冉刻求心急火燎,感觉乱得等不到七月十五了。

孙思邈还未回来,慕容晚晴也是去如黄鹤,他留在客栈,更想着张丽华的事情,一夜未眠。

清早时分,他实在熬不过困意,倚墙睡了片刻,突然听到一阵人声嘈杂。

以为是孙思邈和慕容晚晴回来了,冉刻求忙睁开眼,发现嘈杂声是从街外传来,推窗望过去,见到不远处的十字街口,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用土木建了个台。

而高台四角,各站着四个身着葛衣、头戴葛巾的人。

那十六人都是脚蹬草履,手持竹手板。人虽不多,可异常严肃,让人一望之下,心生尊敬。

而在高台正中有一黑色香案,上供一木像。木像之前又摆放着木剑、令牌等。香案周围有一香炉内正燃着香烛,香烟渺渺。虽是清晨,神秘之气却极为浓郁。

冉刻求也算走江湖的人物,见到这种阵仗,立即想到孙思邈说过,茅山宗要在响水集做场法事!

茅山宗做法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坛,而这个高台,显然就是他们做法的主坛。

其实,冉刻求在此之前和两个兄弟也做过法事,不过那时行骗的成分居多,也没有这么多讲究。

他不知道道家这种斋醮仪式古时也是简陋,是自茅山宗陆修静后才渐成规范。只感觉,怪不得茅山宗震得住场子,扩张得如此之快,原来是舍得花本钱,以后他如果要做生意的时候,一定要记牢这点技巧。

可想到两个兄弟,办刻求心中又满是忧虑。

不觉得这法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收回了目光,却望见客栈前一辆马车已经备好,那年老的车夫正坐车上,车前车后站了几人,正是张丽华的随从。

冉刻求心中一动,立即推门出了房间,见楼下一点淡青的身影从客栈闪出,到了长街之上。

他几乎没有犹豫,冲下了楼梯,追到长街上,就见到张丽华已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

那贵公子人在马车旁,神色中满是失落之意,正道:“小姐这么早就走吗?这里好像有场法事,不看看了?”

张丽华于车中道:“妾身还要赶路。多谢陈公子相送。”

陈公子道:“不知何日能与小姐重逢呢?小姐真的吝于相告名姓吗?”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张丽华的名姓来历,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更加遗憾。

“你我萍水相逢,相见一面已算有缘,若是真有缘分再见,那时再和公子畅谈不迟。陈公子请回。”张丽华说得客气,但也冷漠。

那车夫抖动马鞭缓慢地赶动马车,陈公子若有所失地立在那取,强笑道:“那祝小姐一路顺风。”

话未落地,冉刻求冲过来道:“小姐等等。”

马车戛然而止,车中张丽华幽幽道:“冉公子有事?”不知为何,她对冉刻求始终另眼看待,比对陈公子亲切很多。

冉刻求心中激荡,可话到嘴边,只是道:“你……自己小心,早点离开这里也好。”

静寂良久,张丽华道:“多谢冉公子的关怀,妾身……”

“等等。”冉刻求忍不住叫道,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你去邺城,究竟要做什么,会留多久?”

张丽华幽幽道:“妾身去邺城,却是想打听一人的下落。对了,冉公子久在邺城,可知道一个叫做张仲坚的人吗?”

冉刻求嗓子立即哑了,嘶声道:“你找他做什么?他……他……我不认识他。对……对不住了。”

“哦,冉公子太客气了。人海茫茫,妾身本没有太期望冉公子会知道此人。”张丽华淡淡道,“妾身要走了,冉公子自己保重。”

马鞭声清脆,驱不散晨雾离愁。

冉刻求见那马车缓缓地驶进朦胧雾中,心中只念着三个字:“张仲坚?张仲坚!”这名字他藏在心中许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提及。

提及时,又掀开他不堪回首的记忆。

记忆流着血,带着恨,流浪的每一日无不吞噬着他的内心,让他痛苦不堪。

等到马蹄声不闻时,他才想到什么,发疯般才要去追赶那马车,一人突然立在他面前,伸手道:“拿来!”

