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提婆目光如同亭前挂的那盏宫灯散发的光芒,朦胧中带分难以琢磨。
他当然知道斛律琴心,他甚至曾向斛律家提亲,想迎娶斛律琴心。
当初在仙都殿时,斛律琴心乔装成慕容晚晴,他就已认出斛律琴心的底细,因此借口要将斛律琴心留下来。
不过一切都被斛律明月拒绝。
穆提婆要娶斛律琴心,是因为他喜欢斛律琴心?他认为和孙思邈本是情敌,因此才用冰儿束缚孙思邈?
孙思邈没问,穆提婆也没说。
很多话本就不必问,因为问了也不见得有答案,不问也不见得没有答案。
二人沉默相对良久,穆提婆嫣然一笑,柔声道:“看来先生虽是大才,但在某些问题上,也是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孙思邈笑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常人,我也喜欢当个寻常人。”
“因此当年先生也能一怒为红颜,甚至为爱舍却生命?”穆提婆若有所思道。
孙思邈笑容突变得说不出的苦涩。
这本是他胸口一直以来的痛,虽因宇文护的一句话而减轻,但惆怅仍在。
穆提婆眼中却有分钦佩之意:“奴家说出这些,并非想要刺伤先生,而是想告诉先生,奴家很钦佩先生的这种勇气……”
轻轻叹口气,穆提婆幽幽道:“一人为心爱的人做什么,都不为过,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更是世上难得的真爱。”
孙思邈听他说得渐渐执着,皱了下眉头。听穆提婆又道:“奴家知道先生还记挂着十三年前的柳如眉,可奴家想奉劝先生一句,人总是活在当下是不是?”
“多谢穆大人的好意。”孙思邈缓缓道。
穆提婆听他说得诚恳,又是一笑,竟是颇为妩媚的样子,只是朦胧的灯光下,未免显得诡异些。
孙思邈没露出丝毫异样,只是道:“每个人都有难题要去解决,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穆提婆感觉到孙思邈的言下之意,默默体会。
“我们不能面对,于是就选择了逃避,可逃避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让一切困难反复地出现在面前。”
“先生要说什么?”穆提婆问道。
孙思邈凝望他道:“我想说……很多事情要解决,要去面对,也要用时间。”他知道一些人难得改变,但他还是希望穆提婆能琢磨他说的深意。
穆提婆以为明了孙思邈的意思,轻淡一笑道:“可留给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哦?”孙思邈有些不解。
“据我所知,兰陵王不日就要回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要迎娶斛律琴心。”
穆提婆目光凝在孙思邈的脸上:“先生若喜欢斛律琴心,最好早点决定。”
他这话说得奇怪,他和孙思邈本像是情敌,可不知为何,居然有点鼓动孙思邈和斛律琴心在一起的意思?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多谢提醒。穆大人还有别的事情吗?”
穆提婆笑笑:“其实奴家的确还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能否释疑呢?”
“穆大人请说。”
穆提婆转目望向森森宫阙,缓缓道:“‘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两句谶语真的那么难解吗?”
孙思邈不答反问:“穆大人难道知道谶语预言着什么?”
“百升为一斛……这点先生当然懂得?”
孙思邈脸色变了下,轻轻叹了口气。
谶语虽隐秘,对他来说,并非难题,这谶语出现,针对之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
百升为一斛,暗指斛律明月姓氏,而明月说的就是斛律明月的字。
如今斛律明月身在齐国,齐国都城为邺城,可明月居然能照到长安,就是说斛律明月能灭周一统天下,这对齐国来说本来是好事,但前面还有一句说百升飞上天,却是暗指斛律明月灭周前要当天子。
他能当哪国的天子?难道是齐国?
这当然是齐国的大忌!
