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中不见天日,只有油灯明灭,有如李八百的幽灵鬼影,罩在众人的脸上。

葛聪听王远知所言,失声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既然知道,为何没有防备?”

王远知倚靠着墙壁,汗水尘垢满面,但那一刻,目光却是出奇的清澈。

“葛聪,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的。”

葛聪眉头紧锁,苦思半晌终于摇头道:“我不知道,王道长,你爽快地说出来好了。”

“当初你我几人在邺城外相聚时,我曾说过,李八百和裴矩,极有可能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门下。”王远知神色有了一分古怪。

“是北天师道门下能如何?他们和天师六姓关系极深,也和斛律明月势如水火,为何在关键时刻内讧?”葛聪困惑道。

王远知望向孙思邈,缓缓道:“孙先生虽得艺天师,但这里所有人中,其实只有先生才没有卷入到当年的纷争。”

孙思邈微皱眉头:“因此我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然,更不解如果李八百身为北天师道门下,为何反倒成了李家道的道主?”

“这其中自然有蹊跷。”王远知缓缓道,“但若简单来说,只源于一个恨字。”

“恨?”葛聪有些不耐,“什么恨?”

王远知冷望葛聪:“你一直以为李八百他们是恨斛律明月的,却不知道他们可能连天师六姓之家都恨的。”

“你说什么?”葛聪失声道。

王远知缓缓道:“这个关键所在,我也是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恐怕还要从高澄死时说起。”

他神色悠悠,追忆着往事:“当年高澄身死,引发齐国灭道,可祸患早在高澄死前已经种下。北天师道政道合一,插手朝廷之事,早就引发了齐国皇室的猜忌。”

苦涩一笑,回想自身,王远知略有感慨:“高澄之死引发齐国灭道不过是个诱因,寇谦之生前,还能压住,但他一死,门下益发骄横,终究让齐国朝廷起了杀机,北天师道那时虽号称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众多高手,但始终难有如寇谦之一样的人杰。”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道:“传闻中,北天师道的建立绝非寇谦之一人的功劳,他还有个夫人?”

“听说是这样,他夫人好像姓郑,但一直少有露面,具体我也不清楚。”王远知迟疑道,“不过早在寇谦之死前,那夫人就不知去向了。”

孙思邈点点头,王远知回到话题道:“不但郑夫人不知去向,听说那时候双子也不在齐国,北天师道内部争权,高手虽多,但并不齐心,终被斛律明月各个击破……”

王远知说到这里的时候,多少有些唏嘘。他方才一心名利,根本无暇其他,这会被孙思邈当头棒喝,却是看得极为透彻,一时间倒有种彻悟之感。

“北天师道门下被齐国杀得东奔西逃,很多人躲到六姓之家寻求庇护……”

“但当时六姓之家和北天师道并不和睦?”孙思邈突问。

王远知点头:“不错,寇谦之的时候,北天师道兴盛一时,大有天下老子第一的架势,对天师六姓之家一直不屑一顾,因此当初齐国灭北天师道时,六姓之家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沉默片刻,王远知又道:“帛家道是最早容纳北天师道叛逆的六姓之一,但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剿灭的一姓!”

葛聪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帛锦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收买的一姓!”

孙思邈一直静静倾听,听到这里眉毛微跳,心中蓦地想到个可能,忍不住心惊。

王远知回忆往事,缓缓道:“不错,帛锦被斛律明月收买,又被李八百砍断手臂,帛家道已在道中除名……”

“当年帛家道雄心勃勃,妄想趁北天师道分崩离析的时候,取而代之,却不想招惹惨烈之祸……”

“其余诸姓见此情形,多视北天师道门人如蛇蝎猛兽,有的避让,有的冷言,还有的甚至……”说到这里,王远知神色又现出分怪异,住口不言。

葛聪忍不住道:“有的甚至什么?”

“你为何不回去问问你的父亲?”王远知突道。

葛聪本来一团和气,闻言却怒容满面,喝道:“王远知,你说什么?我爹早就故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思邈听到这里微皱眉头,蓦地想到当初裴矩所言。

一百零六个顶尖高手,同门师兄弟,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逃的逃……

当时就死的人还好些,可那些逃走的人受到的折磨,你是永远难以想象的!

