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曾和高纬见过一面,只是那次专心为穆妃看病,只感觉高纬性格急躁,却未对高纬多加观察。
这次借此机会,孙思邈留意高纬一眼,蓦地发现他除了眉心紧锁还带着不变的焦灼外,鬓角竟有几根白发。
孙思邈略有吃惊,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知道高纬是高湛之子,如果算算关系,高纬是兰陵王的堂弟,如果推算年纪,高纬还远远不到二十岁。
这样年轻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白发?
孙思邈心中诧异,琢磨着高纬白发的原因,就听高纬尖声道:“上次朕见过先生,只是关心穆妃的病情,却没想到先生是个大有来历的人。”
孙思邈含笑道:“圣上过奖了……我……”
“没有过奖。”高纬截断道,“听说你被斛律将军逼迫,无奈逃往陈国,却又被陈国抓住,送到周国……”
他说到这里,倒有点艳羡之意。他久居深宫,并不知道这其中生死一线,反倒感觉这经历很好玩。
“可你最终还是又回到了齐国,斛律将军看起来也没有为难你。”高纬自顾自地说道,“他们都说你很有才,不但昌国侯赞许,提婆推荐,就算祖侍中这个神童都说自愧不如。”
“那是诸位大人的厚爱。”孙思邈道。
“不是厚爱。”高纬缓缓道,“朕知道的不多,但朕知道一点,能让他们和将军都看重的人,绝不简单。”
孙思邈沉默下来,他入邺城时,自起孙简心一名,本想收心简单地做一件事情,可现在才发现,愿望是好的,但实现起来太过艰难。
“先生这种人才,朕若错过,岂不成了昏君?”高纬哈哈大笑道,“因此朕想封你一个大官,你想当什么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朕绝不拒绝!”
此言一出,穆提婆微笑,祖珽木然,高阿那肱冷峻的脸上带分动容。
孙思邈平静依旧,缓缓道:“圣上,在下并不想为官。”
众人愣住,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高纬极为意外,双眉一竖,竟有肃杀之意:“你说什么?”
“孙先生,你不妨好好考虑。”穆提婆忙打圆场道。
孙思邈缓缓道:“在下自幼患疾,几乎早死,这件事不知圣上可曾听过吗?”
高纬反问:“那又怎么了?”方才他对孙思邈极为亲切的样子,这一刻口气却很不友善。
孙思邈道:“在下幼时病得死去活来之时,曾在佛祖神像前许愿,若能病好,此生立志医道,救济天下百姓,若违此誓,当自绝佛祖面前。”
众人微有动容,高纬眉心微舒,若有所思的样子,杀意渐渐消融。
“几位大人对在下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人各有志,医术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若说为官在下却能力有限……”
穆提婆听到这里,嘴唇动动,想要劝说的样子,终究忍住。
孙思邈诚恳又道:“因此还请圣上见谅,能让在下做自己喜爱之事。”
高纬听到这里,叹息道:“人一生中,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那真的万金难换,朕不勉强你了。”
他喜怒无常,这一刻却颇有感慨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可是……朕其实想让你帮手的。”
孙思邈略有诧异,不解这堂堂齐国天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的帮手?同时又想,原来高纬有求于我,这才想用官来换。
“圣上请讲,在下若力所能及,当尽力去做。”
“这件事你若做不到,天底下只怕没人能够做到了。”高纬皱眉道。
蓬莱殿内檀香渺渺,似梦似幻。
孙思邈心中微动,就听高纬道:“朕想问你,究竟如何才能得到如意呢?”
殿中静寂无声,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凝重之意,就算祖珽灰白的眼眸中,都放出光彩。
孙思邈沉默下来,飞快地瞥了祖珽一眼。
高纬怎么会知道如意的事情,是不是祖珽说的?
他这般急切地要如意做什么?
这并非事情的关键,关键是他如何来回答呢?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
人不好改变,看法亦难以改变,冼夫人认为他见到了阿那律,祖珽相信他拥有了阿那律,李八百也说他拿到了阿那律……
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有阿那律。
可他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但他知道没用,因为三人成虎,自古多有,很多事情并不由他知道而改变。
良久,高纬才又道:“先生不想说吗?”