孙思邈不信什么谶语,但知道这谶语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难免有些忧心。
“先生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穆提婆道。
见孙思邈沉默,穆提婆坚持道:“斛律将军一直对先生不善,奴家本以为……先生会借这个机会说些什么,可先生什么都没说。”
“穆大人错了。”
“奴家哪里错了?”穆提婆睁圆了眼睛,颇为不解。
“虽然斛律将军一直对我有些猜忌,但我却从未把斛律将军看作敌人的。”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明月如此待你,你难道一点不恨他吗?”穆提婆诧异道,这种感情,他不能理解。
孙思邈笑笑,恢复了从容平静:“他怎么待我是他的事,我是否恨他,本应由我控制。”见穆提婆苦思不解的样子,孙思邈诚挚道,“因此……我希望穆大人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穆提婆皱眉道。
孙思邈心中微叹,只是道:“若穆大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倒想出宫了。”
穆提婆凝望孙思邈良久,似还要说什么,终于挥挥手,有宫人从暗处走出,带着孙思邈向宫外走去。穆提婆望着孙思邈远去的背影,眼中有分幽怨,低语道:“我倒也想好好考虑……可是……”
夜深沉,冷风如刀。
齐国的冬天这次来得特别早,似乎也特别的冷。
孙思邈出了深宫,立在长街上,辨别了方向,缓缓向寇祭司住的客栈方向行去,微锁着眉头。
城外谶语蓦地出现,将邺城卷入了动荡迷离之境,他明白谶语的用意,可一直不能确定是谁做的文章。
李八百?杨坚?或者另有其人?
微吸口冰冷的空气,孙思邈振作精神,走进了客栈。
他记得和寇祭司分开时,寇祭司曾有话要和他说。他早知道寇祭司出了苗疆,并非仅仅是想帮他完成冼夫人的心愿,寇祭司还有个切身的目的。
寇祭司一直遮遮掩掩地不说,自从孙思邈在将军府质疑斛律明月后,寇祭司突然转变了态度,难道说他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寇祭司知道许多道中秘事,他在当年,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孙思邈想到这里的时候,问明了寇祭司住的房间,走到了门前,轻轻地敲了下房门。
“咯吱”声响,房门没有上闩,自动地开了。
房中有孤灯一盏,寇祭司侧对房门而坐,呆呆地望着孤灯,似在思考着什么,竟没留意孙思邈的到来。
孙思邈微笑道:“深夜打扰……”
他话未说完,心中蓦地有分惊凛,脸色陡变,低声道:“寇兄?”
不见寇祭司响应,孙思邈身形一闪,就到了寇祭司的身旁,伸手一搭他的肩头,一颗心沉了下去。
寇祭司被孙思邈轻轻一碰,就仰天倒了下去!
他脸色如常,双眸睁着,里面似乎闪动着孤灯映照的光芒……
可他死了!
孙思邈自幼学医,更经昆仑十三年的磨炼,医术更上一层楼。虽说不能活白骨,医死人,但对人真死假死一望可知。
他方才入房间时,就感觉有些不对,手一触碰寇祭司肩头,观其双眸,就知道寇祭司已经死了。
寇祭司怎么会死?
孙思邈震惊之下,还是伸手触摸一下寇祭司的鼻息。他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只盼奇迹出现,让他还能够救寇祭司一命。
触手冰凉,孙思邈心中更寒,只因为他发觉左右手竟微有麻痹之感。
他立即发现一点,他中了毒!
凶手不但杀了寇祭司,还在他身体上下了毒?凶手的目标不但有寇祭司,还有他孙思邈?
一念及此,孙思邈立即运气双手,就要将从肌肤侵入的毒素硬生生地迫出来。
“喀嚓”一声响,窗户破裂,一道剑光毒蛇般从窗外闪入,直奔孙思邈的咽喉。
孙思邈全力迫毒之际,身形已摇摇欲坠。
那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剑!
孙思邈突退一步——只一步,那剑锋堪堪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禹步!
