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八百原来竟想暗算兰陵王?

他诸多算计,每提出一个计谋,都有些让人很是意外。

众人一听,脸色各异,但不能不说李八百此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齐国眼下以斛律明月最为强悍,但斛律明月毕竟老了,渐退幕后,齐国剩下的年月,当然以兰陵王第一。

若能暗算兰陵王,对斛律明月打击当然极大。

“兰陵王若死,斛律明月必乱,他一乱,我们就有机会。”李八百望向王远知,沉声道,“想王兄因兄弟被陈顼猜忌,可若能插手除去兰陵王,必定会让陈顼另眼相看。”

王远知沉默下来,不能不说李八百说的极有道理。

陈国的大敌本来一直是周国,陈顼的仇敌也一直是宇文护。

可已有风声传出,宇文护死了,是被宇文邕杀了。

这个消息天下百姓信了,道中人却多半不信,很多人都怀疑宇文护死在孙思邈之手,但一直没有明证。不过对陈顼来说,谁杀死的宇文护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宇文护死了。

宇文护一死,周、陈矛盾就少了很多。

陈顼多疑,但也有雄心,一直要证明自己,他接下来的时间当然是要做出一番功绩,证明自己不愧是江南真正的天子。可谁都清楚,陈顼如果要北伐,目标肯定是过江后径直面对的齐国,而不是远在关中的周国。

兰陵王若死,齐国势力大衰,对陈顼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葛聪突道:“可兰陵王如果死了,我们就要防备斛律明月的疯狂报复。”

众人不寒而栗,齐国最有希望的高澄死了,齐国追杀道中人长达二十年之久,高澄的儿子兰陵王若死了,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裴矩淡淡道:“斛律明月已非当年的斛律明月。”

“不错,他老了。”李八百眼中精光闪动,“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也奈何不了我们就是明证!”

转望众人,李八百问道:“诸位想必赞同兄弟的主意了?”

葛聪神色有些不情愿,似乎此行亦非本意,可见李八百咄咄逼人的目光,强笑道:“想杀兰陵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李八百淡淡道:“这点葛道长倒不用担心,兄弟已经探明,就在明日,他就要回转邺城!”

斛律琴心诧异非常,心想兰陵王行踪一向隐蔽,这次回转邺城也是斛律明月突然的决定,李八百怎么会知道得这般确切?

她震惊之下,身形稍移,她待得久了,浑身僵硬,脖颈竟然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虽轻,可斛律琴心自己听到,却如沉雷响在耳边。

此中均是道中高手,任何一个她都难以应对,若被他们发现行踪,她可说是九死一生。

火堆还在燃着,“噼啪”作响,掩盖了旁处细微的响动。

听李八百又道:“斛律明月为了树立兰陵王的威势,每次在兰陵王突然回转邺城时,都会为他造势……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斛律琴心见对方竟没察觉到自己藏匿在暗处,轻舒了一口气。

她以往拒绝深想许多事情,但这次听到李八百所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初在张家时,张裕对兰陵王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过是个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罢了。

她心弦颤动,隐约间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这里危险非常,她不敢再想,暗萌退意,无论如何,她都算打听到李八百的计划,只要她能够离开这里,她甚至能够扭转她自己的命运。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有分振奋,留意身边的地形,只想悄然后退离去。

她紧张地望着火堆旁的众人,突然发现有点异样。

火堆旁少了一人。

李八百、裴矩、王远知、葛聪和张仲坚均在,可她直觉中就是感觉少了一人。

斛律琴心转念间,蓦地察觉,少的是那个郑道人!

郑道人身为楼观道的道主,在通天殿的时候,就和墙头草一样,唯唯诺诺,这次到了这里,更少吭声,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就少被人留意。

这样的一个人,又会去哪里?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时,蓦地一阵心惊,她感觉到背后有人!

