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的笑容一直都很从容,可他这刻的笑容,就如浆糊捏出的一样。

斛律明月的义女琴心,那不就是慕容晚晴?斛律琴心原来早和兰陵王有了婚约?她当初从周营离去的时候,头也不回,莫非是赶回邺城嫁给兰陵王?

孙思邈终有那么一刻恍惚。

破釜塘上的流星早逝,可那曾经说过的话,也真的有如流星一样逝去?

他看似一切不萦心中,清淡心静,但若非心热,怎会如此奔波往复,若非多情,怎么甘湎红尘之中?

只是心微动,伊人却远,情意虽浓,但缘分如风。

或许情到浓时真会转为薄,或许枷锁虽去,情结难解。

兰陵王似乎没注意到孙思邈的异样,问道:“孙先生认识琴心吗?”

孙思邈没有回答,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就算面对宇文护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茫然过。

“琴心,是慕容晚晴吗?”寇祭司一旁突道。

兰陵王眼中有分异样,他眼中也藏着什么:“你们……竟知道了?她和你们说出真相了?”

寇祭司道:“若你说的琴心就是慕容晚晴,她曾在江陵外的周营内出现过。”他没有过多描述其中的纠葛,因为他不傻。

兰陵王目露关切之意,问道:“真的?那她现在如何了?”

三年前,斛律琴心对他一见倾心,他显然也知道斛律琴心这个人,而且对她极为关心。

若不关心,他怎么会在响水集外出刀力退李八百救下斛律琴心?又如何会在张府蓦地现身,要从张裕、李八百手上抢回斛律琴心?

寇祭司看了孙思邈一眼,这才道:“她很好,出了周营后,只怕……现在回了邺城。”

兰陵王轻舒一口气,若有所思道:“她能安然出了周营,当然是孙先生在保护她?听说这些日子,她一直跟着孙先生?”他似是随口一问,又像暗指什么。

“是。”孙思邈终于道。

“那……她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孙先生原谅。”兰陵王缓缓道。

孙思邈脸上似又有迷雾:“她根本没有得罪过我,何谈原谅呢?”

面具泛着青光,兰陵王眼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那就好。我真希望孙先生早些见到斛律将军,我也能早点回转邺城去见琴心。”

一摆手,兰陵王道:“摆宴,今天我要好好招待孙先生……还有淳于将军。”

淳于量不想方才还是杀机四伏,转瞬就变得风平浪静,心中不知是释然还是沉重。

兰陵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竟不再坚持出兵,陈国显然解了燃眉之急,可斛律明月若坚持呢?他该何去何从?

就算斛律明月不坚持,陈国又该何去何从?

孙思邈沉吟道:“我也希望早点到邺城见到斛律将军……”扭头见天色将晚,孙思邈又道,“我准备今晚动身,兰陵王不用客气了。”

他似急于离开衡州,转身要走。

兰陵王目光闪动,也不挽留,轻声道:“先生既然如此热心,我也不好强留,只盼先生早存佳音……或许,我们还能邺城再会。”

孙思邈点点头,向淳于量望了眼,大踏步离去。

出了庭院时,堂中管乐声再起,孙思邈回头望了眼,只见兰陵王坐在红袖翠衣中,朦朦胧胧……

长街风寒,孙思邈到了长街之上,耳边还隐隐约约听到淳于量的咳嗽。

一场刀兵,化于无形,他本应该感觉到轻松,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分沉重——因为他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寇祭司黑着脸,一直跟着孙思邈出了衡州城。

孙思邈终于勒住缰绳,望向寇祭司,目露询问之意。

寇祭司开口道:“我有件事情不明白。”

“我也有不明白的……”孙思邈微笑道,“不过你先说。”

“你出昆仑后,去过岭南?”寇祭司问道,见孙思邈点点头,寇祭司问,“是冼夫人传信找到你的?”

“是。”孙思邈简洁道。

寇祭司眼中闪过分古怪:“你这人知恩罔报,当年冼夫人救过你,无论冼夫人求你什么事情,你都会帮她做到的,是不是?”

