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还活着。
烈焰熊熊,他一冲入火中就知道此事凶险至极。但他方才分明听到有声惨呼从火中传来,火中还有活人,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身法虽快,火势更快。他连穿两道庭院之时,额头已然冒汗,长衫更是干烫欲燃,若不立即退出,只怕他全身都要燃了起来。
目光转动,孙思邈突然长吸一口气,仍旧向内蹿去,转瞬又过了一道火门。
这时火势猖狂,半空星火乱溅,有几点落在孙思邈身上,倏然燃起,眼看就要将孙思邈罩在火中。
孙思邈虽急不乱,手一伸,竟抓起一个水缸,扣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时间水滴淋漓,他身上的火遽然而灭。
原来,他刚才穿进来之时,早留意乡正家前庭后院的格局,知道若按正常盖房子的方法,此处必定会有厨房。
厨房当然要储水,他不退反进,就是前来取水先救自己,再看看能不能救助别人。
这点说穿了简单,但在方才极为凶险之时,要想到这点非但需清醒的头脑,更需要极强的魄力。
他身一沾水,灵台清明。虽难在烟熏火燎中望远,但双耳微动,便可细心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这时,有呻吟声从左首处的厢房传来。那呻吟声虽轻,但听到孙思邈耳中,有如五雷轰动!
孙思邈想也不想,身形一转,就到了厢房之前,手一除一卷,已褪下湿透的长衫束结成棍,再一挥动,衣棍竟荡开门前火势,人已借隙蹿了进去。
电光石火间,他早看清房中床榻前伏有一人,那呻吟声当然是从那人口中传来。
那人还有救!
他们才知道乡正之子有问题,乡正家就起大火,只怕敌人已料到他们的下步棋,抢先下手断了他们的线索。若能救活那人,说不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就算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们他毕竟还是条生命。
转念之间,孙思邈人已到了那人面前,手一翻将那人翻了过来。等看清楚那人的一张脸,心头狂颤。
那人竟是送信的无赖!
孙思邈震惊的不是因为那人就是送信无赖,而是因为那人已死!
死了最少三个时辰!
他自幼学医,到如今救的人数不胜数,医道高绝,早可一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生死,而且根据尸体的情况,还可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死去的。
推算时间,那无赖送信时,离现在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如果他三个时辰前就死了,那他怎么还会去送信?
有鬼?!
火光熊熊中,孙思邈只感觉背脊发凉,可转瞬间就想到更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这人早死,那呻吟声从何发出?
他发现问题所在,倏然感觉危机迫在眉睫,只是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凶险。念头方起,孙思邈断喝一声,身形向外弹去,然后就听到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整个厢房炸了开来!
冉刻求走进那女子房间的时候,一颗心像要炸开一样。
房中孤灯一盏,独候今生寂寞。
那女子静静地坐在床榻旁,仍带着纱巾,如幽兰绽放。蝶舞的美是看得见、说得出来,但她的美却是难以描画、只可意会。
就算她遮着脸,但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时,都难免浮想联翩。这种美是一种静——静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亵渎。
冉刻求嗓子干涩,极少留意那女子的美,他脑海中只想着一个问题,她知道我的身份了?不然怎么会找我入房?!
那一刻,他热血上涌,眼中却蒙了一层淡淡的泪光,透过那泪光望过去,见到那女子柔弱地坐在那里,无依无靠般。
他只是想,响水集很快就要变得非常危险,可我一定要保护她的周全。
那女子微抬螓首,看着冉刻求,目光中却有分不解之意,说道:“冉公子请坐。”
娇羞地笑笑,女子又道:“方才那位穆姑娘说,公子姓冉?”
冉刻求心中微震,脑袋顿时醒了,神色间满是失落之意。
他转念之间就想到,慕容晚晴方才为了打探消息,用的假名字来骗取这女子的信任。
这女子根本不知道他是哪个!
