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凝,堂外风冷。

长枪锐利的寒光,更过堂外的白雪,那些齐兵突出,如同地下冒出来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兰陵王麾下铁军,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兰陵王和孙思邈只在邺城长街见过一面,本无恩怨,更不相识,为何要对孙思邈下手?

淳于量脸色白得如雪,寇祭司脸上黑得如墨,二人均惊,没想到才到这里,就要刀兵相见。

孙思邈从容依旧,突道:“原来我错了。”

这是他见兰陵王说的第一句话,平淡中带分惆怅。铁甲寒光下,他根本没有去望身旁锋锐的利刃。

兰陵王似乎怔了下,转瞬道:“不错,你错在不该来的。”

“我不是错在不该来,而是错把兰陵王当作了英雄。”孙思邈淡淡道。

话一落,堂中齐兵一声呼喝,惊天动地,那长矛前递,几乎要戳在孙思邈的身上。

兰陵王脸在面具之后,让人看不到表情,可双眸益发沉冷,更让人一望心惊。

“我是否为英雄,本不需尔等评论!”

他话语中有怒意,更多的却是不屑。他威震天下,洛阳一战成名,击溃宇文护十万大军,这种人功绩彪炳青史,天下自有定论,本不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孙思邈笑道:“不错,兰陵王赫赫军功,本非我这无名小卒可以评论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兰陵王可否释疑?”

兰陵王不语,孙思邈不管,径直问下去:“请问兰陵王,何为英雄?”

众人均是微怔,不想孙思邈这种时候竟问出这种问题。

这问题说难不难,但要回答,也不容易。

英雄在每人的心中,本有不同的答案。

面具后那目光更是沉凝,似乎一时间也无法回答孙思邈的问题,淳于量轻咳几声,解围道:“兰陵王这种人才是英雄。”

“不错,他本是英雄。”孙思邈缓缓道,“当年宇文护倾十万大军出潼关,要克洛阳,洛阳百姓危在旦夕,若非兰陵王邙山杀出,连破周军七重伏兵,和城中百姓里应外合,大破周军,说不定洛阳百姓均会死于非命,这种人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众人大为错愕,一时间不明白孙思邈说的为何自相矛盾?

兰陵王手扶几案,沉默无语,无人能猜到面具后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疆场杀敌,他戴面具摄敌,可这里并非疆场,他为何还要带着面具?

孙思邈又道:“可英雄却从不会矜夸征伐,更恶用兵,用兵不祥,岂不闻‘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处,荆棘生之’?”

淳于量又咳,以为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用意——孙思邈并未忘记此行目的,开口就在劝兰陵王退兵。

孙思邈目光灼灼,盯着兰陵王道:“真正的英雄,用兵动武只是保家卫国,胜反生悲。好夸战功者,是乐杀人,乐杀人者,怎是英雄?”

顿了片刻,孙思邈一字字道:“兰陵王一见我,不等问话,就用兵围之,无非是怕……”

“我怕什么?”兰陵王冷冷截断道。

“怕我说服你退兵,说服陈国退兵。你不想被我左右,显然是用兵之意已定,可你逆天行事,好乐杀人,怎配英雄两字?”

堂静无声,堂外雪白,面具更冷。

良久,兰陵王才道:“你说的不错,好乐杀人,本不配称为英雄。”顿了下,又道,“但你错了,因为你忘记古人还说过一句话……”

孙思邈立即道:“愿闻高见。”

“兵者本不祥之器,不得已方用之。”兰陵王缓缓道。

“不错,此为古人名言。”孙思邈道,“用兵为下,能不用兵,本是苍生之福。”

“可我用兵已是情非得已。”兰陵王一字字道。

孙思邈皱起眉头,缓缓道:“恕我愚昧,看不出兰陵王哪里逼不得已?”

兰陵王缓缓道:“周国虎狼之心,亡我大齐之心不死,宇文护睚眦必报,和陈顼有着夙愿,一直也想着灭掉陈国。他这次虽从江陵撤兵,但焉知他不是玩着猫戏老鼠的游戏?说不定他已知我带兵前来,故意以退为进,一等我退兵后,还会反攻江陵,那时候我再出兵来救江陵,已经晚了。”

他远在衡州,但对江陵发生的一切极为了解。

淳于量微震,缓缓点头,显然也以此点为忧。

孙思邈淡淡道:“原来将军是畏惧宇文护此人……”

兰陵王冷漠道:“我从不知畏惧二字,却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兰陵王看起来无所不知,可莫非还不知宇文护已经死了?”