吃惊之下,她再顾不得隐瞒行踪,霍然扭头望去,就发现郑道人正立在她的身后。

斛律琴心惊凛交加,立即反手拔剑,剑才出,琴声将发之际,郑道人五指已抓到她的咽喉。

她来不及出剑,只能一个倒仰翻了出去,可不想郑道人屈指一弹,一股青烟到了她的鼻尖。

她躲避虽快,但还是吸进半点青烟,只感觉天昏地暗,不由暗自叫苦,当初她就因此栽在裴矩手上,这次竟还是无法避过。对付道中之术,她经验远远不足。

“倒下。”郑道人冷哼一声。

他声到人到,一掌切向斛律琴心的脖颈。

斛律琴心一咬舌头,精神微振,软剑一抖,竟还能刺出一剑。

“嗤”的声响后,郑道人肩头着了一剑,鲜血溢出,可那软剑也被郑道人击飞了出去。

斛律琴心软剑一失,头晕脑胀,人在地上晃了几晃,就仰天倒了下去。

李八百等人根本动都未动,脸上甚至有了分哂然。

他们未将斛律琴心看在眼中,认定郑道人一人可以解决斛律琴心,是以根本不打算出手,却不想郑道人这般没用,虽擒住斛律琴心,居然还挂了彩。

郑道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闷哼一声,不等软剑落地,长袖一拂,竟将软剑卷在袖中,再是一抖,软剑激飞电闪,直刺地上的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眼前迷糊,见软剑飞来,不想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她心中有分苦涩,脑海中电闪过破釜塘木屋前的景象……

那一刻,她只是在想,就算他会坐在桌子对面,我也再做不了稀饭。

眼看软剑就要将斛律琴心钉在地上时……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

一点黑影飞来,击在软剑之上,竟将软剑硬生生地砸偏尺许。

“嗤”的声响,软剑刺在斛律琴心身旁的雪地上,颤颤巍巍。

那点黑影也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翻了两翻,原来不过是枚铜钱。

斛律琴心一怔,不知这时会有哪个出手,可再也支撑不住那股眩晕的感觉,闭上了双眼。

郑道人脸色改变,缓慢地转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方才他掷出软剑并未用全力,但对方竟能用一枚铜钱击偏剑尖,力道之深,运劲之准,简直可说是骇人听闻。

王远知、裴矩看着那枚铜钱,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

郑玄看的是李八百。

李八百也在看着那枚铜钱,见郑道人望过来,李八百哈哈一笑道:“道长不要看我,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郑道人脖颈一寸寸地扭转,目光终于落在了张仲坚的身上,嗄声道:“是你?”

他满是不信的口气,实际上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有点难信——难信几个月前还是浑浑噩噩的无名之辈,如今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夫。

“是我。”张仲坚道。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她本是斛律明月的细作,她听到我们的事情,很可能坏了我们的大事?”郑道人咬牙道。

裴矩一旁道:“郑道人说的不错,这女的叫斛律琴心,本是斛律明月的义女,这次潜来,显然要对我们不利。”

山风呼啸,凛冽如刀,所有人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那一刻全钉在张仲坚的身上。

张仲坚竟能镇定自若:“我只知道她不该死,该死的是斛律明月。”

裴矩目光一闪,淡淡道:“听张大侠这么说,兰陵王似乎也不该死了?”

众人色变,转瞬间将张仲坚围在当中。

如果张仲坚不赞同李八百行刺兰陵王的计划,那就是他们的敌人。消息若泄漏,只怕他们人人寝食难安。这一刻,要杀斛律琴心反倒是次要的事情。

张仲坚依旧未动,只是道:“是。无论别人怎么想,但我要杀的只有斛律明月!”

王远知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我是张仲坚。”张仲坚昂首道,“王远知,你若是不服,大可动手!”

王远知勃然色变,忍不住上前一步。

张仲坚缓缓道:“可你不会冒险的,是不是?你中了家父的生死判,虽用茅山道术克制住毒性发作,但若不得我龙虎符箓化解,始终是修行的致命之患。”

王远知额头上有黑气一闪,放声长笑道:“你想威胁我?”

