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马腾空讲到紧张处,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遗漏了关键的字句。马腾空讲得口干,取过桌上酒碗,灌了两口酒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说,忽听店外传来一阵马蹄疾响,紧跟着一片货架倒塌、小孩哭喊之声。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喝道:“滚开!滚开!执行公务,闲人让道!”

金捕头身为公门中人,听到“执行公务”四字,不禁大感好奇,正欲起身向外观看,就听“砰、砰”两声,酒楼正堂的两扇大门被人自外踹开,鱼贯闯人四个壮汉,全都身着公服,腰佩大刀,做捕头装扮。当先一位络腮大汉,神气十足,一进门便大喊:“范宝呢?给我滚出来!”

范掌柜见当地凶神降临,屁滚尿流地从柜台后面奔了出来,满脸赔笑道:“原来是马大捕头,怎么今日有空光顾小店,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小老儿稍备酒菜,大人们好慢慢享用?”

那姓马的捕头不耐烦道:“少废话!大爷今日有要事在身,没空跟你罗嗦,把你的金陵春拿两壶上来。”说完,瞧见边上坐了一大桌人,身前汤汁淋漓,盘底朝天,显然刚刚在此大快朵颐。他平日在江宁作烕作福惯了,乍见一帮野民不懂避让,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娘的,出门带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说!你们跟那个‘黑燕子’是不是一路的?”

金捕头不慌不忙,伸手入衣,取出金色的“捕”牌,字面朝上,缓缓置于桌上。马捕头定睛一看,不禁为之气馁,干笑两声,抱拳说道:“原来是金大捕头。江宁县马大坡,见过金大捕头。”向后一招手,另三个捕头也都纷纷上前,各报名号,向金捕头施礼。

金捕头逐一还礼,收起金牌,向马大坡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初至江宁,还请马捕头多多关照。”说着逐个引见。马大坡道:“好说,好说。金捕头这回到江宁来,难不成也是为了那‘黑燕子’?”

金捕头摇头道:“我来江宁,却是另有要事,跟黑燕子无关。”马大坡道:“是了,谅他一个小小的黑燕子,也不致劳动两位捕头大驾。”金捕头问:“我师弟来这儿抓黑燕子,你没跟他在一处么?”马大坡脸上一红,道:“本来是一起的,那小贼狡猾得紧,和银大捕头在楼下交手,得了个空逃了出去。我们这地方三步一桥,五步一巷,地形最为复杂。我跟在他后面拐了儿个弯,便不见了他的踪影,只好先折回头来,到酒店歇歇脚,等候银捕头的好消息。”

金捕头心想:“所谓地形复杂,不过是你们目力不及,轻功不济,这才会大白天的跟丢猎物。师弟没跟他们一处,自然还钉在黑燕子后面,等他将小贼擒获,自会回来。”也不点破,只道:“如此说来,可是辛苦几位了。”

马大坡听堂堂的金捕头称赞自己,颇为洋洋自得,说道:“好说,好说。金捕头恐怕有所不知,这回银大捕头能及时赶来,把黑燕子堵个正着,说来全靠我马大坡见机行事,通风报信。哈哈,哈哈。”这一点金捕头确是不知,问道:“哦?那是怎么回事?”

马大坡摇头晃脑,得意扬扬地说道:“这可不是我马大坡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只是这件事做得实在他娘的漂亮,你们听了,也必赞同。话说我昨晚在村头巡查,见到一人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仔细辨认,相貌神似通缉要犯‘黑燕子’,当即便留了意,悄悄地跟在后面。这要是换作旁人猪头猪心的,说不定就会上去盘查。一盘查不要紧,那黑燕子机警异常,万一受惊躲了起来,再想抓着他可就难了。”

言不尽道:“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跟着,也是个法子。”宋百转亦道:“大丈夫不能力敌,亦可智取。不管什么路数,只要能抓到小贼,便是好的。”

马大坡神色忸怩,道:“几位都认定我不是那黑燕子的对手,其实真交起手来,倒也未必,只是当时情势,我用不着犯这个险,所以才尾随其后,倒要看看他要在哪里落脚。这小贼却也滑头,只在巷子里钻来钻去,害得我好几次都差点跟丢。我跟他一直磨到天黑,镇上别家酒店都关了门,才瞧见他悄悄溜进了‘香来也’。

“我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有任何动静,估摸着他真的安下脚来,这才火速赶回县衙,叫来三个值班的弟兄,把酒店四面都看住了,以免他趁机逃脱。我又差人去给附近的银人捕头报信,请他过来帮着出手抓贼。

“我们把酒楼这么一围,布下了天罗地网,那黑燕子可就成了笼子里的麻雀,想飞也飞不掉啦。我们几个弟兄怕他跑了,在楼下一夜没敢合眼,饿得前心贴后心,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等来了银捕头。接下来的事儿,掌柜的想必都跟大家说了。虽然叫那小子脚底抹油,临死前多喘了口气,但银捕头武功超群,抓住他不过是迟早的事喽。”

金捕头听得大概,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劳马捕头目光敏锐,应对得体,等抓到了黑燕子,我一定嘱咐师弟,在上面替马兄弟多说几句好话。”马大坡大喜,连声称谢。金捕头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向马捕头详询。”马大坡忙道:“金捕头有什么要问,尽管问来。”

金捕头问道:“这楼上昨晚死了一位房客,名叫冯大,你可知道?”马大坡点头道:“昨晚是有这么个人进店,背上背了个大包袱,行踪十分诡秘,不过我当时心思都在黑燕子身上,对他也就没有特别留意。”早上银捕头和黑燕子在楼下打得乒乒乓乓,郁无欢、蒋涤以及水龙火凤的四人都被吵醒,纷纷起床询问,范宝怕事,只说有捕头捕盗抓贼,让大家回去睡觉,因此他们均不知楼上发生命案,此时听金捕头说起,甚感诧异。金捕头便将屋里尸陈在地、家具碎裂的怪事简要说了一遍,大家无不引以为奇。

马大坡道:“这黑燕子谋财害命,当真十恶不赦!”

