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人所难免。

一个人最舒服的死法是什么?

不用在临死前经历病痛折磨,老到自然而死的死法,显然是很多人临终前希望得到的,这种死法就叫做无疾而终。

帐中众人听到仓官这种死法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极为怪异的表情。

仓官怎么会无疾而终?这绝不可能!

可云翳虽是护卫,但在宇文护帐下查验尸体,所言比仵作还要精准,寇祭司更是苗疆大苗王手下第一祭司,对一个人生死的判断是绝不容置疑的。

帐中静中带着冷。

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疯狂之意:“无疾而终?无疾而终?胡说八道!”

他一声大喝,却掩不住神色的惶惑,突然望向孙思邈道:“孙思邈,你是神医,可看出这人是如何死的?”

孙思邈缓缓向尸体望去,脸上突然有分古怪。

他是天下无双的妙手,医术通神,是否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斛律琴心离那尸体较近,也随孙思邈望过去,突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在笑,无论如何总不算难看,但一个尸体在笑,多少就有诡异的味道。任何人见到尸体,本能的反应都是抗拒,不愿意多看。

斛律琴心也不愿多看,当时她是一眼看过就算,可她再仔细看去时,就发现那尸体的一张脸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不只是因为微笑,还是因为这脸上缺点什么!

她一念及此,立即仔细观察,马上发现那张脸缺了什么。

那张脸缺的是眉毛!

那仓官竟然是没有眉毛的!

这仓官是天生没有眉毛吗?还是被人剃了去?

孙思邈神色古怪,是不是也因为发现这点?

帐中只有宇文护粗重的喘息声……

斛律琴心更是奇怪,不解这仓官就算死得古怪,为何宇文护会如此紧张?

许久,宇文护喝道:“你看出死因是什么?”

孙思邈摇摇头,脸上迷雾又起,他每次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想藏住什么。

宇文护双眸泛红,却不知孙思邈的这个习惯,他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暴起,突然长吁一口气道:“你看不出来,我却知道!”

斛律琴心一惊,实在不知道连孙思邈、寇祭司和云翳这三个人都看不出仓官的死因,宇文护如何会知道?

宇文护盯着孙思邈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死者没有眉毛?”

“没有眉毛?”孙思邈眼角似乎跳了下。

“柳如眉临死时,也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本是画上去的。”宇文护又道,眼角也在不停地跳。

本是飞彩流金的皮帐中,突然有些鬼气森森。

柳如眉的眉也是画上去的?这和仓官的死有何关系?

斛律琴心琢磨着宇文护所言,一颗心突然怦怦大跳起来,只是她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自己都难以相信。

孙思邈神色怅然,点头道:“不错,柳如眉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他曾亲手为柳如眉画过眉,如何会不知道这点?

柳如眉本有如新月般的弯眉,但自入宇文家,就没了眉毛。

这是个秘密,是柳如眉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是她自己除去的。

一个女子,没了纤秀的弯眉,容颜多少会有些古怪,柳如眉是个聪明的女子,少了一双弯眉,但添了许多宁静。

孙思邈不在乎,可后来柳如眉却在乎——因为她遇见了孙思邈,她曾让孙思邈为其描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个痴情的女子,在心爱的男子面前,总是特别注意自己的容颜。

只是昔日往矣,杨柳依依;今日归来,香魂已逝。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直睡不安稳?”宇文护咬牙切齿道。

孙思邈道:“我看得出来。”他武功高,医术更高,早看出这十三年,宇文护只有更加地狂躁,他的日子远比孙思邈十三年的昆仑寂寞更加难熬。

“最近我身边也死了不少人。”宇文护喃喃道。

孙思邈略有诧异的样子,可诧异中还带分沉吟,他似乎向斛律琴心的方向望了眼。

宇文护并没有注意,他自从见到孙思邈服毒后竟没死,一直就有些恍惚。

“他们死得都和仓官一样。”宇文护又道,“到现在为止,已死了七人,一个月死一个。”

“查不出死因,没有人能够查出他们的死因,所有的人都是无疾而终,没有了眉毛。”宇文护喃喃低语。

死七个人对宇文护而言,实在不算多。

可如果七个人都是一般的死因,每个月出现一次,汇聚在一起,就显得异常诡异。

他拥有天下无双的霸权,皇帝都被他杀了三四个,他本是世上最强悍的人。

可他这一刻,骨子里面全是畏惧,因为他面对的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

“这两个月,本来没有人这么死去的,可如今又出现了一个。”宇文护双目红赤,霍然望向孙思邈道,“你可知道,柳如眉当初是怎么死的?”