“我只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的。”孙思邈道。
祖珽哑着嗓子道:“你说出来的,我们就信。”
众人均是点头,若说齐国有个人能让殿中这些人一起相信,那人绝不会是斛律明月,而是孙思邈。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先说个故事,听完后,或许……对圣上有些帮助。”
高纬精神一振,立即道:“先生请说,朕洗耳恭听。”
他以为孙思邈要告诉他获取如意之法,祖珽却皱了下眉头,他感觉孙思邈说得含糊——孙思邈只说帮助高纬,却并不提寻找如意一事。
“这故事和一对父子有关……那父亲是个天下罕见的奇才,所学所知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孙思邈琢磨着措辞,缓缓道。
“那父亲比先生还要强吗?”高纬问了句。
孙思邈笑道:“在下不敢和此人相比的,此人才能,远胜在下百倍。”
祖珽见孙思邈说得煞有其事,心中不信,哼了一声,他自负才华,虽感觉不如孙思邈,但不信这世上竟有胜孙思邈才能百倍之人。
“天下奇才难数,但历来神物自晦,奇人多隐,那父亲虽才能极高,但一直隐居山中……只是他终究还不脱生死轮回,难离红尘情热,因此经常解附近百姓危难,兼医术高明,虽不求名,但渐渐为人所知,有了名气。”
高阿那肱道:“这人倒和先生比较像了。”
祖珽脸色微变,隐约明白孙思邈说的是谁了。
孙思邈继续道:“那人虽能人不能,但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人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他这里说的如意,只是人的一种心愿,当然不是传说中的阿那律。
“他有个儿子,志存高远,一直让他很是头痛……”
众人心中奇怪,暗想若子孙志存高远,那是好事,为何那父亲会头痛?
“有大志者,就绝不甘心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那儿子一心想入世打一番天下,于是先将父亲本事学个七七八八……那儿子想学,那父亲就一直在教,那儿子的确也是奇才,那父亲的本事虽说浩如烟海,但那儿子的本事后来也惊艳当世……”
孙思邈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了破釜塘,那时他说的是这个儿子后来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斛律琴心还是慕容晚晴。
人会随时间变的,谁都不例外。
他心有怅然,又道:“可那儿子一直最想得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全部本事,而是父亲拥有的一物……”
众人听到这里,均集中了精神,不想错过一个字。
高纬突道:“先生,你说的那父子是不是张陵和张角?”他也不笨,一心想着如意的事情,当然会往这方面靠拢。
孙思邈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是。”
穆提婆道:“那父亲拥有的一物,莫非就是阿那律?”
孙思邈缓缓道:“或者可以这么说。”
“或者?”穆提婆有些不解的样子,他不明白孙思邈的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或者又是什么意思?
高纬却大为兴奋,忙道:“先生请说下去。”
孙思邈道:“传说中,那物极为奇异,上面记载着……很多事情。”
“记载事情有什么奇异的?”祖珽不由问。
高纬却问:“记载着很多事情?那有什么用?”
这二人想法不同,关注的地方自然也不同。
孙思邈没答高纬所问,缓缓道:“记载事情是不奇异,可那上面记载的不但是张陵以前的事情,听说还记载了张陵、张角身后的事情。”
众人均怔,一时间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祖珽最先明了,失声道:“三世书,世上真有这东西吗?”
高阿那肱、穆提婆本要听如意的事情,听到又冒出个什么三世书,都是一阵茫然。
高纬也在皱眉:“什么三世书?”
祖珽半晌才道:“远古曾有个传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后,曾传下一书,记录朝代变迁,人之兴衰变迁,后经黄帝,大禹等人之手后,不知去向,不想竟落在张陵的手上。”
高阿那肱摇头道:“荒谬,怎有此事?”他说到这里时,神色竟有分不安,不过众人都诧异祖珽所言,并未留意他的异样。
祖珽犹豫道:“我说过,这是传说。”灰白的眼眸瞪着孙思邈道,“先生见过那物吗?”
孙思邈摇摇头:“我也是听说,却从没见过。”顿了片刻,望向高纬道,“圣上现在知道那物什么用了吗?”
高纬并不蠢笨,很快明白过来,振奋道:“这么说……那物有预知的功能?”
众人均是一怔,自汉代来,谶纬之风就流传甚广,许多人确信不疑,若真的有这么一本书记载着人之兴衰变迁,天下变故的话,那简直是一本惊世预言书!
孙思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缓缓道:“不错,如果按照传说,那物的确有预言的功能……”
“那本书在哪里?”高纬迫不及待道。
“圣上要那东西何用?”孙思邈问道。
高纬立即道:“我想……我想……”他说到这里,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本书只能预言吗?”