孙思邈知道他指的什么,却沉默片刻道:“我会尽力去做,但能否做到,却无法保证。”

寇祭司缓缓道:“这世上还有你不能做到的事情吗?”

孙思邈涩然苦笑道:“阁下未免过于高看我了,我很多时候,看起来也不过是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棋子?”寇祭司若有深意道,“你也感觉到了?”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寇祭司忍不住道:“你当年中了宇文护之毒,虽得冼夫人金蚕蛊克制,但显然是到了天师秘境才彻底化解。”

孙思邈点点头,突然发现这个寇祭司思绪也是极为缜密。

“你虽知道冼夫人当年的事情,但冼夫人显然不知道你之后的事情。”寇祭司若有所指。

“你究竟想说什么?”孙思邈径直问道。

“冼夫人怎么会知道你去了昆仑,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从昆仑出来呢?”寇祭司悠悠道。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事情,孙思邈反倒一笑:“知道我行踪的只有一个人,当然是他告诉的冼夫人了。”

他神色轻松,心中却在想,能知道我秘密的只有杨坚,能让冼夫人找到我的也只有杨坚,杨坚如此行事,绝非无因,可寇祭司突然提及到这点,是想说明什么?

寇祭司望了孙思邈许久,奇怪道:“你……不怀疑他的用意?你在周营喝的那杯毒药……是我和云翳所配……毒性或许不如宇文护想象中那么强,但也绝对不弱。”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必多说什么。

那杯毒药仍可要人的命,孙思邈喝的时候,杨坚无动于衷。

孙思邈笑笑,淡淡道:“我不必怀疑什么,只知道我做什么就好。”

寇祭司目露沉思之意,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孙思邈说什么。

许久后,他才叹息道:“你这种人,实在少见。”

“但你要做这种人也不难的。”孙思邈微笑道。

寇祭司摇摇头,不知是否定什么,岔开话题道:“冼夫人找你后,求你的事情,我其实是知道的,我来这里,本也是帮你完成这件事情。”

孙思邈一笑:“然后呢?”

四下望了眼,见四野荒凉,人迹也无,寇祭司终于缓缓道:“我今天对兰陵王说那个故事,绝非兴之所来,兰陵王本是冼夫人之子!”

孙思邈点点头,这是个事实,斛律明月知道,穆提婆知道,祖珽也知道,可知道的人却都不说,如今寇祭司也知道了。

“冼夫人求你的那件事,就是将兰陵王带回岭南!”寇祭司正色道。

孙思邈并未否认,接道:“因此你奇怪,为何我刚才不接着你的故事说下去,向兰陵王说出真相,说服兰陵王,让他前往岭南?”

“是。”寇祭司目光咄咄。

孙思邈脸上泛起分沧桑,缓缓道:“我了解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心情,冼夫人曾两次向高澄请求带走兰陵王,但高澄不许。这些年来,冼夫人虽足不出岭南,但对儿子的思念只有更加强烈。”

沉默片刻,孙思邈目光中带分复杂:“可你知道兰陵王怎么想的?”

“我……”寇祭司犹豫片刻,终于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虽见到了兰陵王,但可说仍未见到,他只看到了兰陵王的面具,对于兰陵王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仍旧一无所知。

“从常理来说,一个人知道生母的下落,肯定会很激动。”孙思邈苦涩道,“可兰陵王表现得却有点异样……”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张仲坚,张仲坚和兰陵王的境况竟极为相像,他难知张仲坚会如何变化,却对兰陵王的变化有些无奈。

“他是不信吗?”寇祭司皱眉道。

“我倒宁愿猜测他是不信的。”孙思邈喃喃道,兰陵王那时候显然不是不信的反应。

寇祭司虽听清了,但不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你说什么?”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说他可能早知道了?”