孙思邈虽摇摇晃晃,但还能运用禹步,闪开那剑后迅疾又走了六步,而凶手几乎同时刺出了六剑,却剑剑刺在空处。
房间不大,孙思邈摇摇晃晃却如闲庭信步,剑光如电,闪在丈方卧房,但七步毕,孙思邈仍旧毫发无伤。
凶手暗自心惊,从来没想孙思邈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下,反应还能这般迅捷,断喝一声,长剑高举,直劈了下来。
孙思邈这时已看清对手一身黑衣,脸蒙黑巾,全身除了一双眼,一双手外,尽数藏在了黑色之下。
那凶手剑做刀使,一剑劈来,竟有力士开山之威,狂风大作。
孙思邈似不堪狂风卷来,直荡到房门前,避开那狂猛的一剑,可在那之前,袖口一道青光射出,击在那凶手的手腕之上。
凶手只觉得手腕一震,五指乏力,松开了剑柄。
长剑“当”的大响,砍在地板之上。
那凶手一惊,见孙思邈双眸精光闪动,已无方才中毒的模样,几乎毫不停留的一个鱼跃,从窗口倒翻了出去。
孙思邈这才有工夫喘了口气,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击在地板之上。
他运气逼毒之际,凶徒趁机出手,他虽击退凶徒,但那毒素终侵入他的筋脉。
可那一口血喷出后,毒素已随鲜血排出八成,他精神一振,立即也跟随凶手穿窗而过,上了房顶。
有月明,照得屋顶雪色如霜。
远远的屋脊上有一黑影正在急奔,孙思邈长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也沿屋脊追过去。
凶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微有痛楚,孙思邈眸中闪动少有的愤怒光芒。
他厌恶杀戮,可始终难以摆脱杀戮,他如此迫切地追凶,并非为了自己,却是想为寇祭司讨回一个公道。
寇祭司本与世无争,为何也要遇害?
或者说凶手真正的目的是他孙思邈?
他轻功虽高,凶手毕竟早走了片刻,而且轻身功夫也是极为高明,等他追到方才凶手所在的屋脊处,对手早不见踪影,只有一行脚印沿着屋脊的白雪一路向东。
孙思邈顺着那脚印追去,奔出盏茶的工夫,蓦地发现屋脊脚印消失不见。
他略作犹豫,从屋顶跳到一条巷子中,又发现巷中留有一行脚印,那脚印只沿着巷子走了几步,又消失不见。
若是旁人,只怕会不明所以,孙思邈立即纵身上了一侧的高墙跃了进去。
凶手一路行来,到这里翻墙而过,难道说这里是凶手的巢穴所在?
孙思邈一过高墙,略怔了下,高墙后是一极大的后园。
冬日萧条肃杀,花草枯槁,后园满是荒凉。
凶手脚印从后园一直延伸了出去,过了后园,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庭院后,消失不见。
前方现出了排厢房,其中一间内有灯火闪动。
孙思邈没有直扑那间厢房,反倒止住了脚步,蓦地向后望去。
琴声突发,一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背后,一剑狠辣地刺向他的胸膛。
刺客在此有埋伏?
剑映月光,明亮了孙思邈的双眸,他念头闪过,动也未动。
眼看那剑将将到了孙思邈胸口时,蓦地止住,一寸寸地缩了回去。
剑光寒亮,冷漠了那使剑之人清亮而又憔悴的脸庞。那脸上本有意外和惊喜,可那一刻却被剑的冷漠伪装。
“你来做什么?”斛律琴心垂下了长剑,也垂下了目光。
孙思邈反问了一句:“这里是东柏堂……将军府吗?”
他虽知将军府就是东柏堂,但只来过一次,不想顺着凶手的足印,竟一直追到将军府内。
难道说刺客是从将军府出来的?
斛律琴心脸色数变,终于只是道:“你走吧,我当没有见过你。”
“我既然来了,怎么会走。”孙思邈道。
斛律琴心花容失色,持剑的手有些发抖:“你白天时不能和我义父交手,到晚上也不会多一分胜算!”心中却想,他和义父交手,我会帮谁?
孙思邈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对将军不利吗?”
“不是吗?”斛律琴心忍不住道,蓦地脸色异样,持剑的手抖了起来。
她那一刻只是在想着,他不是为了将军,那是为了我吗?
就听孙思邈道:“我是为了杀人凶手来的。”斛律琴心娇躯立僵,蹙眉道:“杀人凶手?”
“不错,此人杀了和我一起来的寇祭司,又要暗算我。”孙思邈沉吟道,“我追他到了这里……”
斛律琴心一颤:“凶手是谁,你看清了吗?”