孙思邈只感觉心口一痛。

压抑十三年的往事,瞬间都回到了脑海之中。

可他竟还能平静道:“她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他一直没有去想柳如眉怎么死的,想有何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

或许痛,或许伤,或许日夜断肠,但死了就死了,再不能活转。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死去的人,他终究无法再医得活。

一场思念一场伤,伤到尽头不敢想。

“她是用剪刀自尽的,可她是笑着死的!笑容和这些人一模一样!”宇文护的声音满是凄厉之意。

斛律琴心一颗心都颤了起来,宇文护这时候突然提及这些,其中难道有什么关系?

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沧桑如那秦汉关月、红尘烟落……

他眼帘已湿润,垂下头来,喃喃道:“薤上露……何易晞……”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未流泪,只是这些年在心中流的泪,已成了河。

这本是一首挽歌,是说人生命短促,还不如草上的露水。露水干了,第二日还能重现,但人死了,却再也无法回归。

这是柳如眉卧病床榻,他见到她第一面时,她唱的一首歌——给自己唱的挽歌。

一个最寂寞的人,是自己给自己唱着挽歌。

是不是因为她本觉得自己将死了,除了自己外,再无人记挂她这个人?

那一刻他心中就有了那个叫如眉,却妩媚无眉的女子。

她有眉无眉,在他的心中都是一种美。

他一生中从未如此轰轰烈烈地爱过,如今想来,却多少有些后悔。

他不悔自己去爱,只后悔自己轻狂年少,不知世上并不只有爱。

柳如眉自尽死了,是笑着死的?她笑什么?

孙思邈听到宇文护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突然有分淡淡的感谢,感谢宇文护让他在十三年后,还能体会到柳如眉的无怨无悔。

他要谢谢宇文护帮他开了心中的枷锁——虽然宇文护并不知道。

他喃喃地念着当年柳如眉唱的那首歌,轻声细语,宛若回到十三年前,看着那缕芳魂站在他的面前。

他平静,但忧伤入骨,斛律琴心一旁看到,潸然泪下。

“住口!”宇文护突然暴躁喝止,他鼻翼闪动,呼吸间犹如个野兽,又道,“你还知道什么?”

孙思邈止住了自语,回过神来,奇怪道:“知道什么?”

“薤上露……”宇文护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突然脸色巨变。

帐中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孙思邈也不例外。

斛律琴心更是转目四望,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薤上露?这本是寻常的三个字,宇文护说出来只是重复孙思邈所言,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听到宇文护说了这三个字后,一个声音传来,说的也是三个字。

薤上露……

那声音细细微微,仿佛从天籁传来,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那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可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什么女子敢重复宇文护所言?

所有人神色都有分恍惚,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幻觉?

宇文护厉喝道:“方才是谁在说话?是谁?”

牛皮大帐静得肃杀,似乎只有宇文护凄厉的声音在回荡。

是谁?是谁……

没有人答话,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唇,生怕有分蠕动,就会被宇文护格杀当场。宇文护脸上突带分惶惑,叫道:“孙思邈,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孙思邈缓缓问道。

宇文护叫道:“你聋了吗?你怎么可能听不到?你应该听得出,那是柳如眉的声音,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孙思邈脸色微变,他方才的确也听到个女子的声音……

斛律琴心娇躯微颤,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毛骨悚然,她早有疑心,这一刻霍然得到了验证。

宇文护身边不停地死人,死的人都是含笑而死,无疾而终,而且被剃了眉毛。

柳如眉当初虽不是无疾而终,但是含笑死的,死前也没有了眉毛。

有谁能如此诡异地在宇文护身边杀人?有谁杀了人后,就算孙思邈、云翳和寇祭司这三人都验不出死因?

