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时,孙思邈终于到了邺城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邺城。
邺城变了,更繁华,也更冷;铜雀台却未变,依旧巍峨瑰丽,阳光下铺出巨大的暗影;孙思邈也未变,他脸上仍带着分从容。
这些日子来,他可说出生入死,几经磨难,但他没有变。
他表面平静,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就是因为这团火,他一定要来邺城。
漳水却变了,冻得结了冰。
孙思邈和寇祭司进了邺城时,已是正午,一路上,寇祭司又变得沉默起来,他显然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孙思邈。
孙思邈却未问,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是个追根问底的人,他只相信,时机到了,很多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
那这次到邺城,时机是不是已到?他并没有信心,但他一定要试试。
见孙思邈信步走在长街上,寇祭司终于开口道:“你考虑什么,斛律明月的府邸似乎不难找。”
他们来此,目的很明确,当然是见斛律明月。不过孙思邈见斛律明月,是想说服他改变用兵的主意,可寇祭司要见斛律明月是为了什么?
孙思邈沉吟道:“见斛律明月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寇祭司微有诧异,不知道什么人会比斛律明月更加重要:“是斛律琴心吗?”
孙思邈笑容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街头拐角处有嘶哑的声音道:“卦象大凶,诸事不宜,你若是听我这个瞎子的话,最好什么事也不要做。”
寇祭司举目望去,见到街头有个简陋的卦摊,卦摊旁有面写着“卜”字的布幡,肮脏不堪,看起来许久没有洗过,也更衬托那卜卦的盲者穷困潦倒。
寇祭司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却发现孙思邈一直看着那盲者。
那盲者面前坐着一老妇,唯唯诺诺道:“什么都不做?”
“不错,什么都不做,只要你过了今年,就会逃过这大劫。”盲者声音低沉,其中似乎有股魔力。
寇祭司皱了下眉头,不晓得孙思邈为何对这种人如此留意。
那妇人终于坚定了信念,谢了声,取出两文钱放下,蹒跚离去。那盲者向孙思邈的方向望过来,灰白呆滞的眼珠满是空洞。
“两位不要过来算命吗?”
寇祭司略有惊奇,不想这盲者耳朵竟很灵,听出这附近有两个人站着。孙思邈一笑,走过去坐了下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案上。
那盲者道:“你的命,我算不出。”他只说了这一句后,就直勾勾地望向寇祭司。
寇祭司人在苗疆,端是见过世面,可不知为何,见到那盲者如此神态,心中竟有分不安。
“客官来自苗疆?”那盲者开口道。
寇祭司差点跳起来,脸上写满诧异,他实在不知这盲者是不是瞎的。
就算是明眼人,都无法猜测他的来处,这瞎子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能一开口就说出他的来历?
“客官可想知道此行的吉凶?”
寇祭司仔细打量那盲者的双眸,确信他绝对是瞎了,半晌才道:“怎么算?”
“不用算,一定是凶,而且会有血光之灾,甚至有性命之忧。”那盲者缓缓道。
寇祭司饶是冷漠,闻言也是色变,拳头握紧道:“为什么?”
“因为你跟着孙思邈。”那盲者道,“这时跟着孙思邈的肯定是怨灵。”他言语中满是诡异阴森之意,虽是青天白日,寇祭司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向孙思邈望去。
他不解这瞎子恁地这般神通,不但知道他来自苗疆,还能猜出孙思邈的姓名。
事情奇异,孙思邈却只是笑笑道:“这世上比人走得要快的是马,比马还要快的是飞鸟。”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实在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那盲者听了脸色微变。
“那又怎么了?”寇祭司知道孙思邈不是说废话的人,却也实在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用,不由问道。
孙思邈看着那盲者道:“我们虽日夜兼程到了邺城,但兰陵王的书信显然早一步到了邺城……或是八百里加急,或是飞鸽传信。”
看着那盲者的脸色,孙思邈道:“兰陵王就算不知道寇祭司的来历,但祖侍中这般聪明的人,如何会不知寇祭司的来意呢?祖侍中一直在等我们?”