“有的六姓之家甚至出卖北天师道的门下,以换取和斛律将军的和解?”孙思邈突然插了句。

葛聪微震,目光一闪,霍然望向王远知,气愤道:“莫非王道长是想说,当初是家父出卖了北天师道的门人?”

王远知沉默不语,但无疑是在默认。

葛聪冷冷道:“家父已去,死无对证,你自然说什么都可以了。”

王远知眼皮跳了下:“令尊早逝,令人扼腕,可令尊亦是灵宝派高手,常习道中养生之术,如此早去,你莫非从未怀疑过?”

葛聪眼角抽搐,手握铁栏,嗄声道:“你师父宗道先生也是早死,难道说……”

他本想说难道宗道先生之死也有问题,可见到王远知冷漠的表情,心中发冷,咬牙道:“你难道想说,宗道先生和家父当年都出卖了北天师道弟子,因此遭到他们的暗算。”

王远知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葛聪本要呵斥荒谬,见其神色严肃,只感觉透体冰冷,想到一个可能,松手后退两步,涩然说:“……这么说出卖我们的是裴矩和李八百了?”

孙思邈心头狂震,脸色微变。

见王远知不语,葛聪颤声道:“裴矩、李八百他们恨斛律明月,可更恨你我两家,他们借口行刺兰陵王,却是想趁机报仇,让我等万劫不复?因此李八百当初在长街宁可不杀斛律明月,也要致你于死地?”

王远知冷望油灯,许久才道:“不错。”

葛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蓦地又弹了起来,几乎撞到栏杆之上,咬牙道:“王远知,你他娘的是什么茅山宗主,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就要提防李八百、裴矩反咬一口才对,为何拉老子蹚这里的浑水?”

王远知神色木然,闭上了眼睛。

葛聪却不肯放过他,摇晃着栏杆,嘶声道:“你说,你说话呀!”

孙思邈叹口气道:“这里的原因我倒知道。”

“你知道?”葛聪反倒怔住,道,“你当年也和宗道、我爹他们一起的?”

他说得可笑,孙思邈却没笑,只是摇摇头否认:“首先,事情过去多年,王道长可能没有想到仇恨会一直延续下来。”

王远知轻轻叹口气,神色萧索。

“其次就是王道长就算知道往事,也想利用北天师道成事,对李八百、裴矩等人虽有忌讳,但仍想兵行险招。”

王远知苦涩一笑,喃喃道:“却不想无论成败,我都已经输了。”

抬头仰望牢笼顶,王远知苦涩道:“我其实早应该想到他们的目的了,李八百如此奔波,看似要四道合一,实际上所作所为,都是要茅山宗好看,我利欲熏心,竟放松了警惕。”

转望向孙思邈,王远知缓缓道:“孙思邈,我一直不服你,可如今才发现,我真不如你。”

孙思邈并无丝毫得意,只是叹口气,回到原先的话题道:“如果按照王道长所言,当年天师六姓中,帛家道因北天师道门下受损,茅山宗和灵宝派却对天师道不利,裴矩逃往关中……李八百却下江南,转入李家道当上道主。”

王远知点头道:“李八百这人心机极重,心狠手辣,只怕能当上李家道的道主,用的也是非常的手段。”

“郑玄远在关中,一直表现平庸……”孙思邈说到这里,脸上又闪过分迷雾,但很快又道,“龙虎宗道主张裕应和李八百关系不错?”