他话语平淡,除了寇祭司外,堂中众人无不如雷声贯耳。

兰陵王几欲站起,失声道:“宇文护死了?”

淳于量虽早有这般猜测,但听孙思邈直承此事,还是心头狂震,立即想到宇文护死讯一传会引发的连环反应,不由心惊。

孙思邈道:“不错,宇文护已死,周国宇文邕终于当政,他隐没十数年,绝不会一无所获,当知眼下定应肃清余波,励精图治,稳定国事,而不会大动干戈,兰陵王若忧江陵百姓安危,大可不必了。”

兰陵王缓缓吸气,似仍震惊宇文护的死讯,半晌才道:“宇文护若死,天下震动,为何我却不知?”他言语中当然有怀疑之意。

孙思邈知道周国隐秘此事,定有深意,说道:“无论如何,周国总不会将这消息封闭许久,兰陵王不妨多等几日,定有确切的消息。”

兰陵王摇头道:“本王不必等了,淳于将军,这本是个机会,是不是?”

淳于量回过神来,喃喃道:“机会?什么机会?”他本极为睿智之人,但这时候却变得异常犹豫起来。

兰陵王略有不满道:“周国和齐、陈本是仇敌,宇文护不死,迟早要攻打我等,宇文护若死,周国内乱,正是我等进兵之机!这等简单的道理,淳于将军怎会不知?”

淳于量咳了起来,不等回答,孙思邈已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兰陵王呵斥道。

孙思邈收敛笑容,脸上露出揶揄之意,缓缓道:“我笑兰陵王非但不是什么英雄,还是个自欺欺人之辈。”

淳于量脸色又变,暗叫糟糕。

殿中齐军均是愤怒,长枪待发未发,只等兰陵王一声号令。在齐军心目中,兰陵王无疑是神一样的人物,可孙思邈竟对兰陵王数次无理,难免让齐军愤怒。

寇祭司却有点奇怪,暗想就算当初面对仇敌宇文护的时候,孙思邈都没有如此刻薄尖酸的言辞,他独对兰陵王如此,莫非有什么深意?

兰陵王竟还能忍而不发,只是淡淡道:“我哪里自欺欺人了?”

孙思邈肃然道:“昨晚淳于将军曾和我谈过,斛律将军并不愿宇文护死的,因为无论斛律明月还是淳于将军,都知道宇文护死了,对齐、陈两国并无好处。”

淳于量又在咳,咳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流淌出来,他虽在咳,却感觉兰陵王冷然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寇祭司满是不解的表情,实在不明白这其中微妙的关系。

孙思邈解释道:“斛律将军这些年,能屡战屡胜,固然是因为疆场纵横无敌,还因为宇文护……宇文护位高权重,疆场用兵虽是不差,但对周国来说,却是个毒瘤,他非将才,但极为自负,军中大事小情均要他来参与,让周国有力无处去使。”

兰陵王冷哼一声,却不置辩。

“周国能人无数,独孤信、韦孝宽、梁士彦等人,均可说是用兵精熟,八大柱国门阀内,更有藏龙虎之辈,但在宇文护压抑下,一直难人尽其才……”孙思邈缓缓道。

“独孤信早死,韦孝宽、梁士彦一直都是齐国手下败将。”兰陵王打断道。

孙思邈正色道:“周将虽屡战屡败,却能不失国土,保家卫国,方为真正英雄。他们在宇文护压制下,一直不能尽力而为,宇文护死了,周国非但不会乱,反倒会上下齐心,实力大增。如果当年宇文护在时,齐国尚不能灭关中周国,如今周国实力更增,齐国又如何能战败周国?兰陵王所说的机会,岂不是自欺欺人?”

兰陵王冷笑道:“周国就算实力增强,亦难抗齐、陈两国联盟,眼下若不出手,难道等周国坐大后束手待毙吗?”

淳于量神色数变,却一直未插一言。

孙思邈瞥了淳于量一眼,缓缓道:“兰陵王可敢和我一赌?”