推测着这其中的复杂心理,寇祭司蓦地有些心悸。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自幼被父亲抛弃……他心中一直有个结。”

孙思邈心中比对着张仲坚和兰陵王二人:“他失去亲人,不但有想念,还有埋怨的,这很正常。”

“你是说……兰陵王对母亲冼夫人有怨言,因此听了我的故事后,仍旧无动于衷。你知道那时候说了没用,也就没有说?”寇祭司猜测道。

孙思邈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要去邺城。”

邺城有斛律明月,斛律明月是一切的症结所在,兰陵王在堂上曾说过一句话——切最终还要看斛律将军的意思。风遗尘整理校对。

兰陵王说的一切,不仅仅包括三国交兵的。

孙思邈想到这里,脸上突现分坚定:“打开心结不容易,但总要试试。我要去邺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寇祭司,见寇祭司沉默,孙思邈道:“你好像也要去?”心中在想,如果寇祭司只是为了兰陵王,就会留在衡州,他如果跟我去邺城,当然有别的目的。

寇祭司明白孙思邈的言下之意,点头道:“我也要去,因为我要查一件事情。”

见孙思邈有询问之意,寇祭司犹豫片刻才道:“传言中,是宇文护收买北天师道高手刺杀的高澄……冼夫人到关中,本是要查这件事情,但当时宇文护势力太大,冼夫人无能为力。”

“因此你接近宇文护,也是在帮冼夫人查这件疑案?”

寇祭司点点头:“不错,可我得出的结论很奇怪……高澄的死,可能和宇文护无关的。”

孙思邈脸色微变,重复道:“和宇文护无关?”他心中很是震惊,因为当年高澄之死可说是极为诡异的一件事,影响深远超乎想象。

能图谋去杀高澄的人不多,想杀高澄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宇文护策划,那会是谁?

寇祭司道:“一年前杨坚已定下除去宇文护的计策,开始实施,宇文护整日惶惶,以为柳如眉……”说到这里,顿了下,看了眼孙思邈的脸色。

孙思邈神色略有惆怅,接道:“宇文护一直以为如眉来复仇了。”

他心不再痛楚,但却惘然。

“是的。”寇祭司道,“因此他终日惶惶难安,我也得以接近他的身边。当然,我以假装出卖冼夫人获取了他的信任。有一日,我和他谈论如何对付冼夫人的时候……他神色恍惚,突然说了一句……‘高澄虽不是我杀的,可就算一切都算在我头上能如何?冼水清一定要死!’”

孙思邈诧异道:“他那时显然不必对你隐瞒什么,这么说,高澄之死,真的和宇文护无关?”心中一动,立即又道,“你一直跟着我,难道认为这件事和我有关?”

他才说到这里,哑然失笑:“那当然不可能,当年高澄死的时候,我还年少……”

“你当初虽年少,但你现在得天师三技,若论能力,不逊北天师道宗主寇谦之,而且短短数月就轰动大江南北,三国边陲。”寇祭司缓慢道,“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说到这里,黝黑的脸上泛着幽异的光芒。

“他们”两字包含的人物实在广泛,牵扯到的人物也是千奇百怪。

他们会不会包括暗算高澄的那些人?寇祭司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的心意?

寇祭司就因为这点,所以执意要跟随孙思邈?

可他要查当年的谜案,不惜违背苗疆祖训插手三国之事,难道仅仅是为了冼夫人?

一日又尽,他们早在衡州城外,四野幽寂,夜幕垂下来,幽暗的笼在二人的身上,很是沉重。

孙思邈突然笑了,笑容如才升的暖阳:“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望着远方渐浓的黑暗,有如当年的重重谜案,孙思邈道:“我算不上道中之人,可你说的没错,我既然习了天师之技,就难和道中脱离关系。”

他的眼眸益发地明亮:“因此我有责任去平息这场动乱,这些年的混乱到了我这里,终究要做个了断!”

他眼中虽有无奈,但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坚毅,凝望寇祭司道:“我厌恶杀戮,在出山的时候,曾立誓不杀一人,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平息这股动乱。”

寇祭司心头一震,实在不知孙思邈哪里来的这么强烈的信心,可听他的愿望,心中竟有热血沸腾。

“你能做得到吗?”他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期望。

“我不知道。”孙思邈字字如山道,“但我一定会去做,因此为了冼夫人,我要去见斛律明月,为了这个天下,我也要去邺城。”

他说到这里,眼眸中又闪过分惆怅。他去邺城,除了为了说出的目的,难道不想为了那淮水之上,曾经许过的却无法实现的愿望?