冉刻求一怔,见立在面前的是萧摩诃,皱屑道:“拿来什么?”

“今天就是明天。”萧摩诃道。

这句话倒可说满是禅机,鬼神难懂,冉刻求却懂了。

他立即想到,这个萧摩诃曾接过一封无赖的信,然后就向孙思邈要件东西,而孙思邈当时许诺:“东西明天会送来。”

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

冉刻求一时头大,望着那马车再也不见,心中暗叹,我跟上去能怎样?我早就发誓,不到功成名就的时候绝不承认自己身份的。我是个灾星,父亲都能忍心丢弃我,跟着别人只能给人带来灾难。先生估计也是被我所克,整大被人暗算。

思绪回到现在,见萧摩诃目光森然,冉刻求道:“不错,今天就是明天。可今天还没过,是不是?”

“何时?”游摩诃话虽少,但懂冉刻求的意思。

孙思邈只说今天交货,似今天不到子时还是今天。现在是清晨,离子时还早。

冉刻求心思飞转,实在不知道这人要什么,应付道:“先生昨晚就出去拿货,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你放心,先生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失约。谁都不会见钱不要,是不是?”

萧摩诃神色狐疑,但终究未说什么。他才退后,陈公子迎上来,拱手道:“兄台好。”萧摩诃神色不悦,缓缓走开。

冉刻求一见陈公子无事献殷勤,知其用意,说道:“公子要问那姑娘的事情?”

“兄台果然是雅人。”陈公子喜道。

“我是粗人。”冉刻求心情不佳,冷冷道,“我是知道那姑娘的事情,可我为何要对你说?”说罢,他拂袖向客栈内走去。

陈公子的手下见状,就要上前,陈公子竟是好脾气,摆手方要阻止手下动武,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响,差点跳了起来。

冉刻求也是全身一震,霍然回头望去,只见长街的尽头推来了一辆大车。

那大车古怪非常,无马无缰,无车辕车厢。看起来只是四个轮子上放了一块方木板,而木板之上又像放个方形的大笼子。

不过木板上究竟是不是放着笼子,无人知晓,只因为那车子外边蒙着厚厚的红色粗布,比人看不清究竟。

大车四角各有两个茅山宗的弟子,手中均是拎着一面铜锣,口中念念有词。

那八名茅山宗的弟子每走几步,就同时敲动手中的铜锣,动作齐整一致,方才那大响就是锣声齐鸣所致。

那大车没有马拉,竟自行向前滚动,好似被施了咒语魔法般。

冉刻求见那大车古怪,忍不住止步观看,陈公子也是好奇,一时间忘了张丽华的事情。响水集的百姓见到茅山宗斋醮,胆小的只敢在门后偷看,有些胆大的却到了街边对大车指指点点。

就见那大车缓缓行来,直到斋醮主坛之上,这才止住。

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锣响,就见一葛衣道人上了主坛,手持桃木剑,正是茅山宗的姚正一。

姚正一神色肃然,手中桃木剑一挥,主坛立柱上挂着的油灯倏然燃起,火焰竟是碧绿之色。

百姓见了这种场面均是啧啧称奇,但不敢惊扰姚正一施法,只是私下议论。

就听姚正一高声道:“有请宗师首徒、三洞弟子桑道长为响水集驱邪祈福!”手中桃木剑一划,主坛上竟闪过一道闪电。

众人惊诧,却见电光过后,一人出现在姚正一的身旁。

那人身着白衣,头戴羽冠,神色飘逸不羁。主坛周围多人,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姚正一单膝跪地,双手奉桃木剑于头顶,恭声道:“请大师兄施法。”

那白衣之人正是桑洞真。

场间神秘离奇、变幻极快,倒让人目不暇接。这时周边又是一声锣响,响水集那一刻都静了下来。

有虔诚胆怯之人不由自主地跟随跪倒,早把桑洞真当作神仙般看待。

冉刻求冷眼看戏,喃喃道:“三洞弟子是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陈公子听了,有意讨好冉刻求道:“冉公子不知吗?茅山宗自陆修静宗师以来,将天授神书、道家经典按三洞四辅十二部分类,自号三洞弟子,因此,茅山宗的人都自称三洞弟子。”

