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间,王零丁吃过晚饭,在清音阁独自练了会儿剑,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想:“纪姐姐前天深夜,一个人到雷洞坪去干什么?难道她跟什么人事先有约,非得在那里相见?”想到这里心里生出少许醋意:“上回我在雷洞坪看猴子,被人从脑后击了一下,该不会是她?”

转念又想:“那个时候她还没上山,定是别人。嗯,说不定是与她约会那人,这人真坏,叫我撞见,用‘峨嵋九阳功’打他。——却不知我今天约她,她会不会出来?”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靠在床头软软地迷糊了过去。因为心里有事,过不多时就醒来了,他看外面明镜高悬,估摸着时候不早,下床提剑,披衣出屋,沿山道向雷洞坪走去。

其时山野沉寂,偶有溪涧叮咚,蛙鸣虫喃。王零丁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头顶一轮满月,似乎触手可及,月光照在地下,拖出一条斜影。远处山峦巍峨连绵,一片深黛黑绿。他心存期盼,脚步灵快,只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便来到雷洞坪上。离得老远,果然望见一人俏立在阔落的草坪上,身上披了一层轻柔的月光,越发显得聘婦婉约。王零丁心中大喜,悄悄来到那人身后,见她正低头想着什么心事,当下小声道:“纪姐姐。”

前面那人一转身,两颊上闪过几点泪光,见是王零丁,忙提袖拭了一下,换怍微笑道:“你来啦。”

王零丁笑道:“说好和纪姐姐一起练剑,我哪敢不来?这么晚了,姐姐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么?”纪清泉道:“不害怕。”王零丁道:“是了,姐姐会使‘龙虎十八鞭’,见龙打龙,见虎打虎,见到猴子打猴子,坏人谁敢近身?”纪清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猴子我倒是敢打,什么龙啊虎啊的,见都没见过,上哪里去打?”王零丁道:“好啊,你绕着弯骂我是猴子。”纪清泉奇道:“我哪里骂你了?”王零丁道:“你说你敢打猴子,你前天晚上刚打过我,这不是骂我是猴子么?”纪清泉忆起前天晚上自己被王零丁跟踪,躲在门后使鞭打他,脸上一红,道:“你比猴子可聪明多啦。”

王零丁道:“我不算聪明,纪姐姐才聪明呢。不管大家怎么问,你心里守着秘密,就是不说,谁都拿你没办法。”纪清泉迟疑道:“这……就只有这件事不能说,我答应过人家,便得守信用。不过昨天白天还得多谢你帮我说话,你那天说要告诉了无大师,我还真怕了一晚上呢。”王零丁笑道:“我那是吓唬你的。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知道你的秘密。”纪清泉奇道:“你……你怎么知道?”

王零丁道:“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自己猜吗?嗯,让我猜猜,你上雷洞坪是为了一样东西。峨嵋山有好多宝贝,什么‘轩辕三宝’的金霞砖啦,‘四绝剑’的剑谱啦,说不定哪个就藏在雷洞坪,对不对?”其实他根本没见过四绝剑的剑谱,只是随口乱诌。纪清泉摇头道:“不是。”王零丁连忙摆手道:“你不要说话,我问你问题,你只要摇头点头就成。你不说话,就不算诉我,也就不算违背誓言,对不对?”纪清泉睁大了眼睛,想了一想,接着点了点头。

王零丁道:“很好。既然不是为了一样东西,那定是为了一个人,对不对?”纪清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王零丁道:“那人一定是个坏人,对不对?”纪清泉摇了摇头。王零丁喃喃道:“这可真奇怪,既然不是坏人,为什么神神秘秘,怕人知道?难道他是个好人?”纪清泉迟疑良久,又摇了摇头。王零丁道:“既不是坏人,又不是好人,那就是个不好不坏的人。我晓得啦,别人觉得这人坏,你却觉得这人好,对不对?”只见纪清泉飞快地点了点头。

王零丁好奇道:“这个人我认得么?”纪清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开口道:“你还是别猜啦。”王零丁仍道:“那你见到这个人了么?”纪清泉“嗯”了一声,看了一下周围,道:“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儿空落落的,我怕被人看见。”

王零丁道:“雷洞坪地势极高,大家都不经常前来,有谁会看见?姐姐要真不放心,我知道个好地方,保证没人打扰。”纪清泉问:“那是什么地方?”