没有!

没有人能做到这点!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几乎得到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没有人能做到,但是鬼呢?鬼能做到吗?

柳如眉回来了?

或者应该说,是柳如眉的鬼魂回来了?

方才那细微的女子声音,本是柳如眉发出的?除了柳如眉,除了鬼,还有谁在这种时候说出“薤上露”三个字?

宇文护脸色忽青忽白,不知叫了多少遍“她回来了”,这才止歇。

他望向孙思邈,突从胡床上站起来,上前一步道:“她回来了,你不承认吗?”

见孙思邈无语,宇文护咬牙道:“你其实早知道她回来了,是不是?她一直在你身边,是不是?”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喃喃道:“她一直在我身边?”

宇文护怕,但孙思邈却真的希望如此,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宇文护不会听的。

事情诡异,岂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的?

“她比你早死的,她死后就一直在你的身边。”宇文护喃喃道,“若不是这样,冼水清不会那么凑巧到的,若不是柳如眉的鬼魂帮着你,你也不能躲过我手下的追捕。”

“中了我配置的天下第一毒后,就算有金蚕蛊克制,也会死的。寇祭司,是不是?”

寇祭司立即道:“不错,两毒克制,却不能解,冼水清虽救得了孙思邈一时,但他本活不了多久的。”

宇文护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诡异:“孙思邈,你本来早该死了,但你不死,因为柳如眉的鬼魂在帮你……”

“她帮你躲避我的追踪,帮你学会不错的本事,帮你解了毒,如今又帮你回转,要帮你来报仇了。”

帐中明亮,言语幽幽,众人听着宇文护所言,毛发竖起。

“是她杀了那些人,让他们来警告我!你这次来,本是和她约好的是不是?你和她一块儿回来,就是要找我报仇的是不是?”宇文护缓缓道,他举目四望,目光中满是空洞之意。

他看得到孙思邈,但看不到柳如眉。

孙思邈只是叹了口气。

宇文护声音突转凄厉,喝道:“可我不怕她!她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她做了鬼,我一样地不怕。柳如眉,你出来!”

无人应答,可所有人脸上都有分怪异之意。

有不信、有怀疑、有畏惧、有不安。

这本是荒诞无稽的事情,但宇文护如此言之灼灼,又让人将信将疑。

很多事情,好像真的只有鬼魂一说才能解释。

那日月风云四大护卫本是冷漠,但到这时候,都是忍不住四下望去,好像柳如眉突然就会出现到他们的身旁。

他们纵是高手,但如何和鬼交手?

“薤上露……”有声音幽幽传来,似远似近,让人琢磨不透方向。

这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都是脸色改变。

“柳如眉,是你来了,是不是?”宇文护厉声喝道。

那四大护卫、裴矩、普六茹坚和帐中周兵方才早就留意身边人的举动,并未见任何一人开口说话,均是脸色改变。

难道说世上真的有鬼?

不闻声息,帐中静得让人心悸。宇文护咬牙切齿,空有一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陡然间,宇文护手一挥,有数十周兵握长枪围到了孙思邈的笼外,长枪锐利,直指笼中的孙思邈。

斛律琴心大惊,嘶声道:“宇文护,你要干什么?你输了,就应该放孙思邈出来。你堂堂周国大冢宰,怎么能不讲信用?”

她这时候实在无法可施,只能竭力分辩,但也知道什么信用对宇文护来说,狗屁不如。

果不其然,宇文护冷冷道:“我和孙思邈做赌,只说他若赢了,我可不去屠城,却未说过不杀他了。”

生命旦夕,命悬一线,孙思邈竟还能安坐笼中,目光清澈道:“宇文护,你杀了我,就能去除心中的恐惧了吗?”

宇文护放声长笑道:“我不知道能否去除,我只知道,若不杀你,我始终不能安宁!”