寇祭司眼角跳了下,他虽一直隐在苗疆,但这次出行前早对齐国关键人物做了了解。
齐国的侍中只有一个,这盲者当然就是祖珽。
祖珽并非神机妙算,而是事先从兰陵王那里知道孙思邈会和寇祭司到邺城。虽说寇祭司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见齐国消息如此灵通,也是极为吃惊。
祖珽望向桌上碗大的龟壳,他是盲的,但他还是习惯去看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他不是天生的瞎子。
有些习惯,很难改变的。
“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祖侍中就希望用这两句话就打发我们走吗?”孙思邈微笑道。
祖珽神色转为冷漠:“你不会走的,是不是?”
孙思邈笑道:“我会走的,可不是现在。”
“等你想走的时候,只怕来不及了。”祖珽话语如同诅咒,“孙思邈,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
孙思邈摇头道:“祖侍中错了,我当初走,是因为我知道还会回来,我回来不但要见斛律将军,还要找你。”他说的已像是禅机,可他神色坚定非常。
“你找我做什么?”祖珽眼角在跳。
“问一件事情——一件多年前的谜案。”孙思邈看了寇祭司一眼,若有深意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祖珽冷冷道,他拿起了龟壳,又道,“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瞎子,我若什么都知道,眼睛也不会瞎了。”
“你知道的。”孙思邈微笑道,“你已告诉我你知道了。”
祖珽灰白的眸子盯着孙思邈,“我告诉你了?”
孙思邈瞥向他的双手道:“你若不知道,手为什么会抖呢?”
龟壳内的铜钱发出轻微的声响,只因为祖珽的双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祖珽知道孙思邈问的是什么?可他为何会害怕?
重重地将龟壳摔在桌上,祖珽寒声道:“我知道能如何?你本不该见我,也不该问我。”
“那我应该问谁?”孙思邈话未落,突然身形微僵。
“你或许可以去问将军。”
一个声音传来,一人不知何时到了他们的身后长街上。
声音轻淡如雪,冷漠得如同漳水上凝结的冰,可冰之下还有一丝无论如何都不能遮掩的颤动。
孙思邈有了那么一刻沉默,良久,终于扭头望过去。
日光照不去那冰雪的寒冷,也没有照到说话那人的身上。
雪映清光,伴着那人略有些单薄的身影,清清亮的脸庞,还有她眼中,难以触碰的眸光。
说话那人是斛律琴心。
她说得很平静,可她内心是否如她表现的那么平静?
她如不认识一样看着孙思邈——或者说,看着孙思邈的衣襟道:“将军请你去将军府一趟,还有这个寇祭司。”
她不用说将军是谁,因为在邺城中,只有一个将军才会这般霸气。
斛律明月消息恁地灵通,这么快就知道孙思邈的行踪?或者更应该说,斛律明月一直都在留意着孙思邈的行踪?
孙思邈缓缓站起来,看的是那冷漠的面容,只说了一个字:“好。”他也很平静,但却少了分一贯的从容。
斛律琴心又望向祖珽道:“将军还问,不知道祖侍中是否有空?如果可以的话,请一起到将军府一叙。”
她说得客气,可斛律明月的邀请,谁会拒绝?
祖珽身躯微震,灰白的眼眸似乎闪动着雪一样的光芒,他话也不说,只是从身边拿起个竹竿,摊子也不顾了,举步向将军府行去。
长街繁华喧嚣,可热闹都是别人的。四人默默地前行,如同本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现出一间大宅,建构颇宏,高墙朱门。
斛律琴心到了门前,不等拍门,院门已开。斛律琴心也不多说,静静地走进去,一直到了前堂厅前。
将军府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辉煌,厅堂简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墙上有幅画。
厅中站着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着墙上的那幅画。他鬓角虽有了白发,但身形伟岸,纵是背对众人,也难掩肃杀肃穆之气。
他寻常地站着,旁人望见,就如望见一座山——一座不倒的高山,让人仰止的高山!
寇祭司在苗疆地位尊贵,也见过无数人物,但一眼见到那人,一颗心就忍不住怦怦大跳起来。
他不用问就已知道,那人定是斛律明月。
除了斛律明月,天底下还有谁有如斯霸气,让人一见之下,就会心存敬畏?