“赌什么?”兰陵王一怔。

孙思邈一字字道:“我赌陈国绝不会出兵!”

淳于量微怔,脸色苍白,却未否认。

兰陵王见了,几案上的双拳倏然握紧,凝声道:“原来淳于将军早和孙思邈有了约定,既然如此,来衡州找本王商议什么?”

堂中遽冷。

寇祭司不理会三国是否交锋,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兰陵王不但脸藏在面具之下,一双手上也戴了双淡紫的丝绢手套。

兰陵王全身上下,似乎都笼在神秘背后。

寇祭司忍不住想,传说兰陵王极为俊朗,就因为如此,怕在三军中难以服众,这才戴个狰狞如鬼的面具,却不知面具后是什么模样?

淳于量听兰陵王质疑,转望孙思邈道:“不知先生怎么会这么肯定呢?”

他是个聪明人,根本不多作辩解,只此一问,就撇清了自身的关系。

孙思邈突道:“盘中两梨,一大一小,小在远,大在近旁,淳于将军若取,当取哪个?”

寇祭司大为奇怪,不知孙思邈为何突然提出这种浅薄的问题,心中暗想,当然是取近手的大梨了。

孙思邈目光咄咄,只是望着淳于量,淳于量苦涩道:“我不吃梨。”

他虽这么答,但已明白孙思邈的意思,这是个习惯的问题。

从地形来看,周国地处偏远,地势扼要,极难攻克,齐国更近陈国地域。

人厌迁徙,莫说陈国无力一统,就算有心一统,依陈顼抱负,百官习惯,只会盯着齐国的江淮之地,却不会舍近求远去攻周国。

这与当年宋国开国之君刘裕曾攻入关中而不占据,等同一理。

孙思邈沉声道:“陈与周国为敌,本因宇文护之故,逼不得已,宇文护一死,陈顼怨念尽去,交兵之心定淡,就算勉强出兵,也是敷衍了事。”

他不但会治病,还懂人心,不但早明白陈顼在建康的决定,还明白陈顼日后如何抉择。

凝望兰陵王,孙思邈缓缓道:“兰陵王精于用兵,当年只率五百兵勇就大破洛阳周军,当知用兵之道,本贵上下齐心。陈、齐心不齐,就算勉强出兵,不过逆势而为,难成大器。”

“淳于将军也是这么想?”兰陵王握拳望向淳于量。

淳于量轻叹一口气,问道:“我已传信给敝国君主,出兵与否,还看国主的意思。”

他答得圆滑,心中却是苦涩不堪。

孙思邈虽像在说服兰陵王退兵,但一言一语均刺向陈国的积习弊病。

淳于量不是不知这些,但很多事情绝非他能够左右。

兰陵王冷哼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淳于将军莫要忘记了,我大齐出兵衡州,本是要帮陈国……”

“兰陵王可愿听我说一个故事?”孙思邈突道。

兰陵王缓慢吸气,一双眸子如潭水般深邃,望了孙思邈许久,终道:“什么故事?”

“我认识个大夫,自诩医术颇为高明……”孙思邈开口道。

兰陵王淡淡道:“听闻你医术精绝天下,当然不把任何大夫放在眼中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并不辩解,继续道:“一日有一将军身上中了一箭,那大夫来救,说他专治外伤,可治将军的病。”

他讲的故事和眼下形势没有半分关系,说得也不生动,寇祭司忍不住皱起眉头,不知孙思邈说个故事究竟何意。

听孙思邈继续道:“那大夫拿出刀来,削断了箭杆,然后用布把将军的伤口包扎妥当,洋洋得意,说是帮将军治了病。”

寇祭司忍不住道:“可箭头还留在身上呢?”

“不错,箭头是留在身上。”孙思邈淡淡道,“可那大夫坚持认为削了箭杆,就算救人性命。”

寇祭司哑然失笑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呢?”

“不错,世上就有如此愚蠢之人!”孙思邈若有所指道。

寇祭司还想再笑,可见淳于量脸色苍白无言,兰陵王沉默不语,终于明白这故事的用意了,暗自羞愧。

故事浅显,但大多数人均是一笑了之,从未深想其中深刻的寓意,就如大道至简,唯行艰难一样。

孙思邈望向淳于量道:“淳于将军文武双全,有几句话不知有没有听说过?”