他虽在大笑,可谁都听出他笑得有分勉强。

“我不想威胁你,只想告诉你,我死了,对你并没有好处。”张仲坚淡淡道。

王远知闷哼一声,却知道张仲坚说的是实情。

当初张季龄破禁制濒死一击,王远知猝不及防,已中了张季龄的算计。王远知这次前来,一方面是为陈国尽力,另外一方面,就是找张仲坚寻求破解生死判之法。

他早看出张仲坚眼下意志极坚,为复仇性命都可不要,但他大好的前途,肯定不想和这种人做个生死较量。

张仲坚转望李八百道:“李八百,你来找我,除了想利用我,当然还想从我身上得到家父藏的财富了?”

李八百嘿然一笑:“张大侠明白人说的就是痛快话。”他倒是直认不讳,目光从张仲坚手上的碧玉扳指上掠过。

张季龄身为江南首富,这些年敛财难以尽数,虽已身死,但在死前已将财富转移大半,眼下谁都清楚,除了张仲坚,没人知道财富在哪里。

众人都是道中之人,可要成大事,财富也很重要,张季龄留下的那笔财富,对众人显然是个极大的诱惑。

葛聪听到这里,更是睁大了眼睛,口水几乎流了下来。

“因此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不会和我翻脸的。”张仲坚缓缓道,“更何况你还要利用我来对付斛律明月?”

李八百抚掌大笑道:“我当然不会和你翻脸了,不过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仲坚目光游转,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缓缓道:“意思很简单,我不想和你们翻脸,可也不想让她死。”

裴矩眼中露出分讶然,已明白张仲坚的用意,却从未想到以前那莽撞小子竟也有这般心机。

斛律琴心刺探他们的秘密,本是必死无疑,张仲坚虽说早非从前的冉刻求,但若说要从众人手上救出斛律琴心,也是力所不能。

可张仲坚轻易几句,先将王远知、李八百两个最主要的人物稳住,只剩下裴矩、葛聪、郑道人三人,无疑容易对付很多。

在场众人若论心机,当然远胜旁人,均明白张仲坚的意思。

葛聪嘿然一笑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素来喜欢和气生财。”

张仲坚也不看他,只等裴矩的答复,他当然知道裴矩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裴矩若是动手,他能救斛律琴心的希望不大。

裴矩目光转动,看众人表情各异,突然摆手笑笑:“我对斛律琴心没有兴趣。”

众人一听,目光立即落在郑道人的身上。

郑道人肩头还在流血,神色本是愤怒,可见众人望来,微吸一口气,轻淡道:“我们当然还是要听八百兄的看法了?”

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不敢和张仲坚交手,却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李八百。

众人心中对这个郑道人多少有些轻视,暗想郑玄是楼观道的道主不假,但看其言行本领,似乎连葛聪都不如。

寒风凛然,吹得火焰乱舞。

李八百的眼中突然有分古怪,沉默许久,这才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此情形,张大侠不出十年,只怕就又是一个斛律明月。”

裴矩眼中寒光一闪,若有所思。

李八百悠悠道:“只可惜的是,以张大侠的这种行事方法,只怕活不过十年!”

山风益冷,吹得天地万物瑟瑟发抖。

斛律琴心醒转的时候,身上却没有冻僵的感觉,她一睁开眼就见到火堆燃尽,只有余烟渺渺,给严酷的冬日带来一些温暖。

她仍在昏过去的地方,她略有诧异,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这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身上虽还有分麻痹,但她还能勉强站起,举目望去,见到天色发白。

她竟昏迷了一夜,今天是兰陵王回转邺城的日子?他们去行刺兰陵王了,可他们怎么会放过她?