冉刻求哼了声,点头示意知道。他本对陈公子没什么好感,但见他除了开始有些架子大,后来倒也和善,略改对陈公子的看法。

主坛上的桑洞真一伸手,接过姚正一手上木剑,回望主坛前方百姓,沉声道:“王宗师虽远在茅山,但一直垂怜天下百姓,数月前掐指推算,知妖魔兴起,响水集百姓要有一个极大灾难,若不做法应对,只怕全集百姓难以幸免!”

坛下百姓议论纷纷,有恐惧,有怀疑。

桑洞真神色肃然,又道:“宗师悲天悯人,不顾危险,派本道前来祈福消灾。本道七日来一直斋戒静心,不想一时不察,被妖孽提早下手,昨夜害了乡正全家。如不今日做法,只怕受害之人更多……”

众百姓均是凛然,低声议论。

昨晚乡正家着大火,一家人竟没有一个活着逃出。众人都认为古怪,不想竟和妖孽有关。

桑洞真道:“今日本道……”话音未落,脸色突变,喝道,“何方妖摩,竟敢前来干扰本道做法?”

他身形一转,倏然一剑叫身后劈去。

众百姓大奇,只见青大白日下,桑洞真身后哪有什么东西?

可桑洞真一剑劈下后,身形暴退,再次喝道:“三洞弟子在此,妖孽还不伏法。”他一句话的工夫,手一翻,已有几张黄色的符纸撒了出去。

那几张符纸轻飘飘的本无分量,但被施法后在空中倏然分开再合,形成一个尺许的圆球。风遗尘整理校对。

而圆球之内,竟似包裹着什么东西,左右冲突不休。

虽在白日,众人见到这种怪异的情形,也不由毛骨悚然,真觉得符纸内有妖孽被困!

桑洞真撒出符纸,脚踏七星,刹那间到了香案之前,伸手抄起案上的一个海碗,一仰头竟将碗中的水一口吞下去。然后断喝一声,又将水喷在桃木剑上。

手掐道诀,桑洞真口中念念道:“天师赐我旨,符箓救众生,鬼邪敢不伏,押入丰都城。急急如律令!”

话才毕,他手中桃木剑就劈在了符纸之上。

就听到符纸形成的圆球内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随后,圆球被桃木剑劈成了两半。

桑洞真一剑劈出,似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口中竟有粗重的喘息之声。

事发突然,惊心动魄,众人听到那声惨叫时,早就心魄俱动。突有人向坛上一指,叫道:“血,有血。”

众人哗然,均向坛上望去,就见到半空飘落的符纸上竟血迹斑斑。桑洞真手上的桃木剑也有鲜血斑驳流淌,顺着剑尖一点点地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这时日正升起,冲散了清晨薄雾,照在主坛上,却显得煞气森森。

主坛四周茅山宗弟子纷纷跪倒,齐声道:“鬼邪伏法,已入丰都。天师符箓,造福苍生。”

响水集百姓本有不信之人,见到这种情况,也是心惊胆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长街静寂,伏倒一片。

陈公子叹道:“三洞弟子,果然名不虚传。降魔除妖,造福百姓。冉兄,你说是不是?”他向冉刻求望去,见他嘴角带分不屑,不解道,“冉兄,你怎么了?”

