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时光瞬间凝结,所有人均是止住了将要的动作,望着中了致命一刺的宇文护。

宇文护要死了?

那纵横天下,连斛律明月都拿之无可奈何的宇文护要死了?

那连屠四位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忤其意的宇文护要死了?

谁都不信!

宇文护自己也不信,他缓慢地垂下头去,看着胸口透出的那截闪亮的枪尖。

枪尖上的鲜血点滴地落下来,在帐中发出极为轻微的滴答之声……

只片刻,“嗖”的一声响,枪尖突然不见,那杆枪已抽出了帐外,而宇文护胸前背后的鲜血,就如喷泉汹涌而出。

他的血也是红色的,他也要死?

所有人在转着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到宇文护惊天动地的一声吼:“柳如眉……”他手持宝刀,眼露凶光,竟还要向孙思邈冲去。

他认为自己是死在柳如眉的手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柳如眉好过,他一定要杀了孙思邈。

可他才走了两步,全身的气力就已随着那鲜血喷了出去,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如同忏悔,又像是不甘。

孙思邈未动,脸上又闪过分沧桑,宇文护将死了,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有的只是无奈。

宇文护死死地望着孙思邈,眼中凌厉的光芒终于黯淡消散,嘴唇动了下,想说什么,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他身躯晃了晃,扑在地上,抽搐两下,再没有了动静。

那一枪刺透了他的心脏,若非他强悍异常,早就死在当场。他虽能再走两步,但终究抵抗不了那致命的打击。

他身后的牛皮大帐上,留着一个圆孔,有光线透进,依稀见到帐外天蓝云卷,满是肃杀。

是谁刺出的这一枪?

难道真是柳如眉出的手?

不然有谁能在周军层层戒备中潜进来,一枪刺杀了宇文护?

帐中瞬间慌乱,随风掀开了被罩的衣衫,云翳也早落在地上,月影脸上满是阴霾,而日照也从高台废墟中翻身跳起。

他们眼中都有分讶异,更多的却是震骇。

宇文护死了?在他们四大护卫的守卫下死了?他们难以相信,但不能不信。

宇文护扑倒那一刻,他们就冲了过来,连同寇祭司、裴矩一起冲了过来。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杀了孙思邈!

宇文护虽死,但命令还有效,孙思邈绝不能活着出了这中军大帐。

六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冲来,这六人合力出手,天底下没有人能是他们的对手,孙思邈也绝对不能!

孙思邈立在日光烟尘下,只在望着牛皮帐上的那个洞,沉吟不语,似未将六人联手放在眼中。

帐中军士均是诧异的神色,不信他这时能会如此镇静。

难道说他从昆仑复出,就为了和柳如眉一起复仇,他杀了宇文护后,再无牵挂,因此连生死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所有人的诧异几乎全变成了震撼,因为战局几乎在片刻就出了结果。

孙思邈未出手时,战局就有了结果。

随风才要挥手发出暗器时,背心突然挨了一掌。

那一掌如博浪之锤,力重千钧地落在随风背上,随风饶是轻功高明,但也禁不起这要命的一掌,不待怒吼时,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整个人也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一口一口的鲜血在呕,显然活不成了。

不等随风落地的时候,月影已拔刀。

他如银月的弯刀被孙思邈击飞,但他身上还有刀。

刀如眉,小巧尖锐,就算没有那银月的弯刀,凭这把刀,他自信还可和孙思邈一较长短。

可随风的异样让他扭头一瞥。

他瞥见裴矩收掌,随风飞了出去,他立即明白了一点,裴矩击杀了随风!

裴矩击杀了随风?为什么?

困惑不过是转瞬之间,裴矩收掌出掌,第二掌就向月影击来。

他疯了?他难道要杀光四大护卫?