“不错。当初帛家道几被斛律明月灭绝,天师几姓惊凛,唯独龙虎宗张家敢正撄其锋,张放、张裕两兄弟更是张家中坚,武功道术均精,连斛律明月都不敢小瞧。龙虎宗身在江南,斛律明月只能派高手悄然南下。”

王远知神色萧索,摇摇头又道:“过程我不尽知,只知道最后张放后来不知所踪,张家损失惨重,一蹶难振,而斛律明月也损失高手极多,未能再行南侵。”

葛聪冷冷接道:“龙虎宗衰败,才让茅山宗趁势而上,成为江南第一道教。”

王远知不理葛聪的讽刺,又道:“后来的事情,孙先生当然已经知道,张放乔装改名,变成了张季龄,而据我所知,他后来仍旧没有逃脱斛律明月的掌控。”

孙思邈想到张仲坚,回忆建康发生的一切,只感觉往事悠悠,物是人非。

轻叹口气,孙思邈低声道:“我终于明白了。”

他那一刻,想到的远比王远知说的要多,却没什么恍然大悟的感觉,心中反倒更加地沉重。

王远知神色却有分困惑,自语道:“我却有一点不明白,李八百就算暗算茅山宗和灵宝派,也可以等到兰陵王死后再下手,他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呢?”

葛聪冷笑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就要我们意料不到,才能暗算得手啊。”

王远知缓缓摇头,却没多说什么。

葛聪已有些迫不及待:“孙先生,你想知道的,我们都说了,你什么时候……救我们出去?我们毕竟都是天师血缘,你不能见死不救的。”

王远知冷淡道:“他怎么救?如今我们定在斛律明月的严格监视下,更何况你我都已能力尽失,形同废物。他就算是个神仙,恐怕也不能带我们逃脱这里。”

葛聪急道:“孙先生,你能的,你一定能的。你和斛律将军好好说说,我们本是逼不得已,根本不想和他作对的。”

孙思邈略作沉吟,安慰道:“葛道长少安毋躁,机会一到,我自然会帮两位脱困,还请两位给我些时间。”

葛聪见孙思邈转身离去,手握铁栏,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

直到牢门再闭时,葛聪这才缓缓后退,坐了下来。

王远知淡漠道:“你不用看了,他要救我们,不用求也会救,他若不救,你就算磕头也是没用。”

葛聪喃喃道:“可他一定会救我们的,是不是?”

王远知忍不住冷笑:“生死本命,葛聪,你怎么说也是灵宝派的道主,六姓之一,就不能有点骨气吗?”

葛聪霍然站起,震得身上镣铐当啷作响。

“够了,你不要再说什么六姓之家,我现在一听这几个字,就想呕的。”

葛聪双眸红赤,神色已有癫狂之意,扑到铁栏处,嗄声道:“王远知,我不像你的,你有志什么大道一统,想要超过寇谦之,还想重振四道八门当什么宗主,可我什么都不想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想?你巴巴地跟我到了邺城,不也想立点功劳,讨好陈顼,重振灵宝派?”王远知神色依旧冷漠。

葛聪一愕,顺着铁栏缓缓坐到地上,突然放声狂笑,笑得涕泪横流:“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也想,可是我现在不过只想做个普通人,做一个正常人,但我能吗?”

他笑起来如同狼嚎一样,声嘶力竭:“我不能的,我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连做个正常人都不能够!”

王远知听了,皱了下眉头,可目光中也忍不住露出怆然之意。

若早知今日,他王远知说不定也就不会前来邺城,但世事都如射出去的箭,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蓦地心中警生,王远知霍然转身,面向牢房入口的方向,低喝道:“谁?”

他被李八百重创,被斛律明月关在牢中,又被莫名药物制住,但警觉尚有,那一刻不知为何,突然毛骨悚然,只感觉牢房入口的方向多了一人。

有幽风吹来,两盏油灯均灭,牢中一片漆黑。

葛聪本有疯狂之意,见状却遍体生津,嗄声道:“谁?”

他在那片刻,也感觉有一人进入了牢房,但牢房中蓦地转暗,他根本看不到来人的身影。

“是孙先生吗?”葛聪颤声道。

王远知冷哼一声,知道不是孙思邈,孙思邈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出现!

眯缝起双眸,王远知渐渐适应了牢中的黑暗,隐约见一人无声无息地到了铁栏外,冷冷地望着他——直如幽灵般。

王远知毛骨悚然,却还能冷静道:“你是何人?”

“他不是人!”葛聪突然叫道。

葛聪声音中满是惊惧之意,他也发现了有人到了铁栏前,可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若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王、葛已是砧板之肉,斛律明月对他们应不用这么神秘。

可这是天字狱,戒备森严,若不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怎能有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不惊动牢外的守卫?