冉刻求摇摇头道:“没什么,陈公子说的是,三洞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内心笑翻,却竭力装作肃然的样子。若说方才他还有点好奇,此刻却是哂然。

方才,姚正一点灯之术、桑洞真现身之法都很是古怪,冉刻求不算了然,可最后木剑斩鬼的诀窍,他偏偏知晓。

斩鬼出血,奥秘均在那碗水和符纸之上。那水并非寻常饮用之水,而是添加了一种药剂,而那符纸亦是用姜黄熬制,只要那添加药剂的水一遇符纸,自现血色。

百姓看着炫目,冉刻求明白原委,看了自然觉得一文不值。只是那符纸成球,其中能现鬼迹,在冉刻求看来,倒是让人难以琢磨。

但他绝不信真有鬼被桑洞真一剑劈死了。

他知道桑洞真装神弄鬼,却不揭穿。毕竟在他看来,人家也是凭手艺混饭吃,“今日留一面,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他还懂的。

想斩鬼结束,恐怕就是要钱了,冉刻求萌生退意。

果不其然,有一年迈的长者恭敬上前道:“道长做法为百姓祈福,劳费心力,我等都是感激不尽。法事完成后,这响水集的百姓自会准备孝敬,还请道长笑纳。”

桑洞真平息收剑,却道:“这位老丈此言差矣,我等行法,只为天道除魔,绝不会收响水集百姓分文。若违此意,天道难容!”

坛下百姓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忍不住议论纷纷,但多是钦佩敬仰,那长者更是颂声不绝。

冉刻求皱下眉头,心道,装神驱鬼竟不收钱,实在是怪事。是了,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你们不是为了利,当然是为了扬名。名气一来,自是财源滚滚。这桑洞真不是商人,却胜过商人。

他本市井之人,对茅山宗的做法非但没有反感,反倒很起亲切之意。听桑洞真又道:“只是方才本道除的只是小妖,响水集真正的祸患尚未消除。”

那长者惊问:“那如何是好?”

桑洞真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一立,锣声又是大响,众人均静下来。桑洞真目光如电,落在那大车之上,缓缓道:“本道知妖孽将出,过江后细细搜寻妖孽行踪,发现响水集的祸患,就出在这车中之人的身上!”

桃木剑一指,他断然喝道:“妖孽现身!”

众人齐向大车望去,见到外边那红色粗布倏然而落,露出车上的一个四方笼子。

笼子之中有圆木横竖交叉,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而一人双手被缚木头上,垂着脑袋,看不清而容,但看其身形打扮,赫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绛红的衣衫,黑发垂落,无依无靠的样子就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

蝴蝶虽美,但看起来过不了深秋时节。

冉刻求一见那女子的身形,心头剧跳,怔在那里,脸色铁青。

陈公子见车里竟绑着个女子,也皱眉摇头道:“怎么如此粗鲁,这女子怎会和妖孽有关?”

不只陈公子怀疑,响水集百姓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桑洞真却并不理会,喝道:“你等莫被此女子外表迷惑,她实则已被妖孽缠身,若不除去,只怕响水集永无宁日。”

那百姓见识过桑洞真的法术,将信将疑。有些人事不关己,叫道:“不知道长如何驱魔呢?”

就在这时,有风吹来,拂动那女子脸上的黑发,露出如画的面容。众人见了都是暗叫可惜,不知这貌美如画的女子怎么会和妖孽扯上关系。

冉刻求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却是如五雷轰顶般,失声道:“怎么可能!”

他做梦也没打想到,那被绑着的女子竟是他一直念念难忘的蝶舞!

蝶舞一直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怎么会到响水集?蝶舞怎么会是妖孽?蝶舞怎么被茅山宗的人抓住?

一切的不解均是没有答案,茅山宗弟子已然上前,就要去解蝶舞,押上主坛。

冉刻求见蝶舞双眸紧闭,不知是生是死。又见那长长的眼睫无助地在风中抖动,颤颤的满是酸楚,他哪里还能忍得住细想,大喊道:“你们住手!”

他喊声一出,就已蹿到大车之上。

车上那两个道人正要解开蝶舞身上的绳索,见有人竟敢上前,立即喝道:“退下。”那二人不约而同伸手向冉刻求身上一推。

冉刻求怒喝声中,一拳挥出正击在左首道人肋下,腿一旋却踢在第二个道人的屁股上。

他后发先至,出招之快,自己都没有料到。

那两个道人猝不及防,被冉刻求打落车下,引起百姓一阵骚动。陈公子讶异,没想到冉刻求这般冲动,萧摩诃皱了下眉头,却护在陈公子身边。

冉刻求看也不看落下车子的道人,到了蝶舞面前叫道:“蝶舞,你醒醒,是我!”