苦涩一笑,冉刻求道:“穆姑娘骗了姑娘。”
“她哪里骗了我?”轻纱后娇靥难见,但那双眸子幽幽,满是天真无邪之意。
“我只是个粗人,哪里会是什么公子,穆姑娘抬举我了。”冉刻求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针扎一样地痛。见那女子“噗嗤”一笑,冉刻求反倒皱眉道,“姑娘找我来有事吗?你总是见到陌生人就会放进房间中吗?”他这一刻,倒是颇为严肃的样子。
那女子怔怔地望着冉刻求,轻轻摇头道:“不是的,方才那个陈公子,我就不会独自和他交谈。家父一直对我说,出门在外,要多防备些,可是我信自己的眼,我知道穆姑娘和你不会是坏人的。”
顿了片刻,她补充道:“不知怎的,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虽长得有些凶……可我不怕你的。”说罢轻轻一叹,室内幽独。
冉刻求心中微震,喃喃道:“我长得有些凶?我长得的确不怎么样!”他声音中突然带着激愤之意,霍然站起,大声道:“我长得不好,没有兰陵王英俊,这难道是我的错!你看不起我,找我来做什么!”
他蓦地失态,只因为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底埋藏多年的伤痛,一时间悲伤欲狂,就要向门外冲去。
那女子眼中满是惊诧之意,轻声道:“冉公子……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冉刻求冲到门前,闻那女子言语如泉水清澈,当头浇下,顿时清醒过来。心中苦笑,她又知道什么,我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向她乱发脾气?
一念及此,他心中歉然道:“姑娘找我可有事吗?”
那女子见冉刻求如此,隐约有畏惧之意,低声道:“我听穆姑娘说,冉公子一直留在邺城,不知道……那里现在可太平吗?”
冉刻求不解道:“邺城眼下为天下第一都城,自然是太平的。你要去邺城?”
回头望去,见那女子缓缓点头,冉刻求错愕道:“请问姑娘芳名?令尊是哪位?”他心中暗想,不对呀,如果事情真如慕容晚晴说的那样,这女子怎么会去邺城?
见那女子沉默许久,冉刻求也觉唐突,又道:“姑娘不便说,就不说好了。”
那女子又是轻叹,低声道:“妾身说了名字,冉公子不要再对旁人说及。”
她似乎对冉刻求极为信任,开口道:“妾身张丽华,父亲一直在扬州经商,做船运生意,只是父亲名姓,妾身不便提及。”
“你父亲可叫张季龄?”冉刻求心中冲动,脱口而问。
张丽华满是诧异,立即道:“冉公子如何知道?”她这么一说,显然承认冉刻求说得不假。
冉刻求虽早有料想,可听张丽华直承此事,脑海又是一阵眩晕,扶住门框,许久才道:“你父亲还好吗?”
他蓦地这般问,显然十分不妥,张丽华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道:“多谢垂洵,家父一直都好。冉公子难道认识家父吗?”
“不认识,我怎么有资格认识你父亲!”冉刻求言语中满是忿忿之意,转身对门,眼中又有泪光闪现,只感觉多呆一会儿,一颗心就要碎裂,伸手开门就要离去,终究还是说了句,“你……你最好早点离开响水集,这里恐怕会有祸事发生。”
说完后,他不想再留,推门离去。
房门关闭,有风吹得灯火闪耀,照在张丽华脸上的纱巾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雾。
冉刻求出门后仍愤懑在胸,只是这种忧愤却不是因为张丽华。
风一吹,他头脑立即清醒,暗骂自己糊涂,张丽华去邺城做什么,他怎么不问?
本想再次回转问问,可又不想再触及隐痛,正犹豫时,那贵公子凑上来,陪笑道:“冉公子,那位姑娘可是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吩咐下人找个大夫?”
冉刻求一直想探听这公子的底细,但这刻却没有了心情,冷冷道:“你自己怎么不去问?”说完,拂袖离去。
那公子神色讪讪,本是不悦,但很快望向张丽华的房间,神色间露出痴迷之意。
冉刻求到了自己房门前,心中蓦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惊诧。
他知道张季龄在南方经营多年,除船运外,也多垄断陈国别的生意,目前实乃扬州第一首富。不过眼下陈、齐两国虽算不上交恶,但也称不上友善,张季龄秘密让女儿前往邺城,细想想,其中瓜葛只怕不简单。
又回忆起张丽华曾说过这贵公子姓陈,陈乃陈国国姓,联想到这公子还要陈国大将萧摩诃保护,莫非这公子是皇家子弟?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陈公子知道张丽华的底细。
可陈公子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好像是偶遇张丽华,并非专程为她而来。
张丽华去邺城做什么?
张季龄可是有了变故?