月影念头一闪,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他立即挥刀,一刀划向裴矩的掌心。生死关头,无论如何,当以自保为第一要义。

云翳立即撒网,向裴矩罩去。

四大护卫本是一体,一个有难,当然会齐心协力。

月影心中一喜,可转瞬一惊,因为那天蚕罗网空中一转,竟将月影罩在网中。

月影顿时浑身发麻,那一刀击在半空就已凝滞,裴矩手掌一绕,避过那小巧的银刀,一掌击在月影的胸口之上。

“嗖”的一声响,裴矩凌空翻了出去,那点银刀如流星划过,擦他肩头而过。

裴矩轻伤,月影毙命。

被裴矩一掌击中胸口,比被一枪刺中胸口还可怕!

可他临死前还是发出了一刀,他倒下的时候,五官溢血,牙关紧闭,不看杀他的裴矩,却看着云翳。

他死也不明白云翳为何会对他出手?

日照怔了下,他的目标本是孙思邈,可不想变生肘腋,只是刹那的工夫,四大护卫就死了两个。

死在裴矩和云翳的手上。

他武功高,但头脑未见得转得快,只知道要暗杀宇文护的人,他就一个不留。可宇文护死了,为何裴矩、云翳并不联手对抗孙思邈,反倒向自己人下手?

网一收又张,霍然向日照撒来。

云翳几乎毫不停留向日照出手,日照大怒,嗄声道:“为什么?”他喝问声中,竟不躲避,霍然冲上,双掌一分,那天蚕罗网虽是刀砍不断,但竟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两半。

日照的一双手,犀利之处更胜利刃。

云翳脸色灰败,立即爆退,日照或许想不明白,但武功之高,他难望项背。云翳退,可裴矩转瞬冲了过来,掌势轻飘如鸿毛,掌力却如泰山般向日照击来。

一阵爆豆般的响动,在那一瞬的工夫,日照、裴矩不知对了多少掌。

二人一合即分,裴矩再次倒飞出去,落地时身形一晃,竟然吐出口鲜血。

日照却是怒吼一声,一掌向身后击了过去。

他全力击退裴矩,却不想一人轻飘地到了他身后,然后他背脊一麻,全身暖洋洋地发软。

有人偷袭,他中了暗算!

他一掌击出,击在空处,一颗心坠入了深渊之中。

他以为偷袭他的人是孙思邈,可他回头时才发现,出手的竟是寇祭司。

寇祭司一击得手,闪身远远地退后,只说了一句:“日照,你完了。”

他只发出了一针,那针刺在日照的脊背上,不但破了日照的罩门,还下了一种蛊,日照就算是金刚转世,也绝对抵挡不住。

日照未动,脸上淡金之色却已黯淡,就算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激发不出他的一点光芒。

他目光缓缓地望过去,一脸茫然,见到孙思邈望着他的眼中似有悲哀,见到寇祭司依旧黑着脸,见到云翳似乎脸有愧色,又见到裴矩虽嘴角还有些血,但也带着笑。

“为什么?”

日照长吸一口气,只感觉天旋地转。

月影、随风死了,他也中了寇祭司的暗算,本来联手对抗孙思邈的六人,如今倒下了半数。

可是为什么?他不明白。

其实何止他不明白,帐中的周兵,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

大多人在宇文护死后,都和无头苍蝇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一直留在那精巧的箱子旁。

斛律琴心奇异地消失不见,但他却如亘古就立在那里一样。

他话并不多,做的事情也不多,他似乎只是去了陈国建康一次,然后抓住了斛律琴心,逼陈国交出孙思邈。中军大帐中天翻地覆,或死或伤,局面百转,但他却在局外。

或许……他并非局外,但这局他异常地了然,因为局本是他布下的,所有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他未看日照,只是看着孙思邈,突然淡淡一笑,眼中又现出逸飞的大志。有这种大志的人,当然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不顾大局。

孙思邈却未笑,他身在局中,可显然比所有人都最先了解到关键所在,因此他在六个高手围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动手。

大局已定——从那一枪刺杀宇文护的时候,就不会再有变化。

剩下的不过是大局后起的余波,虽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生死攸关,但早在开局的时候,就已定下了答案。

他望着那箱子旁的普六茹坚,脑海中又闪回到在昆仑的情景。

那时候,他虽孤独,但并非一个人。

普六茹坚也在静静地望着孙思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想的是不是怎么除去孙思邈?