王零丁道:“从这儿往东有一处山坳,连着一处断崖,地方甚是隐秘,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纪清泉道:“什么说不出的古怪?”王零丁道:“有一次我在这儿看猴子打架,有两只猴子抱着从崖上掉了下去,我以为它们都摔死了,但没过多久,其中一只就又从下面翻了上来,因为时候已晚,我便没顾上仔细察看,今日姐姐说起,才又想了起来。”至于那日被人打晕,因为太过丢脸,所以按下不表。所谓“时候已晚,未及察看”,其实也不尽然。他明明看过崖下,而且一无所察,但他只盼能勾得纪清泉好奇,或许便能多待上一会儿,因此故意说得神秘兮兮。

纪清泉睫毛轻颤,道:“难道那便是传说中的诛……”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王零丁道:“什么?”纪清泉察觉失言,道:“没什么……那山坳在什么地方?”王零丁道:“也不太远,从这儿往东走,不走山道,翻过三个山坡就到啦。姐姐想去,我便带你过去看看。”说着转身便行。纪清泉稍一犹豫,跟在后面。

两人离了山道,翻过一个山坡,来到一个小的山坳处。一条小溪从高处淙淙流下,两畔夜静山响,泉鸣万壑,更无人声。王零丁指着前面的一个山坡道:“翻过那个山包,再往前走一段,就到啦!”话一说完,忽然后心、小腿两处一麻,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王零丁直挺挺地戳在地上,只觉得身体各处关节,无论手、脚还是脖颈,俱都无法活动,整个人便跟僵尸相似。想要转过头去看身侧的纪清泉,费半天力,只有眼珠能动,一个斜眼瞟过去,见她也是一般光景,不禁心下寒冷,脱口叫道:“姐姐,我动不了啦!”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奇怪,道:“咦?好像还能说话。”纪清泉小声道:“有人偷袭点穴。”王零丁低声问:“是谁?”纪清泉道:“我也不知。”王零丁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地下两条黑影,一条是自己,一条是纪清泉。

便在此时,两人身前地下出现了第三条黑影。月光自后投下,那第三人便在两人身后。两人都想转过去看那人相貌,苦于无法动弹,只好任凭他悄无声息地停在身后极近之处。过了许久,那黑影动也不动。

王零丁毛骨悚然,问道:“姐姐,你说后面是人是鬼?”纪清泉道:“是人,不是鬼。”王零丁问:“你怎知道?”纪清泉道:“人有影子,鬼没影子。”王零丁道:“原来如此,姐姐你真聪明。我只怕鬼,不怕人,既然不是鬼,那就好办。”

王零丁话音未落,脖子上只觉一片冰凉。低眼一瞄,只见一柄短剑贴在了自己脖弯处,后面那人只消手腕微微一动,自己便会脑袋搬家,不由得脱口叫道:“姐姐……有一柄剑,凉凉的,贴在了我的脖子上!”纪清泉早已瞥见,心中惶急,道:“我……我瞧见了。”王零丁道:“姐姐,你怕不怕?”纪清泉心道:“剑顶在你脖子上,你问我怕不怕?”便答道:“不……不怕。”王零丁道:“姐姐不怕,我也不怕。”纪清泉颤声道:“我们……都不怕。”

王零丁道:“姐姐你说是不怕,心里其实很怕,所以声音发颤,是不是?”纪清泉道:“哪儿有?”声音却比刚才更颤了,只是觉得强敌在后,不可未战先怯,只好强作镇定。

王零丁道:“姐姐害怕,那也不打紧,我现在却不怕了。”纪清泉听他声音,果然已不似先前那么紧张,奇道:“你……为什么不怕了?”

