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风冷,张仲坚立在寒风中,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裴矩说的话,他最多只信两成,他一直觉得郑玄、裴矩、李八百之间另有一些秘密,不过这些秘密,他却一直无法猜透。
可无论如何,他还信裴矩也想斛律明月死的。
听裴矩信心踌躇,张仲坚怀疑中也带分期待:“为何说眼下才是最好的时机?”
郑玄一旁神色振奋:“张大侠一直在城外,并不知道如今邺城有两件大事发生。第一件就是,李八百复活了,据可靠消息,他曾在铜雀台下的密室留过言。”
张仲坚只感觉脑海轰隆一声,实在难信郑玄所言。
人死怎能复生?
死在斛律明月枪下的道中之人难以尽数,为何唯独李八百能复活?
他心中不信,但仍能保持平静:“李八百在哪里?”
郑玄笑得有些诡异:“那我就不知了,但我却知道,李八百复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斛律明月报仇。”
“那我们等着斛律明月的死讯就好。”张仲坚不咸不淡道,“斛律明月无人能敌,可不知道他斗鬼的本事如何?”
郑玄略有尴尬,裴矩却笑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虽说有可能有李八百鬼魂相助,但要对付斛律明月,还要亲自出手。更何况……张大侠恐怕也不想斛律明月死在别人的手上。”
张仲坚沉默。
郑玄一旁道:“还有一个有利的消息。”
张仲坚略带嘲弄道:“还有谁的鬼魂复活了?”
“复活的倒没有了,但听说王远知、葛聪已经逃出,我们若能找到他们,定然实力大增。”郑玄缓缓道。
张仲坚心中微震,故作冷漠道:“他们如果能逃脱性命,我想第一件事就是逃回江南,他们还有勇气和斛律明月作对吗?”
“张大侠此言差矣。”裴矩目光闪烁道,“王远知一代宗师,长街被擒,对其而言,实乃奇耻大辱,他一定会报仇的。更何况王远知恐怕也想寻事情真相,因此我敢肯定,他们就在邺城左近。”
张仲坚沉吟片刻:“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探寻李八百复活一事和寻找王远知、葛聪两人,我和郑兄去做就好。”
裴矩微笑道:“张大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等!”
张仲坚缓缓点头,盘膝坐了下来,再无言语,裴矩、郑玄互望一眼,点头离去。
不多时,山巅只余张仲坚一人。
他缓缓扭头,望向裴、郑二人离去的身影,一时间心绪万千。
如今邺城警戒极严,郑玄、裴矩如何打探到铜雀台下的动静?王远知、葛聪被救,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从不信鬼魂复活一事,信的只是人心中有鬼,可李八百若没有还魂,其中有什么玄秘?
轻叹一声,抬头望月,月白洁。
张仲坚自语道:“先生,他们假我手对付斛律明月的用意,我当然知道,可我若要复仇,就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我和斛律明月之间的旧怨新仇一定要清算!”
风吹雪落,蹁跹如蝶轻轻落在他的肩头、脸上……
落在肩头的雪积淀出昔日的思念,落在脸上的雪融化成相思的泪滴。
缓缓握拳,手指关节“咯咯”响动,张仲坚望着自己的拳头,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之意。
蓦地想到孙思邈在黎阳时曾对他说的话——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
张仲坚苦涩一笑,时隔多日,他答案依旧。
不能!
报仇不能令他快乐,但他不能不做。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看得到,却做不到。
缓缓舒张了拳头,张仲坚皱起了眉头,自语道:“郑玄这人颇为可疑,他一口一个裴大人地叫着,难道费尽心力,不过想谋取个周国官儿?孙先生让我留意他,可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明月消隐,旭日东升。无论邺城如何风云诡谲,可日月循环,千年不改。
斛律琴心睁开眼时,不知为何,额头已冒汗。
睡梦中,她总有一股心悸的感觉,但究竟担忧什么,却实在说不清道不明。才推门走出,就见院那面走来个宫人,轻声道:“天子请斛律小姐入宫。”
斛律琴心一怔,她和天子高纬并不相识,更没什么瓜葛,高纬为何会找她入宫?迟疑道:“不知天子有什么事情?”