厉声再喝:“柳如眉,你出来见我。我数三声……”他呼吸粗重,额头已有汗水,咬牙道:“我数到三,你若还不出来,我就杀了孙思邈——杀了你最心爱的人。”

斛律琴心花容失色,虽对鬼魂一事半信半疑,但这时候却希望此事为真,到如今,天底下只有柳如眉的鬼魂才能救得了孙思邈。

“一……”宇文护举目张望,身躯颤抖。

帐中金甲力士均是握紧手中巨斧,四大护卫更是缓缓吸气,留意帐中的异动。

“二……”宇文护拖长了声调,竖起第二根手指,难掩声音的颤动。

普六茹坚竟还能保持冷静,只是目光中带分冷峻,环望帐中搜索异样。裴矩亦是缓缓握拳,却在望着孙思邈。

宇文护双眸充血,一直不肯数三。

这一次,他倾兵南下,不但要除去孙思邈,攻打陈国,刺杀冼水清,入侵岭南,最终目的还是要和柳如眉的鬼魂做一个了断。

状似疯狂,宇文护终于忍耐不住,狂笑道:“好,柳如眉,你不出来,我就先杀孙思邈。”他屈指要伸,正要数三之际,就听一人道:“我来了……”

那声音仍旧幽幽细细,浑然让人辨不清方向,可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赫然就是个女子的声音。

孙思邈脸色改变,那女子的声音,竟和柳如眉极为相像。

“你出来……”宇文护叫道。

话未落,众人均是带分惊恐的神情,宇文护身子似也一僵,目光落在高台之前,四护卫饶是武功高强,却也忍不住微退一步,看着地下。

那地上本有一具仓官的尸体。

斛律琴心的一颗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她清楚地看到那仓官动了下……

那仓官不止动了下,还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动作缓慢,但在动……

众人眼中都有惊骇之意,宇文护更甚。

那仓官动得虽慢,但终究站直了身子,凝望宇文护,幽幽道:“我来了。”他依旧诡异的笑容,举止僵硬,看起来和死人仿佛。

他说话时,唇齿未动,就如具僵尸般,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次的声音,的确是从仓官身上发出。

众人呼吸都要停了,脑海中瞬间蹦出了四个字来。

借尸还魂!

仓官明明死了,怎么还会动弹说话,说出来的又是女子的声音,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仓官已非仓官,而是柳如眉借他身体回来了。

宇文护一屁股坐在胡床之上,大汗淋漓。

他身前虽还有高手护卫,但他那一刻心中震骇,直如赤裸站在荒野上仿佛。

那仓官直勾勾地看着宇文护,笑容僵硬,又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孙思邈身子微颤,依稀记得这是当年柳如眉唱歌的腔调……

那仓官说完后,幽然道:“宇文护,你当年害我和孙思邈不能一起,如今……可有半点后悔吗?”

他说话间,上前了一步。

宇文护惊惧到了极点,但还能厉喝道:“动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十三年了,足足十三年,他虽权倾天下,但没有一日能够心安。他等了多年,就要在今天做一个了断。

话未落,寇祭司身形一闪,就到了那仓官的身前,一掌拍了过去。

寇祭司不愧为苗疆大苗王手下第一祭司,这等诡异的情形下,竟还能保持镇静,他一掌拍出,飘忽难定,赫然还是个武功高手。

那仓官腿不弯,两目上翻,双臂一抬,身子倏然退后丈许。

他举止就如僵尸般,但闪避快捷,寇祭司那飘忽一掌,居然没有击中那仓官。

宇文护心中一凛,立喝道:“杀了孙思邈!”