王零丁干笑两声,道:“我本来怕得厉害,可后来被人拿剑顶住脖子,就不那么怕了。”纪清泉奇问:“为什么顶住脖子……你反而不怕了?”王零丁道:“我先前怕他杀我,所以害怕;后来见他拿剑顶住我的脖子,却迟迟不肯下手,才知道他原来忌惮我‘峨嵋九阳功’神功护体,因而不敢杀我。想明白这点,心里也就不那么怕了。”

纪清泉心道:“他没有下手,说不定还在犹豫,你把他激怒了,可又有什么好处?”可不敢多说,只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王零丁接着又问:“姐姐你说,他为什么不敢杀我?”

纪清泉道:“因为你……峨嵋九阳功……神功护体。”她其实并不知道。

但当着背后那人,纵使不知,也得装作万事皆知,至于装不装得像,则另当别论。

王零丁道:“他怕我神功护体,只是其一。他怕我师父,却是其二。我师父神功盖世,当世无敌,有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他的徒弟,你说他老人家,能咽得下这口气么?”纪清泉道:“那……是咽不下的。”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想:“这里深山野岭,人迹罕至,他把你杀了,你师父又怎知是谁下的手?他杀了你以后逃下山去,你师父又要上哪里寻仇?”

王零丁道:“所以他忌惮我师父武功了得,因而不敢杀我。其实这儿地方僻静,山高师父远,就算他把我们杀了,也未必有人知晓。但我昨天白天跟大伙儿说了,今天晚上要来雷洞坪跟姐姐练剑,如果我们一起失踪,掌门明日定会派人来雷洞坪搜查。那样的话,对他可是糟糕得很。”纪清泉问:“为什么……糟糕得很?”

王零丁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大秘密,藏在雷洞坪!”纪清泉奇道:“大秘密?”

王零丁道:“是啊,你想啊,这雷洞坪也不是什么峨嵋禁地,我们晚上闲来无事,过来逛逛,又有什么打紧?为什么一进了这山坳,他便对我们下手?”纪清泉道:“他……不想让我们到这里来?”王零丁道:“对啦!姐姐真聪明,那他为什么不想我们到这里来?”纪清泉道:“那是……为什么呢?”王零丁道:“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所以躲着我们。他怕我们认出他来,所以不敢露面,不敢出声。”纪清泉狐疑道:“难道……我们认识他?”却怎么也想不出谁会在后面开这种玩笑。

王零丁道:“是啊,我们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心里有鬼,不敢见人。纪姐姐,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吗?”纪清泉问:“什么坏事?”

王零丁道:“他呀,那天杀了蒋涤。”

王零丁话音甫落,就觉得脖颈上的剑头微微一颤,知道自己大胆猜测,一语中的。他说背后那人杀了蒋涤,自有他的道理,但这道理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他身处险地,手足僵硬,逃跑无方,唯有口舌便利,只能靠言语揽得背后那人心神不宁,盼着说不定能生出什么空子,得以脱身。

纪清泉听说背后那人杀了蒋涤,吃惊非小,问道:“他……杀了蒋涤?难道他是……金捕头?”又想:“不对,金捕头明明死在了伏羲洞黾,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伏羲洞里的死尸,竟然不是金捕头?可他为什么穿着金捕头的衣服?”

就听王零丁淡淡道:“不是金捕头。”纪清泉奇道:“不是金捕头,那他是谁?”王零丁道:“他是杀死蒋涤的凶手。”这其实是废话。他心里其实有一个名字,但没有十足信心,不敢鲁莽猜测,只好把先前的言语再重复一遍。

纪清泉脑子里浮出无数的问题,一时竟不知道要问哪个。斜眼向王零丁瞟去,觉得他项上之剑又往里陷了几分,想到此间危险,皆因自己而起,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她壮了壮胆,害怕道:“这位朋友,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杀死蒋公子,但我们路过雷洞坪,却和他无关,你可……你可不要滥杀无辜。”

王零丁叹道:“没用的。你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啦。”纪清泉不解道:“什么晚了?”王零丁道:“我发现了他雷洞坪的秘密,他还能放我走么?”