宇文护都不行。
宇文护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斛律琴心敬畏地望着斛律明月的背影,低声道:“义父,他们来了。”
斛律明月并未转身,仍旧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孙思邈、寇祭司到了厅前,忍不住也向那画望过去,微微一震。
画上画的是一个女人——女人绝美。
寇祭司凝目画中的女子,神色隐约有激动之意,却强行抑制。
孙思邈却早认出那女子正是冼夫人,而墙上那幅画,也正是他在响水集丢失的。
这幅画曾引起一些波澜,当初张仲坚就曾和蝶舞设计来偷他的包裹,顺便也偷了这幅画,后来张仲坚又将这幅画还给了他。
响水集一战,事发突然,他不得已带张仲坚等人逃亡,就将这画遗失在客栈中,连同这幅画的还有个如意。
他不想这画又会出现在斛律明月的府上。
或许他早就想到了,一切都在斛律明月的掌控之下,斛律明月能放能收,任何人都脱离不了斛律明月的掌心,更何况是小小的一幅画?
想到这里,孙思邈向斛律琴心望去,斛律琴心望着脚尖,娇躯似乎颤动了下。
“事情已过去了许多年。”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他并未转身,他言语低沉有力,给人森冷压迫之感,可其中多少夹杂些沧桑。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画中人说话,祖珽听到斛律明月的声音,脸上突然有种很奇怪的表情。
没有任何人留意祖珽,所有人都在看着斛律明月,却只有孙思邈接道:“事情没有过去,还在延续。”
厅堂内燃着火炉,但堂中比外面似乎还要冷。
天底下一直没有人敢抵触斛律明月的意思,可孙思邈敢。
斛律明月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锐利有如箭矢的锋芒,很少有人敢和他对望,孙思邈却在看着斛律明月的眼,神色平静。
“你说的不错。”斛律明月终于开口。
众人一怔,就算祖珽都是错愕不已,不想斛律明月竟会这么说。
“事情的确还在延续,但很快要了结了。”斛律明月再次开口道,“孙思邈,听长恭说,你想说服我退兵?”
孙思邈简单道:“是。”
“你凭什么?”斛律明月淡淡道。
寇祭司事不关己的样子,可听斛律明月一问,额头竟然有些发热,竟像要流汗。只有面对斛律明月的人,才能感受到那股沛然的压力,他实在不知道孙思邈如何还能保持那么冷静。
“凭将军是斛律明月。”孙思邈微笑道。
厅中人都是一怔,没想到孙思邈会给出这种答案,这不像是答案,而像是调侃。
斛律明月扬了下眉,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
众人吃惊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可心中更是困惑,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却清清楚楚地了解对方的意思!
在衡州时,孙思邈曾对兰陵王侃侃而谈天下大势,指出形势发展,认为宇文护若不死,按斛律明月原先的计划行事是上策。
齐、陈若是联盟,对周国可能造成毁灭的打击。
可宇文护死了,原来的上策再实施,就变了下策,因为陈国那面要攻周国的决定,本来自陈顼。
天底下本没有一成不变的计策,用兵绝不能墨守成规,而要按照形势发展而变。
可这些道理孙思邈没有说,因为他不必说。斛律明月领兵三十年,疆场常胜,如何会不懂这些道理?
若是在淳于量面前,斛律明月或许或恫吓、或利诱,为齐国取得最大的利益,可在如明镜的孙思邈面前,斛律明月实在没有必要把戏演下去。
厅中沉寂,许久,斛律明月做了决定道:“我会让长恭从衡州撤兵。”
寇祭司讶然——他不解为何孙思邈根本不用劝说,斛律明月就会撤兵?
祖珽茫然——他考虑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算定孙思邈、寇祭司此行有血光之灾,难道他算错了?
斛律琴心却是娇躯微颤——因为高长恭撤兵就会回转邺城了。
孙思邈笑笑,“将军不愧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神色落寞,“孙思邈也不愧是孙思邈。”
二人简单说了这一句,寇祭司听了,不知为何,心中陡然有热血沸腾。
斛律明月转身望向冼夫人的那幅画,又道:“若是只为说服我从衡州退兵,你目的已达,可你当然还有别的目的?”
“不错。”孙思邈立即道,“将军当然知道,我来邺城,本是为了一个当年的约定。”
斛律琴心有些不解,寇祭司立即提起了精神,祖珽却是脸色惨白。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孙思邈径直道:“这里本无外人……想将军也没必要隐瞒,你我都知道,兰陵王高长恭本是冼夫人之子。”
斛律琴心倒是真正一怔,茫然看向众人,惊奇地发现所有人都没有意外的表情,就算祖珽都没意外。
这个事情,竟然只有她并不知情。
“往事恩怨不用多说,冼夫人曾两次求文襄帝将儿子送她抚养,但文襄帝一直在拒绝,而且放下话来,一切都要等兰陵王长大成人后,自己作决定!”