他毕竟是一代枭雄,请寇祭司前来,非但是要借苗疆力量对付岭南的冼水清,还要请寇祭司来捉鬼。

苗疆祭司素来极为神秘,虽远没有茅山道士捉鬼的名气,但若论和鬼神交往之能力,听闻还在茅山道士之上。

很显然,柳如眉是借尸还魂回转,寇祭司虽然法力无边,但未见得稳操胜券。

宇文护领兵多年,当知声东击西之法,若杀孙思邈,柳如眉关心则乱,寇祭司就会多几分胜出的把握。

柳如眉既然出来了,孙思邈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号令一下,长枪如林,已向笼中刺去。

斛律琴心差点昏了过去。

孙思邈却是眉头微皱,叹息中出手。

他本如笼中困兽,面对那数十杆长枪刺来,只有束手待毙的命运,可他一出手,那数十杆长枪只是“崩”的一声响,枪头尽断。

那数十兵卫均直了眼。

他们从未见到有人会有这样快的身手,也从未想到有人会有这般犀利的手腕。

枪头尽折,但枪杆不停,还是刺入了笼中。

孙思邈轻啸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孙思邈已到了笼外。

所有人都不信自己的双眼,那铁笼上铁杆直如孩童手臂,其中的间距就算是婴儿都无法通过,可孙思邈那一刹那,就像是变成了一张纸,薄薄地从笼中闪身而出,并无障碍。

孙思邈一出笼中,立即由笼中困兽变成翱翔草原的雄鹰、夭矫九天的神龙。

他脚尖只是一点,踩在铁笼之上,就从那数十周兵头上飞掠而过,直扑宇文护。

宇文护大惊失色!

他算了千万种变化,却从未想到过十三年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竟有这般神通,甚至牢笼利刃都阻挡不住。

一声暴喝传来,裴矩蓦地扑出,迎上了孙思邈。

宇文护虽未想到孙思邈这般本领,但裴矩和孙思邈几次交手,如何会不加以防备?

一见孙思邈出笼,裴矩立即出手,竟能在电闪一刻截住空中孙思邈,风声大作。

裴矩一掌击出,直如开山大锤巨斧,力道沛不可挡。

无论谁望见,都会觉得孙思邈绝避不开这一掌,不想孙思邈人在半空,陡然一个跟头翻出,凭空中竟又高出丈许,从裴矩头顶一翻而过。

皮帐本如宫殿,恢宏气魄,但孙思邈这一跃,几乎到了皮帐之顶,超越了人类的巅峰。

裴矩击空,却无法转折追击,无奈下落,失声喝道:“拦住他!”

日月风云四护卫勃然变色,他们虽也自负武功,但见孙思邈如此身手,也是心生无力之感。

孙思邈半空如苍鹰般一折,如利箭离弦,奔的仍是宇文护。

宇文护勃然变色。

那面寇祭司和借尸还魂的仓官斗的正酣,宇文护哪里想到变生肘腋,除了柳如眉外,竟还有孙思邈这种强敌袭来?

有风动,随风最先而动。

日月风云四护卫中,随风轻功本天下无双,他身一动,就如被风吹起的落叶,轻飘飘的似慢实快地迎上了孙思邈。

随风出手,刹那间风起云涌。

那一刻,他手一挥,不知有多少细小的暗器从他袖中击出,直奔半空的孙思邈。

面对陈国派来的茅山高手,他也不过是挥一挥衣袖,就轻易破了对手“龙吸水”的道术,可面对孙思邈,他显然已全力以赴。

因为孙思邈用的不是道术,也绝非轻功武功,而更像是一种世间难遇的神通。

暗器如雨而至,尽数射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斛律琴心见孙思邈逃脱牢笼后,本是惊喜交集,可见到这一幕,眼前微黑。

随风一招得手,心中微怔,竟有点不敢相信得手得如此轻易。

可他转瞬暴喝一声,半空倒翻了出去。有乌云卷起,孙思邈突化乌云,已罩在随风身上。

众人惊惧交加,在那刹那间终于看清,非孙思邈罩住随风,而是孙思邈的长衫罩在了随风的身上。

原来方才石火电光间,孙思邈解衣换位,不但兜住随风击来的所有暗器,还能立即反击,长衫倒扣,竟将随风罩在衣中。

随风石头般落下,一张大网却轻飘飘地如云彩般下落。

云翳出手,一出手就是他用来网住茅山高手的天蚕罗网。

丝网轻柔,柔弱胜刚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方才云翳一出手,就用天蚕丝网罩住了茅山宗四个高手,这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孙思邈对付随风之际,蓄力出手,眼看就要将孙思邈罩在网中……