那宫人摇摇头,只是道:“请斛律小姐跟我来。”
斛律琴心蹙下眉头,跟随那宫人过了庭院,忍不住向斛律明月所住的房间望了眼。
窗敞开,斛律明月坐在桌前,似有沉吟。
斛律琴心略有犹豫,终究没有前往打扰,却没有留意到她才出了院门,斛律明月已转过头来,望着她的背影,眼眸中露出分怅然。
只是怅然不过刹那,转瞬被萧索代替。
有脚步声起,到了斛律明月门前,敲门声响起。
斛律明月恢复到以往的冷酷,只是道:“进来吧。”
土卫静悄悄地走进来,双眸满是血丝,神色很是憔悴,可见到斛律明月望来时,还是挺直身躯,低声道:“将军,有几件事情……”
“说。”
土卫神色也有分疲惫:“卑职又派人详细查探铜雀台下的动静,搜遍所有的房间,没有发现异常。”
见斛律明月沉默,土卫有分心悸道:“换句话说,就是铜雀台下其余八个入口根本没有发现警情,也没人可能一直潜伏在铜雀台下。”
“那你的结论是?”斛律明月缓缓道。
“卑职还是只能得出当初的结论,有人避开铜雀台上的禁军,从第七入口潜入,杀了将军手下的铁军,在藏宝密室留下血字时,我等跟踪进去,和他撞见,被他杀了水卫离去。”
斛律明月扬了下眉:“他如果未留在密室中,出去时竟还能不惊动铜雀台外的禁军?”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论铜雀台的台上地下,把守可说是极为周密,或许有人能有能力杀了甬道的守卫,但如何能避免台上禁军的发现?
“这件事情,卑职也想不明白。按理说铜雀台上有三道关口,把守更为严格。若说不惊动他们,实在比杀掉甬道的铁军还要困难。”土卫苦涩道,“世上真有这种高手?还是他能隐形,还是说……他真的是李八百的……”
见斛律明月眸光一厉,土卫噤口不说。
手指轻敲桌面,斛律明月也在望着桌面,许久才道:“那天字狱是怎么回事?”
土卫略有错愕:“这件事将军是交给大公子去查的,将军莫非忘了?”
斛律明月手指顿了下,喃喃道:“不错,我交给武都去查了,他至今还没有消息。”
“其实卑职已经查明,天字狱的狱卒事先均是服用了曼陀罗这种药物,导致无力抵抗被杀。”
见斛律明月皱下眉头,土卫又道:“卑职只是感觉两件事必有关联,因此稍加留意,请将军恕罪。”
斛律明月轻叹口气:“你做得很好。”顿了下,又道,“那就要从饮食方面来查了?”
“将军所言极是。”土卫立即道,“可据卑职所知,那送饭、做饭的有关人等,均被斩尽杀绝。”
斛律明月一拳擂在桌面上,“咚”的大响。
土卫涩然道:“敌手极为毒辣的手段,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如今大公子正在盘查究竟有哪些人和被杀的人曾经接触,希望能得到答案。”
“答案其实已经有了。”斛律明月头也不抬道。
土卫微惊,转瞬喜道:“将军有何结论?”
“行事之人心思缜密,刻意断绝线索,当然不是李八百的鬼魂。”斛律明月抬起头来,眼眸中带分凌厉,“鬼魂不用这么多顾及的。”
土卫没想到斛律明月得出这种结论,不由失落道:“可是……那会是谁?”