一念及此,冉刻求心中不知是快意还是酸楚,推开了房门,见一人立在面前,又是一惊。
等看清楚是慕容晚晴,蓦地想到了什么,冉刻求连忙问:“先生回来了吗?”
“你问到了什么?”
二人同时发问,冉刻求暗自惭愧,心道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却忘记了先生的事情,摇摇头道:“只知道那女的叫做张丽华,父亲是扬州首富张季龄,听说她要前往邺城……”
心中又夹杂分困惑,他暗自想到,奇怪呀,张丽华对陈公子有些戒备,为何对我和慕容晚晴这两个陌生人能说出底细?她是天真……还是自有打算?
慕容晚晴对张丽华似乎没了兴趣,略带焦急道:“先生还没有回来,只怕出了变故。那面着火了。”
冉刻求这才留意到窗外远处火光冲天,隐约有锣声,人声鼎沸,立即道:“怎么失火了?”
“我怎么知道?你留在这里等先生,我去看看。”慕容晚晴言罢,也不走门,推窗就跳了出去。
冉刻求心烦意乱,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才坐下来,就听到远方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骇然跳起,心惊肉跳,不知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慕容晚晴推窗跳出,不落长街,反上屋顶,沿着屋脊向失火的地方冲去。
人在半途,她也听到那声巨响,心中狂震,忍不住摸了下腰间的软剑。
她毕竟非寻常女子,胆气不逊男子,细腻更有过之。近火光时,她并不急于打探动静,只是伏在屋脊暗处留意下方的动静。
下方长街众百姓奔走救火,防火势蔓延,本极为混乱,慕容晚晴目光转动,却留意街角一小帮人众。
那些人多是一身黑色,虽遇祸事,但神色远比百姓要从容。
临火头最前方的那人,却着白衣,卓然不群。
慕容晚晴大为奇怪,暗想响水集最近真的是风云汇聚,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前来,难道真是要图谋什么大事?
她悄然移动身形,向那帮人靠近,就听有声音隐约传来,“大师兄,刚才不知为什么会爆炸,孙思邈这么久没有出来,只怕死在里面了。”
慕容晚晴心中一震,差点从屋脊滚了下来,立即想到,孙思邈死了,我怎么办?转瞬又想,不会,他如此神通,绝不会就这么死了。
一恍惚的工夫,下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完令没有听到。就见到那帮人中,一个黑脸的一个白脸的向那白衣人躬身施礼,悄然地离开众人。
又听那白衣人长叹道:“火势如此凶猛,而斋醮在即,我等又身负宗师所托,不能轻身赴险。四师弟,只有等火灭了,我们再进去看看了。说不定孙兄吉人天相,会逃过此劫。”
旁边一人道:“大师兄说的是。”
慕容晚晴听到“斋醮”、“宗师”几字,心中微震,立即想到,这些人莫非是茅山宗弟子?茅山宗势力扩展到了江北,难道是要对齐国不利?
见那白衣人立在原地入定一般,她心思转念,反向那白脸、黑脸离去的方向跟去。
月正明,那两人走得虽快,但慕容晚晴尽可看得见。
眼看着那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街口,突然一左一右分开,消失不见。
慕容晚晴微惊,以为两人觉察到自己在跟踪,转瞬发现,原来不过是黑脸入了间大大的庭院,另外那白脸却是沿着长街奔出去,竟像要出响水集的样子。
慕容晚晴心思转动,立即向那庭院看了眼,见前房临街,是个店铺,挂着“李记”的招牌,立即继续跟踪那白脸。
茅山宗威震江南,在江淮百姓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慕容晚晴却始终感觉,这帮人行踪鬼祟,而这白脸在这种时候离开响水集,只怕更存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思绪缜密,行事果敢,一路跟过去,见那白脸果然出了响水集,向东方荒山奔去,更是好奇。
可集市的喧嚣渐远,一片静寂笼来,她好奇的心中难免有分凛然之意。
她回头望去,只见到集市灯火如星,绵长渐淡,如同那不经意逝去的流年,心中微有惘然,但转瞬振奋了精神,盯紧前方那人。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数里之遥,前方突然出观一片密林。
那白脸毫不犹豫奔入了密林之中,慕容晚晴却不敢长驱直入,立即向旁奔出十来丈,从另外一侧入了密林。