斛律琴心大惑不解,可知道眼下第一要务就是赶回邺城。

她才要举步,突又顿住,扭头望向身旁不远的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望着她。

“张仲坚?”斛律琴心失声道。

石上的张仲坚目光复杂,却未说什么。

“是你救了我?”斛律琴心流露分感激之意,当初在建康时,她感觉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思邈,另外一个就是张仲坚。

张仲坚本把她当作朋友,可他临别时,已和她断了交情。

她本以为再见张仲坚时会势成水火,却不想他竟能从李八百等人手中救了她。

但张仲坚怎么会有这种本事?

事实虽在眼前,斛律琴心却有怀疑。

“我没有救你。”张仲坚道,“他们只让我看着你,不要让你逃了。”

这是李八百的条件,张仲坚其实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李八百居然这么好说话。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下去:“看到什么时候?”

“他们的意思是……等到他们行刺兰陵王成行的时候。”张仲坚眼中有分古怪。

斛律琴心焦灼万分,试探道:“那我……若想逃走呢?”

在李八百面前,她当然不会说出这种话,可面对张仲坚,她还是觉得可以尝试。

“你可以试试。”张仲坚轻淡道。

斛律琴心沉默下来,如今的张仲坚再非昔日的冉刻求,她绝非他的敌手。顿了许久,斛律琴心诚恳道:“张仲坚,我知道你想找我义父报仇……可是……”

“你认为我不应该这么做?”张仲坚霍然望来,眼眸中带着红日跳破阴霾的那种执着。

斛律琴心沉默许久才道:“我没这么说。”

她能怎么说?该还是不该?她也无法判断!很多事情,不同人来看,就有不同的答案。

她只是道:“可兰陵王毕竟和你没有什么恩怨?”

“听说你要和他成亲了?”张仲坚突道,声音中有点怪异。

斛律琴心感觉全身有些发热,却不能否认。

“你喜欢的是兰陵王?”张仲坚又问。

斛律琴心忍不住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仲坚盯着她的眼眸,一字字道:“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和先生有关系。”

“你错了,这件事本和孙思邈也没有任何关系!”斛律琴心大声道。

可一个人有的时候声大,并不代表她的坚强,相反在暗示她的软弱。

张仲坚扭头去望那初升的太阳,突然道:“蝶舞死前,曾经见过我一面……”

斛律琴心微怔,望着那坚强却又抑郁的脸庞,心中突然有分伤感。

蝶舞突然死在建康,这件事出乎人的意料,在斛律琴心的心中,一直是个疑案。

“那时我真傻……”张仲坚涩然道,“我喜欢她,我一直喜欢她,为了她我不惜做一切事情的,但她喜欢的是兰陵王。”

斛律琴心脸色微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她记得张三曾说过这件事,但她那时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此刻听张仲坚重提,蓦地发现其中很有些问题。

张仲坚望着朝阳,低声道:“她曾对我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去见兰陵王,有人答应过她,如果她能做成一些事情的话,会帮她去见兰陵王。”

他陷入回忆,却没有留意到斛律琴心娇躯瑟瑟发抖。

兰陵王如那黑夜中炫目的焰火,吸引着无数美丽的飞蛾,还有蝴蝶。

“我也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兰陵王……因此我喜欢她,却从来不敢表达爱意……在建康时,她特意来见我,之后就到了张府,变成了张丽华……”

斛律琴心脸色更白,心中却只想着一个问题,张丽华绝非蝶舞,那张丽华去了哪里?

“然后蝶舞就被陈兵射死了。”说到这里,张仲坚嘴角抽搐下,喃喃道,“我后来无数次想起当初的情形,我肯定她也是喜欢我的,可我为何不敢说出心意呢?”

沉默片刻,他这才做出结论道:“因为我很自卑,我怕失望,我怕失败。”

扭头望向斛律琴心,张仲坚缓缓道:“我至今仍很后悔,当初我若不让蝶舞离去,说不定结局就会完全两样。”

斛律琴心只听到自己内心在喊,不会的,结局还是会一样。

她心中惊惧又起,可始终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些?”张仲坚道。

斛律琴心摇头,有分困惑。

“很多事情,错过了就错过了,甚至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想你也如此。”张仲坚缓缓道,“你走吧。”

“什么?你说什么?”斛律琴心一怔,有点不信自己耳朵。

张仲坚苦涩笑笑,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扭头望向朝阳。

东方日起,有金色的光辉铺在了张仲坚的脸上、身上,带分温暖,也带分朦胧……

斛律琴心蓦地明白过来,惊喜道:“你要放我走?”

