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没有说明他们是谁,可似乎也不必说明,除了天师门下六姓之家外,似乎没有哪个还坚持四道合一,天下太平。

但孙思邈还是问道:“他们是谁?”

“孙兄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

孙思邈摇头道:“绝非明知故问,而是一定要清楚才好。而且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选我呢?”他脸上迷雾又起,那是他思索的时候,惯有的表情。

“在破釜塘清领宫内,选谁做宗主的确是个难题。”

裴矩也忍不住叹口气,似乎感慨短短几个月内的物是人非。

“天师六姓之家,帛家道的帛锦被斛律明月收买叛变,又被李八百砍了只手,难成大器,已被排除六姓之内。江南葛家浑浑噩噩,葛聪也没什么雄途大志,只知道唯唯诺诺。”

孙思邈突然想到葛聪当时在建康说的话——不但四道道主名头在下没想过,这天师六姓,在下也早不想当了。

天师六姓曾经是个荣耀,可如今却变成了一些人的包袱。

裴矩继续道:“如今天师六姓,其实只剩下龙虎宗、李家道、茅山宗和郑玄统领的楼观道,势力之衰,可说是前所未有。”

他说的郑玄,显然是通天殿里的那个郑道人。

“有时候衰弱未见得是坏事。”孙思邈缓缓道,“阁下也算少见的奇才,岂不闻古人曾言‘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北天师道那般规模,不也转瞬烟消云散?”

裴矩眼皮似乎跳了下:“我来这里,不是要和孙兄讨论玄学。”

“我说的也非玄学。”孙思邈若有所指道。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如今六姓之家仅存四道,郑玄是个墙头草,能得一道道主之位就会满足,龙虎宗当然是支持孙兄的。”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忍不住道:“张仲坚眼下和你们一起?”

其实这件事他早就想到了,张仲坚还是张仲坚,但脑海中也夹杂着张裕的想法,他要复仇,一定会借助李八百等人的力量。

他虽明白这点,但并没有刻意阻止,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挡不住的。

裴矩微笑道:“不错,龙虎宗现在以张仲坚为首,他或许还不如张裕,但假以时日,能力还会在张裕之上。”

沉吟片刻,又道:“李八百还在犹豫,但已请我传话,只要孙兄点头,他一定会支持孙兄。”

“得张仲坚、李八百支持,再许诺郑玄个条件,王远知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孙思邈问道。

裴矩道:“不错。更何况王远知对孙兄才能也挺佩服的,倒有意和孙兄切磋一下。”

“因此你们的意思是,我要当宗主,就要和王远知比一场?”孙思邈沉吟道。

裴矩目光微闪:“我等之中,若论能力,当以孙兄和王远知为翘楚,宗主之位,当然是在你们二人中产生。”

孙思邈突道:“这么说,王远知也到了邺城?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心中暗自凛然,望向窗外,天有月,但也有云。

建康、江陵的风雨,似乎已汇聚到了邺城,而且前所未有的凶猛!

裴矩含糊道:“只要孙兄有意,我等自会安排你和王远知相见的。”

孙思邈笑笑,目光那一刻带分锐利:“我很奇怪一点事情,不知可否问问阁下?”

“孙兄尽管问。”裴矩爽快道。

孙思邈却知道这表面的爽快下不知掩藏着多少秘密,轻声道:“李八百、王远知、张仲坚或者郑玄,对重振天师大道有兴趣,不足为奇,因为他们都是道中之人。我奇怪是,阁下在这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裴矩脸色微变,眼眸中有光芒闪动。

“阁下似乎不属六姓之家人物,这般热心又是为了什么?”孙思邈又问。

裴矩沉默许久,反问道:“这和重建天师大道有关?”

见孙思邈亦沉默,知道他在坚持,裴矩叹口气道:“孙兄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或许只是因为在下心热,不满斛律明月所为,这才为各位奔波了。”

望见孙思邈的目光很奇怪,裴矩不由道:“孙兄为何这么望着我?”

“你认为我会信你说的?”孙思邈反问道,心中在想,这个裴矩和李八百看似不同,但狡猾之处,还过李八百。

裴矩故作不悦,冷笑道:“那孙兄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有!”