林中极静,树木高大,树荫如盖,如水的月光落下来,只在林中留下斑驳神秘的影子。
慕容晚晴不敢大意,放轻了脚步,就听到左前方有脚踩枯叶之声,慢慢跟过去。
那脚步声不多时突然消逝,慕容晚晴立即隐身树后,就听到一声音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慕容晚晴一听到那声音,又惊又喜。那声音没有半分感情,听起来让人极不舒服,正是约孙思邈来响水集的那个妖人发出。
她喜的是,自己终于有所收获。惊的却是那妖人本领极为高强,若被他发现自己,只怕自己难活过今晚。
就听那白脸道:“道主,一切均按你的计划行事。”
慕容晚晴心思飞转,道主?什么道主?计划?又是什么计划?这白脸如果是茅山宗的弟子,这般听妖人的话,按理说这妖人应该是茅山宗的领袖人物。但茅山宗自魏华存、陆修静来,以太师、玄师、真师、宗师来称呼首脑,因此茅山宗均称呼王远知为宗师,却不闻茅山宗有道主这种称呼。这妖人若不是茅山宗的,那白脸怎么会听他命令行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听那妖人道:“你做得很好,若是大事得成,你当为我道第一功臣。”
那白脸似合不拢嘴笑道:“多谢道主。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按原计划行事就好。”那妖人抬头望月道,“你去吧,小心行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白脸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密林,向响水集的方向走去。
慕容晚晴听得激动万分,只恨这两人说得太少。
她知道向己想要的答案都在这妖人身上,但要问,却只有可能去问那白脸。她屏气在树后,听那妖人喃喃道:“今日已是七月十四,只要再等一天,我辛苦筹划多年的计划就可成行,天师有知,定会保佑我成行。”
那妖人一直话语平淡,无半点感情在内,红到这时候,才有了分波澜,显然那计划对他而言极为重要。
慕容晚晴听到“天师”二字,心中又是一震,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就听那妖人脚步声远去,走的却是远离响水集的方向。
慕容晚晴不敢怠慢,饶是胆壮,却也不敢跟踪那妖人看看他去了哪里。
又等了半晌,她这才倒退着出了密林,知道事情的关键就在那白脸身上,正要返回响水集去找那白脸,陡然心头狂震,寒意尽起。
月色清光下,一人身着褐衣立在她身前数丈外,面容在月色下反倒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是那碧绿的双眼妖异难言,其中带分摄人的魔力,月色都难以黯淡其中的光芒。
慕容晚晴立即垂头,拔剑,眼望脚尖。
林外瞬间有琴声响动,那发琴声的软剑颤颤巍巍,如灵蛇伸曲,却只敢自守,难以攻出一剑。
她对这妖人极为畏惧,知道此人非但妖术高明,武功亦是翘楚之辈,今日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那妖人淡淡道:“你武功不差呀,只是胆子太大。黎阳城外时,我就想仔细看看你,如你这般胆大的女子会有怎样的天香国色。你现在赶来,为何不抬头让我看个清楚?”
慕容晚晴听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忍不住想要抬头望去,但蓦地想到那妖人怪异的眼眸,一咬舌尖,强自抑制了这个念头。
那妖人笑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天音移位,地眼动神’,这四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慕容晚晴不由自主“嗯”了声,剑中琴声立即凌乱。她心中惊骇,知道心神被对方话语吸引,立即提气静神,只怕着了他的魔道。
灵光、鼓月、天音、地眼都是道教中极为诡异的法术,慕容晚晴曾经听过,不想竟会在一人身上同时出现。
那妖人似有诧异,又道:“你原来听过这几句话,那很不简单呀。你究竟是谁?”
不闻慕容晚晴回答,那妖人突然笑道:“你抱元守一,不来看我,不应我声,的确是对付我的地眼和天音的方法,却不知是谁教你的。只可惜,我会的不止这些。你以为我真的闲着无事,喜欢在这儿和你交谈吗?”
他声音中说不出的诡异,也有分得意。
慕容晚晴蓦地一震,立觉手脚竟有麻木之感,回时头脑发晕,竟要晕倒,骇然道:“你下了毒!”