“是,听说那东西只能预言,却无法改变什么。”
众人脸上也露出极为怪异的神情,高阿那肱脸上似乎有分疑虑,反问道:“既然预知,怎么会无法改变?”
孙思邈想了半晌才道:“此事极为玄妙……简单一点说,就如,一个人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他怎么能让自己不死呢?”
他这个比喻倒是让人一听就懂,可细细琢磨,却发现其中含意无穷。
祖珽翻翻白眼道:“这么说,那东西只能让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他说到这里,最先想明白问题的关键,茫然若失。
孙思邈点了下头,高纬一震,立即摆手道:“那朕不要了。”
他情绪变化剧烈,但道理说穿了也简单。死亡虽是必然,但人总是觉得死亡遥远,因此才会活得快乐,可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那恐怕在知道的那一刻起,就很难再有快乐。
孙思邈心中却有些奇怪,他知道高纬虽是天子,在殿中却不见得是最聪明的那个,可是高纬也能很快明白这个深奥的道理,那是因为什么?
殿中沉寂下来,许久后,穆提婆才道:“然后呢?”
众人多被三世书的奇异吸引,只有他才留意孙思邈的故事并未说完。
孙思邈道:“张角虽是天纵奇才,却没有圣上明白……”心中在想,再负才智之人,被贪嗔痴所迷,也会忽略一些事情的。
“很多东西,越是得不到,反倒越是想要,因此张角一直向父亲索要那物,但张陵却一直未给……”
孙思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到这数百年来被人们找寻的如意,为之感慨。
“张角极为不满,甚至因此和父亲反目,有一日终究离父亲而去,凭借一身本事很快纠集了从众无数,发动了黄巾起义……后来的事情,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了,就不用我来赘述……”
孙思邈说到这里时,感喟道:“不过有件事有必要补充下,张角当初身死前,曾说过,‘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转望祖珽,孙思邈缓缓道:“这句话,想必祖大人也知道?”
祖珽干涩道:“张角临死前肯定后悔,三世书中说不定记载了他起义失败一事,他若早看到三世书,可能就不会起义?”
高阿那肱突然道:“那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要证明三世书是错的,也会起义?”
众人均陷入沉思中,一时恍惚,难分因果。
此事虽玄,但经孙思邈口中说出,众人竟信是真的。
祖珽半晌才道:“不错,任何结局都有可能了。但张角若得三世书,死前就不会说那句话,阿那律就是三世书。”
众人恍然,才明白孙思邈说这故事的用意。
孙思邈没有肯定,可也没有否定。
祖珽缓缓道:“或许阿那律本不过是三世书的别名,后人以讹传讹,直到天竺僧人到中原后,又以梵语解阿那律的意思为如意,更是滑稽。三世书本是中原远古传来,怎和外域有关呢?”
长叹一口气,祖珽神情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原来,我们都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魏晋以来,有关阿那律的种种纷争,不知该哭该笑,或者是感慨人本身的愚昧?
高纬喃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得到阿那律也没用了?”他本极为迫切,明白真相后,有着无尽的失望,突然放声长笑起来,“好笑,真是好笑!”
他也不知究竟好笑什么,可笑声越来越低,不多时,笑声突然顿住,竟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殿外突然脚步声起,一宫人急匆匆地奔到殿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穆提婆皱了下眉头,快步迎了过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那宫人脸色神秘,声音极低地说了几句。
穆提婆似有不信的样子,追问道:“真的?”
那宫人很是惊骇,用力点头。穆提婆摆摆手,低声道:“你不要把消息传出去,退下吧。”那宫人脸露苦涩之意,还是应了声是,退出殿外。
穆提婆又快步地走到高纬面前,凑着他耳朵说了几句,高纬竟和穆提婆的表情一样,失声道:“真的?”
祖珽、高阿那肱均是皱眉,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这两人如此诧异。
孙思邈见宫中充斥神秘之气,却无探究之意,拱手道:“圣上若无事的话,在下想要告退了。”
“等等。”高纬叫道。
见孙思邈询问的目光,高纬欲言又止,向穆提婆望去,穆提婆道:“圣上,这件事……倒要慎重对待,孙先生虽不能为齐国效力,但总不啬于说说看法,问问他的意见也是好的。”
高纬缓缓点头道:“那好。你说说。”
穆提婆咳嗽声道:“先生,你可记得来的时候,听过一声巨响?”