她那一刻突然有个猜测,只是实在惊心,不敢深想下去。
孙思邈摇了下头,一字字道:“我虽不知他是哪个,可一定会把他找出来!”他口气中不但有少见的愤怒,还有无边的决心。
斛律琴心又是一抖,迟疑道:“那你还在这做什么?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去找凶手,不然……”蓦地发现孙思邈向她身后望去,斛律琴心立即收声。
她缓慢地转头望过去,发现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人,看起来比树还要高大。
树倒下的时候,那人看起来都不会倒下。
那人正是斛律明月。
天上月明,可也亮不过斛律明月眼中的锋芒。
孙思邈望着他,他也在望着孙思邈:“你不用找了。”
“哦?”孙思邈应了声,目光中满是询问。
斛律明月踏前一步,一字一顿道:“凶手就是我!是我杀了你的同伴!”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周身乏力,脑海嗡鸣,她早有这个怀疑。
如果孙思邈白天说的是真的,那齐国灭道一事本就理亏,斛律明月更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祖珽肯定早知道真相,因此才会那么害怕,他怕揭穿真相后,斛律明月会对他不利,齐国上下,所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又敬又怕。
斛律明月不会败,也不能败,他绝对不能容忍这件事的真相泄漏出去。
因此他虽在白日放过了孙思邈和寇祭司,但到晚上随即杀了寇祭司,又想除去孙思邈!
除了斛律明月,这天底下还有谁会对这两人同时下手?
孙思邈表情蓦地变得极为复杂,似有愤怒,似有悲哀,其中似乎还有些怜悯之意,他缓缓地吸气,双拳已经悄然握紧。
斛律明月将他的细微举动全部看在眼中,冷哂道:“听闻你习得了天衣剑法?”
不闻孙思邈否认,斛律明月又道:“天衣无缝,天衣无敌。”
孙思邈终于开口:“天衣或许无敌,人却有敌。”
“不错,你我始终会成为敌人。”斛律明月目光一闪,“当日邺城匆匆一别,我一直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孙思邈皱眉道。
“遗憾未能让你放手一搏。”斛律明月仰望明月,淡淡道,“幸好今日又有了机会,你昆仑苦练十三年,想必深得天衣剑法的精髓,我很想领教你的天衣剑法。”
他话一落,又上前了一步。
斛律琴心虽不想退,但实在挡不住那如山岳般的压力,向旁退了一小步。
孙思邈仍未动,只是摇摇头道:“我不会出剑的。”
“你不敢?”
斛律明月身形一凝,眼中厉芒一闪。
这对高手来说本是极大的侮辱,连斛律琴心都已看出,斛律明月已决定和孙思邈一战,无论孙思邈是否动手。
她忍不住想要放声高呼,让孙思邈出手,因为孙思邈若出手,还有一线生机。
孙思邈沉默许久,缓缓松开双拳,这才道:“是的,我不敢。”
风吹枯树,残雪零落。
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呈现的只是孤独——孤独地面对着那沛然无俦的压力。
这句话是很多人死都不肯说的,更何况是他这种人,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那压力渐渐地消散,斛律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思邈,重复了一遍:“你不敢?”
这句话是他死都不肯说的,他和孙思邈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是,我不敢——我不敢出手,因为我怕出手后,只能让错的更错。”孙思邈道。
斛律明月全身骨骼突然如爆豆般响了起来。
孙思邈却无畏惧,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力只能让人屈服,但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问题还是问题,并不能因为你杀了我而解决。”
“可你杀了我,就能为寇祭司报仇了。”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冷静道:“我眼睛未瞎,知道若是将军出手,何须用毒暗算?”
用毒暗算的伎俩或许巧妙,但绝非高傲的人所为。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载,杀人难以尽数,但从不会用毒,更不会暗算!
斛律明月一张脸似如坚冰:“或许是我的手下动的手?”
孙思邈道:“若是将军的手下动手,肯定干净利索,如何会将我引到这里?”