孙思邈沉声道,他说得如此坚定,竟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矩心中一颤,只感觉在那深邃的眼眸中,一切似乎都无所遁形,可还是不信道:“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孙思邈缓缓道:“我和阁下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阁下和杨坚很熟,一直在为杨坚效力。”

“废话。”裴矩哂然道。

“阁下也和李八百很熟,不然当初也不会乔装成无赖送信,联手李八百暗算我。阁下甚至和李八百在清领宫图谋,演一出天公将军复活的戏,若无默契,难以如此。”

裴矩话都懒得说,可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孙思邈未被激怒,缓缓又道:“阁下后来也去了建康,可早在那之前,就乔装成魏登隐蒙骗陈叔宝,和李八百联手,所图深远,让人叹服。”

裴矩冷哼了一声,脸色在灯火下有些阴晴不定。

“阁下和李八百显然很熟络,但后来看起来,阁下投靠了周国,但李八百却有点不像……我一直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目的。”

裴矩眼角跳了下,立即问:“你说他有什么真正目的?”

孙思邈摇摇头道:“不好说。”心中却有些诧异,因为他感觉裴矩对李八百的做法似也不算赞同。转瞬又道:“但这些事实都说明,阁下和李八百很熟悉,有默契,而且多少有些信任。”

“这又能说明什么?”裴矩还在笑,可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

每次和孙思邈交谈时,他都满怀戒备,含糊其辞,可孙思邈偏偏能从他所言中推出无数有用的信息。

孙思邈本是道中对往事了解最少的人,可不到数月的工夫,孙思邈渐渐比任何人都要明了。

这种睿智,裴矩很是畏惧。

“李八百为人多疑,能让他信任的人实在不多。”孙思邈缓缓道,“因此我冒昧推测,你和他很可能早就认识。”

裴矩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孙兄会有什么高见,不想得出这种无用的结论。”

“是吗?”孙思邈不为所动,“我如果再说出一件事,你说不定就知道有用无用了。”

见到裴矩微眯如针的目光,孙思邈缓缓道:“白天时我曾见过斛律明月,问了他一件事情,昔日北天师道被灭时,朝廷榜单上那一百零六人是否全部被他所杀?”

“他怎么说的?”裴矩问道。

他声音还是平静如旧,但桌案下的拳却已握紧。

“他说没有将那些人杀干净。”孙思邈盯着裴矩,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他看不到裴矩的手掌,但知道裴矩在握拳。

他是个高手,他也是个神医,对方身体的任何一点变化,他都能作出几分推测。

“他说的话你也信?”裴矩讥消道。

孙思邈笑了:“他的话最少比阁下和李八百要靠谱些,因为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必要撒谎!”

斛律明月或许不会认错,但做过的事情,他不屑否认。

沉默片刻,孙思邈做出了结论:“因此我想,在当年齐国灭道一事中,那一百零六个人中,肯定有几个逃过斛律明月的追杀。”

喃喃自语道:“听闻当时北天师道的高手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

他看似随意叙说当时人物,却不漏过裴矩的细微表情。感觉提及双子时,裴矩嘴角似乎抽搐下,说及三官的时候,裴矩眉头又跳了下。

但当他提及后面四御、五斗的时候,裴矩又恢复了常态,冷冷道:“还有什么六丁七星八将九曜众多高手,不知道你认为哪个逃走了?”

孙思邈心中暗想,他故意提及六丁等名,显然是混淆视线,看其表情,难道说眼前的裴矩和双子三官有关?

可他并不说破,只把疑问藏下,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呢?不过我想逃走的人或许躲到了六姓之家,甚至当上了一道之主,或许逃到了周国……他们其实对重建四道八门兴趣不大,因为他们对太平大道远没有对北天师道有兴趣,他们对斛律明月一直怀恨在心……因此一直鼓动天师六姓和斛律明月做对。”

裴矩一点笑容都没了,他看着孙思邈的表情很古怪,像诧异,像惊疑,也像有点钦佩。

许久,他才道:“逃到六姓之家当上一道之主的人当然是李八百?”

“那逃到周国的,或许是阁下?”孙思邈反问道。

不闻裴矩回答,孙思邈径直道:“因此你和李八百本来都是北天师道座下的高手,也是同门师兄弟,李八百才会和你联手,你也才会如此奔波,不知道我这次猜得可对?”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油灯闪烁不定,如同当年的谜案点点。

房中静寂得听得到灯芯爆裂的声音。

许久,裴矩才道:“你怎么猜到这点的?”