帐中六大高手转瞬死伤惨烈,孙思邈还安然无恙,但这是周营——周国的天下,宇文护死了,普六茹坚可算是这里的第一人,他开口的一句话,可定任何人的生死。

普六茹坚终于开口:“师兄,我们终于又见了。”

他没定别人的生死,开口不过是寒暄,他说话的对象是孙思邈,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分淡淡的笑,如同老友许久不见的一声寒暄。

可所有人几乎难信自己耳朵!

师兄?

普六茹坚叫孙思邈师兄,为什么?他们怎会是师兄弟?这十三年前的情敌,怎么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牵绊?

孙思邈看了普六茹坚很久,这才道:“不错,我们又见了。杨坚……你我都知道,我们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他更喜欢叫眼前这人为杨坚。

普六茹坚笑了,喃喃道:“不错,我们总有相见的一天。”

他叫普六茹坚,但他本姓杨,就叫做杨坚,其父杨忠在关中排不入八大柱国之列,但颇有战功,因此被赐鲜卑姓普六茹。

在北朝诸国中,虽说早有汉人参与朝堂之事,但得鲜卑赐姓还是荣光的事情,也是提高门第荣耀的事情。

一些人恨不得整天将赐姓挂在嘴边,可他也喜欢孙思邈叫他杨坚。

他一直都认为,荣光本不是需要别人赐予的,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获取。

他唯一有些依靠别人赐予的是,独孤信当年在孙思邈失踪后,将女儿嫁给了他。

那时候独孤家荣耀显赫,在八大柱国家,仅次于宇文家族,谁都认为他攀上了高枝。

可随后独孤信就死了——被宇文护逼死。

宇文护虽说心狠手辣,但独孤家族在关中毕竟根深蒂固,和八大柱国家均有联系,宇文护若是将独孤家族连根拔起,只怕其余几大柱国人人自危,关中政权转瞬就要陷入混乱。

因此宇文护似网开一面,并未再对独孤家下手,可显然只要宇文护在的一天,独孤家的人就不会得到重用。

不但独孤家族的人得不到重用,和独孤家有关系的也不行!

杨坚是独孤家的女婿,因此所有本来有些嫉妒他的人,转瞬同情他,认为他不是攀上高枝,而是掉入了地狱。可杨坚宠辱不惊,闭门不出。

偶尔传出来的消息,不过是他闭门念念佛经。

可就是这个一直闭门念佛经的人,后来还是得到宇文护的启用,却在宇文护死的时候,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意外,他甚至还向引发宇文护之死的仇敌孙思邈打了个招呼,叫他一声师兄?

日照虽不是绝顶聪明,但也明白了什么,嗄声道:“普六茹坚,你竟敢勾结外人,刺杀大冢宰?”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军大帐内微有骚动。

宇文护虽死,但帐内帐外显然都还是他的亲兵,听闻杨坚居然如此作为,立即握紧手中兵刃,似乎只要日照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杨坚斩成肉酱!

这时候,些许骚动说不定就会酿成新一轮的血腥屠杀。

杨坚立在那里,冷静得有如冰山:“你错了,我未勾结外人。”

伸手入怀中,他竟取出道圣旨,展开念道:“天子有旨,宇文护倒行逆施,图谋篡位,当诛杀无赦!若有附逆,当斩不饶!”

众人微哗,眼中多露惊惧之意。

天子?哪个天子?

如今的大周多只知道宇文护,也多听宇文护的命令,却忘记大周本有个天子,叫做宇文邕。

宇文泰死后,诸子年幼,宇文护逼死独孤信、赵贵后,大权独揽。先后立宇文泰之子宇文觉、宇文毓为帝,又杀了这二人,再立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为如今大周天子。

从宇文邕登基到如今,转瞬过了十二年。

在所有人眼中,宇文邕无非是个傀儡,十二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众人却没想到宇文邕也会反抗。

不但反抗,而且一出手就让杨坚杀了大冢宰宇文护。

日照眼眸红赤,摇摇欲坠,还能嘶声道:“你撒谎,大冢宰一直对天子忠心耿耿,你伪造圣旨,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

手一指,喝道:“杀了杨坚,官升三级,若有差错,我到天子面前领罪。”

他这一声呼喝颇有蛊惑之力,众人又是犹豫。

杨坚只是笑笑道:“天子传旨,只诛首恶,不追究从众,只是从众若反,那结果就难说了。日照,你早该死了,何必让这些人陪着送死呢?”