孙思邈望着那如山的背影并无稍动,暗自皱眉,可还坚持道:“如今文襄帝已故去多年,冼夫人当年曾立誓此生再不出岭南半步,但曾传信将军,说日后兰陵王长大成人后,就会派一使者告诉他当年的真相,让他自己作个决定。”
顿了片刻,只感觉那如山的背影似有千钧的压力传来,孙思邈缓缓道:“如今兰陵王已长大成人,我就是那个使者,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厅中又静,又有些冷。
斛律明月只是看着那幅画,什么也没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孙思邈也不能够。
良久,祖珽缓缓道:“冼夫人的意思是?”
寇祭司立即道:“冼夫人当然希望兰陵王去岭南陪伴她了。”
“一派胡言。”祖珽眼睛翻白,冷冷道,“他怎能去岭南?”
他没说理由,可这理由根本也不用说。
如今齐国虽如日中天,但一直仗着斛律明月、段韶和兰陵王三人支撑,可段韶死了,斛律明月已老,齐国眼下所有的希望都在兰陵王高长恭身上。
这种时候,兰陵王怎么能去岭南?
寇祭司还待再说,却被孙思邈轻轻摇头止住:“一切还要听将军的意思。”
祖珽愣了下,神色讪讪道:“将军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突然一摆手道:“我的意思是……一切等长恭回转邺城,让他自己来作决定!”
祖珽怔住,嘴唇喏喏,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寇祭司露出喜意,心中赞叹,怪不得冼夫人会选孙思邈前来,这个孙思邈果然有非常之能,来到邺城后,解决事情竟如此顺利。
孙思邈却沉默许久,这才道:“多谢将军。”
他并没有半分欣喜,心头反倒有分沉重,什么事情都由一人解决并非是好办法,可若事情没有人解决,更是难缠。
推诿并非解决问题之道,斛律明月的一个决定,让一些事情,依旧没有着落。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冼夫人的画像,回道:“你何必客气,这一切本应如此。不过……你恐怕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吧。”
孙思邈微微吸气道:“将军果然神机妙算,不错,我来邺城,本还有第三个目的。”
斛律琴心一直垂头望着脚尖,听到这里时,身子轻颤,白玉般脸上突然发红。
斛律明月头也不回,淡淡道:“说来听听。”
“我想和将军谈谈当年文襄帝遇刺的谜案。”孙思邈缓慢道。
斛律琴心脸上红晕尽去,取而代之的是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祖珽脸上又露出畏惧之意,嗄声道:“一切均已盖棺定论,还有什么可说的?”
长街之上,孙思邈要问他谜案的时候,他推说不知,就是这种表情,这刻又是如此,寇祭司见了,心中疑云阵阵,祖珽怕什么?
斛律明月如山的背影似乎也抖了下,轻微得不易察觉,许久,他缓缓道:“你想谈什么?”
祖珽神色有些惶惑,突然道:“将军,这里本没我这瞎子的事情,我想先行告退。”
“我找你来,本是要谈当年的事情,你一定要留下。”斛律明月声音中没有半点波动。
祖珽身躯一颤,拄着盲杆立在那里,神色间有着无尽的彷徨。
“桃枝,你进来。”斛律明月又道。
众人一怔,扭头向厅外望去。
厅外有人应声走进,那人浑身上下笼罩在一件黑袍中,看打扮倒和寇祭司像是兄弟,不过那人头上还戴个斗笠,斗笠倾斜,挡住那人的脸,让人看不到那人的真容。
寇祭司听到桃枝两字,立即想起,斛律明月身边有五子、五卫颇为得力,还有个谋士叫作刘桃枝,一直神出鬼没,莫非就是眼前这个?
刘桃枝进了厅中,嘶哑着声音道:“将军有何吩咐?”