“李八百用的是寇谦之的祭刀。”孙思邈淡淡道,“我只在想,他或许和北天师道有些关系,再加上我从冼夫人那里得到了当年齐国灭道的原因,才会这么猜想。”

裴矩望向那灯芯,本是大志的眼眸中,突然有了分烈火燃烧的光芒。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喃喃道,“当年高澄遇刺引发灭道惨案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年……”

他对孙思邈一直戒备重重,但在这一刻,却陷入了恍惚之境。

“一百零六个顶尖高手,同门师兄弟,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逃的逃……”

“昔日风光得受万人敬仰,后来变成过街老鼠,惶惶难以终日……”

“当时就死的人还好些,可那些逃走的人受到的折磨,你是永远难以想象的!”

孙思邈静静地听,并没有反驳。

“很多人都以为事情过去了,死的人就死了,北天师道偌大的威势,最后也不过如过眼云烟……”

孙思邈眼露惆怅,过去的事情并未过去,甚至会更凶猛地反扑回来。

因为有些人一直都记得!

“可我忘记不了,很多人都忘不了!”灯光淡了,可裴矩眼中烈焰更浓,他霍然望向了孙思邈,嗄声道:“那死去的人如果有你的兄弟,你的亲人,你的师尊,你会不会忘记?”

孙思邈沉默许久:“不会。”

“我也不会!”裴矩说的每个字都代表他的决心。

“因此你和李八百处心积虑做的事情,并非是建立太平大道,而是寻找帮手来对付斛律明月?”孙思邈缓缓道,“因此你们挑拨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只为了王远知加入你们?你投奔杨坚,或许认为他才能帮你复仇?你们开始暗算我,本想得到如意,现在让我当宗主,只不过是给我一个诱饵,让我和斛律明月交手?”

孙思邈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去,裴矩一个都没答,他只是喃喃道:“这世上本没有如意——或者说,没有我们想要的那种如意,是不是?”

孙思邈心中突然有分怪异的感觉,他在想李八百当初向他追要阿那律一事。可不待多想,就听裴矩又道:“如今天下,能胜过斛律明月的只有你。”

“阁下未免太高估我了。”孙思邈涩然道。

“绝非高估。”裴矩疾声道,“凭你连过宇文护四大高手的拦阻,我就知道你本事绝不在斛律明月之下。”

“无论我和斛律明月谁强谁弱,我绝不会出手。”孙思邈道,“我向来觉得出手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裴矩放声长笑:“那你认为怎么来解决问题?让我们一个个送上门去,让斛律明月屠戮吗?”

孙思邈缓缓道:“当然不是如此。我在尝试解决,只希望你们都能给我一些时间。”

裴矩突然顿住了笑,像在思考孙思邈的回答,可不过片刻,他就摇头道:“没有时间了,你可以慢慢来,我们却不行。”

孙思邈道:“你们没试过,怎知不行?”

“有些事情,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裴矩冷然道。

孙思邈轻叹一声,记得斛律明月当初对他的答复也是如此。

或许很多事情,无论如何努力,注定只有一个结果?

裴矩又道:“如此看来,你也不准备当太平大道的宗主了?”

“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宗主。”孙思邈道。

裴矩眼中厉芒一闪,看起来要立即出手的样子,油灯倏暗。

孙思邈坐在那里,头发丝都没动一根。

良久,裴矩突然笑了,他笑容一起,又恢复了洒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如此,告辞了。”

他站起来施施然一礼,转身出了房门,居然不再勉强孙思邈,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孙思邈扭头望向了窗外,夜深沉,风萧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迷雾——他渐渐接触到当年谜案的核心症结,但渐渐地又发现,这根本就是死结!

长夜漫漫,可终究有天亮的时候,斛律琴心一直在望着窗外。

她目光透不过窗纸,可思绪却早飘过窗纸高墙……

东方欲晓时,她眼眸中却有几根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等见到窗纸发白那一刻,她这才缓缓站起,秀眉蹙着,依旧想着心事。

她一个晚上,只想着三句话。

高长恭后天就要到邺城了……

婚事不容改变,除非高长恭反悔!

我该怎么办?

她不知怎么办,她前所未有的犹豫,她当初在周营的时候,毅然地离开孙思邈,本决定去做一件事情的。

悔婚!