葛聪越想越是心惊,呼吸粗重如牛,只是一个劲地叫道:“你是谁?你不是人?你究竟是谁?”

“住口!”王远知一声低喝,葛聪一惊,感觉周身汗透,却已静了下来。

王远知终究还能保持冷静,望着眼前那团黑影,凝声道:“阁下若有来意,尽管说明,装神弄鬼,大可不必。”

火光不知来自何处,突然一闪,耀亮了那人的脸庞。

但火光如流星般转瞬消逝,只那一刻的印象,却深深扎入王、葛二人的脑海。

王远知饶是镇静,乍望见那人的面容,也不由骇然失色,霍然站起,只感觉手足发冷。葛聪更是嘶声尖叫,如同见鬼一般不信喊道:“是你?!”

孙思邈已过了金水河,葛聪叫得虽然凄厉,但他不能听到。

金水河早凝冰,他立在河畔,远远望去,依稀还能见到铜雀台高大的轮廓。

脚步声响起,一人踏雪而来,到了孙思邈身后,静静止步。

孙思邈转身望过去,略有诧异,转瞬笑道:“是你?”

来人眉目弯弯,雪地上更显得肤白如玉,见到孙思邈望来,脸上掠过抹娇羞,清澈的眼眸似被呼出的哈气笼罩层雾意,看了孙思邈一眼就扭过头去,低声道:“穆大人让我来找先生过府一叙。”

那人却是宫中的冰儿。

孙思邈略有奇怪,不知此时穆提婆找他何事,点点头,客气道:“请冰儿姑娘带路。”

冰儿“嗯”了声,转身行去。经上次一见,她和孙思邈倒显得有些陌生。

孙思邈暗自叹息,忍不住道:“穆大人找我,怎会让姑娘传话?姑娘不一直都在宫中吗?”

冰儿垂头,咬唇道:“上次和先生见面后,穆大人就将我从宫中带走,一直让我留在府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扭过头去,只望着远远的雪。

天正晴,雪泛微薄的光芒,有如情人眼中相思的泪光。

孙思邈心思百转,突然道:“有件事,不知道可否请冰儿姑娘帮手?”

冰儿娇躯微震,倒有些意料之外,立即回头道:“先生若有吩咐,冰儿刀山火海,也会为你做到。”

见孙思邈微笑望来,冰儿忍不住又脸红,垂头下来:“只是先生这么大的本事,会有什么做不到的?冰儿不自量力了。”

孙思邈道:“你莫要高看我,很多事情,其实我也无能为力的。”

他叹口气,冰儿见了,倒有些焦急:“先生请讲。”

孙思邈已止步,望着前方的府邸:“到了。我见到穆大人后,再说请你帮手一事好了。”

冰儿略有困惑,但还是用手比了下脖颈:“冰儿一定为先生做到。”

她说得斩钉截铁,那一刻根本没多想什么,只知道孙思邈若有困难,她拼死也要帮他。

孙思邈点点头,跟随冰儿入了穆府,直奔后花园。穆府颇为精致典雅,后花园却是极大。

雪地中,有梅花绽放,幽香暗传,穆提婆一身红衣,雪地中颇为耀目。他负手立在梅树前,听闻脚步声响,更不回头,只是道:“先生这几日倒是繁忙。”

“还不知穆大人有何事吩咐?”孙思邈微微一笑。

穆提婆只是望着梅花道:“先生可知奴家让冰儿去找的用意?”

冰儿微颤,脸又发红,几乎想逃走,可却移不开脚步。

孙思邈微微摇头,穆提婆竟像感觉到了,淡淡一笑道:“奴家就知先生会说不知道。上次冰儿走后,先生嘱托奴家帮忙照顾冰儿,最近宫中有些事情,奴家为了不负先生所托,就将她带到了府上。”

穆提婆轻描淡写,冰儿听了,却是心中感动,只是在想,先生虽对我无意,但毕竟还是关心我的,却不知他有何难题,就算……如何艰难,也定帮他去做了。

孙思邈却听出另一层含意,心道莫非宫中有了变故,连穆提婆这种人都无法罩住,这才将冰儿带出?