宇文护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这时,寇祭司那面一声大喝,拇指急出,带着一道黄符,已按在了那仓官的额头之上。

那道黄符非茅山咒语,非龙虎符箓,但看起来竟如神鬼诅咒,显然是苗人的独门秘术,一经施法,惊天动地。

仓官也在刹那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声。

那叫声凄厉非常,充斥了整个牛皮大帐,如十方阎罗殿的所有恶鬼那一刻均发出了炼狱般的喊叫。

仓官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虽均注目半空的孙思邈,但听到那声喊叫时,也不由毛骨悚然,飞快地向那仓官处瞥了一眼。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难道说柳如眉的魂魄已被寇祭司收了,因此才发出如此凄厉的叫喊?

宇文护想当然尔,微舒口气,认为寇祭司已控制住那面的柳如眉。

寇祭司身为苗疆第一祭司,果然有神秘之能,收鬼除魔并不是吹的。

目前大敌无疑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孙思邈。

除去孙思邈,万事皆休。

他从未想到过孙思邈会变得如此势不可挡,但他心中并不畏惧,日月风云四大护卫保他多年,他清楚明白四护卫的武功,并不认为无法对付孙思邈。

眼见孙思邈就要被扣在网中,皮帐内空气似乎都要凝结。

孙思邈半空突然横了一步——只一步,如闲庭信步,避开了那势在必得的天蚕罗网。

众人再望孙思邈时,脸上均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做出这种动作。

可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喜极而泣。

禹步——金篆玉函中记载的禹步,只有禹步才能如此参天地造化,避开那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

云翳见状,也是脸色惨白,他天蚕罗网出手,素来百无一失,不想孙思邈竟能避开,他和孙思邈擦肩而过,再拦不住孙思邈。

陡然间皮帐内“嚓”的一声响。

有月光大亮。

皮帐中蓦地充斥了月的银白色光芒。

那银白色的光芒才出,在众人眼前一闪,尽数向孙思邈罩去。

不是月,是如弯月般的银刀,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月影出手——日月风云中的月影出手,刀光如月,看似轻柔,却冰寒地要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适才茅山宗四高手出击,才发出“龙吸水”的道术,就被随风破了道术,被云翳罩在网中,随即被月影斩在刀下。

日月风云四大护卫联手多年,一切配合已可说天衣无缝。

月影看似一刀就斩了四个高手,但其实并非一刀,而是四刀。

四刀如一,他最快的时候是眨眼的工夫连斩十七刀,将十七人一鼓作气地斩杀在刀下。

可他在这刹那间,却向孙思邈砍出了十八刀。

十八刀就如一刀,一刀如月,月色撩人,才一出,就尽数地落在孙思邈的眼中。

有青光出,从孙思邈袖中飞出,竟抢在月色前,击到了月影的手腕之上。

所有的月色将将落在孙思邈身上时,霍然折上,冲到帐顶,化作了一把弯刀,刺穿了帐顶,洒下了帐外的日光。

正日明,月光消逝,月影那一刻的表情充满了不信。

他不信孙思邈竟在一招之内,破了他的十八刀,而且在这之前,就击飞了他的弯月银刀,这是什么法术?

或许不是法术,而是剑法——天衣剑法。

天衣本无敌!

阳光从帐顶未落之时,孙思邈已抢先一步落在地上。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只是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就逃脱牢笼,避开裴矩的拦截,罩住随风,闪开云翳的天蚕罗网,破了月影十八刀……

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则已,一动之下,天底下似乎再没有人可拦住他的攻击。

但有一人竟能在这种时候,挡在孙思邈的身前。

是日照——日月风云四护卫之首的日照。

刚才茅山宗高手出击,宇文护身边四大高手只出动了三个,日照一直守在宇文护的身前。

日照那时没有出手,也不必出手,因为他本是宇文护的最后一道屏障。

要杀宇文护,必杀日照。

宇文护早见那仓官重重地摔在地上,寇祭司也收回了手指,额头似有汗水,也见到孙思邈连破四道拦截,杀到他的近前。

虽还有日照拦截,可他不知为何,蓦地兴起了无力之感。

他在孙思邈面对日照时,只来得及下一道命令:“杀了斛律琴心!”