她那时候前所未有地坚定,心情和在破釜塘时的完全两样。可在破釜塘时,她向孙思邈提及愿望,是不想孙思邈进入一个早就埋伏好的圈套,这次她要悔婚,还是为了孙思邈。

她心情或许不一样,但心意始终未变。

但她回转邺城见到义父的那一刻,事情又完全变了样。

和每次完成任务一样,她将一路所见所闻向斛律明月详述,但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斛律雨泪的事情。

她只强调孙思邈的确和太平道有关,但绝不会对齐国造成威胁,甚至孙思邈所为,对齐国有利。

她说得问心无愧,斛律明月听过了却没什么表情。当时她就想提及悔婚一事,她一直否认自己是为了孙思邈,但否认并不代表不存在。

她一直没有机会向斛律明月提及悔婚一事。

这些年来,斛律明月对她着实不错,她不习惯说,也不忍说,可在昨夜再见孙思邈时,她冷漠的外表难浇灭心中的火热,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心事说出来,却不想得到个难以改变的结果。

几个月前,这个结果或许让她沉醉,但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感觉阳光透窗而过的时候,才发现已到了午时。

明日的这时候,兰陵王就会回转邺城了。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悄然出了将军府,上马向城南奔去。

兰陵王从衡州回转,必经城南十数里外三台山附近的官路,她就在那里等候兰陵王——只要兰陵王反悔,她还有机会。

斛律琴心策马经过一条长街的时候,微停了片刻。

她抬头望了下路旁的四通客栈,她知道孙思邈就在这客栈里休息,要不要去见见他?

只是转念间,她就催马奔过了那客栈,她决定见了兰陵王后,再去见孙思邈。

北风如刀,心中却是火热,斛律琴心一路到了城南,终于稍喘了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从城门缓缓而过,突然蹙了下眉头。

虽是冬日,但正值午时,客商百姓出入城门的人很多。她目光掠远,蹙眉只因为在人潮中看到一个人——一个身着蓝衣的人。

那是裴矩!

裴矩也在邺城,他出城做什么?

斛律琴心转念之间,裴矩已消失不见,她牵马出了城,举目远眺,很快发现裴矩向东南方行去。

他人虽走远,但蓝衣一点在雪地上颇为显眼。

斛律琴心上了马,向南方行了几步,又勒住了马,抬头看了下天。

天色尚早,兰陵王如果是明天到达邺城,这时候还远在路中,要不要跟过去看看裴矩的行踪?

只是转念间,她已打定了主意,翻身下马,亦向东南方行去。

谶语一事是否和裴矩有关?昨夜刺客是否就是裴矩?她一念及此,心中火热。

昨夜她主动向斛律明月提出要查此事,不过是想为悔婚一事争取筹码,她感觉有些对不起义父的一片苦心。

一个人往往是一个不经意的决定,就能改变一生,她却没有想到过,这个决定引发的剧烈变故,让她亦是难以想象!

她弃了马,等裴矩蓝色的身影消失不见时才开始追踪,她毕竟是斛律明月培养出来的亲信,追踪本事亦是一流。

方才她留意了裴矩鞋子的样式,向东南走去的人不少,但也绝不算多,雪地上足迹凌乱,她很快发现裴矩的脚印,摸了下腰间的软剑,悄然跟了过去。

当初她被张裕擒住,暴雨梨花暗器虽然失去,但软剑一直还在。

她知道裴矩身手极高,不会比李八百弱,她此行败露,也是极为凶险,但一想到揭穿裴矩阴谋的结果,忍不住心热,咬牙追了下去。

裴矩的脚印一路向东南行去,前方有山丘起伏,那脚印就向那山丘行去。

斛律琴心发现这点,心中微动,她知道那有谶语的血石就在这附近的山中出现,难道说,这谶语出现,真的和裴矩有关?

留意下地势,斛律琴心不敢跟着那脚印径直入山,只因裴矩若是上山,只要回头一望,就可能发现她的影踪。

立即迂回兜了个大圈,从旁侧的荒山过去,等入了山里,天色已暗,山风凛冽,吹得人的心都冷了下去。

斛律琴心暗自蹙眉,举目望去,却再发现不了裴矩的行踪,甚至脚印都发现不了一个。

她心中叫苦,却不想就此放弃,在山中行了许久,只感觉荒山凄冷,要在这里找个人,希望极为渺茫。

正犹豫时,突然见到远处山腰有火光一闪,她心中微凛,立即向那里去。

越近火光处,她越是心惊,不知道那里是谜底还是陷阱?