她一直小心谨慎,提防中了对手的暗算,不想还是中了妖人的毒物。可她实在不懂,对手离她还远,怎么下的毒药。
那妖人哈哈一笑道:“早在林中,我就知你来了。可在林中,没有风,我这才没有下手罢了。”
慕容晚晴这才感觉有微风从那妖人之侧吹来,才明白他是借风传毒,此人的施毒手段端令人匪夷所思。
低叱声中,慕容晚晴腾空而起,却向林中穿去。
那妖人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逃吗?”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但慕地腾空而起,追到慕容晚晴背后,一把抓去。
慕容晚晴厉喝声中,琴声大震,一时间漫天剑光尽数刺向那妖人。
原来她知道已然中毒,生死一瞬,绝不能持久,因此以退为进,借逃命之像伏击妖人,这时倾力一剑,实乃用了十分的本事。
那妖人啧啧道:“好剑法。”他说出三个字后,空中剑光顿敛,那百炼软剑竟被他一把抓在了手上。
那软剑虽不是削铁如泥,但也是极为锋利,不想那人不但妖术层出不穷,一双手竟如铁石所铸。
慕容晚晴更惊,手腕一扭,陡然有一点寒星从剑柄飞出,直取那妖人的咽喉所在。
那妖人猝不及防,立即松手倒翻出去。那寒光擦他衣襟而过,倒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慕容晚晴暗叫可惜,不甘束手,奋力向林中跃去,只是才到林边,脚刚沾地,就觉得双膝发软、天旋地转……
那妖人方一落地,就已纵起扑向慕容晚晴,喝道:“倒下!”
他手一探,就将到慕容晚晴的肩头,本以为这一次百无一失,不想那一刻心头狂震,抬头一望。
有月光,月光如银……
天空月如银盘,正洒着清辉照世间万物,但月光怎么会如此之亮?
那妖人蓦地察觉,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刀光如霓裳衣舞,似白云流光。
刀光一起,幽幽而至,多愁而来,但哀婉之中却自有一番金戈铁马的豪迈情殇。
那妖人身形倒蹿急逝,刹那间就遁入了远方暗处,半空中只留惨叫声连绵,血光潋滟。之后有刀光收起,月夜重回宁静,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慕容晚晴摇摇欲坠时也瞥见了刀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意,叫道:“你……你是谁?”
她一见妖人远去,再也坚持不住,摔在地上,可一双眼眸还睁得大大的,望着刀光消逝的方向。
无人无声也无刀光。
那一刀如天外飞来,飞回天外。
慕容晚晴却不愿就此昏去,嗄声道:“你……你出来!”她眼中带分极强的期待,只想看清楚出刀的究竟是哪个。
突然察觉身侧不远有“唦唦”之声,慕容晚晴艰难地扭头望去,蓦地睁大双眸,极为讶异。
不远处一棵粗壮大树突然动了起来……
若非手脚麻痹,慕容晚晴就要抬手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中毒后的幻觉。
大树怎么会动?
慕容晚晴再咬舌尖,疼得心都痛起来,这才发现是树皮在动。
那树皮缓缓上升,树身竟现出一个洞来,一人从树中走出,有如树精一样。
慕容晚晴心中暗想,我这是要死了吗?才看得到这么多妖魔鬼怪。刚才出刀的究竟是不是他?不会,不会的。
一念模糊,心中没来由地一股心酸,慕容晚晴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感觉昏迷不过片刻,慕容晚晴再次睁开眼睛,只见到天边曙光,月淡如隐,微微一惊,才意识自己昏迷了几个时辰。
天要亮了。
挣扎坐起,她四下望去,只见到那棵树皮会动的大树下坐着一人。那人身上衣衫破烂不堪,烟熏土染,神色却没丝毫窘迫。
见慕容晚晴醒来,那人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声音轻淡,有的也是轻淡却真诚的关怀。
慕容晚晴怔怔望着那人许久,垂下头来,只感觉一阵恍惚,一阵惘然,那人却是孙思邈。
“又是你救了我?”
不经意间,孙思邈已连救她三次,包括挡斛律明那一箭,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异样。
孙思邈感觉到她声音的不同,略带奇怪道:“你好像不希望我救你。”
慕容晚晴心弦震颤,强笑道:“的确有点不希望。”顿了片刻,她解释道:“我跟着你,就想让你帮忙复仇,可你救了我多次,我怎么……还能让你因为我去面对兰陵王和斛律明月?”