“天下本没有天衣无缝的算计。”斛律明月望向窗外,淡淡道,“慢慢查,总会有结果的。”
土卫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良久才道:“将军,有个好消息。”
“哦?”斛律明月脸上却没什么欣喜。
他说过,多想的人,从来不快乐。对他而言,消息不分好坏,只分有用无用。
“刘大人已发现郑玄的行踪,正在追踪。”
斛律明月终于动了下眉头,缓缓道:“桃枝果然有方法。事情的关键……就在郑玄身上,桃枝若能抓到郑玄,可望有个解决。”
土卫点头道:“不错,将军暂放宽心。刘大人传话,说他正在加紧追踪,很快就有消息。”
见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土卫躬身道:“将军最近劳心劳力,还请注意休息,卑职告退。”
他转身离去,脚步轻轻,不想打扰斛律明月的沉思,才走到门前,听斛律明月道:“等等……”
土卫站住,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道:“将军何事?”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窗外,神色间终带分无奈:“你等随老夫多年,老夫本欠你们个承诺。”
土卫目露缅怀,良久才道:“原来将军未忘。”
“老夫从未忘过。”斛律明月缓缓道,“一等这件事情结束,老夫就会兑现承诺。只是……”
“只是什么?”土卫皱眉。
“只是水卫却去了。”斛律明月脸上带分悲痛,“老夫见他去了,真的很伤心。”
土卫眼中蓦地有泪光涌动:“将军……”
“这件事诡异非常,也凶险非常,你们要当心。”斛律明月轻声道,“老夫不想再看到你们有事。”
土卫沉默许久,终于抱拳道:“将军尽管放心,我等绝不会负将军所托。”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却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斛律明月一直望着窗外,双眸眨动了下。
窗外有雪,有日升,照在雪上,泛着略有些刺目的颜色。
斛律琴心跟随那宫人入了宫城,一直到了仙都殿前,这才止住了脚步。
那宫人示意斛律琴心在此等候,然后转身离去。
斛律琴心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略有不安,她还记得不过数月前,她也来过这里,不过那时的她还是慕容晚晴。
听身后脚步声细细,闻有幽香传来,斛律琴心回头望去,微有讶然。
穆提婆轻扭腰肢走过来,微笑道:“琴心小姐瞒得奴家好苦。”
斛律琴心略有不安,她和穆提婆见面无几——三年前在宫中去见兰陵王时见过,上次乔装成慕容晚晴入宫时也见过。
可不知为何,这个穆提婆对她颇为注意,更是几次上门提亲,但均被斛律明月拒绝。
穆提婆似看出斛律琴心的不安,笑道;“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好了,倒还没有恭喜琴心小姐找到了好的归宿。”
斛律琴心更是一怔,心中凛然:“你……说什么?”
她蓦地想到,天子和穆提婆关系不错,这次宣她入宫,难道是要说她和穆提婆的婚事?
穆提婆眼眸转动,目光落在斛律琴心身后道:“听兰陵王说,琴心小姐……已属意孙先生,难道不是吗?”
斛律琴心霍然转身,就见孙思邈站在身后不远,倒很是惊喜:“你……怎么也来了?”
孙思邈微笑道:“天子有召,怎会不来?”
他清晨才起,亦被宫人宣入宫中,不想见到斛律琴心,不由也在琢磨高纬的用意。
穆提婆笑得有些妩媚:“奴家其实也很喜欢琴心姑娘,若是别人的话,奴家怎么也得争争的,可先生喜欢,奴家怎么说也要成人之美。先生,你说是不是?”
斛律琴心又羞又喜,蓦地感觉这个穆提婆有着说不出的可爱。
孙思邈亦笑:“穆大人的好意,我一直都记在心上。”
“别人若这么说,奴家定会以为是在敷衍,可先生这么说,奴家却信先生是真心。”穆提婆目光凝在孙思邈身上,“只因为奴家知道,先生从不会敷衍别人。”
孙思邈并未回避穆提婆的目光,缓缓道:“因此当初我第一次见到穆大人说的话,仍旧记得。穆大人若有事召唤……我若能帮手,绝不推搪。”
穆提婆嫣然一笑:“孙先生有心了,那以后我若有个头痛脑热找先生,先生可不要不来啊。”
孙思邈目光微转,点点头道:“一定。”
二人寒暄,斛律琴心一旁侧耳倾听,总感觉孙思邈所言似有所指,但一时间猜不到他的心意。
岔开话题,孙思邈又道:“还不知天子让我等入宫何事呢?”