纪清泉道:“他的……什么秘密?”王零丁道:“他把尸体埋在雷洞坪的附近,那还不是秘密么?”纪清泉奇道:“尸体?什么尸体?”王零丁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不过他想杀我,却也不敢。”纪清泉心想:“那是为何?”

却没敢再问。

就听王零丁大声道:“后面那位朋友,你做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你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啦。你不想让人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不说破便是。不过我可要跟你说清楚,有些事情我能看穿,我师父也一定能看穿。你如果把我杀了,到时候我师父来找你的麻烦,你可别怪我事先没说。我师父会四绝剑、九阳功、打瞌睡、藏猫猫,你是万万打不过的。你若识趣,便趁早把我脖子上的剑撤了,想知道我看穿了什么,我慢慢跟你讲来。”

纪清泉听王零丁说话的口气,倒好像是他把剑架在了别人脖子上,心里暗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只怕不好。”可是说来也怪,王零丁话一说完,那把剑便真的从他的脖子上静静地撤了下来。纪清泉心下大奇:“难不成他真的知道什么?”

颈上短剑一撤,王零丁连忙深吸了几口气,立觉胸腹之间畅通许多。

他方才嘴上说不怕,可毕竟芒刺在背,焉有不怕之理?这回芒刺已除,才是真的不怕了。就听纪清泉道:“王零丁……你说的话……为什么我都听不大懂?”

王零丁笑道:“我跟他说的是黑话,姐姐自然听不大懂。不用说姐姐你了,有些话他可能也听不大懂,想不大明白。他在想:‘我这么聪明的法子,怎么会叫人看出破绽?’嘿嘿,他费尽心机,在面壁屋里做了许多布置,想要骗人上当,却因为一个破绽,露出狐狸尾巴来啦。”

纪清泉道:“那是……什么破绽?”

王零丁道:“姐姐,我说个提示给你听,你看你想不想得出来。那面壁屋里少了一样东西,你猜猜看是什么?”

纪清泉凝眉思忖了半晌,叹了一声,道:“我想不出来……你说说看,那是什么?”

王零丁道:“姐姐猜不出,那我来告诉你。少的那样东西,就是蒋涤的剑。”

“剑。”

王零丁道:“不错,昨日蒋涤离开我师父屋子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他那把销金剑。可今天中午了然大师进屋之时,屋里统共就只有一个蒲团、—个包裹,外加一个便桶,再多一件东西也没有了。可我师父明明说过,他没有扣下蒋涤的兵器,那蒋涤的销金剑,究竟上哪儿去了?”

纪清泉道:“会不会是……这位朋友杀了他之后,带走了他的剑?”她本想说“凶手”,一想到“凶手”就在身后,便将称呼改成了“这位朋友”。

王零丁道:“他那把剑样式奇特,既宽且重,带在身上,一不好使,二来摆明了自承凶手,不会,不会。他如果在面壁屋里杀了蒋涤,只会把销金剑留在现场,绝不会随身带走——这就是凶手留下的破绽。”

纪清泉原本在心里认定了金捕头是凶手,听王零丁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动摇。往下深想,越觉奇怪,问道:“那为什么销金剑不在面壁屋里?”

王零丁道:“那只能是因为……他没有在面壁屋里杀死蒋涤。”

纪清泉奇道:“没有在面壁屋里杀死蒋涤,那蒋涤是在哪儿被杀的?难道……先在外面杀了,再搬回屋里?”

王零丁道:“如果金捕头要杀蒋涤,反正蒋涤动弹不得,在屋里直接杀了就完了,没必要带到屋外,对不对?”纪清泉想了想道:“对。”王零丁又道“如果不是金捕头,是别人要杀蒋涤,那人得先过金捕头这一关,因为金捕头在外面看守,对不对?”纪清泉道:“对。”王零丁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金捕头上哪里去了?”纪清泉道:“难道他杀了……金……”

望着身前的那道黑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零丁道:“姐姐就快猜出来啦。不错,金捕头被坏人杀死了。面壁屋里的尸体,不是蒋涤,而是金捕头。”

纪清泉脑中一片混乱,睁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方轻声问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穿着蒋涤的衣服?”