她这才记起自己还有要事去做,那一刻迫不及待要走,可只走了两步,又顿了下来。

“我走了,你怎么办?”

张仲坚放了她,那李八百、郑道人等人怎么会放过张仲坚?

“要不,你和我……”斛律琴心说了几个字,立即顿住,她本想让张仲坚和她一起去找斛律明月。

有斛律明月在,对付李八百等人当然并不困难。

可她当然明白,张仲坚要见斛律明月,只会分个生死。

心中后悔,斛律琴心改口道:“张仲坚,你……为何要放我走?”

“为了一个信心。”张仲坚缓缓道。

说话间,脑海中闪过孙思邈当初客栈里对他说过的话——记住,你是张仲坚!

他确信自己是张仲坚。

“信心?”斛律琴心显然不明白。

“是的,为了先生的信心。”张仲坚道,“先生有信心,他知道很多人身不由己,知道有些人行事并非本意,但他坚信这些人能找到自己,我不想让他失望。”

斛律琴心一震,眼见日头高升,只怕兰陵王已进邺城,再顾不得多说,飞奔下山,径直向邺城的方向跑去。

她本疲惫无力,但事态急迫,迫出她的全部潜能。

冷风如刀,刮在脸上,她内心却是火热。

她奔跑途中,回忆张仲坚最后说的话,忍不住想到,孙思邈也早知道我是斛律明月所派的人,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为了什么?

他知道我身不由己,他也知道我并非本意,他希望我找到自己?可究竟怎么才算找到自己?

念头翻来覆去之际,斛律琴心心情激荡,却终于进了邺城。

见邺城秩序井然,并无大军前来的迹象,斛律琴心松了口气,只感觉一颗心剧烈地跳动。她无暇去想许多,立即直奔孙思邈所在客栈。

等冲到那四通客栈的时候,已日上三竿。

她早知孙思邈所住房间,几乎毫不犹豫地冲到他的门前,那一刻只觉得面红心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拍了下房门,感觉声音都已嘶哑,斛律琴心低声道:“孙思邈?”

房门打开,孙思邈望见斛律琴心的时候,眼中闪过分诧异,他并未想到斛律琴心会来找他!

斛律琴心顾不得细说,径直道:“李八百、王远知等人已到了邺城,他们今日恐怕要刺杀兰陵王高长恭!”

顿了下,感觉额头汗下,斛律琴心急迫道:“你能不能去救他?”

“为什么……找我?”孙思邈皱眉道。

他自然有迟疑的理由,这里是邺城,是齐国的天下,关键是斛律明月也在!如果事实真如斛律琴心所言,她只要通知斛律明月,斛律明月自然会处理一切。

斛律琴心忍不住心酸,暗想你真不知道我为何找你去救兰陵王?

兰陵王今日回转邺城,很快就要娶我,但我不想嫁!

我若不想嫁,只能说服兰陵王悔婚。

你若救了兰陵王,说不定可以此为筹码,让兰陵王不要娶我。

女人心,海底针,她心思曲折,可怎么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真正用意?只感觉心口越跳越快,斛律琴心再也忍耐不住,嘶声道:“因为我想……”

她只说了四个字时,孙思邈脸色巨变,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要说话。”

斛律琴心周身发热,可被他神色所摄,又有些发冷,那片刻她差点怀疑眼前这人并非孙思邈。

孙思邈从未有如此紧迫肃然的时候!