穆提婆叹口气,又道:“如今奴家有些自顾不暇,只怕无法再承诺先生什么。”

孙思邈微微皱眉,听穆提婆继续道:“因此奴家准备将冰儿送给先生,你卖了她也好,娶了她也罢,总之以后,她不再和齐国有任何关系。”

冰儿身躯一颤,珠泪欲滴,却只是咬着牙,沉默无言。

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早习惯了逆来顺受,知道这刻是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却绝不想让孙思邈为难。

孙思邈笑笑:“我倒真的想请冰儿帮我做件事情,她可能需要离开邺城一段时日。”

穆提婆摆下手:“先生让她做什么事情,也与奴家无关。冰儿,你先出去等候。”

冰儿心中忐忑,还是退了出去,隐约感觉将有大事发生。

“奴家和先生其实没见过几面。”穆提婆转过身来,双眸中也似藏着什么,“可如今,能让奴家从无戒备的人,皇宫,甚至邺城,只有先生。”

“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孙思邈缓缓道。

“天子病了。”穆提婆淡淡道。

孙思邈略有诧异,半晌才道:“需要我来诊治吗?”他知道说得多此一举,穆提婆并没有半分焦灼之意,当然也没有请他出手之意。

穆提婆和高纬素来关系极好,高纬病了,他为何这种淡漠的神色?

穆提婆笑了下,风轻云淡:“天子是心病。”岔开了话题,“还记得初次见到先生时,不过数月前,但如今回想,恍若经年。”

顿了片刻,穆提婆又道:“当初先生带冼夫人画像来邺城,已表明来意,可斛律将军偏偏不信,总怀疑先生别有用心。”

孙思邈苦涩笑笑:“当初还要多谢穆大人为我解围了。”

“其实奴家不出面反倒好些。”穆提婆叹道,“现在奴家想想,才明白当初先生肯入牢狱,无疑像佛家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先生想以此证明并无对齐国不利之心,奴家出手,倒浪费了先生的苦心。”

孙思邈笑道:“若穆大人救我也是错,那我倒宁愿穆大人一错再错了。”

穆提婆一笑,倒是容光焕发,可转瞬又是蹙起眉头。

“当初奴家就问先生是否为兰陵王而来,先生直认不讳。”

“穆大人也告诉在下,兰陵王已经南下,目标可能是建康。”

“可奴家终究也不知道兰陵王所在,让先生奔波反复,如今先生再次回到邺城,奴家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孙思邈又笑:“结果并非那么重要,穆大人的好意,我一直感激不尽。”

穆提婆轻叹一口气道:“若天下人都像先生这样,那肯定太平了很多。”秀眉微挑,“这次请先生来,奴家的心意其实还是如前一样……奴家只是希望先生早点带兰陵王离开邺城。”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缓缓道:“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穆大人就想说这个?”

“不错。”穆提婆转过身去,望着雪映梅寒,“这是奴家目前唯一能说、能做的事情。先生,时日无多,请回吧。”

孙思邈略有犹豫,转身要走。

穆提婆突道:“先生,别人觉得宫中戒备森严,绝对安全,可在奴家看来,宫中绝非安稳之地。”

孙思邈见穆提婆两次提及宫中之事,忍不住皱眉,欲言又止。

“每个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做出任何事情,是不是也是有情可原呢?”穆提婆又问。

孙思邈沉默半晌才道:“每个人只有一条命,生死攸关,怎能强求什么?”

穆提婆无声一笑:“先生说得好,奴家祝先生早日完成心愿,恕奴家不送了。”

孙思邈点点头,转身离去,出后园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眼,就见雪地梅香,穆提婆的一身红衣,雪地中如血一样的鲜艳。

才出后园,冰儿就迎上来道:“先生有何吩咐呢?”

孙思邈一笑,略作沉吟,手一展,手心已现出一根金针,递给冰儿。

冰儿怔怔地接过金针,不解道:“先生的意思是?”

孙思邈缓缓道:“冰儿,我想请你帮我前往岭南如意峰,去见冼夫人。”

冰儿微有吃惊,转瞬道:“然后呢?”