转念之间,为求保险,斛律琴心依旧迂回从山侧上了山,再从山上反下近了那火光,远远望见,裴矩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壁前,生了一堆大火,正在火上烤着什么。

有香气随风传来,斛律琴心咽了下唾沫,心中微有失落。

难道说裴矩来到这里,不过是打猎烤些野味?

转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斛律琴心知道这个裴矩和李八百一样,所到之处,定有算计。她伏在远处悄然看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时,只见裴矩吃饱了伸了个懒腰,好像要休息的样子,不由暗自叫苦,几乎怀疑她的判断。

就在这时,就听裴矩笑道:“既然来了,还藏着做什么?”

斛律琴心一惊,以为自己行踪暴露,未待决定的时候,就听裴矩对面暗处有人道:“裴矩,就你一人到了吗?”

声音才落,一人到了火堆旁。

那人虬髯满面,身材魁梧,斛律琴心见了,差点叫了出来。

那人正是张仲坚!

裴矩见张仲坚蓦地前来,龙行虎步,气势威猛,眼眸中有精光闪动,微笑道:“张大侠近日似又有奇遇,早非昔日帐下阿蒙了。”

其实不但裴矩诧异,斛律琴心见张仲坚蓦地出现,也是惊诧万分。她不但惊奇张仲坚会和裴矩一起,更吃惊张仲坚身上的一股气势。

她当然知道张仲坚得张裕以醍醐之法传授龙虎秘术,早就今非昔比。

可张裕给人的印象是鬼气森森,张仲坚给人的感觉却是蕴藏着一种悲壮沉郁!

若论威猛,张仲坚当然还远不及斛律明月,可不知为何,斛律琴心只感觉,只要给张仲坚十年的时间,他甚至可望赶超斛律明月。

究竟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张仲坚不但气势改变,说话的口气也非往日的嬉笑戏谑,他凝望裴矩,冷漠道:“我来不是听你废话的。”

裴矩眉一挑,似有怒意,可不知为何,心中对这以前轻蔑的小人物竟有了分忌惮。

“张大侠只是需要等,我等却需要谋划联络的。”

裴矩道:“八百兄竭尽心力,还在联络帮手……”看了眼天色,笑道,“此刻只怕也快要到了。”

他话未落,张仲坚闪身回头望过去,就见山脚有人影数点,正向这里奔来,哼了一声。

裴矩在张仲坚闪身时,眼中突露杀机。

他本自负之人,素少服人,眼见张仲坚武技如此精进,看起来竟不差张裕,难免生起除去之心,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对孙思邈数次下手。

但他见张仲坚虽向山下望去,但无论手足之势,均是隐而不发,如龙隐云雾、虎盘山川,并无破绽,知道张仲坚再非以前的毛头小子,对他很是提防,终于放弃出手的打算。

斛律琴心见二人均是留意山下,悄然又向前走了几步,躲在大石旁,一颗心怦怦大跳。

她见山脚下那几点人影脚步迅疾,来势极快,不但诧异这几人究竟是哪里的高手?同时又在担忧这些人汇聚在此的用意。

不到片刻,那几点人影已到了火堆旁不远,零散分开而立。

天虽冷,斛律琴心见了那几人,手心却微冒冷汗,来的四个人中,她竟认识三个——这三人她都在通天殿内见过。

这三人都是六姓之家的人物,李八百、葛道人,还有楼观道的郑道人。

第四人气度从容,葛衣羽冠,斛律琴心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已猜到这人是哪个。

果不其然,就听裴矩笑道:“八百兄果然好本事,竟然把王道长都请到了邺城,这些年来,茅山宗除了桑洞真能带人到了江北,再无人敢如此接近邺城了!”

斛律琴心立即想到,这人果然就是王远知!裴矩看似感慨,实则用的是激将法。

王远知冷哼一声道:“裴矩,你当初乔装魏登隐陷害我,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他说话间,上前一步,神色不善。

当初李八百曾鼓动桑洞真加入六姓之家反叛一事,害桑洞真身死,而早在这之前,就曾联系裴矩离间陈叔宝、陈叔陵兄弟,此事不但让这两兄弟势如水火,更让茅山宗百口莫辩。

此事如今看起来虽平息,但王远知对裴矩、李八百所作所为显然颇为不满。

斛律琴心微喜,她虽不明白这几人之间详细的恩怨,但感觉这几人并不齐心。

裴矩神色不变,淡淡道:“难道说八百兄辛辛苦苦找寻王兄来此,就是为了和我算账吗?”