王零丁道:“那是金捕头死了以后,蒋涤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纪清泉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零丁笑道:“这样做好啊,别人看到屋子里的尸块,因为没有头,自然把他当做‘蒋涤’,他自己就可以逃下山去,既然‘蒋涤’已死,不会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纪清泉道:“可是……蒋涤真的死了啊。”王零丁道:“那是后来的事。”纪清泉道:“后来的事?”

王零丁道:“是啊,蒋涤被我师父点了穴,关在面壁屋里动弹不得,后来竟能逃了出去,肯定有第三个人帮他,对不对?”纪清泉道:“这第三个人……”王零丁道:“不错,就是我们身后这位朋友——后来他又杀了蒋涤!”

纪清泉一颗心砰砰乱跳,心想:“那人究竟是谁?”既想知道那人身份,但又怕知道以后那人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不敢多问一句。

王零丁叹了口气,望着自己身前的黑影道:“我说得可对么一钱公子?”

纪清泉大惊失色,只见那条黑影从后面转了出来,锦衣华服,遍体珠玉,分明是个大活人——却不是钱匣是谁?

纪清泉和钱匣、蒋涤等人一道上峨嵋学艺,参加元宝节南派遴选。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平时除了练功习武,接触不多,但见钱匣举止得体,待人大方,较之秦牧、关飞雄之流,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诸多师兄弟中,对他一直青眼有加。此刻听王零丁说,他竟然是杀害蒋涤的闪手,心中惊讶,自然非比寻常。再看钱匣,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神釆风流,眉眼间尽透着一股乖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钱匣背负着手,踱到王零丁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冷说道:“看不出你这个小孩,知道的事情还挺多。”王零丁笑道:“我知道得多,是因为你做得多。我知道的比起你做的来,不过是沙堆里的一个小沙粒儿。”钱匣叹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王零丁吐了下舌头,问:“那假如我已经知道了呢?”钱匣眼里冒出两点寒星,道:“你知道得太多,我就只好杀你了。”

纪清泉不由得惊叱一声。王零丁害怕道:“纪姐姐……他……他要杀我!”纪清泉暗暗叫苦:“还不都是你多嘴?”便大着胆子对钱匣说道:“钱公子,你……你不要听他乱讲。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了?你杀了他……可也没什么用。”王零丁道:“是啊,说我知道得多,实在是委屈了我。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也是只知道面子,不知道里子。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为什么非要杀蒋涤?这件事我就想不明白。”

心里却想:“此时求饶,已是迟了,只好拖他多说些话,多耗些工夫,说不定纪姐姐能冲破穴道,那便还有望活命。”

钱匣道:“你想套我的话,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王零丁道:“我也不是想套你的话,只是觉得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做了这许多布置,一堆奇思妙想,却不能讲给别人听,和大家分享同乐,岂不可惜?”

王零丁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钱匣的心底之处。他身为“和平钱庄”

的少庄主,庄里各种大小事宜,生意往来,账目进出,无不亲力亲为。他的才略在武林青年一代才俊之中,可称翘楚。但毕竟年岁尚轻,面对比自己资格老的部下,说话处处要留有余地,无法推心置腹,加之钱庄所图之利,往往不甚光彩,自然不便说与外人知晓,久而久之,身边连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找不到,自己的种种精妙构思、良苦用心,无人可说,实为一大憾事。

钱匣冷笑一声,道:“你反正难逃一死,这件事倒也不必瞒你,就算我积德行善,让你临死之前,死个明白。我杀了蒋涤,自有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杀他,他终有一日来杀我。”

王零丁心里飞速闪念,脱口叫道:“难道你杀了蒋判官?”转念又想:“哟,不对!蒋判官明明死了峨嵋四绝剑,他怎么会用峨嵋的功夫?”