可蝶舞仍旧双眸紧闭,昏迷不醒的样子。

冉刻求见伊人憔悴,心中痛楚费解,才要转身喝问桑洞真等人究竟,就听到“当”的一声锣响。

那锣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刹那间平静了所有的骚动。

冉刻求一凛,缓缓转过身来,只感觉一腔热血都要结了冰。坛下茅山宗的弟子片刻间已将大车团团围住。

那些弟子虽未出手,可那一刻的神情脸色让所有人身上都胃起寒意。

茅山宗正在做法,敬神除邪,恭敬天地。

国有国法,宗有宗规。就算冉刻求如何不信,如何认为他们装神弄鬼,但规矩难废,茅山宗的宗规树立多年,其中蕴含的力量绝不是他冉刻求能够抵抗的。更何况,茅山宗斋醮一事名义上是牵系响水集众多百姓的生死,他冉刻求这一冒头,不但与茅山宗为敌,还与响水集所有的百姓为敌。

冉刻求清楚知道这件事情,虽惊但无悔。

如果事情再重来一次,他仍旧会选择冲出,仍旧会第一时刻来到蝶舞的身边,只因在他的心中,很多事情远比冷静还要重要。

他离开了蝶舞——是自己选择离开,但他离开是为了相聚。

他知自己远远比不上那个惊才绝艳的兰陵王,他也知道,守候有时候会让人更加失望。

他是太明白,所以他放手,但他放手是为了重握。

他跟随孙思邈,固然是要去做什么天下第一富豪,但他心中没说的年头是,他立誓有朝一日要堂堂正正地胜过兰陵王,让蝶舞知道他从未放弃!

远离了蝶舞,他还有希望……但蝶舞若有了不幸,他的奋斗还有多少意义?

桑洞真白衣如雪,冷静地站在那里,竟没什么愤怒的神色,只是道:“今日谁护坛?”

这次斋醮虽不算规模宏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执事、侍经、掌灯、护坛各有人手负责。周太平、严太幺一直沉默在侧,负责最后的侍经祈福。

周太平出列道:“是余本文。”

“余本文呢?”桑洞真问道。

那围在大车旁的茅山宗弟子中有个脸色蜡黄的人立即上前一步,施礼道:“师兄,本文在此。”

桑洞真淡淡道:“护坛失职之责如何处置,你当然明白?”

余本文额头已见汗水,颤声道:“明白。”

众人见他如此害怕,都猜到失职处罚只怕极严。

桑洞真轻叹口气:“不过事有意外,想是天意如此。”他望向冉刻求道:“我不管你是谁,先下来,让本道除妖再说。”

众人大感意外,都觉得桑洞真倒好说话。不想,冉刻求怒喝道:“你放屁,蝶舞不是妖!”

桑洞真脸色一变,余本文低吼一声,扑到车上,喝道:“还不滚下来!”

他声到人到,一只手已扣住冉刻求的肩头,用力向车下摔去。

余本文自知失职,心中忐忑,难得大师兄宽宏大量,想淡化此事。可没想到,冉刻求不知死活,眼看要连累他,当下全力以赴出手只想赎罪。

冉刻求虽有防备,但没想他来得这么快,被他一扣肩头,半身酸软,一咬牙,竟抱住余本文的腰身。

二人用力,同时滚下车来。

周遭弟子见了,纷纷出手,就要将冉刻求按住,不料想冉刻求招式不精,力气不小,只是抱着余本文滚来滚去,那些弟子虽要出手,但无从下手。

一时间坛下鸡飞狗跳、嘈杂阵阵,完全没有了斋醮的肃穆之气。

周太平见桑洞真神色不悦,之即道:“师兄,我去。”他脚一点,已从高台纵起,陡然间大叫一声,身形倏转。

半空中“嗤”的一声响。

众人本以为他要做法纵到冉刻求身边,不想他旋转落下时反撞在香案之上,脸色苍白。

严太玄冲过去逍:“怎么了?”