性命攸关,帐中兵卫难免摇摆不定。

日照嗄声道:“他们用的是各个击破的法子,杀了我后,只怕就要轮到你们。只有杀了杨坚,我等才有活命的机会!”

众人一凛,围在杨坚周边的兵士已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有人道:“你们杀了杨大人,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未落,一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人发丝斑白,看起来年纪苍老,但一双眼眸顾盼生辉,给他带来不尽的儒雅风流之意。

帐中兵卫一见那人,脸色诧异。

那人向孙思邈看了眼,眼眸中精光闪动,但转瞬望向日照道:“日照,大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放弃反抗,韦孝宽和杨大人可保尔等不死!”

孙思邈一直默然,他本是局中关键,这刻看起来竟置身局外一样。但听到韦孝宽三字时,还是略有吃惊。

他当然听过韦孝宽之名,也知道周国能和齐国抗衡多年,韦孝宽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此人身为周国名将,不想今日竟到了这里。

“当啷”声响,一兵卫已松开了手中的兵刃,紧接着“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帐中兵卫尽数放弃了兵刃,纷纷跪倒道:“多谢韦将军。”

他们可不信杨坚,但实在无法不信韦孝宽。

韦孝宽自北魏年间,就领兵作战,身先士卒,与兵士同甘共苦,在军中极有威望。

西魏年间,韦孝宽镇守襄城,独孤信镇守新野,二人关系甚好,爱民如子,被当地百姓称为联璧,传为美谈。

这样的一个人,本为宇文护忌惮,但宇文护却不能不用,实则是此人有着非凡的本领。

当年玉璧之战,齐太祖高欢倾兵进攻山西玉璧,就要渡河尽取关中之地,就是这个韦孝宽,坚守玉璧数月,让高欢无功而返,手下死伤惨重。

斛律明月天下无敌,虽在疆场上屡败韦孝宽,但若无韦孝宽坚守山西,说不定如今早被齐国一统天下。

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宇文护还是斛律明月,都是又恨又赞,能让敌人恨容易,但也能让敌人赞的人绝不简单,这样的一个人说的话,让帐中兵卫怎能不信?

韦孝宽见状,凝望日照道:“你虽助纣为虐多年,但若能服罪,也可不死。”

日照环望帐中,突然放声大笑道:“我若不死,就要反咬大冢宰一口,让你们更加名正言顺了?可是你要知道,大冢宰待我不薄,我不能为其复仇,也要追随他于地下,岂能效仿尔等叛逆所为?”

言未落,日照一抬手,自击在头顶之上。

“砰”的一声大响,日照晃了晃,仰天倒地,再没了气息。

帐中陡静。

所有兵卫或惶惶,或惭愧,但更多的都是不安。

韦孝宽凝望日照的尸体许久,只是叹口气,摆了下手。

帐外有兵卫涌进,押帐中兵士出了大帐,片刻的工夫,地上尸体就清理干净,所有一切井然有序,帐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这事情若传出,只怕惊天动地,三国震动,但韦孝宽处理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不多时,除杨坚、韦孝宽、裴矩和那寇祭司外,只有孙思邈还默默地留在帐中。一切事情宛若并未发生,可孙思邈眼中却有了分感喟,他当然知道事情并未完结。

韦孝宽终望孙思邈道:“如今天下三分,不知先生可有何高见?”

宇文护死了,事情惨烈中还带分诡异,太多谜团未解,谁都不想韦孝宽竟平淡视之,一开口,竟和孙思邈谈论天下之势。谁也没有想到,他对孙思邈居然和熟人一样,很是客气。

孙思邈却不意外,只是道:“孙某见识浅薄,如何敢在韦将军面前班门弄斧?”