他声音极为沙哑,声速缓慢,寇祭司看过去,虽看不见那人的脸,却发现那人脖颈上有道疤痕,好像当年有人一刀砍在刘桃枝脖子上留下的。
那疤痕极长很是丑陋,寇祭司暗自骇然,心道这人受此重创,还能活下来,实在是命大。
斛律明月道:“孙先生要谈谈当年文襄帝遇刺一事,这里的人,你和祖侍中了解最多,他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倒是可以补充一下。”
刘桃枝应了声,再不言语。
斛律琴心还是不看孙思邈一眼,可一颗心纷乱如麻,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听斛律明月这么说,又见祖珽这般表情,斛律琴心总觉得眼下看似平静,却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文襄帝早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死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会让斛律明月如此慎重?
孙思邈又为何一定要翻出陈年谜案?
略作沉吟,孙思邈开口道:“文襄帝高澄和冼夫人一事,想必不用和将军多说……”
其实他来邺城之前,曾反复琢磨说辞,考虑如何和斛律明月叙说当年一事。但这件事盘根错杂,到如今仍是迷雾重重,更兼影响深远,是这数十年来动乱之源,让他不能不小心谨慎。
当年的一个错判,不知引发了多少的腥风血雨,今天他不想重蹈覆辙。
“当年高澄和冼夫人一事,或许各有判断,但谁都不能否认文襄帝的英明神武,雄图大志。文襄帝一直想要一统天下,先定内乱,再图江南关中,齐国是自太祖高欢手上而得,却有文襄帝奠基之功……”
孙思邈三言两语,叙说着如烟往事。
“武定五年寒山之战,高澄俘获南梁徐州刺史兰钦之子兰京,一直扣押在齐国为奴。听闻兰京厨艺了得,倒很得高澄喜欢……”
斛律琴心虽对往事了解不多,但听到这里,知道孙思邈已经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传言中,当年文襄帝高澄就是被这个兰京带几个家奴刺杀身亡!
可高澄年幼就随父高欢南征北战,武功绝不会在如今的兰陵王之下,怎么会被一个厨子杀死?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渐被谜案吸引,听孙思邈又道:“传说中,在这以后兰京因为厨艺的缘故,就一直留在文襄帝的身边……”
“因为厨艺?”斛律明月突然道。
他声音不高,肃杀之气不减,其中有分很奇怪的意味。
厅中众人虽各怀心事,不过均注意到了这点。
孙思邈顿了片刻,缓缓道:“当年文襄帝遇刺时,我不过十来岁,很多事情都是听说,我说的若有不对的地方,请你们补正。”
他望向刘桃枝,斗笠下的刘桃枝根本什么都没说,只是脖颈上的伤疤如蚯蚓般动了下。
等了片刻,不闻有人纠正,孙思邈继续道:“南梁刺史兰钦数次出金想为儿子赎身,但均被高澄拒绝,都说兰京自那开始,就对高澄怀恨在心——虽然高澄对他的确不错。”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时,感觉孙思邈声音中似有怜悯之意,只是想,孙思邈这人心好,在这件事中,可能对兰京很同情了。
她虽看似低着头,但却悄然留意厅中众人的表情,突然发现寇祭司扁扁嘴,很是不屑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这个寇祭司是什么意思。
“之后兰钦身死,南梁爆发侯景之乱,都说兰京是个孝子,为父守墓心切,数次向高澄请求要回南方,但都被高澄拒绝。武定七年,高澄在将军的帮助下,那时已尽取江淮之地,收复河南全境,东魏版图,当时可谓极为强盛,而高澄已存取代东魏,建立齐国的打算……”
孙思邈记忆力惊人,对往事记忆清清楚楚。
“不过兰京却不想留在北方,屡次向高澄请求,高澄很是不满,警告兰京,若再提要回南方一事,就要杀了他,传说中兰京在那时就起了杀机。”
他说得虽然流畅,不过他似乎不能肯定,因为很多事情都是人云亦云,他不过把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可真相很多时候只被极少数的人了解。
斛律琴心又发现了件奇怪的事情,孙思邈说的虽不少,但提及的事情大多是围绕兰京和高澄。
孙思邈竟像是对那个厨子兰京很有兴趣。
“武定七年八月,高澄从前线凯旋而归到东柏堂休息。”说到这里,孙思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东柏堂是高家当初在邺城的一处产业,庭院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菊花,高澄每年秋季必到那里赏菊,但奇怪的是,他每次到那里,护卫都要少上许多,只带几个贴身跟随,而兰京就在那里为他准备膳食。”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微蹙下秀眉,知道高澄就是那时候死的,更用心倾听。
孙思邈继续道:“听闻高澄到了东柏堂后,让那几个侍卫守在堂外,只找兰京送上膳食……”
那段往事极为混乱诡异,斛律琴心对此所知不多,但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问题,心想高澄这般人物,可说齐国至尊,就算喜欢饮食,和一个厨子兰京如此亲近似乎也有点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她心中突有一分厌恶,竟不愿再想下去。
孙思邈脸上又有了迷雾:“不过当时因为高澄受禅在即,贴身臣子崔季舒一直准备他称帝一事,一听他回到邺城,立即带几个臣子去东柏堂相见……”
终于停了下来,孙思邈望向刘桃枝道:“我说的这些事情,可有纰漏吗?”