“然后将金针交给她,说我一直在尽力完成她的托付。之后……你在岭南等我消息。”

冰儿吃吃道:“就这么简单?”

她方才守在后园外,心思百转,只想着孙思邈的任务会如何困难,不想只是前往送信。

“并不简单。”孙思邈有些担忧道,“从邺城到岭南,千里迢迢,你一个单身女子上路,不知会有多少艰辛磨难。”

冰儿立即道:“先生交代的事情,冰儿无论如何都会办到。”纤眉弯弯,冰儿神色却有说不出的坚定,“先生,那我什么时候走?”

“你可有盘缠?”孙思邈忍不住道。

“穆大人已给了冰儿盘缠……他说……”冰儿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羞红,心中想到,穆大人说送她一份嫁妆,让她找到如意郎君,可是她……

再望孙思邈一眼,冰儿道:“既然先生嘱托,事不宜迟,冰儿是否即刻动身呢?”

孙思邈缓缓点头:“早些离开总是好的。我不送你了。”

冰儿咬唇,低声道:“那冰儿就在岭南等先生的消息了。”她声音细不可闻,才走了两步,突然又止步,望着雪地道,“冰儿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孙思邈扬了下眉,并未言语。

“先生,邺城是不是要有大事发生?”

孙思邈微笑道:“冰儿,你是个好女子,这里并不适合你的。”

“可这里也不适合先生。”冰儿霍然转身,眼中已有泪光,“先生是不是觉得邺城已凶险非常,这才找个借口,让冰儿离开是非之地?”

孙思邈只是轻叹口气。

冰儿上前一步,关切道:“冰儿什么都不懂,可最近也感觉宫中凶险非常,天子最近异常狂躁,无故斩人,有时候连穆大人的话都不听。”

孙思邈回忆当初见高纬的情形,皱了下眉头。

“每次天子这样的时候,就是决定要杀哪个大人物了。”冰儿道,“当初天子要杀何士开时,也是这般模样。”

孙思邈心中微震,还能笑道:“你只要离开邺城,就不用担心的。”

“我离开邺城,才会更加担心。”冰儿哽咽道。本想说难道他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性命无所谓,一直担心的是他?

终究还是改口道:“先生既然知道邺城危险,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先生本自由自在,何必卷入这里的漩涡?”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许久才道:“我只是还想尽分心力,前途虽凶,但若能尽心恕人,未尝不能扭转些事情。”

顿了片刻,沉声道:“有些事情,有些人必须要做的。”

冰儿怔怔望着孙思邈,竭力不让泪水流淌,许久才道:“有些事情,冰儿不懂。冰儿也知道,留在邺城,或许只会给先生添麻烦,那先生你自己保重。”

贝齿轻咬红唇,冰儿又道:“先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让冰儿在岭南等消息,千万莫要食言。”

孙思邈一笑:“我不是什么大丈夫,但说话从未不算。你也莫要忘记我的嘱托,一定要到岭南。”

冰儿用力点头,再看孙思邈一眼,快步离去,只是一到孙思邈望不见的地方,望着手上那金针,泪水终于忍不住流淌下来。

孙思邈望着冰儿离去,笑容收敛,轻轻叹口气,走出穆府,见土卫立在府门前。土卫拱手道:“将军请先生前去。”

孙思邈暗自皱眉,知道目前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在斛律明月的掌握中。

他皱眉并非因为不自在,而是在想斛律明月素来指挥若定,这次行事却如此急迫,一日内两次找他,其中会有什么内情?

走了几步,蓦地发现前方并非通往将军府的道路,孙思邈不解道:“将军不在府中?”

“将军请先生去铜雀台一叙。”土卫道。

孙思邈微惊,失声道:“铜雀台?”

邺城,天下名都;铜雀台,名都之心。

孙思邈才到邺城的时候,就见过铜雀台,但只是远观,不能近看,只因为铜雀台实则为邺城绝密重地,对齐国来说,重要性不在宫城之下,历来有重兵把守。

斛律明月请孙思邈到铜雀台,所为何事?