斛律明月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件事或可瞒过很多人,但对于孙思邈和他而言,无可遁形。
“记得我初到邺城时,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孙思邈回忆道,“将军说过,‘错了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
斛律琴心记得这句话,当初她和张仲坚去劫狱,被斛律明月派伏兵拦截,斛律明月就是用这句话逼孙思邈接了三箭。
想到这里,她心中难受,忍不住垂下头来。
那一箭伤了孙思邈,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能忘却的印记。
“说过能如何?”斛律明月回道。
孙思邈轻淡道:“将军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不是将军的错,将军本不用揽在身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言下之意当然是,如果是斛律明月的错,斛律明月也一定要担当!
斛律明月无语。
孙思邈静静等待片刻,静静地离去,竟不再去追凶手的下落。
冷风残月,寒树影孤。
斛律明月在月下的影子,看起来比寒树更加的孤独。
他没有出手,任由孙思邈离去,许久许久,才开口道:“你方才认为义父是凶手?”
斛律琴心微颤,不敢隐瞒,默默地点点头。
“可孙思邈却不这么认为。”斛律明月萧索道,“你是我的亲人,反倒怀疑我,他是我的仇敌,反倒信我。”
事情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斛律琴心却笑不出来。从她的角度望去,除了能见到斛律明月威严的身影,还有他鬓角的白发。
斛律琴心突然有分悲哀,她感觉义父已老迈,虽然他仍旧是天下无双的将军。
“有人杀了寇祭司,暗算孙思邈,却将孙思邈引到这里来了。”
斛律明月望着苍穹,喃喃自语道:“寇祭司身为苗疆第一祭祀,无论本事用蛊都是一流,能杀他的人并不简单。”
斛律琴心终于明白过来,刺杀寇祭司的事情,本来和斛律明月无关。
她想到这里,混乱的脑海蓦地清醒,诧异道:“刺客是故意把孙思邈引到这里,想让义父和孙思邈分个生死?”
“孙思邈是个聪明人。”斛律明月叹口气道,“他早想到这点了。”
斛律琴心脸一红:“义父猜到刺客是谁了吗?”
她心中骇然,暗想这刺客竟敢在斛律明月和孙思邈眼皮底下做文章,胆量可谓惊天。
斛律明月摇头道:“我不知道。”顿了片刻,漠漠道,“我只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而且很可能要对齐国不利,不过……我等着他!”
话锋一转,斛律明月道:“你当然知道城外出现谶语一事了?”
斛律琴心点点头,听斛律明月问道:“你也能猜到谶语的用意?”
斛律琴心忧心忡忡道:“义父,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着这两句谶语,对义父极为不利的。”
斛律明月神色哂然,喃喃道:“不用担心的。只是孙思邈说错了,有些问题,一定是要用武力来解决的。”
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杀机,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发冷,还是上前一步道:“义父,有人制造谶语,又引孙思邈和义父交手,用心险恶,请义父让女儿去查此事。”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突道:“长恭后天就到邺城了。”
斛律琴心一震,听斛律明月又道:“他回来的目的,就是要娶你。”
说话时,斛律明月若有所思:“因此你这两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嫁人就好。琴心,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转目望向斛律琴心,又道:“义父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为你做到。”
他语气中少有的温情,目光中更有殷切之意。
斛律琴心听闻喜讯,却没什么激动之意,只是缓缓地垂下头来。
“你不高兴?”斛律明月目光微闪。
“义父,女儿能不能不嫁?”斛律琴心霍然抬头,咬牙道。
斛律明月笑容僵住,脸上阴霾闪过:“为什么?”不闻斛律琴心回答,又问,“是为了孙思邈?”
“不是。”斛律琴心立即回道,有些畏惧斛律明月的目光,风中有些颤音道,“女儿只是不想嫁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不想嫁了?”