穆提婆微微一笑:“奴家嘛……也不知道。”
话才落地,已有宫人唱诺道:“天子驾到。”
穆提婆又笑:“圣上来了,先生可以问圣上了。”
说话间,高纬已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仙都殿,坐在龙椅上。他面孔有些发白,头发也像又白了几根,可脸上倒是很有些振奋之意。
斛律琴心偷望高纬,突然想到孙思邈当初说过的话来,孙思邈说据冼夫人猜测,高家人都有一种怪病,发作起来,会有怪异的举动。
高纬眼下看起来倒不像有病,可他以后呢,会不会有事?
孙思邈方才说要帮手,是否就说医病这件事?可穆提婆拒绝了。
斛律琴心想下去,不知为何,又有分心悸。
孙思邈才待施礼,高纬已经摆手道:“孙先生免礼。”他兴致看起来不差,转望穆提婆道,“兰陵王没有来吗?”
斛律琴心又是一怔,听高纬笑道:“他说今日见朕,有事想和朕以及孙先生……琴心姑娘说……”
话未说完,殿外已有人道:“长恭叩见圣上。”
众人扭头望去,见到旭日照耀处,正站着兰陵王。
斛律琴心一眼望去,见他如笼罩在光环之中,心中微惘——是兰陵王要找她和孙思邈入宫,难道说,他已有了决定?
兰陵王缓步走入,才待跪倒,高纬已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免礼。”
微顿片刻,高纬又道:“兰陵王,你说今日有事要说,不知何事呢?”
兰陵王目光微转,从孙思邈、斛律琴心身上掠过,缓缓道:“启禀圣上,臣想说的是,臣已知道生母的下落。”
众人均静,高纬却像有些意外的样子:“那真的可喜可贺。长恭……可那又如何?”
兰陵王道:“谢圣上关怀。圣上,臣自幼以为没有娘亲,每念及此,都是心中酸楚。”
“文襄帝几子,唯独长恭你娘亲不在身边,朕每念及此,也是替你心酸。”高纬叹了口气。
斛律琴心知道高纬一直养在深宫,对他少有印象,这刻见他动情,心中暗想,高家历来兄弟相残,叔侄倾轧,可看高纬如此,性格倒也不错。
“谢圣上。”兰陵王深施一礼,“这些年来,臣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生母的下落,听闻消息,恨不得立即去见。”
微凝片刻,兰陵王屈膝跪倒,缓缓道:“因此臣请求圣上,准许臣前往岭南去见生母。”
殿中极静,呼吸可闻,众人脸上神色不同。
斛律琴心喜上眉梢,不想兰陵王竟决定去见冼夫人。穆提婆微微一笑,轻舒了口气,也像为兰陵王欢喜。
孙思邈目光微转,从众人脸上掠过,脸上却有了层迷雾,缓缓地垂下头来。
兰陵王决定回转,他终于完成冼夫人的嘱托,本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为何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喜悦?
斛律琴心瞥见,心中疑惑顿起
高纬无疑是殿中最吃惊的一个,他呆呆地望着兰陵王许久,突道:“不行!”
斛律琴心脸色微变,本以为兰陵王应允,事情会顺利解决,哪里想到阻碍会出在高纬的身上。
兰陵王显然也是意外,霍然抬头道:“圣上……”
高纬走下龙椅,径直到了兰陵王身前,急切道:“长恭,段大人不幸,斛律将军老迈,你眼下正是齐国栋梁,怎能轻易离去?”