“没有。”刘桃枝简洁道。
“那剩下发生在东柏堂的事情,不知阁下是否可说说?”孙思邈目光如电,盯着刘桃枝道。
斛律琴心轻蹙娥眉,不知孙思邈的用意。孙思邈对刘桃枝好像也有兴趣,可她对刘桃枝知道的并不多。
她仅知道这个刘桃枝自高澄死后没几年,好像就一直在斛律明月身边,极为神秘,她一直不知道这人的真正底细。
刘桃枝看向斛律明月,他看起来像斛律明月的影子。
厅堂死寂,有如当年那场杀戮后的尾声。
斛律明月还在看着冼夫人的画像,他什么都没说。
斛律琴心突然有些奇怪,她知道对于齐国的往事,谁都没有斛律明月知道得多,可为何斛律明月不亲叙当年发生的事情,非要找刘桃枝来说呢?
“东柏堂如今已经没有了。”斛律明月终于道。
众人均是一怔,不知道斛律明月说这闲事做什么。
孙思邈四下看了眼,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就是东柏堂!”
众人一震,突然感觉浑身发冷,才知道当年血案就发生在此地,却怎么也料不到斛律明月居然住在当年高澄被杀的地方。
斛律明月身影没有丝毫颤动,冷冷道:“不错,这里曾经是高柏堂,但如今没有菊花,什么都没有。”他似情绪激动,但转瞬意识到这点,恢复平静道,“桃枝,你说吧。”
刘桃枝应了一声,这才道:“当时兰京已给文襄帝上了几道酒菜……崔季舒等人来的时候,文襄帝毕竟把军国大事放在第一,因此让兰京暂时退下。”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分古怪,更显嘶哑。
“按照崔季舒事后所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兰京再次入内,要给文襄帝送菜……”
“崔季舒说,文襄帝当时再次喝退兰京,对他们说,昨晚曾做一梦,兰京竟用刀砍他,怀疑兰京要对他不利,因此想处死兰京。”
“崔季舒又说,兰京退出堂外不过片刻,随即就带六个家奴冲进来,对文襄帝说,我要杀你!”
“崔季舒后来说,那六个家奴冲来,气势汹汹,当时和文襄帝议政的都是文臣,有一人护文襄帝心切,挡在文襄帝之前,被砍成重伤,他慌忙躲避,逃了出去,这才免除一死。”
斛律琴心听得皱眉,不解刘桃枝述说的时候,为什么每次都带个崔季舒?
一口气说了这些,刘桃枝缓慢又道:“后来……文襄帝就死了,崔季舒后来也死了。”
顿了片刻,刘桃枝又道:“当时文襄帝的弟弟——也就是文宣帝闻讯从城东双堂赶到,将兰京和六个家奴斩首,这就是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说到这里,闭口不言。
可就算斛律琴心都发现问题所在,当初高澄被刺是个疑案,崔季舒是幸存的活口,真相由崔季舒述说并没有问题,可刘桃枝为何着重强调这点?
孙思邈笑笑,“阁下辛苦了,之后的事情,倒可以由我来说了……不知阁下是否反对?”
刘桃枝不语,没有人反对。
日渐西斜,照得厅外屋顶的皑皑白雪晶晶闪亮,但厅中却有阴影笼罩。
“想高澄自幼习武,兰京不过是个……厨子,怎有能力杀了高澄呢?”