柳如眉最关心的就是孙思邈,斛律琴心亦然,孙思邈圣手仁心,看似无情,实则多情,杀了斛律琴心,定能给孙思邈造成极大的打击。

“嗖”的一声响,十数杆长枪几乎同时向根本无力稍动的斛律琴心刺去。

而孙思邈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一刻,也绝救不了斛律琴心的性命。

孙思邈脸色终变。

日照出手,只是一拳击出,帐中金光大亮。

有日光撒落,汇聚日照身上的金光,那一刻温暖地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闷响,那一拳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孙思邈的胸口。

宇文护大喜,几乎要高呼出来,他清楚地知道日照一拳的能力,这一拳,天下无论哪个,都难以抵挡。

长枪也要刺在斛律琴心的身上。

“波”的一声响,长枪刺空,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突然不见。

秋尽的日光,明亮中带分幻彩,幻彩中带分明亮,可就在明亮之下,斛律琴心却消失不见。

景色诡异,消失得突兀……

孙思邈胸口被那一拳击的凹陷下去,这一次,他并没有运用一气化三清的法门,他硬生生地被击了一拳,他已分心,为斛律琴心分了心,再避不开日照的一击。

只是下一刻的工夫,他蓦地鼓气做啸,回手一掌,拍在了日照的身上。

那掌法轻柔得就如情人的抚摸,可其中蕴含的力道,却沛然无俦。

日照一拳击出,岩石都能化作齑粉,他一拳击中孙思邈后,根本就没想过孙思邈会反击——而且反击得如此惊怖。

那大力传来,如山洪暴发,天崩地裂,冲在他的身上,让他虽有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但也绝对无法抵抗这天地之威,霍然倒飞了出去。

日照撞在木搭的高台之上,“轰隆”一声大响。

他钢筋铁骨,倒未损伤,但那高台不堪重击,霍然倒塌。

宇文护人在高台之上,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那昔日柔弱的书生,看起来竟如凶神恶煞,居然在这片刻之间,连破他身边四大护卫的联手阻击。

高台一塌之际,他已倒摔了下去。

可他绝不肯束手待毙,他还要一搏。

他绝非无力的书生,当年他曾随宇文泰东征南伐,也是千军难挡之将。

这些年虽是养尊处优,但他剽悍之气丝毫未变,他背脊着地,烟尘中就是一个鱼跃而起,他要拔刀——拔刀和孙思邈一战。

四大护卫只是被孙思邈击退,却未身死,只要他稍加抵抗,四大护卫还能及时赶到,只要他能退到帐外,帐外还有他的十万大军,怎会挡不住孙思邈?

他已退到帐边……

就在这时,有歌声响起——唱的是十三年前的月圆月缺,悲欢离合。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是挽歌——唱歌的显然是个女子,那女子难道就是柳如眉?

柳如眉就算借尸还魂,不是已被寇祭司收了魂魄,怎么又会前来唱歌?唱那如梦一歌?

孙思邈已冲到宇文护的近前……

宇文护心中大骇,不骇异孙思邈的来临,而是被那歌声所惊。那一刻,多年前的往事汹涌而来,他只感觉眼前之人并非孙思邈,而是柳如眉。

是柳如眉!

柳如眉还魂了,借孙思邈的身体找他报仇来了。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宇文护脑海中闪过这两句的时候,纵横多年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死字,只是他死了,是否能够回转?

念头未住,他就听到“嗖”的一声响,然后感觉背心一凉,胸前一热。

孙思邈止步,眼中闪过分讶然之意。

他未再出手,他也绝不需要再出手,只因为有一枪从帐外刺来,刺穿了厚重的牛皮大帐,刺透了宇文护的背心脊梁,然后从他胸前透了出来。

枪樱如血,枪尖冰冷,在帐顶透落的阳光下闪烁着萧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