就见周太平手捂肩头,却捂不住肩头流淌的鲜血,手指缝隙处露出一点白色。严太玄错愕不已,竟不知周太平如何受伤的。

坛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就见冉刻求、余本文二人双双跃起,冉刻求挣脱余本文的束缚,后退两步,眼中难掩惊骇之意。

而余本文立在那里死死地瞪着冉刻求,身子晃晃,突然仰天倒了下去,咽喉处正中一支铁矢——白色的铁矢!

坛下稍静,转瞬有百姓惊呼:“死人了!”

刹那间,长街乱成一片。

茅山宗弟子亦惊,瞬间将冉刻求围在中央。

冉刻求慌乱叫道:“不是我杀的他。”他和余本文滚来滚去时,就感觉一股寒风几乎贴他脸颊过去,然后就见铁矢钉在余本文咽喉。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先生来救我了。转瞬就觉得不是,他只见孙思邈救人,从未见到他杀人。这般狠毒的事情,孙思邈做不来。

可不是孙思邈,这天底下还有哪个会帮他?

十字长街混乱。就算周太平、严太玄均有些惊慌失措,桑洞真立在坛上却是纹丝未动,只是目光如炬,越过冉刻求望向陈公子众人的方向,缓缓道:“何方高人来此?怎不出来相见?”事出突然,他也仅感觉到铁矢射来的方向,却不确定是谁出手。

混乱中,萧摩诃早带手下护在陈公子身边,无论如何,他的职责就是保护陈公子的安全。见桑洞真望来竟有疑他之意,萧摩诃冷哼一声,望的却是左首的方向。

他知道,不是他们的人动的手。

桑洞真不由也向萧摩诃的左首旁望去。

那里站着五个百姓——寻常的装束,平常的面孔,方才人多的时候,他们混在其中,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可这时候,他们竟还安静地立在那里,无论是谁,都已看出他们绝非常人。

虽只有五个人,可那五人并肩而立,却是肃杀庄穆,寒气迫人。

萧摩诃久经疆场,阅人无数,但见那五人的气势,还是不由心惊,不知道这五个是哪里来的高手!

桑洞真瞳孔收缩,缓缓摆摆手,众茅山弟子立即散开,将冉刻求、萧摩诃、陈公子等人和那五人均围了起来。

轻轻叹息,桑洞真目光如针,一字字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杀了余本文,站出来,不要殃及无辜。”

冉刻求饶是胆壮,听到桑洞真口气中的杀机也是心寒。

不想那五人居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意,最左的一人道:“杀人是要偿命。”他只说了一句,身边的人已经接下去。

“但杀妖不用!”

“你等妖孽敢在响水集作法,实在自取灭亡。”

“若是束手,还能饶你等死罪。”

“若敢反抗,杀无赦!”

五人一人一句,说完后,同时上前一步,反手脱下了外裹的百姓衣服,露出里面的劲装。

阳光照下来分有七彩,那五人劲装竟有五种颜色。

黄、红、白、黑、青!

萧摩诃的一张脸本是半黑半白,见到那五人的衣着,竟有些发灰,更露出少有的紧张之意,低声在陈公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陈公子神色惊吓,忍不住后退两步。萧摩诃亦是随他后退,一帮人转瞬和那五人拉开了距离。

桑洞真从容的脸色亦是变得极为难看。不等开口,严太玄已失声道:“五行卫?”