天色更暗,四野的雪泛着微薄的光芒,如同那心中微薄却不灭的希望。

寇祭司再也不言语,眼中忍不住露出钦佩之意。

二人起程,一路向北。他们均是形色简朴,赶路时无分昼夜,只知道累了就歇,睁眼赶路,这一日,又到了黎阳城前。

孙思邈隔着黄河远望黎阳大城,知道过黎阳再行数百里,就会到了齐国的都城邺城。

天地银装素裹,黄河冰封如龙。

他当初和冉刻求、慕容晚晴南下的时候,还是山花烂漫,星光如萤。

到如今,黎阳未变,物是人非,冉刻求已是张仲坚,慕容晚晴却变成了斛律琴心……

只有孙思邈未变。

静静在河边良久,孙思邈这才道:“今日我们在黎阳城内休息。”

寇祭司虽说不是什么娇贵人物,但一路行来,也觉得很是辛苦。见天光还早,只以为孙思邈准备连夜赶路,应了一声。

二人进了黎阳城,孙思邈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寇祭司一进房间,就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当初孙思邈、冉刻求二人路过黎阳时,也住的这家客栈。

孙思邈入了房间,盘膝只坐了片刻,就推门而出,四下张望,突然向一间客房走了过去。

到了客房间,他静立片刻,突然伸手推开了那间客房的门——客房内并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孙思邈本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可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踱进了房间,带上房门,游目四望。他像是在找什么,可过了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了寻找,摇摇头,举步就要走出房间。

才到门前,他突然顿住,因为在那刹那间,他感觉一人脚步轻盈,已到了门外!

那人脚步如狸猫般不带半分声息,不但极轻,而且极快。

孙思邈眉头一耸,静静地望着房门。

房门外却再无半分动静。

那人到了门前,竟再无声息。

他究竟是哪个?来到这里有何用意?难道说他跟踪孙思邈而来,要对孙思邈不利,不然何以到了一间空房前凝立不动?

许久,孙思邈才道:“冉刻求?”他嘴角又浮起淡淡的微笑,眼中有分感慨。

“咯吱”声响,房门推开,一人立在门外。

那人身材魁梧,浓眉有如墨染,蓬头陋衣,乍一看豪迈非常,下颌不冉铁青,而是有胡须如针般长出,威猛中带分感伤。

他望着孙思邈,纠正道:“张仲坚!”

物是人非,冉刻求已是张仲坚,他神色不再市侩,多少有些阴翳,可他目光还没有变——他望着孙思邈的时候,目光中始终藏着温暖。

无论他怎么变,孙思邈一直像他的师父、父兄、朋友一样,此生不变。

张仲坚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会来到这里?他显然有了太多改变,再非往日的懵懂少年,而是武功过人的高手。

他没有说,孙思邈也未问。

二人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只要相见,就已足够。

孙思邈笑容更暖,不再要出房间,反倒回身找个椅子坐下来,招呼道:“坐吧。”他来这里,本是要找张仲坚的下落,此刻蓦地遇到,很有些意外之喜。

张仲坚缓步走进房间,走到孙思邈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他跪得极为突兀,孙思邈笑容有些僵硬,目光中闪过分异样,却未阻止。

张仲坚抬头望着孙思邈道:“先生,我求过你很多事情。”

“可我答应的少。”孙思邈缓缓道,他明白张仲坚的意思,他脸上迷雾又起。

每次他在思考或遮掩什么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因为他不知道决定的后果。

他纵是有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斩不断每人心中的难解情结。

“但我知道这世上,你对我比亲人还要亲。”张仲坚眼中突有泪影,他只有孙思邈这一个亲人了,“你虽说不认我为徒弟,但你一直在教我一些事情。”

“这也要你学才行。”孙思邈笑了。

“你教了我道术中的洗髓之法?”张仲坚望着孙思邈,目光中满是期待。

他说的奇怪,孙思邈一直不肯当他师父,也一直未传授他武功,传授洗髓之法从何谈起?