嘴角蓦地带分哂笑,声音渐转冷厉:“你可知道为父为了此事,做了多少功夫?三年前,你入宫中见长恭一舞,从此痴迷。为父知你心意,这才多次向长恭提及此事。”
顿了片刻,又道:“长恭本无意于你,但在为父的撮合下,终于对你中意,答应了为父的要求。为父为了你,甚至拒绝了穆提婆的提亲,和他眼下势同水火……”
他提及穆提婆的名字时,眼中带着极为强烈的憎恶。
“我知道义父为了我,做了很多事情。”斛律琴心道,“可女儿承认,当初女儿就错了。”
她咬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反倒有分释然。她当初选择离开孙思邈,绝不是为了以后再也不见,她不怕成为斛律雨泪,却不想孙思邈变成张季龄。
突然想到孙思邈方才对斛律明月说过的话,她鼓起勇气道:“义父说过,‘错了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
斛律明月眼眸一厉,竟有杀机。
齐国一事若错了,担责的会是哪个?有些人,死都不会认错的。
斛律琴心一阵心悸,还是咬牙道:“女儿愿意担当自己做错了的一切后果,只要女儿不用嫁给兰陵王。”
斛律明月眼中杀机泯灭,看起来仍想发怒,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琴心,长恭哪里不好,他身为皇室,如今赫赫威名,为父如果不在了,他必成齐国第一栋梁,你嫁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他是很好很好。”斛律琴心不想放弃,坚持道,“但他一直是我的一个梦——一个不真实的梦,我不想再做梦。”
顿了片刻,她强调道:“我也不喜欢做梦了!”
她更喜欢在破釜塘木屋前,那种真实的感觉。
斛律明月目光渐渐变冷,一字字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本不是由喜欢与否来决定的。”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发冷,如同坠入一个没有底的深渊。
深渊的梦并不绮丽,更像是没有醒来的噩梦。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是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
“婚事已定,义父一言九鼎,绝不能反悔。”斛律明月斩钉截铁道。
斛律琴心更冷,许久才道:“那这婚事,一定会成行了?”
她多此一问,可却不能不问,神色凄楚,让人望了心酸。
斛律明月扭头不再去看义女,是不想,也是有丝不忍:“不错,婚事一定会成行。”感觉到斛律琴心呼吸似乎都停了,他叹口气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是什么?”斛律琴心眼眸蓦地发亮。
“为父绝不会向长恭提及悔婚一事,可他若反悔,就另当别论了。”斛律明月眼中似乎藏着什么,“但他当然不会悔婚的,是不是?”
斛律琴心木然站立许久,突然道:“义父,女儿累了,想去休息了。”
她心中有了个主意,内心震颤,恨不得立即去实施,见斛律明月点头,快步离去,却没有留意到斛律明月望着她的背影,眼神突变得极为古怪。
“后天……”斛律明月喃喃道,“后天长恭就会回来,一切都要做个了断了。”
夜更沉,风益冷,杀气弥漫邺城的每一个角落。
孙思邈回转客栈时,忍不住又到了寇祭司的门前。
寇祭司死了,他身上还沾有剧毒,若被人沾染,只怕后患无穷,无论如何,他总要先处理此事。
到了门前,他缓缓地推开房门,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房中窗子碎裂,冷风卷入,让房间内如冰窖般寒冷。
油灯早灭,房中满是幽暗,他虽目力敏锐,但蓦入黑暗,极目望去,一时间难以看清房间的究竟。
他只看到桌案旁坐着一人,黑暗中有如幽灵,一动不动。
那应该不是寇祭司!
他清楚地记得寇祭司已经倒地,可地上却没有寇祭司的尸体。
难道说,寇祭司奇迹般活转,又坐了起来?亦或是,寇祭司借尸还魂,坐在那里等待向他叙说冤情?
房内诡异非常,那人听到孙思邈进来,头发丝都未动一下,呼吸似乎也停了。
孙思邈只是怔了片刻,就走到了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燃起了油灯。
他的胆子看起来是天做的,无论是人是鬼,都不畏惧相见。
油灯亮起,照耀着那人无尘脱俗的一张脸,咄咄的双眸。
那人一笑道:“孙兄不怕吗?”
“怕什么?”孙思邈反问道,那人竟是裴矩。
裴矩道:“怕寇祭司还魂了。”
孙思邈神色微黯,知道寇祭司就算再大的神通,也绝不会活转了。
“心中有鬼的人,才怕寇祭司还魂。按理说……应该是你怕才对。”
裴矩脸色微变:“孙兄以为是我杀了寇祭司?”
孙思邈看了裴矩许久,鼻翼动动,摇头道:“不是你。”
裴矩反倒有分意外:“孙兄怎么会这么肯定?”