孙思邈想不明白,但见土卫也不多加解释,不再追问。

漳水已然冰封,日近黄昏,高大巍峨的铜雀台并没有夏日看起来那么炫目瑰丽,台顶白雪皑皑,更增肃杀之意。

孙思邈跟着土卫进了铜雀台,饶是冷静,见楼宇连阙,飞檐画梁,也不由心中赞叹铜雀台的壮阔宏伟。

可他更注意的却是铜雀台周围的兵士神情严肃,铁甲泛寒。

铜雀台戒备森然,若非土卫带路,寻常人等,只怕未入台内,就被格杀在台前。

土卫默不作声,带孙思邈穿过楼阁,到了一间房前,推门而入。

那房间内极为简单,四壁青色石板,棚顶白玉搭就,地面却是大理石铺成。除此之外,房间内再无摆设,乍一看,怪异非常。

孙思邈本以为斛律明月在此约见,可见房间内空空荡荡,难免奇怪。

土卫也不多言,示意孙思邈跟随,到了房正中站立。

孙思邈走过去未等站稳,突感身形急坠,宛如脚下突空。

警觉顿升,孙思邈才待提气而起,就见身边土卫并未稍动,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心中微动,孙思邈微放松四肢,转瞬就感觉脚又踏到了实处。

眼前一黑又亮,他那一刻,仿佛从石室中坠入地下。前方突现一条甬道,甬道有巨大方砖做壁,地面由青石搭成。

甬道壁上有油灯正燃,因此虽诡秘,但并不阴森。

土卫仍旧一言不发,前头带路,脚步无声,宛若幽灵般。

孙思邈竟仍能保持沉默,看起来土卫就算带他去地狱,他也照跟不误。只是一路行来,他心中骇然,破釜湖地下清领宫已算恢宏,但毕竟是地面建筑的宫殿沉入了湖底,可这里的地下建筑,显然是硬生生地挖掘而出,规模竟远超过清领宫。

甬道曲折,永无尽头的样子,土卫突然手一摸,左侧墙壁霍然打开,孙思邈未见前方如何,先见一片炫丽多彩的光漫了过来。

孙思邈并未躲避,可他饶是冷静,这刻眼中也忍不住露出惊诧之意。

前方是个巨大的石室,石室内竟堆着数之不尽的珠宝,石室四壁有火炬高燃,火光照在数不尽的珠宝上,才散发出如此瑰丽的光芒。

孙思邈惊诧的并非这里无尽的财富,而是因为那些珠宝尽头站着的一个人。

那人正是斛律明月!

这让人难免觉得格格不入,孙思邈实在无法将斛律明月和这些数不尽的珠宝联系起来。

在这个纵横天下的将军看来,一切珠宝其实不过是尘土瓦砾罢了。

可斛律明月偏偏在此。

斛律明月就站在那珠宝的尽头,背负双手,看着面前的一面墙壁。

这石室内的珠宝价值说起来惊人,堆积在一起,更是美丽难言,任何一个人,都难免被这些珠宝吸引,若是女人见了,只怕会欢喜得晕过去。

可斛律明月偏偏对那些珠宝全无半分兴趣,只看着墙壁。孙思邈对珠宝亦无半分兴趣,他看向土卫,土卫做个请他过去的手势。

孙思邈缓步向斛律明月走去,心中古怪莫名,不知斛律明月为何在这种地方,约他相见。

难道说……斛律明月知孙思邈未见得肯重建四道八门,为齐国效力,因此以这些珠宝诱惑他投齐?

在一些人眼中,每个人均有被收买的价值,只是看收买者是否出得起价钱罢了。

孙思邈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然止步,目光也向斛律明月所望的墙壁望过去,脸色微变。

这天底下,能让斛律明月、孙思邈同时注目变色的东西实在不多,这墙壁究竟有何奥秘,让二人这般侧目?

墙壁不过是寻常巨石砌成,不寻常的是墙壁上有两排大字。

火光下,大字如用鲜血写就,在寂静的石室内咆哮怒吼,森然冷笑,墙壁上写的是……

身既死兮神以灵。

吾魂魄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