钱匣将手中短剑装回鞘中,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追溯到儿个月前,发生在‘九幽神船’上的月光球案。这月光球自从四十年前在南宫家被盗,南宫家和我们和平钱庄,就一直在暗中打探它的下落,其间耗费了大最人力物力,却始终往返徒劳。原以为它已从此销声匿迹,谁知就在前不久,水龙帮和火凤帮竟然一起收到武林富豪‘一掷千金’甘大善人的押运委托,所托之物,正是这颗月光球。原来多年不见,这宝球竟然辗转落到了他的手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一从手下那里得着风声,便想法子登上了九幽神船,倒要看看这颗宝物最后会运往哪里。”

王零丁问:“后来船上就发生了命案,对不对?”

钱匣道:“不错,就在运送月光球的旅途当中,船上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短短两天之内,甘大善人和火凤帮的陈帮主先后惨死。害死陈帮主的凶手,实为水龙帮帮主管中游,但他当时设计圈套,让蒋判官作出错误的判罚,误将神船总管张青莲,当成了杀人凶手。

“神船抵达蓬莱之后,谢今朝为庆祝奇案告破,张青莲伏诛,特邀蒋烫去他的‘烘云居’小住。因为已到了人家门口,加之对方盛情难却,蒋烫便欣然从命,说好在‘烘云居’小住三日,之后再按原定计划去‘八卦庄’探望他的义弟‘八卦金刀’沈传人。因为月光球是重要证物,所以他一直带在身上,打算等火凤帮和水龙帮的纠纷彻底解决之后,再交给火凤帮送交辽东的买家。“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召集了两个心腹手下,‘单手遮天’张揽和‘一叶障目’孙透,于第三日在‘八卦庄’南边的一条小路上设伏,打算一等蒋烫现身,便下手夺下他的月光球。如果等他将月光球交到火凤帮的手里,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我们从清晨一直等到傍晚,蒋烫终于策马经过。我们三个看准时机,一齐蹿出,将他拦下,逼他交出宝球,原以为定会有一场好战,哪知一旦动手才发现,蒋烫不知何故胸前受了一记重伤,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易易地便夺过了月光球。蒋烫力不能敌,颇有不甘,问我为什么要拦路抢劫。我跟他说,和平钱庄得了月光球,接下来还要去峨嵋盗金霞砖。等我集齐了‘轩辕三宝’,按图索骥,拿到了《轩辕奇书》,哼哼,武林中还有谁会在我的眼中?到时候和平钱庄号令天下,谁敢不从?他听了我的话,气急攻心,登时两眼一翻,断气身亡。”

王零丁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叫道:“什么?”钱匣道:“怎么?”王零丁道:“我明明听蒋涤说过,蒋判宫是死在八卦庄上,可你刚才却说,蒋判官是死在去八卦庄的路上。这中间的出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匣点头道:“不错,蒋烫死在八卦庄的事情,我们后来也从别处听说,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经过反复推理商议,确定是蒋烫当时自知不敌,闭气装死,骗得我们三人离去,这才复又上路,于临死前赶到了八卦庄。哼,这老狐狸老奸巨猾。只因他胸口确实中了致命的剑伤,所以他装死之时,我们竟谁也没有怀疑。”

纪清泉听他口气漠然,仿佛死的不是蒋判官,而是蚂蚁虫豸,只觉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好狠心。”

钱匣道:“师妹可要听清楚了,蒋烫在碰上我们之前,本身已受了伤,他的死可与我们无关。我们盗宝是盗了,杀人可是没干,总不能什么事不分青红皂白,通通记在和平钱庄的账上。”纪清泉心想:“话是如此,可如果蒋判官当时没有受伤,难道你们还能放过他不成?”看着钱匣阴恻恻的样子,这句话便没敢问出口。