孙思邈提出第一个疑问,很快解开:“事后朝廷传出音讯,真正杀死高澄的是兰京带来的六个人,那六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道中高手!”刘桃枝补充一句。
“不错,那六个人均是道中高手,但身份神秘,到如今,斛律将军只怕也没有查出他们的底细?”孙思邈试探道。
斛律明月淡淡道:“他们的底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个也没有逃走!”
孙思邈皱眉,喃喃道:“他们的底细真不重要吗?”轻叹口气道,“不错,他们一个都没有逃。事后文宣帝高洋查明,这六人本和寇谦之的北天师道有关……”
斛律琴心动容,这才感觉所有一切都和丝网一样,点点相连,源头却和那个一直在云里雾里的北天师道有关。
“北魏年间,寇谦之天纵奇才,创国教北天师道。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后,北天师道移道场到东魏,当时北天师道人才济济,有一百零六道人在朝廷榜上有名,不记榜单者更是难以尽数……”
说到这里,突转向祖珽,孙思邈道:“祖大人学究天人,记忆惊人,想必脑海中还有那一百零六人的名姓?”
祖珽身躯颤了下,摇摇头道:“我瞎了,不记得了。”
他说的逻辑不通,明显是推诿之言,孙思邈如何不知,他并没追问,缓缓道:“文宣帝发现事情竟和北天师道有关,就开始下令将军去查,将军从那时开始卷入了此事……”
眼中蓦地露出分不忍,孙思邈缓缓道:“北天师道高手难数,但将军参与此事后,那一百零六人自此消声灭迹,传说中,是被将军杀得干干净净!”
斛律明月身躯一震,厅堂中陡然杀气大增。
众人只感觉肃杀之气涌来,一时间竟难以呼吸。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你错了,我没有将他们杀干净!”
他言语平淡,可寇祭司听到那其中蕴含的浓烈杀机,不由打了个寒颤。
孙思邈目光微闪,若有所思道:“不错,将军对当年一事最清楚,有没有杀干净自是心知肚明。或许……有几个人还活着,只是分散到六姓之家内,这才引发将军对六姓之家的围剿?”
斛律琴心凛然,回想起破釜塘一事,倒觉得孙思邈所言并非无因。
当初李八百曾说过,寇谦之虽非六姓之家,但也入昆仑密境,创北天师道继承张陵衣钵,而且和太平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由此看来,北天师道的人逃入天师六姓之家寻求庇护倒不足为奇。
而这也掀起了齐国对天师门下六姓之家的围剿。
无论谁都抗衡不了斛律明月,天师门下六姓之家也不能!
龙虎宗的张季龄、张裕也因此卷入,斛律雨泪也参与其中,想到这里,斛律琴心一阵悸动,她想到龙虎宗,就想到张裕曾经的推断。
斛律明月不止要借此打击道中之人,还要趁机一统天下。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才冷冷道:“我不管他们逃到何处,只知道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孙思邈眼中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意,缓缓问道:“将军为何要追杀他们?”
斛律琴心一怔,感觉孙思邈这个问题根本无须回答。
斛律明月那如山的身躯凝立不动,他没有答,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回答。
祖珽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惧之意,拄杖的手竟有些发抖。
他究竟在畏惧什么?
寇祭司一直沉默不语,这一刻却露出激动的神色。
他又激动什么?
“他们阴谋造反,刺杀了文襄帝,将军身为护国将军,当然要铲除他们。”开口的是刘桃枝。
孙思邈沉默许久,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掠过,一字字道:“可若不是他们下的手呢?”
斛律明月身躯一震,霍然转身,凝声道:“你说什么?”
他目光如箭般射来,压力前所未有,寇祭司虽未被他所望,还是被他的压力所迫,后退了一步……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退。
他知道祖珽为何惊恐,也知道他问的问题,正是这二十多年来,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症结所在。
这二十年来,有斛律明月在,一直无人敢直面这个症结,祖珽不能,朝廷不能,北天师道和六姓之家也不能。
无法面对症结,怎能解决问题?
孙思邈就是知道这点,他来邺城,除为了兰陵王,也立志解决这个症结,解决这多年来的纷乱。
他神色带分执着,在那充沛无俦的压力下不退反进,他缓缓迈前了一步,一字字道:“我说刺杀文襄帝一事,可能不是北天师道的人主使的,将军或许……杀错了。”
一言落地,厅中孤寂——孤独得如秦关汉月的一眼千年,寂静得如昆仑山巅永不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