她声音似有懊丧,也像心伤,却也多少透漏出点点困惑。
见孙思邈不语,慕容晚晴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思邈笑容中带分苦涩,暗想我怎么到了这里,那真是说来话长。他救了慕容晚晴后,就一直思索昨晚发生的一切,感觉对手狠辣心机,实在让他防不胜防。
昨晚竟是连环计,他还能活到今天,事后想想都觉惊心。
似这些事他并不想和慕容晚晴多说,只是道:“我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你碰到黎阳城那妖人了?”
慕容晚晴怔怔地望着孙思邈,一时无语。
她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出刀的人绝不是孙思邈,不然他何以这么问。可若不是孙思邈,那惊艳一刀又是哪个斩出?
“是。我也是误打误撞地到了这里,不想碰到了那妖人,我不是他的对手,不是你惊走他的吗?”
她心中迷惘中又带分迟疑,竟没将有人出刀相助一事提及。
这一路行来,她和孙思邈距离没有拉近,反倒像又远了些。
或许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孙思邈略为诧异,喃喃道:“那妖人睚眦必报,毒倒你后怎么会放了你?”他心中困惑,只感觉千头万绪无从整理,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为何叹气?”慕容晚晴心细如发,立即问道。
孙思邈缓缓站起,负手望向东方道:“黎明日出前,总有一段短暂的时光最为黑暗,只是如今这黑暗的时光太长了些。”
慕容晚晴向东望去,见曙色青黯笼罩四野,一时间不明白孙思邈的用意。
孙思邈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几句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这诗极为凄凉,好像是说战乱后的惨象。”慕容晚晴摇摇头道。
“不错。这本是魏武帝所做《蒿里行》中的几句。”孙思邈道:“这诗的意思不难理解,是说战后中原荒凉的景象,人口锐减,千里少人烟,有心之士每见这种情形,都不由心有戚戚。隐者避世,能者力挽狂澜。魏武帝天纵奇才,却未能一统天下,诚为可惜。自魏武帝后三百余年,这江淮一带战事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祸、晋室南渡、南朝北伐、北朝南侵,最苦之地就是这江淮,最苦之人就是这天下的百姓。”
他少有这般畅然而谈的时候,这刻说起三百年的形势,没有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沧桑怜悯之情。
慕容晚晴从侧面望过去,见孙思邈脸上去了迷雾,露出那既天真却又时而沧桑的面容,忍不住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孙思邈又道:“我虽不才,但不想效隐者避世之法,只想凭借能力减少些天下百姓的苦难,年少博览百家,却难找济世之道。偶在一古书中知如意下落,一时意气,就想前往昆仑寻找。”
慕容晚晴心中震颤,失声适:“这世上真有如意神物吗?”她显然也听过如意的传说。
孙思邈缓缓摇头道:“我不知,我从未见过!”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慕容晚晴,突然叫道,“你信我所言吗?”
“我……”慕容晚晴一时呆住,不知孙思邈是随口一问,还是自有深意,但望见那明澈真诚的一双眼,许久才道,“我信。可是……有人只怕不信。”
“不错,有人只怕不信。”孙思邈喟然而叹道,“这世上最难解的就是人心,多半误会均是由‘不信’二字引起。我虽问心无愧,但不知为何,有些人一直认为如意在我手上,他们数次对我出手,就是要从我口中得知如意的所在。”
“有些人?”慕容晚晴迟疑道,“是哪些人?”
孙思邈脸上又蒙上了一层迷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未寻到如意,眼下亦不想将希望寄托在如意之上。因此这次出山,只想尽自己能尽的那份心力。方才叹息,只是感慨事情复杂,远超我的想象,而人心难揣,亦让争斗难停……要解决这场纷乱,除非我能……”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好像否定了自己的主意。
慕容晚晴以为猜中孙思邈的下文,说道:“如果先生有治世之心,为何不择木而栖,一展身手?”
“在你看来,我应择哪根良木?”孙思邈眉头微皱。
慕容晚晴移开目光,终究还迠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很笨的。”
孙思邈低语道:“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固执去择良木的人。”
他说的极为奇怪,慕容晚晴难以理解,见他扭头又望向了东方,喃喃道:“今天已是七月十四,明天……应该是明天,一切的一切,多半要做个了断!”
慕容晚晴听他言语幽幽,只感觉其中杀机重重,不由问道:“七月十五,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回了十六个字。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