可她转瞬发现了问题所在,因为那一刻她的心跳有如擂鼓般剧烈,她甚至怀疑下一刻她的心脏会从嗓子里蹦出来。

她是一路狂奔而来,有些气喘,但无论如何,她心跳都不应如此剧烈。

她想到这里时,就感觉周身一震,嗓子发热,一口血就要喷了出来。

孙思邈立即出手,一指戳在她喉下的天突穴上。

他出手极快,斛律琴心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血液突凝,浑身一震,心跳也似停了一停。

“你……”斛律琴心想要说话,却发现声音已哑。

在那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右手拉住斛律琴心的左手,左手如弹琴般从斛律琴心的手臂掠上。

斛律琴心的心跳虽然还很剧烈,但多少清醒几分,暗自骇然想道,难道我中了毒?不然怎么会这种反应?

更让她骇然是,是谁给她下的毒?难道是张仲坚?

她不愿相信这个答案,也没有工夫去想,因为在这一刹那,孙思邈已连点她手臂十二处要穴,再一反掌,拍在她颈部大椎穴上。

斛律琴心只感觉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孙思邈伸手扶住娇躯,却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心中只在想,是孤独迷情蛊发作的迹象,不止是孤独迷情蛊发作,还有心蛊催动,是以才发作得这么猛烈!

原来他虽诧异斛律琴心的到来,可毕竟是天下无双的妙手,只听斛律琴心说了两句话时,就感觉她很有问题,再一凝神观望她的脸色,立即发现她眼眶底下迅疾现出半弧月般的黛痕,同时两耳耳垂变紫。

当初他曾在蝶舞身上见到过这种蛊毒的迹象,后来变故接踵而来,让他无暇深究。

蝶舞已死,可他没想到斛律琴心也会中毒,而且发作得这么猛烈。

伸手抱起斛律琴心,将她平放在床榻之上,孙思邈一刹那有两个难题。

听斛律琴心说,兰陵王有危险,她来这希望自己去救;可斛律琴心身上的孤独迷情蛊发作,他必须施救,晚一步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

略作沉吟,立即做了决定,孙思邈手一展,有如发丝般的金针现在手上,他先扶斛律琴心盘膝坐起,手腕一抖,金针刺在斛律琴心脖颈的大椎穴上。

微舒了口气,他立即到桌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折好走到门前。

见楼道有个伙计探头探脑地向这个方向望过来,似被这里的变异惊动,孙思邈招招手,那伙计过来道:“客官,有事吗?”说话间还忍不住向房间里看了眼,再看孙思邈的眼神有些异样。

孙思邈不理他的念头,沉声道:“我要救人,你立即把这封信送到将军府,交给斛律将军。”

见那伙计吐了下舌头,似欲拒绝,斛律明月威震天下,寻常的一个伙计怎敢去见?

孙思邈却顾不得许多,沉声道:“你说信是孙思邈让你交给他的,他一定会见你。”拿出锭银子道,“这是报酬,斛律将军正在等消息,这信你若交不到斛律将军手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伙计骇了一跳,慌忙接过信,飞快地下楼。

孙思邈苦涩笑笑,并不想如此吓人,但如今事态紧迫,让他也顾不了许多。

拴上房门,孙思邈回转到床榻前,去掉斛律琴心的外衫,露出她凝脂的肩头。

有幽香暗传,斛律琴心皓白如雪的肌肤现在孙思邈的眼前时,让孙思邈也怔了下。

他自行医以来,素来奉行“大医精诚,千金一命”的原则,在他眼中对病人也一直一视同仁,认为“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金针在手时,他眼中的对方只有有病无病之分,可此刻见到斛律琴心这般模样,心中还是难免有分异样。

但很快收敛心神,孙思邈暗想,斛律琴心中了孤独迷情蛊,本来此蛊发作缓慢,只在某些特定时刻才会发作,但她除了中了孤独迷情蛊外,还中了一种心蛊。

这种心蛊可迅疾地激发孤独迷情蛊的发作,若要救斛律琴心,当用釜底抽薪之计先除心蛊!