兰陵王略有焦急:“可是圣上……”
“没什么可是。”高纬决绝道,“朕不许。”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了下去,才待进言,突见孙思邈望来,摇了下头,微微一怔。
高纬拂袖,看起来就要离去,穆提婆突道:“圣上留步。”
高纬立在那里,头也不回道:“提婆,你若因此说情,大可不必。”
穆提婆微微一笑:“圣上,提婆只想说件往事。”缓步走到高纬身前,柔声道,“圣上还请落座。”
高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坐回到龙椅上,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穆提婆眼波漫过众人,缓缓道:“圣上方才说的不错,兰陵王眼下为齐国中坚,齐周时有征战,陈国虎视眈眈,兰陵王贸然离去,难免圣上不安。”
高纬缓缓点头叹道:“正是如此,长恭,你莫怪朕不讲情理。”
兰陵王苦涩道:“臣不敢。”
“可圣上还记得当年洛阳一战吗?”穆提婆缓缓道。
高纬立即道:“朕当然记得,当年周国宇文护倾十万大军来攻洛阳,势在必得,邺城震动。朕都以为洛阳不保,定危及邺城,那时候我等再无安身立命之地。”
轻舒口气,高纬望向兰陵王道:“幸得长恭率五百铁骑,从邙山杀出,连破周国埋伏,一直杀到金墉城下,里应外合,大破周国十万大军,解了洛阳的危难。”
这段往事,斛律琴心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更知道兰陵王之前声名不著,此战后才如日中天,光芒甚至压过斛律明月。
只是这时再听高纬提及,斛律琴心难免有种怪异,一方面不知穆提婆提及往事何意,另外一方面却想,当年兰陵王如此威猛,其中是否有斛律明月的安排呢?
穆提婆微微一笑:“圣上每次提及此战,都是眉飞色舞,可圣上是否还记得,当初兰陵王回转,圣上曾对兰陵王说过一句话?”
高纬回忆往事,点头道:“朕当然记得,朕当初曾说过,‘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
他重提旧事,说得情义深重。
斛律琴心听到,心中激荡,忍不住上前道:“圣上对兰陵王的关怀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高纬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
斛律琴心还待再说,见穆提婆使个眼色,不由止住,就听穆提婆道:“连琴心姑娘这个……外人,都看出圣上对长恭兄弟情深。”
兰陵王立即道:“圣上重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高纬眼中突现出分怪异,孙思邈一直沉默,发现这点,皱了下眉头,可仍旧沉默不言。
兰陵王是否回转,对孙思邈显然颇为紧要,可到如今,他反倒如同个旁观者般,斛律琴心见了,反倒不知孙思邈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穆提婆一旁笑道:“圣上,不知你是否可记得幼时一件事情?当初提婆和圣上在宫中和家母玩耍……”
斛律琴心蹙眉,知道穆提婆的娘就是陆令萱,也就是高纬的乳母,眼下被高纬册封为郡君。可她不知道的是,穆提婆这时候提及这些琐屑的事情做什么?
“当时提婆和圣上还有家母玩一个批迷藏的游戏,圣上对家母很是依恋。”
“朕到如今,都记得当年的情形,朕一直将郡君当作亲生娘亲看待。”高纬突然插了一句,露出缅怀的神色。
“可那时家母藏起,圣上和提婆均无法找到,圣上和提婆均大哭起来。”穆提婆微笑道。
高纬露出沉思之情,许久才道:“提婆,你想说的是?”
“提婆想说的是,圣上一时不见郡君,那种酸楚的感觉,至今都难忘,兰陵王自出生就未见娘亲,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只盼圣上能够明晓。”
高纬再叹一口气,缓缓点头,斛律琴心看了,心中微喜。
目带感慨,穆提婆柔声道:“提婆知道兰陵王对我大齐不可或缺,可如今三国息兵,宇文护已死,周国使者前来议和,陈国更不敢主动挑衅,眼下正是各国休养生息之时,兰陵王离去,并无大碍。
“圣上和兰陵王兄弟情深,当也能感受到兰陵王的念母心切,而兰陵王念及圣上的恩德,若齐国有事,定能锐身赴难,回转报国。”
穆提婆动情道:“既然如此,还请圣上念及兰陵王的一片孝心,准许他前往探望娘亲。”
仙都殿宁静一片,高纬脸色数变,终于道:“提婆说的极是,这么说,反倒是朕不念人情了。”
“提婆不敢这么说。”穆提婆忙道。
高纬一笑,转目过来:“长恭,既然如此,朕准你前往岭南探望娘亲,可是……齐国若需要你时,你不能有负于朕。”
兰陵王再次跪倒,沉声道:“谢圣上恩典。臣定不负圣上厚恩!”