三字出口,茅山宗众弟子均是脸上变色,神色紧张。

“原来是斛律将军手下,怪不得这么大的口气。”桑洞真还能保持平静,可心神震撼,无异撞鬼一样。

五行卫——来的竟然是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

斛律明月武功盖世,手下亦是精兵强将无数。疆场上最让敌人胆寒是追风十八骑,当年斛律明月洛阳大破宇文护精兵十万,就是凭带领十八骑纵横周军之内,七进七出,杀周兵无数,但十八骑毫发无损,追风十八骑由此威震天下。

可那追风十八骑虽威名赫赫,却远不如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诡异。

听说五行卫只有五人,着衣五色,寓意金木水火土,参透天地玄机,相辅相成,出手行事向来无往不利。追风十八骑驰骋沙场,五行卫却一直过问江湖之事,当年齐国禁道,听说五行卫就在其中立下显赫的功劳。

桑洞真一直远在江南,虽知五行卫的名声,但井水不犯河水,怎想到今日竟能和这五人撞上。

可最让他惊骇的并非五行卫到此,而是想到五行卫幕后之人——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不是远在邺城,怎知他们到响水集做法?

那着白衣的五行卫冷漠道:“杀余本文的是我,射周太平的也是我。”他脸色冷漠如冰,只是冰封的脸上竟还带分金属的光泽,正是五行卫的金卫。

他平平静静地站着,平平淡淡地说完后,就那么看着桑洞真,谁都能看出他神色中的轻蔑。他显然是在告诉桑洞真,我就杀了茅山宗的弟子,你能将我如何?

桑洞真微微吸气,突然感觉呼吸都要凝冰。

周太平终于拔出铁矢,一声闷哼道:“就凭你们五个,也想逆天行事?”他虽震惊五行卫的威名,但从未和这五人较量过,判断形势,感觉凭师兄弟四人对付五行卫足够,更何况茅山宗还有不少弟子在此。

可话才落地,周太平脸色就已发绿,他终于明白大师兄畏惧的是什么。

地面不知何时竟轻微震颤起来,响水集四方像有沉雷缓缓滚来,震得香案起伏、主坛晃动。

晴天白日,怎有沉雷惊响?

众人很快发现,那震颤不是沉雷,而像是脚步声——如沉雷般整齐的脚步声。

多少人迈步动作一致,才能造成如斯的震撼?

萧摩诃见五行卫突现,心中已有不安。幸好五行卫的矛头都是对着茅山宗,因此他带陈公子悄然后腿,只想置身事外。

他心中有着极为强烈的不安,很想立即离开响水集,但尚在犹豫是否还等孙思邈。他索要的那物对陈公子来说至关重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冒险过江来此。

正犹像间,他也同时感受到那股震撼,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立即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那绝对是脚步声——军人的脚步声,只有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将士才能踏出那种脚步声。

喧嚣静了,目光冷了,天地间只回荡着那齐整的脚步声。

十字长街,南北西东,均有一道黑线涌来,如碧海潮升。那黑线渐明,可见得到阵容峥嵘。人潮缓行,并不急促,但其中蕴含的力道有如天地运行。

就是如此蕴含天地力量,才让人感觉自身渺小,无可容身。

铁甲寒光冷,人潮杀机凝。

四队人就那样从十字长街四处走过来,在十丈外同时止步,发出一声呐喊。

呐喊声直冲云霄,先前那锣声虽响,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及。

正北队伍突然散到两侧,有两骑在众兵卫的护卫下出了队伍。

右首那骑长眉长须,清癯的脸上带了分恭敬,可他的恭敬,当然不是对茅山宗,而是对左首那人。

左首那人额头高高,鼻如鹰钩,一张脸刚硬粗犷,神色间自带威风肃杀之意。

很多人不认识这两位是谁,但均清楚这是齐国的重臣。冉刻求一直骇异事态发展,见到二人,却是心中一怔。

这两个人,他竟都是认识的。

右首那人竟是黎阳城的总管王琳,而左首那人赫然是齐国君王高纬手下第一宠臣——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怎会来此?

五行卫是和高阿那肱一起的?

难道斛律明月真的如此神通,齐国境内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想到这里,冉刻求又惊又怕中还带分困惑。惊的是齐军到此,显然是早有预谋,怕的却是五行卫不止要对付茅山宗,只怕还奉斛律明月的命令要干掉他冉刻求。

可困惑的是,这些人如此阵仗,甚至出动了五行卫和高阿那肱,仅仅是为对付一个茅山宗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冉刻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