李八百哈哈一笑,突然上前一步,向王远知深施一礼。

他本倨傲不羁之人,向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中,这会突对王远知如此恭敬,倒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王远知侧身不受他的大礼,皱眉道:“做什么?”

李八百道:“还请王兄原谅小弟一时心切,这才做了错事。”

王远知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李八百目光闪烁,突笑道:“王兄可曾记得孟子曾说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原来你们是看我太过安乐,因此给我找些忧患的。”王远知冷笑道。

李八百叹息道:“话不中听,但事实的确如此。想天师六姓之家,分崩离析,只有王兄所在的茅山宗一家独大,若不锐身赴难,举旗反抗斛律明月,只怕六姓之家被灭不远了。”

顿了片刻,一字字道:“倾巢之下,并无完卵,王兄真以为远在江南,斛律明月就不会对付茅山宗了吗?”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不能不感慨这个李八百狡诈非常,但若论攻心之术,也绝不简单。

“你们怕我没想到这点,才刻意提醒我,让我受朝廷猜忌,这才决意和你们一起?”王远知冷笑道。

李八百笑道:“说起王兄被陈国猜忌这件事,倒和张裕兄有关,王兄也知道,龙虎宗素来不喜欢和朝廷联手,我们要和张裕兄一起,就不得不用些手段。”

向张仲坚望去,李八百叹息道:“如今张裕兄仙逝,龙虎宗以张大侠为首,想必对这个念头就淡了。”

他轻描淡写地就将问题推到已死的张裕身上,浑然没有半分责任的样子。

张仲坚沉默无语。

王远知的目光已望向张仲坚,其中闪过分古怪,斛律琴心远远望见,倒感觉王远知对张仲坚兴致不小。

李八百目光闪动,又道:“事已至此,埋怨无用,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振四道……”看向裴矩道,“裴兄没有把孙思邈请来,看来他对我们所为并无兴趣了?”

裴矩摇摇头道:“孙思邈说王兄若来,他就不会参与我等行事的。”

“他真的这么说?”王远知皱眉道。

裴矩神色胜过十足赤金:“本来我不想说出此事,只怕王兄以为我挑拨离间。不过我是性情中人,实在忍不住不说,孙思邈自负清高,其实本性懦弱,要论勇气,那是远远不及工兄。”

张仲坚眉头一皱,神色不悦。

斛律琴心望见张仲坚神色,想起他曾经说的话,黯然神伤。张仲坚说的不错,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张仲坚才对孙思邈赤诚一片,并无半点机心。

李八百立即接道:“不错,因此我等为了王兄,只能舍弃孙思邈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倒是天衣无缝。

王远知神色却如寒雪般,冷冷道:“你等以为我和桑洞真一样,轻易就听你等的蛊惑吗?”

李八百含笑道:“兄弟怎敢呢,兄弟说的可是真心真意。”

“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用心?”王远知缓缓道。

李八百还在笑,可目光中却没半分笑意:“我等是何用心呢?”

王远知冷冷道:“我若猜测不错,李八百……还有你……”伸手一指裴矩道,“你们二人多半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门下。”

众人均是诧异,斛律琴心本冻得全身发僵,听到这里,心头狂震。

李八百和裴矩竟然都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高手?

他们原来一直都是斛律明月追杀的对象?

斛律明月说的原来没错,他并没有把当年北天师道的一百零六高手杀个干净,还剩下几人,一直在暗中活动。

王远知又道:“你等的目标并不是重建四道八门,再兴天师大道,而是想找斛律明月报复,因此你等才四处兴风作浪,蛊惑旁人和你们联手对付齐国!”

火光中,裴矩脸色阴晴不定,李八百又笑:“就算这样,又能如何?王兄,我方才就已说过,我们目标本是一致的,对手都是斛律明月。”

“可你们的目标,未见得是我的目标。”王远知淡漠道。

葛聪一直在王远知身边不远,他本是笑容满面,这次前来却有点愁眉苦脸,闻言立即道:“王兄说的不错,其实恩怨早远,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总是打打杀杀呢?”