韦孝宽哈哈一笑道:“先生若真见识浅薄,又如何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顿了片刻,感慨道,“当年独孤兄在时,曾和老夫谈过,孙思邈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只可惜老夫和先生缘悭一面,后来等想见时,先生却已失踪,一晃过了十三年……”

他不愧为疆场名将,谈吐间豪气不减,但神色却多少有了唏嘘之意。

美人迟暮固然可怜,将军沧桑,壮志未酬更是遗憾。

孙思邈笑笑:“将军可感到遗憾?”

“不错,先生十三年卧薪尝胆,已现锋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老夫十三年虚度,怎不遗憾?”

韦孝宽当然有憾,自古名将悲白发,他一时名将,当图建功立业,天下一统,可他终究无法战胜斛律明月,他能做的只是等待。

“我却觉得将军这些年并未虚度。”孙思邈缓缓道,见韦孝宽不解,孙思邈轻声道,“这十三年来,将军保关中不失,保百姓安宁,不知多少百姓因将军这十三年得以丰衣足食,度过安乐的一生,如此十三年,怎说是虚度呢?”

韦孝宽目光一凝,若有所思。裴矩却是扁扁嘴,流露出不屑之意。杨坚只是笑笑,那寇祭司却仍旧黑着脸。

“在我看来,将军之功,只怕还胜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韦孝宽略有诧异:“先生未免太过高看老夫了。”

“天下因战而苦,百姓因战而亡,斛律明月攻城掠地,赫赫威名,但他名声却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将军之名,却是建在百姓安乐之上,因此在下来看,将军功劳更巨。”孙思邈诚恳道。

裴矩听了,心中暗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管他人看法?若立名声当如斛律明月,孙思邈这般见解,多少迂腐。

韦孝宽仰天一笑道:“老夫这些年来,倒也听过赞美无数,但先生所言,倒真的让老夫感觉新鲜。先生所言大有道理,可是……老夫还是觉得,若能在老夫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才是老夫所愿。”

孙思邈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韦孝宽眼中突现咄咄大志,显然老骥伏枥,仍旧志在千里。

“先生不肯说出高见,老夫却想说说看。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分裂太久,已有趋于一统之势。”

“将军认为哪国能一统天下呢?”孙思邈缓缓道。

韦孝宽立即道:“当是大周。”他神色间满是振奋之意,握拳道,“江南王气将尽,陈霸先立陈国时,已呈颓势,眼下虽有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等人算是名将,但陈顼为人狐疑,堂堂一国君王,竟为区区六城送来先生,执著昔日恩怨,用人又疑,可谓是目光短浅,怎能成一统之事?”

孙思邈沉默不语,不能不说这个韦孝宽看人精准。

陈顼虽将他送给周国,他对陈顼却没什么怨恨之意,但从建康之局,他已知陈国在天下一统中绝难有作为。

“更何况陈顼性非宽宏,小福则安,诸子难有大器,陈叔宝生于妇人之手,性格软弱,陈叔陵有勇无谋,性格暴戾,更不是合适的君王,江南两代之内,难振陈国颓势,可老夫看这天下已乱了数百年,但最多二十年,可望一统。”

孙思邈神色感慨,喃喃道:“还有二十年?”转瞬道,“那齐国呢?齐国势强,有斛律明月、段韶、兰陵王一帮人杰,只怕更胜周国。”

他虽这般问,可神色间却带分喟然。邺城一行,他多少也有些失望。

韦孝宽立即道:“齐国强势,倒不是虚言,但先生难道不知今非昔比了吗?”