孙思邈沉默半晌,终于道:“是,而且你学得不错。”

当初孙思邈和张仲坚自邺城而出,一路南下,孙思邈执意让张仲坚步行,教他走路的法子,就是洗髓术中的一种修炼法门。

当初张仲坚并不知情,大呼小叫,但还是忍了下来,他不知不觉地修炼洗髓之术,竟略有小成。

日子虽短,但洗髓之法本是道家炼气的至高法门,张仲坚几月下来,受益匪浅。

当初张裕临死之前,以醍醐之术授给张仲坚龙虎密术,并不报太多希望,可惊奇地发现张仲坚曾练过洗髓之法。

张仲坚当初不明所以,但经过这些日子,怎会想不到这法术是孙思邈所教?

眼中闪过分喜意,张仲坚突然用力磕了三下头,脑袋撞得地砖砰砰直响。

孙思邈叹口气道:“你起来说话。”

张仲坚又忍不住要耍赖的样子,可略有犹豫,终究还是站了起来道:“先生,我要报仇。”

“报仇?”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不错,我要报仇!”张仲坚咬牙道,“我要找斛律明月报仇!”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有吃惊,也有困惑,“为什么?”

张仲坚一字字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当初若不是斛律明月,我张家绝不会变成这种下场!”

孙思邈神色错愕,喃喃道:“为何所有的事情,都和斛律明月有关呢?”

这像是巧合,更像是命运——自从齐国灭道时,六姓之家就难免落入和斛律明月相关的命运。

张仲坚不管孙思邈知道多少,将父亲张季龄和母亲斛律雨泪的事情大略说出。

这些事情他本不知,但经张裕醍醐灌顶后,他竟清清楚楚地明白。

他说得简洁,但越说拳头握得越紧,说到最后的时候,浑身骨骼都是“咯咯”地要爆裂开来。

孙思邈静静地听,深邃的眼眸中带分无奈之意。

那昔日懵懂的冉刻求,变成如今明白的张仲坚,是福是祸还是命?

张仲坚终于说完张家和斛律明月的恩怨,见孙思邈仍旧沉默无语,忍不住问道:“先生,你说我应不应该报仇?”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这个问题在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仲坚一怔,缓缓点头道:“是!”转瞬困惑道,“先生难道认为……”

“我想问你一句话。”孙思邈截断他的话,顿了片刻,缓缓道,“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

张仲坚脸上顿现迷惘,他自出地道后,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他脑海中一直充斥着一个念头——报仇!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已让他无法去想别的事情。

直到此刻,孙思邈的一句话,才让他停想片刻。

许久,张仲坚才摇头道:“不能。”转瞬又道,“可我一定要报仇的,一定要!”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怜悯,他理解张仲坚的想法,虽然他未见得赞同。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张仲坚咬牙道,“这世上仇恨绝对不能让你快乐,你或许希望我能快乐地去活,可是……我做不到。”

孙思邈眼露惘然,喃喃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看得到却做不到的事情。那一晚是你送信邀我到了这里?”

孙思邈和淳于量等人前往衡阳时,曾露宿荒山,有人偷偷掩到孙思邈帐前,射来一匕首,夹有书信。

书信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黎阳城见,知名不具。”

孙思邈看那身影,隐约猜到是张仲坚留信,因此今日到黎阳城内来寻,却不太明白张仲坚为何变得这般神秘。

张仲坚略有犹豫,说道:“不错,那晚是我留的信,我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来不及和先生详谈。”

他有些支吾,似有隐情,孙思邈见他不说,也不追问,缓缓道:“那你今日来见我……”

“我知道我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张仲坚缓缓道。他脑海中灌注了极为强烈的恨意,但终究还有自知之明。

他虽得张裕醍醐之术,承龙虎秘术,但时日短暂。

就算张裕都不敢和斛律明月交手,更何况是他?

“我不但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和他作对的资格都没有。”张仲坚清晰道,“这天底下,能和他交手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先生。”

孙思邈道:“但是……”

“但是你不会去杀他,对不对?”张仲坚截断道,“你本和这件事无关的,这一路行来,我只见先生救人,却从未见过先生杀人,我也不想将先生扯到这里面来。”

他话语诚恳,那一刻他显然还是冉刻求,或许他变了很多,但还有一些性格没有变。

“我只求先生传我一法,可抗斛律明月。”张仲坚急切道。

孙思邈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余载,武功天下无双,就算我都难免被他射中一箭……我如何有方法教你?”