他顿了下,缓缓说道:“白银难得,黄札易营,权以官阶,代于钱绢,致令员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议、参军,市中无数。”

淳于量听得脸上有些发红,知道这是当年徐陵写给天子的奏章,却不知孙思邈如何会知晓此事。

原来当年陈国创立初期,国土狭隘,财政艰难,不得已买官卖官维持财政。

徐陵的奏折说的就是这个现象,而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当时陈国市井路上随便见个商贾,都是什么参军、员外。

如今陈国情况略好,但也实在强不到哪里。

孙思邈先说那大夫的故事,又提这几句,旁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淳于量知道孙思邈言下之意就是,陈国之伤在内不在外,齐国所谓的帮忙也是治表不治里,徒劳无功罢了。

陈国要想自救,眼下绝不是联盟齐国出兵!

联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又想到孙思邈所说的世上难做之事的言论,淳于量心中感慨,终明孙思邈的良苦用心,轻咳道:“多谢先生指点,我若回转建康,当知如何去做。”

孙思邈嘴角露出微笑,望向兰陵王道:“淳于将军明白了,不知道兰陵王可否明白?”心中苦涩中终带一分喜意,他不知淳于量能否说服陈顼自强兴国,但他坚信很多事要尽力去做——就和他眼下正做的事情一样。

他不知结果,但他无愧于心。

兰陵王沉默良久才道:“这世上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却是另外一回事。”

孙思邈点头道:“不错,但你若想去做,一定要先明白的。”

兰陵王冷漠道:“我不想和你打什么禅机,我只明白,今日淳于量能够出了衡州,但你却不能!”

“为什么?”孙思邈略有诧异。

寇祭司突道:“这件事我倒明白!”

众人都是一怔,兰陵王案几上双手一紧,喝道:“你又明白什么?”

他一声断喝,堂中兵士倒有一半长矛倏然转向,对准了寇祭司。

寇祭司心中微凛,还能道:“我明白兰陵王为何一定要杀孙思邈的。”

“那你说来听听。”兰陵王嘿然冷笑,双手却缓慢地舒展开来。

寇祭司黝黑的脸上带分神秘,飞快地瞥了孙思邈一眼,又道:“方才孙思邈讲了个故事,却不精彩,我倒也想讲一个故事给兰陵王听听。”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突然道:“你莫要忘记……”

他话未说完,就被寇祭司打断道:“我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兰陵王应有兴趣。”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再言语。

兰陵王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转,半晌才道:“不见得。”

他并不热心,但也没有反对的样子。

寇祭司见状,哂然一笑,说道:“从前有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聪颖过人,英俊潇洒,又心怀大志……古甘罗十二岁为相,可谓天才,那少年十一岁就为朝廷的大将军,一年后正式参加国家大事,两年后为尚书令,十五岁的时候就为京中兵马大都督,掌管国家军事大权,可说是少年老成,年少得志。”

兰陵王听到这里时,眼中有分异样的光芒。

淳于量本在想着陈国的事情,对寇祭司所言漠不关心,听到这里时,眼中突露出分专注,因为他发现寇祭司形容的人,他居然也有印象。

寇祭司望向孙思邈:“先生也是自幼成名,但若论成就,只怕也不如这个少年了。”

孙思邈只是笑笑。

他自出后昆仑,早看淡名利,对寇祭司的贬低并无不悦,早知道寇祭司说事的用意,心中在想,这件事此刻说出,不知是好是坏呢?

他本受冼夫人所托来见兰陵王述说真相,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是前所未有的犹豫。

寇祭司继续道:“当时天下混乱三分,倒和现在相似,那少年志在一统,但又羡慕南方文化,因此不但拉拢南方文人在麾下,而且经常会私服过江南下,学习南方的文化,留意南方的地势要害。”

淳于量听到这里,暗自凛然,知道此人这么做,当然有进取南国之心。

寇祭司接着道:“可是有一年,这少年过江,却碰到个女子……”