孙思邈点点头,那声巨响是如此骇人,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那时候穆提婆就在他身边不远。
“现在有人查明,那巨响是从城东南一处荒山传来的。”穆提婆道。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知道巨响之后肯定会有什么古怪,不然不会让穆提婆、高纬这种表情。
“等有人赶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谁弄出的那种巨响……”顿了片刻,穆提婆有些骇异道,“可却发现那荒山顶开裂了一道丈许的裂缝,绝非人力所为。”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问道:“然后呢?”
“那裂缝的下方,现出一块血红的大石。”
顿了良久,穆提婆终于说到了正题:“这些事情虽怪异,但最怪异的却是石头上刻着两行字……”
孙思邈明白了问题就在字上,缓缓问道:“那两行字是什么?”
穆提婆涂抹着胭脂的脸上,竟有些发白,半晌后,他才道:“那两行字刻的是‘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他话才说完,祖珽身躯微震,似有吃惊的样子。高阿那肱却是神色改变,竟有畏惧之意。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让众人如此紧张?
孙思邈最为平静,只是“哦”了一声,问道:“那又如何?”
穆提婆反倒一怔,问道:“先生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天降大响,山为开裂,有血石现出两行字,只怕是上天有什么指示?”
“什么指示?”孙思邈似有不解。
“是谶语。”高纬忍不住道,“先生既然知道三世书,怎么会连谶语都不知道呢?”
孙思邈暗自皱眉,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谶语,谶语本是一种预言,秦汉时就有流传。当年秦始皇时,方士卢生曾奉命入海求仙,结果神仙没有求到,却带来神仙所授的《图录》一书。
《图录》中有“亡秦者胡也”一言,让秦始皇深以北疆胡人入侵为忧,这才连六国长城以挡胡人南下。
可不想最终亡秦之人并非胡人,而是秦始皇之子胡亥。
此事流传下来,给谶语凭添无数神秘的色彩,到两汉之时,谶语更是层出不穷,每次谶语一出,不知掀起多少风浪。
到如今,邺城再现谶语,难道意味着天下又有大事发生?
孙思邈想到这里,缓缓道:“圣上,祖大人说的三世书和谶语并不相同,想必祖大人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祖珽犹豫下,终道:“不错,传言中的三世书对一切事情说得详细,并不似谶语般含含糊糊。”顿了片刻,又道,“文宣帝在时,也曾流传过一句谶语……那时候文宣帝从晋阳回到邺城途中,路上曾有一疯僧叫嚷说‘阿那瑰终破你国’……”
高阿那肱听到这里,身躯微震,似有不安之意。
众人并未留意,穆提婆冷笑接道:“那时北方蠕蠕主就叫阿那瑰,因此文宣帝数次讨伐,如今蠕蠕早一蹶不振,对大齐早无威胁,因此那谶语看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高阿那肱附和道:“穆大人说的极是。”
他虽是侯爷,但在这里,地位却不高,因此一直慎言,可提及谶语的时候,却很是关心,忍不住插了几句。
孙思邈微笑道:“穆大人既然如此看法,那何必对邺城外那句话如此紧张呢?”
穆提婆微愕,高纬却道:“很多事情,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说不定是文宣帝出兵才改变了谶语的结果呢?孙先生,你学识广博,可明白血石上两句话有什么暗指?”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孙思邈喃喃念了几遍,终于摇头道:“在下并没有圣上想的那么聪明,想不出这谶语指的是什么。”
高纬神色极为愕然,望向祖珽道:“那祖大人呢?”
祖珽半晌才道:“回圣上,臣……臣也想不到。”
“那昌国侯你呢?”高纬又问。
高阿那肱身躯一震,摇头道:“祖侍中和孙先生都是不世奇才,他们如果都想不到,臣更是想不到了。”
高纬脸上露出古怪之意,缓缓道:“既然如此,看来这谶语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转到后殿,竟然走了。
孙思邈目露沉吟之意,再次告退。
穆提婆脸色阴晴不定,摆摆手,招来一个宫人道:“你送先生。”
那宫人应了声,领孙思邈出了蓬莱殿。
这时日已落山,暮色笼罩了宫城,有宫灯燃起,映着黄瓦白雪,有如繁星。
孙思邈不想高纬竟信了他有关如意的解释,心中倒是舒了口气,可想到那两句谶语,却是微皱眉头。
他在蓬莱殿所言,倒不确切,那谶语虽是隐晦,却不难解,以他之能,当然一听就猜出谶语所指,但他却不想多言。
想到谶语出现,只怕又要引发一场动乱,孙思邈心绪万千,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止住脚步,脸上露出怪异之意。
前方那宫人提着宫灯,只是闷头走路,感觉孙思邈停住,回身道:“先生怎么不走了?”