“今非昔比?”孙思邈皱下眉头。

韦孝宽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年,的确无人能与之争锋,但他老了……难有作为。”涩然一笑又道,“老夫亦老了。”

他话语中有着不尽的沧桑落寞之意,瞥了杨坚一眼,精神一振:“兰陵王虽勇猛无敌,锋芒隐超斛律明月,但老夫却知不足为惧。”

“为何?”孙思邈虽在反问,但神色悲哀,似对韦孝宽所言有分认可。

他一路南下,本是为了兰陵王,一直未曾和兰陵王相见,却像对兰陵王已有认识。

“一来兰陵王身为齐国宗室,功高必遭齐主高纬猜忌;二来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的影子,斛律明月若死,兰陵王定无所依。”

韦孝宽说得很奇怪,兰陵王皇室中人,威震天下,怎么会是斛律明月的影子?

孙思邈好像明白韦孝宽的意思,缓缓点点头道:“那段韶呢?段孝先智勇双全,若论领兵运筹,还在陈国淳于量之上了。”

段韶字孝先,在齐国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可说是出将入相。如果说斛律明月对齐国来说是赫赫骄阳,段韶就是那皎洁的明月。

孙思邈前往邺城,倒曾想见段韶其人,但无缘相会。

韦孝宽缓缓道:“段孝先当世名将,儒雅谨慎,性情温和,老夫虽败给斛律明月,却不畏惧斛律明月,可是对于段孝先,总是心存畏惧。”

他说话时,脸上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又道:“但现在老夫不怕了。”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微震,还是问道:“为何?”

“先生难道不知,早在先生前往邺城之前,段孝先在前线大破周军当日,就病亡阵中吗?”韦孝宽道。

孙思邈真正地愣住,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神色中突有恍然,又带分遗憾,更多的却是惋惜无奈之意。

韦孝宽目光老辣,立即问:“先生想说什么?”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斛律明月过强,齐国只有段韶之言他才肯去听,段韶一死,斛律明月只怕益发得不听人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斛律明月知人但难自知,只怕齐国危矣。”

说话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向那精巧的箱子望了眼。

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不知所踪,但他竟没有多问斛律琴心的下落。

韦孝宽抚掌笑道:“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齐国缺乏自知者,终难成事。”话音微顿,韦孝宽目光炯然道,“我大周则不同,若说昨日,大周还没有自知之明,但到今日却已不同……”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昨日大周还在宇文护这暴戾权臣手上控制,但今日宇文护死,宇文邕当政,定是另一派气象。

韦孝宽继续道:“我大周已除内患,如今上有能君,下有贤臣,虽一时武力难及齐国,但不出数年,情形定能扭转。”

孙思邈缓缓点头,道:“韦将军以百忙之身,还有闲暇和我讨论天下大事,不知目的何在呢?”

韦孝宽道:“先生难道不知吗?”见孙思邈默然不语,韦孝宽道,“想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先生大才,无论独孤兄还是杨大人这种旷世奇才,都对先生钦佩有加,我主才除内乱,就要大展宏图,急需人杰,老夫不才,想请先生为周国尽力。以先生之能,高居庙堂之上并不为过。”

他以堂堂周国老臣之尊,竟对孙思邈如此推崇,裴矩有分不屑,那寇祭司却有点动容的样子。

杨坚还是在笑,但笑容淡远,让人猜不出心事。

“我若不为周国效力呢?”孙思邈沉默许久,回得很慢,但意思坚决。

帐中突静,裴矩和那寇祭司脸上都露出错愕之意,实在不想孙思邈竟会拒绝韦孝宽。

韦孝宽似也没有想到,默然良久才道:“以先生之能,若不为周国所用,只怕老夫寝食难安。”

他话语中机锋隐现,脸色沉下来,一时间帐中寒气大升。

裴矩立即想到,天下强者,素来不用人才,就杀之以避免其为旁人所用。韦孝宽身为周国强将,这么说,当然是心怀杀机。

阳光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却有分淡淡的温暖。

他微微一笑道:“那将军真让我有些失望。”

韦孝宽目光闪动道:“先生失望什么?”