兰陵王听到这里,双拳倏紧,呼吸似也有分急促。

寇祭司留意到兰陵王的异样,缓缓又道:“那女子并非江南女子,身份神秘,到江南也是一时兴起,可似乎命中注定,她和那少年竟能偶遇,而且对那少年一见倾心,而那少年对那女子也是极为倾慕。”

寇祭司多半早就想好了这个故事,因此一说下来,极为流畅。

“少年和那女子在一起后的情形不用多说,可那少年虽爱那女子,但终究还是心系一统天下,很快要回转北方。那女子不舍,竟跟着那少年到了北疆……可是那女子一直并不知那少年的身份,到了北方后才发现那少年实在是威名赫赫,而且早在十二岁时就娶了皇帝的妹妹……”

女子痴心男负心的故事多有,寇祭司讲的故事听起来并不如孙思邈说的精彩,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倾听。

寇祭司继续道:“那女子的族中,却有严格的限制,若嫁男子,定要那男子对她一心一意,不准娶妾。那女子在族中身份虽高贵,但也一定要守族规……”

孙思邈目光缓落兰陵王身上,见他显然侧耳倾听,暗自叹了口气。

听寇祭司又道:“那女子自知触犯族中规矩,可却已离不开那少年,因为那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那时已打定了主意,决定就算委屈自己,也会跟那少年一生一世……”

“你撒谎!”兰陵王突然一拍桌案,怒喝道。

堂中倏静,兰陵王呼吸略有粗重,眼中隐有痛苦的光芒。他本一直沉凝稳重,这刻却是少有的失态。

他为何会如此失态?

寇祭司目光闪动:“我撒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兰陵王若是不喜欢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兰陵王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半晌才道:“你说下去。”

寇祭司向孙思邈望了眼,见他神色惆怅,缓缓道:“其实这个故事孙先生也知道的……”

孙思邈摇摇头道:“我……只是听说过一些传言,具体如何,还真不太清楚。”

寇祭司道:“那还是由我来说好了。”顿了下,也有些惆怅道,“感情的事情,有时候真的难以理喻,一个女子若是痴情起来,简直可忘记一切。那女子真的极爱那少年,甚至准备舍弃族人和那少年在一起。”

“那她为何会离开那少年?”兰陵王口气如冰。

寇祭司“哦”了声,反问道:“兰陵王怎知她离开那少年了?”

兰陵王微滞,半晌才道:“是我在问你。”

他竭力让语气平静冷漠,可堂中无论哪个,都看出他情绪极为激动。

寇祭司舒口气道:“不错,那女子在生下儿子后,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少年,因为她有一个必须离开的理由!”

“究竟什么理由?”兰陵王追问道。

寇祭司嘴唇动动,孙思邈突道:“够了,你不能在这说的。”

众人均是一怔,不想孙思邈这时候竟然会出声阻止。

寇祭司沉默片刻,这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个理由我现在不能说!”

面具狰狞,面具后的兰陵王突然如冰一样:“我若一定让你说呢?”

寇祭司不等开口,孙思邈就道:“兰陵王,这个理由……一定要见到斛律将军后才能说,这是个约定,请你谅解。”

他说得极为诚恳真挚,让人一听就觉得他有苦衷。

可众人微微一惊,不明白斛律明月怎么会和这个故事有关?约定又是什么?

兰陵王闻言忍不住愣了下,看了孙思邈许久,这才问道:“后来呢?”

寇祭司松了口气,“那女子离开那少年时,曾请求那少年让她带走儿子,可那少年不肯!那女子无奈,只能独自过江南下,回转族中。”

淳于量一听故事的开头时,其实就有个猜测,感觉这故事和兰陵王必定有极大的关系,见孙思邈说什么约定的时候,又感觉这故事里面必定蕴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听寇祭司几次说过江南下,回转族中,猜测那女子身份的时候,又忍不住心惊。

“那女子到了族中后,心灰意冷,竟嫁给别人……”寇祭司缓缓道。

兰陵王冷哼一声,似有不满。

寇祭司又道:“可那女子对少年虽死心,却放心不下儿子。过了数年后,她再次前往北方,请求那少年将儿子交给她,让她来抚养。”

兰陵王目有光芒闪动,似有怀疑不信。

“可那少年不肯……哦……或许不应该说是少年,而应该说是男人了。”寇祭司道,“那男人执意不肯,那女子无奈,只能再次返回族中,但随即听到那男子的死讯。”

兰陵王微震,立即问道:“然后呢?”