孙思邈缓缓道:“我只怕……走错了。”
他是第二次进入齐国皇宫,对宫中布局并不了然,但他却明了方向,知道眼下走的绝非出宫的方向。
那宫人道:“没错的,穆大人吩咐让小人先带孙先生去一个地方,然后再出宫的。”
孙思邈看宫人说的真诚,倒没有骗他的样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宫人伸手一指前面的一处亭子道:“就是前面的赏雪亭。”
孙思邈略有奇怪,不解穆提婆的用意,却还是点头道:“那有劳了。”他到了赏雪亭,那宫人将宫灯挂在亭前,躬身道,“先生请略等片刻。”说完转身离去。
孙思邈略皱眉头,可知道那宫人不过是奉命行事,既然不说,也就不加为难。他本是随和之人,千军万马中神色不改,眼下事情虽有怪异,他也只是静等变化。
举目望去,见远处有片竹林,积雪重重。
风吹竹动,刷刷作响。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孙思邈凝望竹雪,却在喃喃念着这两句谶语,低声道,“是谁呢?”
他心中并无定论,但却有了几个推断。可无论那种推断,目的显然只有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低微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快速地接近这里,孙思邈扬了下眉,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来人奔得正急,见到孙思邈转身,立即止住了脚步。
天已暮,夜寒凝冷,那人额头竟已见汗,气息呼出凝成朦胧的白雾,却掩不住她的眉目弯弯如月,脸色洁白似玉。
孙思邈见到来人,微有讶然,转瞬浮出笑容道:“冰儿,怎么是你?”
来的那人正是孙思邈第一次入宫时,带路的那宫女冰儿。
冰儿洁净的脸上有层红晕,不知是累的还是怎的,垂下头一笑,转瞬仰脸看着孙思邈道:“先生,原来你真的没事。”
孙思邈略有不解:“我有什么事?”
冰儿脸儿又红,垂下头道:“没什么。”她轻舒一口气,双手合十,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孙思邈没有听清,沉吟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呢?”
冰儿贝齿咬着红唇,又摇摇头,低声道:“我……先生最近可好吗?”
“我一直如此。”孙思邈微笑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他看不到冰儿的脸色,只以为她急急到此或许有什么为难之事,因此一问。
冰儿再次摇头,终于抬头望来。
夜幕垂落,她的眼眸却如星火般明亮:“上次承蒙先生授曲,我这些日子来,一直给穆妃弹琴,她很喜欢我,没人欺负我。”
穆妃虽不是皇后,但是高纬最宠爱的妃子,穆妃喜欢的人,后宫的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
“我还没有谢谢先生呢。”冰儿低声道。
孙思邈又笑:“小事一件,何足挂齿。”略有犹豫道,“穆大人要我到此的……”
他倒不怕穆提婆,只怕这个冰儿擅自在宫中走动,被穆提婆撞见,有所怪责。
“我知道……”冰儿脱口而出,见到孙思邈询问的目光,脸上又红,低声道,“既然先生没事……我……我就走了。”
她说着要走,但双脚却动也不动。
孙思邈饶是明睿,对冰儿的举止也有些不解,只是道:“你路上小心。”
冰儿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低声谢了句,转身就要离去……
一人笑道:“你好不容易见他一面,怎么就走了?”
孙思邈举目望去,见到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穆提婆。
冰儿脸上红云上涌,低声道:“穆大人。”她和穆提婆看起来竟很熟悉,并没有什么意外。
孙思邈见状微有恍然,就听穆提婆道:“孙先生神机妙算,可知当初奴家为何要去牢狱救你吗?”
不待孙思邈回答,穆提婆已道:“当然了,奴家一方面是忿然斛律明月不分青红将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下狱,可奴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的。”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轻声道:“孙先生猜不到吗?”