高纬目光微闪,一摆手道:“来人,摆酒。”
很快有宫人端过个托盘,上有一壶五杯,正合殿中的人数。
穆提婆亲手提杯,满了五杯酒,高纬举起一杯酒,微笑道:“朕知长恭去心似箭,也就不加挽留,水酒一杯,只望你们一路顺风。”
众人举起酒杯,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兰陵王端起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说道:“谢圣上!”
阳光西斜,落在山巅之上,带着寒冬中的最后一缕温柔。
张仲坚盘膝坐,在山巅大石之上,未望夕阳,却只望手上的那枚碧玉戒指。
戒指幽幽,阳光下泛着泪一样的光芒。
张仲坚未落泪,只是痴痴地望着那戒指。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珍贵无双的一枚戒指,这是张季龄留给儿子的唯一一件东西,其中蕴含的财富,常人难以想象。
可纵是倾城的财富堆到山尖又如何?始终换不回亲人的停留,相爱之人的回眸。
走的终究是走了……再也不能回头。
冷风吹过,吹碎了一树的落雪,纷纷如蝶舞起落,思念不绝,等日终落的时候,夜幕再临,阴阳分隔。
张仲坚未落泪,只是眼中已有了泪光,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戒指,如同握着世上最珍贵的思念。
黄泉碧落,昆玉难磨,变或不变,不过如山巅的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
有脚步声传来,张仲坚立即恢复冷漠神色,缓缓戴上戒指,回头望过去。
郑玄飞奔而来,脸上带分振奋之意。
张仲坚虽对其极为警惕,但对其也很期待,缓缓道:“如何?”
“你的机会到了。”郑玄一字字道。
张仲坚心头一震,立即道:“怎么出手?”
他虽心智早不同以往,但仍猜不透郑玄究竟有何把握来对付斛律明月。
金水河旁对孙思邈的那三箭,长街杀李八百的那一枪,早就深深地留在张仲坚的脑海中,一对一交手,他根本没有半分把握。
他恨暗算,但他除了暗算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对付斛律明月。
“你跟我来。”郑玄简短道。
他说完转身就走,张仲坚毫不犹豫地跟随,二人下了山,在连绵的山脉中转来转去。
天寒地冻,邺城外的荒山,不要说人,就连野兽都少见到。
郑玄对这一带,显然是极为的熟悉,脚步不停,不多时,到了一处山坳,终于止住了脚步:“到了。”
张仲坚举目四望,见山坳四面环山,他虽少语,但早就暗记地形,感觉郑玄东转西绕,这里虽偏,却是更近邺城。
皱了下眉头,张仲坚不解道:“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山坳幽冷,已不见光线,太阳远远地落在了山的那面。
郑玄嘴角突露出分笑容,在雪青的山坳中,显得颇为诡异。
“张大侠要复仇,必须依靠我们,我们要对付斛律明月,也必须依靠张大侠,因此无论什么手段,到时候只盼张大侠莫要心软。”
张仲坚冷哼一声:“斛律明月害死我的父母叔叔,还害了我最心爱的人,你说我到时候会不会心软?”
他虽不明当初蝶舞出现的真相,但也早怀疑一切是斛律明月的安排。
“话虽这么说,但事到临头怎么变化,那是谁都料想不到。”
郑玄缓缓又道:“就像我现在想什么,只怕张大侠也想不到。”
“我不想去想。”张仲坚冷淡道。
郑玄突然又笑:“可这次你只怕不能不想,因为这攸关你的性命。”他话音未落,张仲坚脸色已变,霍然转身。
有轻如狸猫猎豹般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潜来。
不止一个,是四个!