李八百笑道:“葛道长不想打打杀杀是好事,可天底下并非每个人都像葛道长这么想了,比如说斛律明月。王兄来此,利大于弊,不然怎会来此?”

“怎么个利大于弊呢?”王远知目光一闪。

李八百环望众人道:“无论如何,各位都是不能否定,我等和斛律明月早就势不两立,我等就算不找他的麻烦,他总有一日也要杀了我们。今日我等还有机会齐聚,有一搏的机会,但若等他各个击破,那只能坐以待毙。”

见葛聪皱眉,李八百道:“葛道人不要以为在江南就天高皇帝远,帛锦不也是到了江南,还不是被斛律明月算计?”

众人沉默,不能不说李八百言之有理。

李八百又道:“因此我等可能目的不同,但联手才有生机。”

顿了下道:“王兄,兄弟我并不讳言,的确和北天师道有些关系,但六姓之家也好,南北天师道也罢,起源本从天师,血脉一家。兄弟目标是斛律明月,并非四道宗主一位,此事若成,兄弟当诸位面前立誓,当推举王兄为四道宗主,若有食言,天诛地灭!这是王兄和我等联手的第一个好处。”

众人听他立誓诚恳,多少有些动容,王远知脸色也稍缓和。

李八百见状继续道:“王兄志存高远,当然未见得对这些虚名有兴趣,但天师门下,本以振兴太平大道为目的。我等此行若成,王兄还有第二个好处。”

就算王远知都忍不住道:“是什么?”

他虽贵为茅山宗道主,但若说对四道宗主一位并没有去想,倒是假话。

“只要我等成功,陈顼肯定对王兄另眼相看。”李八百缓缓道,“当初兄弟一步走错,害王兄被陈顼猜忌,兄弟一直想要补过这个错误。”

裴矩突然插嘴道:“到时候王兄不但是四道宗主,还能身兼陈国国师一位,要说超越寇谦之,也非绝无可能。”

众人均是动容,就算斛律琴心都不能不说,李八百、裴矩说出的条件极具诱惑。

这数百年来,茅山宗在时人眼中,又叫南天师道,南天师道虽有发展,但在世人心中,还是不能和寇谦之的北天师道相提并论。

若能超越寇谦之,王远知就可说是道中第一人,这种荣耀,让王远知怎不心动?

只有张仲坚态度冷漠,好像在听,又像根本没有把一切放在心上:“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件事,他本来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王远知目光如针,倏然钉在张仲坚身上:“看来你对我很是不满?”

张仲坚缓缓道:“不错,事成后,我还要和你作个了断。”

当初张裕是中王远知禁制,又被葛聪九字真言所伤,这才身死,张仲坚当然记在心中。张季龄、蝶舞身死,或多或少也和王远知有关。

往事如刻,张仲坚从未忘记。

王远知淡淡道:“其实不必事成后,如今你我就可以作了断!”

“你敢吗?”张仲坚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冷漠。

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不想张仲坚竟有如此胆量,居然敢向茅山宗第一高手挑战。

王远知脸色未变,但眼中隐约有分不安。

他当初甚至对张裕都敢下手,为何会对张仲坚如此畏惧?斛律琴心身在局外,冷眼旁观,益发觉得其中局面微妙。

李八百眼中闪过分诡异,打破僵局道:“兄弟这般辛苦将各位找来,不是为了自相残杀,却是想各位携手做大事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郑道人突然道:“还不知道八百兄的大事是什么?”他看似墙头草,但轻轻一句话,就将话题岔开。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更是侧耳倾听。

葛聪突道:“可是要杀斛律明月?”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

张仲坚眼眸一亮,可其余众人都是脸色改变,李八百沉默许久才道:“我的确也想杀了斛律明月,可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张仲坚冷冷道。

李八百笑道:“张大侠不急,这里的诸位,只怕就你一心想和斛律明月对决……”

众人听到这里,耸然变色,再看张仲坚的神色已大不相同。

这些年来,道中高手可说被斛律明月追得狼狈不堪,但从未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这个张仲坚竟敢?

听李八百又道:“可报仇不见得一定要杀了他,还有很多手段。”不待张仲坚反对,李八百凝声道,“兄弟召集各位来此的目的,本是想对兰陵王下手!”

斛律琴心娇躯微震,花容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