孙思邈看了冰儿一眼,摇了摇头。
冰儿并不抬头,可娇躯在风中不知是冷还是怎地,瑟瑟发抖。
穆提婆也瞥了冰儿一眼,缓缓道:“其实冰儿和奴家关系不错,在奴家下定决心去救先生前,冰儿也找到了奴家,苦苦哀求奴家救先生一命……”
他顿了下又道:“可她一直不信我救了先生,有一日独自落泪,我见到了她,问清楚原来她是在担忧你,向她许诺,先生若再入邺城,就安排她和先生见面……今日冰儿来此,本是我安排的。”
孙思邈微有动容,穆提婆说得简略,但此情此心,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冰儿霍然抬头道:“穆大人……你……”
“你怪我不该说吗?”穆提婆淡淡道。
冰儿又羞又怕,连忙摇头,想要离去,可又挪不动脚步。
穆提婆转望孙思邈道:“她说孙先生是个好人,当年曾救过她的亲人,说只要奴家能救出先生,随便怎样都听奴家的。冰儿,这句话我可说错了?”
冰儿娇躯有些僵硬,但终于点了点头,脸色渐转苍白。
孙思邈又扬了下眉,他救人无数,自己也记不得许多,如今连冰儿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父母是哪个。
他知道的是,穆提婆这人虽是阴柔,但自有主见,让他和冰儿在此相见,绝非只谈些闲话。
“知恩图报的事情,越来越少见了。”穆提婆有些感慨道,“为帮父母还恩,连命都不要的女子更不多见……可冰儿要救孙先生,绝不仅仅是为了还恩吧?”
冰儿娇躯又颤,已不敢抬头。
风吹竹叶千般响,此情无声胜有声。
孙思邈见冰儿这种情形,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也解不开千回百转的情结。
穆提婆目光转动,突然一笑道:“冰儿,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帮你做到了,是不是?”
冰儿缓缓点头,咬牙不语。
“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呢。”穆提婆又道。
冰儿脸色苍白,望向穆提婆道:“穆大人究竟让冰儿做什么呢?”她没有去看孙思邈,心中却有分凄然。
相见原来终究是为了分别,可她不后悔见此一面。
“我想让你嫁给孙思邈,不知道你能否做到?”穆提婆轻声道。
冰儿霍然抬头,又惊又喜的表情,许久才颤声道:“什么?”
她苍白如玉的脸蓦地又涨得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孙思邈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缓缓道:“冰儿对先生一往情深,奴家也是感动,就想做个冰人,为先生牵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道:“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不过什么?”穆提婆追问道,“难道先生觉得冰儿配不上你吗?”
冰儿本是红云般的脸又转苍白,见孙思邈久久无声,突然道:“穆大人,冰儿做不到你的要求。”
穆提婆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
冰儿不敢去看孙思邈,咬牙道:“冰儿不能答应穆大人,请穆大人见谅。穆大人若有别的要求,冰儿死都可以。”
说到最后的时候,冰儿身躯已有些摇摇欲坠,一转身,竟然跑着离开,全然不顾穆提婆的吩咐。
有风吹幽竹,黑夜中似有呜咽之声。
穆提婆立在那里,望着冰儿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分古怪之意。
许久,他才转头望向孙思邈道:“她拒绝,是不想让你为难的……”
他是个男人,可他有着比女子还细腻的心思。
孙思邈仍旧沉默,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在这些方面,有些木讷,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心中仍有难以面对的情结。
“她本千肯万肯的,但她知道你不愿意,她绝对不想让你难做,也不想让你得罪我,因此才拒绝了我。”穆提婆叹口气道,“这样的女人,不多见的。”
孙思邈道:“因此穆大人会照顾她的?”
穆提婆淡淡道:“凭和先生的关系,奴家若在宫中,照顾她当然不是问题,可奴家若是不在宫中了呢?”
孙思邈道:“穆大人说笑了。”
“这世上本没什么恒久的事情。”穆提婆若有所指道。
孙思邈沉默半晌,赞同地点头。
穆提婆目露感怀,缓缓道:“爱一个人没错的……”
“当然。”
“一个人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没有错的……”穆提婆淡淡道。
孙思邈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穆大人说的对。”他知道眼前这男子,本有许多不同于世俗的见解。
穆提婆眸光微闪,轻淡道:“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个人,好像就有点问题了?”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一字字道:“先生是爱斛律琴心的,这句话,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说错?”
孙思邈沉默,脸上又浮出迷雾,扭头望向了远方。
远方宫灯闪得虽灿烂,可光晕中总是带着那一分孤单的落寞。
相见难,难相见,可相见后,不过匆匆一面。
爱难言,爱艰难,有些人的相爱,注定隔着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