“有的。”张仲坚目光一闪,缓缓道,“洗髓筑基,易筋改律。”

孙思邈听到“易筋”二宇时,眼角跳了下,略有诧异,就听张仲坚又道:“先生既会洗髓法门,就可能会道家至高法术易筋大法,传言中易筋之术本有脱胎换骨,通天彻地之能,求先生教我!”

他说到这里,又跪了下来,神色中满是恳切之意。

孙思邈坐在椅子上,良久未动,只是脸上迷雾更浓。

张仲坚也不多求,只是定定地望着孙思邈。他了解孙思邈,知道孙思邈看似随意,但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他多求几句而改变。

许久,孙思邈才道:“醍醐本是道家秘术,有不可思议之能。”

“但不能和斛律明月抗衡。”张仲坚不解孙思邈之意,急忙道。

孙思邈道:“此术一施,是施术之人用心血精气改变受术之人的体质……甚至他的头脑所想……因此你受术后,张裕所知的事情,有很多就传到你的脑海。受法之人经醍醐之术,视体质悟性来领会施术之人所得,但施术之人必死无疑。”

这听起来更像是个神话,但孙思邈医术精绝,对其了解极深,知道其中的道理。

张仲坚“嗯”了一声,虽对此也有了解,但不懂孙思邈这时候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沉吟片刻,孙思邈又道:“张裕生前的想法,很多都会入了你的脑海……”

“先生究竟想说什么?”张仲坚困惑道。

“我传易筋之术给你之前,只想问你一句话。”孙思邈缓缓道。

张仲坚大喜若狂,忙道:“先生请讲。”

孙思邈双眸一张,精光如电,盯着张仲坚的双眸,问道:“你是张仲坚,还是张裕?”

他声音虽不大,但所言如沉雷般响在张仲坚脑海,轰轰隆隆。

张仲坚神色顿迷,不知许久,才回过神来道:“我是张仲坚,我当然是张仲坚!”

孙思邈沉默许久,脑海中终于做了个决定。

“那好,张仲坚,你守三关,封九窍,意守三要。”

他说的完全是道家之言,若是以往,张仲坚绝对不知,可如今一听,立即变跪为坐,盘膝掐诀,微闭双眸,片刻之间,就已入定,神色中竟有光华闪动。

他毕竟是张家嫡亲血脉!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张仲坚半晌,缓缓点点头,微吸一口气,亦闭上眼眸。

他随意而坐,但双手片刻间就换了九种手诀。手诀变幻时,他脸上迷雾更加浓厚,突然长吸一口气,右手中指伸出,轻轻点在张仲坚的双眉之间。

张仲坚封窍守要,本来进入人我两忘之境,被孙思邈一指按在眉间,身未动,可脑海中却如被灌入一道闪电。

那闪电中竟有经文流传,一字一字,宛如就在他的眼前。

他知孙思邈在传他易筋之义,不敢怠慢,全神凝记经文,不知时光流转。

许久过后,光亮黯淡,张仲坚早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又默念三遍,感觉除非砍了他脑袋,再也不会忘记的时候,才睁开双眼,感激道:“先生……”

突然一怔,只因为房间内空空荡荡,孙思邈已然不见。

张仲坚霍然站起,高声叫道:“先生。”不闻有人回应,张仲坚不想孙思邈就这么离去,手扶桌案,有了些许的失落。

他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孤单——因为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

蓦地感觉桌案有些异样,张仲坚凝目望过去,就见桌案上还有字。

那几字看似淡浅,却像是人用手指头划上去的一样。木质坚硬,那人手指看起来比木质要硬许多。

字不多,只有七个,写的是:“记住,你是张仲坚!”字体龙飞凤舞,行踪不羁,心意却是始终如一。

张仲坚热泪盈眶,知道这是孙思邈所留的字迹,摸着那几个字,喃喃道:“先生,我记住了。”