他思绪转念间,手中金光闪现,不知哪里暗藏的金针现在指端,片刻间就在斛律琴心的手阳明经、手太阳经、手少阳经上刺了十二根金针。

此三经为手三阳经络,由手入脑。

孙思邈深知蛊毒无论对心对脑,均有极大的伤害,这才当机立断,隔断蛊毒入脑路线,断其腑脏交汇。

常人当经络运行通畅,才能无恙,但这刻蛊毒发作,孙思邈反其道行之,却是为了抑制蛊毒的发作。

片刻工夫,他已作好了驱蛊的准备,手一展,又有根金针在手,可他却犹豫片刻。

他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先除心蛊,心蛊动力一去,孤独迷情蛊就算不除,发作也会减缓,对斛律琴心的危害也没有那么迫切。

但要除心蛊,就要从手厥阴心包经入手,施针很费工夫,最关键的一点是不能被人打扰,若是中途停针,斛律琴心立即有性命之忧。

向房门望了眼,又见斛律琴心眼下、耳垂凝紫发黑,甚至印堂上都有紫气闪现,孙思邈长吸一口气,知再不能耽搁,手中金针飞快在她手指的中冲、关冲穴轻刺一针。

有两滴血珠冒出,竟泛着紫色的光泽。

孙思邈片刻间收敛心神,又运针刺在斛律琴心手心劳宫穴上,轻轻捻动,同时留意着斛律琴心的脉跳。

斛律琴心虽在昏迷中,但秀眉紧蹙,似仍不堪蛊毒发作的痛苦。

但孙思邈三针下去,她眉心已经微舒。

孙思邈知治法得当,金针拔出,又刺在她手腕的大陵穴上。

手厥阴心包经关系人体的脏腑和三焦,流动方向是从心入手至中指中冲穴,分注手无名指的关冲穴,交于手少阳三焦经。

人体三焦素来极为神秘,手厥阴心包经承三焦之前,关系重大,在体表起于天池,止于中冲。

孙思邈就要从中冲穴循心包经反刺到天池穴,帮斛律琴心泄出心蛊。

有血滴再次渗出,孙思邈缓缓起针……

他虽不过刺了数针,但极为耗费心神,远比他当初救活那棺中的母子还要吃力。

就在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到了他的房门前停下。

孙思邈虽全力帮斛律琴心驱蛊,但听觉仍是敏锐,听到那脚步声低细,竟非一人来此,微皱了下眉头。

那脚步声极低,来人竟是高手,而且不止一个高手。

怎么会有这多高手来到这里,他们是敌是友?

只不过犹豫刹那,孙思邈再次运针,又将金针刺在斛律琴心左手臂的内关穴上。

斛律琴心痛苦之意又减了一分,可房门“咯”的一声响,竟然开了。

孙思邈心中凛然,他当然知道自己闩了房门,来人根本不敲门,竟用利刃削断了门闩进来,显然是来意不善,甚至可能要对他下手。

可他怎能停手?

刹那间,房外进来了六人,个个身着黑衣,蒙着脸孔,有如幽灵般到了床榻前。

孙思邈额头微有汗水渗透,他脑海中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斛律琴心中了心蛊绝非偶然,而是对手下的一个圈套——针对他的一个圈套。

他们的目标是孙思邈!

他们知道孙思邈会帮斛律琴心解毒,他们也知道解心蛊时,孙思邈再无反击之力,因此他们来了,就要趁这个机会除去孙思邈。

孙思邈若是停手,斛律琴心立即会死,但他若不停手,他如何来应对敌手?

那时候死的不仅是他,斛律琴心一样会毙命。

那一刹那,孙思邈想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他实难以抉择。

十三年前一个错误的决定,让他陷入十三年的自责,到如今他终解开了枷锁,可他没想到,如今又有这般选择摆在他面前。

“嚓”的一声响,一个黑衣人已经拔刀。

刀光雪亮,窗外雪冷,斛律琴心脸色雪一样的苍白……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如同昆仑顶那常年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