寇祭司道:“那女子立即动身再到北疆,一来想要回儿子,二来却是想查明那男子的死因,她终究还是想为那男子复仇的……”

“她查出了什么?”兰陵王冷漠道。

“她查出那男子的死,可能和宇文护有关!”寇祭司缓缓道,“因此她去了关中,在关中偶然遇见了孙思邈。”

兰陵王、淳于量都是脸上变色,几乎异口同声道:“什么?”他们说到这里,不由都向孙思邈望去。

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过,孙思邈竟也和这个故事有关。

这或许不是故事,而是多年前发生的一件连环谜案。

谜案错综复杂,牵扯之广,让人难以想象,就算到如今,也不过让人看到冰山的一角。

孙思邈脸上沧桑又起,他没有否认。

寇祭司脸色黑得几乎发亮,说道:“那时候孙思邈正和宇文护有着恩怨,这件事你们当然多少都知道了。孙思邈当时为救柳如眉,服了毒,差点死掉,若不是那女子用金蚕蛊毒救了他,他早就死在十三年前了!”

淳于量本有揣测,听到这里,心头一震,失声道:“那女子难道就是冼夫人?”

他虽未去过周营,但因陈顼之故,一直对孙思邈以往有过调查,从金蚕蛊毒和昔日的流言中作出了这个判断。

冼夫人!

一定是冼夫人!

那女子若是冼夫人,那男子会是谁?淳于量想到这里,一阵心悸,忍不住向兰陵王望去。

兰陵王也在望着他,自从听到“冼夫人”三字时,他就坐在那里,有如冰雕石刻一般,就算是目光都是凝的。

淳于量一阵心惊,忽然后悔自己说出这个结果。

堂中静得呼吸可闻,兰陵王突然一摆手,堂中静立的歌姬慌忙退下,那堂中的齐兵见到手势,迅疾撤出。

转瞬间,堂中只剩兰陵王、淳于量、孙思邈和寇祭司四人。

淳于量突然觉得有些冷,他也想退出大堂,可兰陵王已问道:“孙思邈,他说的可是真的?”

兰陵王的声音中有股难言的冷——如同那初冬湖水上凝结的一层浮冰,冷还有些脆弱。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不错,当年是冼夫人救的我。”想了片刻,又说了一句,“冼夫人救了我后,就回转岭南,立誓再不过江北半步。”

兰陵王问道:“为什么?”他声音中带分急迫。

孙思邈摇摇头,终于又道:“或许斛律将军知道?”

兰陵王一震,竟没再追问,望向寇祭司道:“那女子是冼夫人,那男人是谁呢?”

淳于量惊讶地望着那寇祭司,心中早有定论,却还是期待他说出最终的答案,因为这故事绝不是简单的一个故事,后续引发的震荡之剧烈,远超太多人的想象。

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个故事本是这二十多年来动乱的源头!

寇祭司咽了口唾沫,看了眼孙思邈,见其没有反对的意思,终于道:“那女人是冼夫人……那男子就是高澄。”

终于说出了这个答案,他又补充一句:“那男子也就是兰陵王你的父亲——高澄。”

淳于量虽早有预料,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心中巨震。

他早猜到那男子是高澄——大齐文襄帝高澄,兰陵王之父。

这数百年来,大江南北动荡极剧,能人辈出,高澄就是其中的一个。

高澄十一岁就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十二岁娶东魏孝静帝之妹为妻,开始参与当时东魏军政,十三岁时加封尚书令,十五岁时又领京畿大都督一职,掌京师军权,在当时地位仅在父亲高欢之下。

这些特征和方才寇祭司所言极为符合,可这些事迹不过是高澄多姿多彩人生的点滴。

之后高澄先是整顿东魏内政,后带兵征伐,收复河南,尽取江淮之地,大破梁军,若非他二十九岁称帝前夕被刺身死,说不定他就能马踏江南,转攻西魏,提早一统江山。

这是个枭雄,一生短暂,但丰富多彩,也给后世人留下无尽的疑惑。

兰陵王的身世就是其中的一个疑惑。

高澄共有六子,兰陵王高长恭是高澄的第四个儿子。高澄的其余五个儿子的娘亲都有姓氏,有史官记录,唯独高澄最疼爱的儿子高长恭生母却无姓氏。

兰陵王似乎是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的。

可如果寇祭司所言是真的话,那高澄和冼夫人曾有一子,显然就是兰陵王!兰陵王坐在几案之后,面具泛着青光,一动不动,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的表情。

许久,他才道:“你说这故事究竟有何用意呢?”他恢复了平静。

他一直没有娘亲,乍闻生母的消息,为何表现得如此冷静?