他或许这时并不明白为何孙思邈一直要强调这点,但不知为何,本是彷徨无依、仇恨入骨的心中,突然有了那么一分温暖。

凝立房间许久,张仲坚方才走出客栈,犹豫片刻,大踏步地迈出了黎阳城。

等到了人迹稀少的时候,张仲坚立即加快脚步,片刻间竟如奔马飞驰。他一口气就跑出了十数里,到了一荒山前,四下张望,很快沿山而走。

这时夜幕又降,荒山风冷如同鬼哭狼嚎,他一人行在山中,并无畏惧。

远方山腰处,突然现出一点火光,张仲坚精神一震,快步向那火光冲去。

火光处近一山洞,火光后坐着一人,那人戴着个貂皮皮帽,遮掩住本来的面目,在火上烤着一只獐子,听张仲坚前来,也不抬头,只是道:“张大侠来得倒早,可为何只有一人来呢?孙思邈呢?”

他说话间抬起头来,火光下,露出妖异碧绿的一双眼——眼眸中闪动着无尽的难以琢磨。

那人却是李八百!

张仲坚见到李八百,并没有半分错愕惊奇之意,因为他本和李八百约定在此相见。听李八百语带冷讽,张仲坚冷哼一声道:“我一人来也是一样。”

李八百嘿然一笑,火中取下烤熟的獐子,一撕两半,将一半扔给了张仲坚。

张仲坚并不拒绝,接过半只獐子,默默地咬吃了几口,似乎在想着心事。

李八百目光闪动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下毒对你有什么好处?”张仲坚冷冷道。

李八百抚掌笑道:“不错,张大侠果有张裕兄的遗风,知道我们这时是朋友,当并肩合作才对。”

“你错了。”张仲坚放下獐子道。

李八百微笑道:“哪里错了?”

张仲坚目光冰冷,盯着李八百道:“你我从来不是什么朋友,以前不是,以后也绝对不是!”

“那你为何吃我烤的东西?那你为何来找我?”李八百冷讽道。

张仲坚手一挥,一物打在李八百身前的地上。李八百怔了下,却没闪避,半晌才伸手过去捡起地上那物,见是锭银子,脸色变了下,转瞬笑道:“你何必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不想欠你什么。”张仲坚冷漠道,“我来找你,是要利用你,而你找到我,也是想要利用我对付斛律明月罢了。你我既然是彼此利用的关系,何必虚假客套?你杀了我两个兄弟,只要斛律明月那边事了,我迟早还会找你算一算的。”

李八百目光闪烁,转瞬大笑道:“不错,张大侠果然看得明白,你知道要交朋友,当然是找孙思邈那种人,但要找斛律明月报仇,还是需要找兄弟这样的。”

张仲坚又哼一声,心中却想,李八百说的不错,要对付斛律明月,和李八百暂时结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此人翻云覆雨,也是极有本事,当然这人心机极深,不能不防他过河拆桥,甚至可能没过河时,就把你推到桥下。

他虽知和李八百联手,无疑是与虎谋皮,极为冒险,但为复仇,实在考虑不了很多。

火光闪烁,照得二人脸色阴晴不定。

张仲坚打破沉默道:“斛律明月处心积虑要灭六姓之家,迟早要宰了你,因此你也想杀了他。可是依你之能,要杀他恐怕不行。”

李八百叹口气道:“我不行,加上张大侠,也还不行。”

他虽足迹到处,翻天覆地,但斛律明月永远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任凭他如何算计,都难奈斛律明月分毫。

张仲坚冷哼一声,“可你说过,只要我和你联手,一定能除去斛律明月的。”

火光中,李八百神色难以琢磨,他望着火焰,缓缓道:“张大侠不用着急,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中。你放心,我眼下已有了计划,还在找些帮手。”

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李八百喃喃道:“这计划若成,斛律明月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会后悔和我们作对。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张仲坚不解李八百的计划,但望见他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周身感觉到阵阵的寒意。

天未雪,有月明,月色清冷的光辉下,火光不定。

张仲坚望着火,眼中突露出分感伤,火焰飞舞有如蝶,哈气一出,虬髯染了霜花,却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