孙思邈缓缓道:“我有一种神通,只要凶手再次出现,我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你若是和他认识,最好通知他一声,不要让他再在我面前出现。”
他说得极为肯定,也极为执着,裴矩望了,居然有分心寒,丝毫不怀疑他说大话,强笑道:“幸好我不是凶手,我也不认得凶手。”
“但你方才装鬼坐在这里,不是想当凶手吗?”孙思邈淡淡道,“你其实还想趁我惊乱的时候杀了我,是不是?”
“孙兄果然幽默,我现在和孙兄是朋友,怎会动手呢?”裴矩哈哈大笑道。
他虽在笑,可目光闪动,其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的念头,本来也是难以捉摸的。
“因为你知道杨坚第二局赌注也要输了。”孙思邈道,“你若能杀了我,杨坚对死人当然不必守什么赌约了。”
裴矩冷哼一声道:“孙兄就那么肯定会赢?”
孙思邈淡淡道:“我什么都难肯定,更不解你们为何要传谶语谣言,搅乱邺城?”
他并非不知道谶语的用意,故作不经意地说出这件事,就是想看着裴矩的反应。
谣言突出,中伤斛律明月,能够受益的人并不多。听穆提婆所言,能炸开荒山,埋下血石,处心积虑做出这种事的人也不多。
他怀疑谶语这件事是裴矩所为。
裴矩没有任何反应:“孙兄若想把这件事算在我的头上,我倒也不反对。”
孙思邈见他虚虚实实,一时间反倒不敢肯定答案。
“其实谶语是谁放出的本无所谓。”裴矩道,“这三十年来,斛律明月的光芒,本是由无数人的鲜血亡灵染成……有人中伤他,不足为奇。”
孙思邈叹了口气:“他毕竟是齐国的大树,为无数人遮风挡雨。”
“可这棵树已挡了路!”裴矩凝声道。
孙思邈道:“因此你们想让我砍树,我不成的话,你们就会亲自动手?”这本来是不久前,杨坚对付宇文护的策略。
裴矩摇摇头道:“这计谋只怕不成,因为斛律明月毕竟不是宇文护。”
宇文护没了四大护卫,去除了十万雄兵,本身的能力剩下不了许多。
可斛律明月就算孤身一人,也没人敢对他下手!
这些年来,或许有无数人想暗杀宇文护,但想暗杀斛律明月的可说没有一个。
孙思邈道:“那你来做什么?你不是闲着没事陪我聊天的人。”
裴矩笑笑道:“和孙兄这种人谈话就是痛快,不必拐弯抹角,我来邺城本有三件事的。第一件事是……我身为大周使者,向齐国宣告宇文护已被我大周皇帝在宫中除掉一事!”
他说得奇怪,宇文护本是在江陵城外和孙思邈的对阵中,被杨坚设计,独孤伽罗刺死,怎么会变成宇文邕杀了宇文护?
孙思邈并没有丝毫意外,他终于明白了周国一直封锁宇文护死讯的用意。
“杨坚此举,是为了树立宇文邕的威望?”
宇文邕当了十数年的傀儡皇帝,蓦地掌权,只怕群臣不服。但如果是他亲手除去宇文护,那在群臣心目中造成的震撼自然不言而喻。
“孙兄当然也知道,我等做法和斛律明月如出一辙,兰陵王的威望,不也是这般被斛律明月树立起来的?”裴矩轻淡道。
孙思邈不答反问:“阁下来邺城第二件事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件事就是大周想和齐国求和。”裴矩轻描淡写道。
孙思邈立即明白周国的用意,宇文护初死,周国急需清理宇文护身后事,宇文邕也需要时间巩固政权,求和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那第三件事呢?”
裴矩微微一笑:“第三件事却是私事,有些人想托我给孙兄捎个话。”
他和李八百一样,所到之处无不风起云涌,他显然也是个极为自负的人,除了杨坚外,好像谁都不服,又有谁有能力让他捎话?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问道:“他们说什么?”
裴矩轻咳一声,凝声道:“他们想托我请孙兄出马,重组太平大道,同时担任太平四道八门的宗主一位。”
孙思邈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