寇祭司又向孙思邈望去,见其仍旧沉默,皱了下眉头道:“故事并没有完结。”

“哦?”兰陵王冷漠应道。

寇祭司吸气道:“传说中高澄是被家奴兰京带一帮家奴刺死,但高澄自幼领军,文武双全,本身如兰陵王般一样身手高强,怎么会被一个区区的家奴杀害,这其中有隐情!”

“什么隐情?”兰陵王道。他听及父亲被刺有隐情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激动。

他不激动,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寇祭司却未多想,继续道:“都说当年刺杀高澄的家奴中,藏有北天师道高手,而那高手本是宇文护收买所派,因此冼夫人当年会去关中查探隐情。而齐国从那起开始禁道,文宣帝高洋命斛律明月追杀北天师道门徒,下了齐境不留一道士的旨意!”

孙思邈听到这里,神色惘然。

往事如烟,可终究如同他的身份一样,一点点地被挖了出来——因为一些人始终无法释怀忘却。

寇祭司又道:“兰陵王你一直暗恨道中之人杀害你的父亲,孙思邈也是道中之人,因此你今日一定要杀了他!”

他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说到这里后,终于闭上了嘴。

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始终不会说。

淳于量又想咳嗽,他憋了许久,不知为何,只感觉堂内有着比外面还要冷的森然之气,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兰陵王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也在默默望着他。

二人目光相接,其中却没有火花。

只因为一人眼眸中朦胧如雾,另外一人眼眸却深沉如海。

良久,兰陵王缓缓道:“你错了……孙思邈也错了。”

孙思邈和寇祭司都露出诧异的表情,寇祭司抢先道:“我哪里错了?”

“你说中了开头,却没说中结局,我虽憎恶道中之人,但从未想过要杀孙思邈。”兰陵王望向了庭院的雪。

雪白洁,但寂寞。

寇祭司错愕不已,不解兰陵王为何对孙思邈另眼看待?

兰陵王目光如星,凝向孙思邈:“我说了,我用兵本是情非得已……”

“兰陵王的意思是……就算你不答应用兵,也没有作用吗?”孙思邈揣摩道。

淳于量心中一震,立即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兰陵王虽是齐国神一般的人物,但他始终还处于一人的指挥之下。

那人就是斛律明月。

兰陵王不出意外道:“不错,一切最终还要看斛律将军的意思。”

面具后的他,似乎笑了下:“孙思邈,我不会杀你,因为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会听的。”

孙思邈笑了,可笑容中却似藏着点什么。

兰陵王又道:“我希望斛律将军也能听你的话……我留你,只是想请你前往邺城……用今日的这番话,去说服斛律将军,你若能做到,我反倒要谢谢你。”

寇祭司猜错兰陵王的用意,脸微红,望向孙思邈,欲言又止。

孙思邈微笑道:“这倒不用,你就算不谢,我也一定要去见斛律将军的。”

他和斛律明月命中注定还要再见了,可他难道忘记了和杨坚的赌局——他和斛律明月再见时,两人只能再活一个。

杨坚学天师的法术势三技,算计之精,常人难想。他已输了一局,若无十分的把握,怎么会和孙思邈做这个赌局?

可孙思邈来此本要告诉兰陵王一些真相,为何直到如今,他仍旧什么都没说?

兰陵王执着道:“我一定要谢的,因为你此举不但会帮助三国息兵,还能帮助我。”

“帮助你什么?”孙思邈心中微动。

兰陵王轻叹一声,目光如星芒般闪动:“因为斛律将军已答应,这次用兵后,就会将义女嫁给我。我若能年前回转,还能来得及迎娶琴心,你说我是否要谢谢你呢?”

孙思邈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堂外雪停,可雪后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