“想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真正能者,大敌只在自身,却不在外因。”

见韦孝宽有思索之意,孙思邈缓缓道:“十三年前,在下就未有入仕的念头,十三年后,亦是如此。将军大量,当知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裴矩微有错愕,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孙思邈所言,实在是因为他和孙思邈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韦孝宽望着孙思邈许久,紧绷的脸庞缓缓松弛,终于放声大笑道:“说得好。”转瞬长叹一声道,“老夫画蛇添足了。”

言罢一拂袖,他竟大踏步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再不回头。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倒让人很是意料不到。

裴矩眼珠转转,看了杨坚一眼,闪身出了军帐,他是知机之人,看出杨坚当然和孙思邈还有话说,却未见得想让旁人听到。

那寇祭司却还冷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杨坚对寇祭司视而不见,凝望孙思邈良久,终于笑笑道:“师兄赢了第一局。”

他称呼孙思邈师兄本有些奇怪,突说什么赢了第一局,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孙思邈当然了解,只是笑笑,神色却多少有些落寞。

帐外突有人笑道:“杨坚,你和孙思邈在昆仑学艺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禀性?这第一场赌局你本是定输无疑的。”

笑声爽朗得有如秋日的阳光,其中还有分柔意。

随着那笑声传来,帐外走进一女子。

这是大周军营,本禁女子来去,只有宇文护才可能带女子在营中戏谑,但那女子走进来,却没有丝毫忌惮。

那女子一双眼眸如冰晶般明亮,身着红衣,进帐时如同一团火般在燃,更耀得她的肤色白皙如玉。

她身材略显得高壮些,但无论谁一见,都不能不承认她本是绝色的女子。

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却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执著。

她高直的鼻梁,红唇微薄,紧抿之下,就让人知道她若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轻易地改变。

她本是个奇女子,可更奇的是,她竟然对孙思邈和杨坚都熟悉非常,甚至能知晓二人之间很多旁人不知的秘密。

杨坚也去过昆仑,还曾和孙思邈同在昆仑学艺多年?

那他们都是天师门下?

这本是惊天的秘密,但那寇祭司听了,却不为所动,竟像早就知晓这个秘密。

孙思邈一望那女子,眉头扬了下,转瞬笑道:“我本猜测是谁杀了宇文护,现在才明白了。”

那女子亦笑道:“现在你当然知道是我出的手了?”

那寇祭司一直波澜不惊,但听到这句话时也难掩脸上诧异。

宇文护堂堂周国的大冢宰,强悍无边,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死,谁都更想不到,他竟然死在这女子的手下。

难道说,帐外那枪本是这女子所刺?

可这女子恁地这般胆大,这般勇力,竟然敢对宇文护下手?

她为何要杀宇文护?

孙思邈对那红衣女子道:“很多人都想宇文护死的,但你显然更想他死,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等了这么多年。”

那女子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分恨意,一字字道:“我等了十三年,本就在等今日出手。我独孤伽罗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她就是独孤伽罗——独孤信的女儿,嫁给杨坚的女子,当年差点许配给了孙思邈。

无论从哪种身份来说,她都不会是个平凡的女子,但她最不平凡的是,她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独孤伽罗。

她是个执著的女子,亦是个坚持的女子,她不会依赖任何人而活!

孙思邈点点头,喃喃道:“你的确做到了,看来所有的计划,本在你们的掌控之中。”

独孤伽罗抿去恨意,嫣然一笑:“其实你要掌控这个计划,也是轻而易举,但我却知道,你不会去控制什么,你一直在计划之外。听杨坚说,你自昆仑而出,就曾立誓,此生不杀一人。宇文护虽想杀你,但你却未见得一定要他死,因此我越俎代庖,不但为了你,也为了我杀了他!”

她是杨坚的妻子——十三年前就是,可她一直称呼杨坚的名字。

顿了下,见到孙思邈的怅然,独孤伽罗笑道:“我知道以你的才智,要猜出前因后果并不难……”

“可我还是有些事情不明白。”孙思邈微皱着眉头。

“那你想问什么?”独孤伽罗立即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才道:“当年杨坚去找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今日果,必定是昨日因,更知道如今的一切,早在十三年前就已注定,但他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不明白往昔的情仇决断,不明白寇祭司的来意,不明白柳如眉的还魂,不明白的太多太多,只因为世人之间的仇恨纠葛之秘,要远寒过昆仑顶上苍茫的皑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