王零丁恍然道:“原来蒋判官临死前跟沈大侠说,‘你上峨嵋替哥哥报……’,是说‘替哥哥报信’,而不是‘替哥哥报仇’。他说的‘金’字,也是想让沈大侠通知峨嵋加强戒备,不要被人偷了金霞砖。”

钱匣道:“不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蒋烫咽气咽得快,没来得及说出是我拿了月光球。蒋涤这小子愣头愣脑,还以为是峨嵋金捕头杀了他爹,失心疯了,到处找人复仇。蒋烫虽非我们所杀,但他临死前遭到我们三人伏击,也是事实。他儿子留着总是后患,因此不可不除。”

王零丁道:“所以昨天晚上你去了面壁屋……”

钱匣点头道:“昨天傍晚清音阁来了个小和尚,叫蒋涤去了无的房中见面。他这一去过了很久,到深夜都没有回来。我心里起疑,便也去了万年寺,看到了无房中灯火通明,里面有好几条人影,虽听不到说些什么,但料想应是紧要之事,便在屋外静静潜伏。

“又过了许久,屋门打开,了无和金捕头押着蒋涤走了出来。我想知道蒋涤要被押往何处,便远远地尾随在后。他们一路上山,到了卧云庵后面的面壁屋,了无很快离去,留下金捕头一人在门外看守。

“我见机不可失,上去和金捕头攀谈。金捕头见我深夜露面,颇感惊讶。我只说我见蒋涤许久未归,心里担忧,因此出来找他,顺便问起他的事情。金捕头毫未怀疑,把蒋涤为父报仇的事情简要说了。我趁他不备,突然伸手点了他的穴,用他的钥匙打开门上的链锁,把他拖入面壁屋内。

“蒋涤正坐在面壁屋里动弹不得,我解了他的穴,并把金捕头交至他的面前,让他自由处置。蒋涤一时难以置信,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我说我跟他师兄弟一场,不忍心看他外乡受戮。他对我感激涕零,这便要来结果金捕头的性命。金捕头破口大骂,说我们偷袭暗算,不是英雄好汉,还说蒋涤玷污他爹的一世英名,有本事和他单打独斗,他要亲手替他师弟报仇。蒋涤这个白痴被他一激,竟然上套,解了他的穴,和他战在一处。那面壁屋里地方狭窄,他的销金剑法施展不开,打得颇为费力,后来还是我从旁相助,他才在金捕头小腹上斩了一剑。金捕头在地上翻滚良久,这才咽气。”

王零丁道:“然后你便教他换了金捕头的衣服?”

钱匣点头道:“蒋涤杀人之后,便想逃下山去。我跟他说只要换过金捕头的衣服,砍下金捕头的脑袋,别人便会以为是金捕头杀了他,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他觉得此计甚妙,当下依言而为。他见金捕头的身材和他有所不同,恐怕别人留心,干脆将他的尸体切成碎片。我心想这样也好,省得别人看到尸体唯独缺少头颅,从而怀疑其中有鬼。”

纪清泉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吓得闭上了眼睛,刚一闭眼,眼前便浮现出面壁屋里那恐怖的场景,忙又睁开。

钱匣道:“做完这些布置,我便跟蒋涤一起下山。临走时看到地上留有金捕头的剑,心想这个不能留在现场,便随身带走。我们下了卧云庵,接下来便是雷洞坪。我走在他后面,趁他不备,一剑送他上了西天。哼哼,这个白痴临死前还回头看厂我一眼,怎么也想不通,我为什么刚救了他,转眼又要杀他。”

纪清泉颤声道:“所以伏羲洞里的尸体,其实是蒋涤?”

钱匣诡秘地笑了一笑,却不回答。王零丁道:“姐姐猜错啦,那洞里的尸体,可不是蒋涤。”纪清泉奇道:“蒋涤不是穿着金捕头的衣服么?那洞里的尸体身着捕头官服,不是蒋涤,却又是谁?”

王零丁道:“到底是谁,我也说不太准。不过非要我猜的话,我猜那伏羲洞里的无头尸体,是黑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