一着黄衣,一穿青衣,剩下两个一个衣白胜雪,一个红衣如火。
是五行卫中的四人——金木火土四卫。
这四人轻快地潜来,瞬间就将张仲坚、郑玄包围其中。
张仲坚并不知道水卫已死,可只是四卫前来,就让他心头抽紧,上次是郑玄带他到了鸳鸯楼,五行卫接踵而至,这次郑玄带他来到山坳,怎么五行卫又摸了过来?
难道说他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郑玄一直和五行卫有关系,出卖他们的人不是什么李八百和裴矩,根本就是郑玄?
心虽惊,张仲坚很快恢复了冷漠,微闭双眸,倾听周围的动静。
很快的光景,他又听出不远的树后,还藏着一人,那人呼吸细细,显然也是个好手。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潜伏。
张仲坚分辨出情形,心中稍安,如果郑玄是出卖他们的人,那他是以一对六,只要树后不是斛律明月,他就还有逃命的机会。
虽然机会不大。
郑玄一直留意张仲坚的脸色,见状又笑,转望四卫道:“几位倒是阴魂不散,不想这么快又见了。”
土卫几人冷漠无语,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郑玄目光闪动,微笑道:“不知……树后又是哪个,怎么不出来见见呢?”
他看起来平庸无奇,但竟也能听出树后藏人,显然本事亦是非同凡响。
山坳空幽,片刻后,树后缓缓转出一人,头戴斗笠,遮住了本来的面目。
张仲坚心中又惊,认出那是擒下葛聪的刘桃枝。
刘桃枝、五行卫素来是斛律明月这些年来灭道的中间力量,这次居然都到了这里,可见对张仲坚势在必得。
留意身边郑玄的脸色,见他满不在乎的表情,张仲坚心思飞转,不知郑玄心意如何。
“原来是刘桃枝刘大人。”郑玄缓缓道,“不知刘大人带五行卫……哦,应该是带四行卫到此,有何用意呢?”
他竟像对水卫身死一事很清楚,言语中的揶揄之意不言而喻。
土卫几人眼中突冒怒火,齐齐上前一步,压力沛然而至。
郑玄竟还动也不动,转望刘桃枝道:“刘大人,我和张大侠眼下不过是道中的可怜虫,一个被斛律明月害了父母亲人的性命,一个被逼逃亡,没一日安宁。”
眼中闪过分诡异的光芒,郑玄又道:“几位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不成?不如放我们两个可怜虫一条生路,不知道刘大人意下如何?”
刘桃枝冷漠道:“郑玄,你真的是没有宁日吗?你本是寇谦之收养的义子,北天师道门下的双子之一,当年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避到草原,改为郑姓。你恨寇谦之不公,又从草原回转,先入楼观取得道主一位,后入齐国图谋不轨,你在一天,只怕终无宁日的是大齐。可你不但要搅乱大齐,还有更深的目的。”
“是什么目的?”郑玄眨眨眼睛。
张仲坚微怔,从未想到身边的郑玄居然还有这样的来头。
刘桃枝淡淡问道:“什么目的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
土卫上前一步,冷冷道:“重要的是,你们是否会束手。我还是当初在鸳鸯楼的那句话,跟我们回去见将军,我们不会杀你们两个。”
四卫又齐齐踏上一步,神色冷然。五行卫无论哪个,或许真实功夫并不精绝天下,但五行卫合作多年,联手却可说是天衣无缝。
就算少了个水卫,可张仲坚也丝毫不敢小瞧,缓缓吐气,张仲坚已悄然握拳。
郑玄居然还很轻松的样子:“我们两个若不跟你们回去呢?”
山坳陡静,有北风呼啸,陡然有寒鸦飞起,“呱呱”叫嚷,似不堪杀气弥漫。
刘桃枝只回了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