金捕头道:“说他谋财害命,却还欠缺真凭实据。我要问马捕头的,也跟此事相关。马捕头跟随我师弟捉拿黑燕子,见那毛贼逃出店时,身上可曾夹带了什么值钱物事么?”马大坡想了想道:“那小子逃得命都不要,哪儿还顾的上什么累赘家当?大件的应是没有,但若随身藏着什么金银细软、珍珠玛瑙,那也保不齐。”金捕头摇头道:“那冯大的包裹甚为狭长,有没有带在身上一望便知。马捕头说他没有随身携带,那便不在他身上了。”

马大坡道:“不在他身上,定是在他屋里。这个简单,交给兄弟办理便是。”随即向手下施令,三人跟着他一起上楼查房去了。过了一炷香工夫,四人下得楼来,却是空手而归,一无所获。马大坡道:“这可怪了,不在他身上,又不在他屋里,他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钟鼓楼道:“会不会那小子盗得赃物之后,因为怕人发现,开窗丢了出去?”言不尽道:“胡说八道,他若扔出窗外,那东丙岂不是会掉在街面之上,来往行人怎能毫不知觉?我们又何需在这里翻箱倒柜,找东找西?”钟鼓楼道:“扔到外面,却不一定要掉在地下。说不定他向上扔到了房顶之上,也有可能。”宋百转亦道:“又或许楼下有他的同伙,事先早有联络,等在窗下接着,一拿到赃物便逃之夭夭。”钟鼓楼道:“是了,还是二哥有见识,这便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马大坡的一名手下却道:“几位琢磨的好法子,听上去不错,其实行不通。”钟鼓楼、宋百转愣道:“怎么?”那名手下道:“不瞒两位,我们几个昨夜奉命在楼下暗处看守,自打那冯大进店之后,一直到今早银捕头来,二楼客房的窗户可是一扇也没打开过。既然没有开过,他怎能向窗外丢出赃物?”钟鼓楼叫道:“竟有这种事情?”想了一想,又道:“那他跑了以后呢?”那名手下道:“没有马捕头的指令,我们哪个敢擅离岗位?直到方才马捕头回来,二楼的窗户都没打开过。”他身旁两个同伙见钟鼓楼半信半疑,也纷纷作证,三人异口同声,钟鼓楼再怎么固执己见,却也不得不信,只得搔着头皮大呼奇怪。

米市沛半天未语,见此情景尖笑两声,说道:“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这东西既然不在黑燕子身上,那定是叫别人拿去了。”袁九洲道:“米潭主的意思是……冯大的包裹,并不是黑燕子抢走的?”米市沛道:“这还用说么?黑燕子没机会销赃,赃物一定在别人身上。”袁九洲道:“那害死冯大的凶手呢?”米市沛道:“自然也不是他。”袁九洲奇道:“不是黑燕子,那会是谁?”米市沛怪笑道:“不是黑燕子,洒店二楼昨晚又没上去过旁人,那就只能是我们在座的这几位了。”袁九洲颤声道:“这……这……”

米市沛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有些人平素满口仁义道德,背地却尽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什么见财起意啊,杀人灭口啊,样样做得……”

马腾空气得浑身发抖,高声道:“你……你……好你个兔崽子,专寻我的晦气来着,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忘了自己姓什么!”说完刷地一下拔出腰间长剑,手臂一送,向米市沛颈中刺去。这一下事发仓促,米市沛毫无防备,不及离座,脖颈急向后仰,同时右手疾挥,手中酒杯打向马腾空面门。马腾空长剑正往前送,忽见一物来势劲急,下意识地立剑一拨,“当”的一下正挡在酒杯侧面,将其磕飞出去足有三丈开外,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便只慢了这一下,米市沛右手已拽出宝剑,大声道:“怎么,当真动手么?”马腾空吼道:“少说废话!”挺剑再刺,一剑递出,半途突然方向一变,转向米市沛的胳膊划去。袁九洲见对方来势汹汹,米市沛只怕要吃亏,大叫一声:“不可!”也一下抽出腰间长剑,横剑格挡。郁无欢夹在两拨人中间,面前霎时三剑齐舞,好不热闹。

忽然桌前一片白光闪过,接着“叮叮叮”三声,众人定睛看时,郁无欢“掩日”在手,剑身光华璀璨夺目,米市沛、马腾空、袁九洲举着三个剑把,上面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便似三根削秃的萝卜,滑稽至极。宋百转眼尖,瞅见西首楼梯口的深洞中嵌入半截剑头,大声赞道:“‘万剑穿心’!郁大侠神技,宋某今日大开眼界!”

原来郁无欢本身剑法已极高,加之平生专收天下名剑,随身配备的也都是削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与人交手之时,断人兵刃便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宝剑过处,必将敌刃一削为二。为防断头飞溅,伤及&身,他常将对方断剑当做暗器拨打回去,久而久之,竟练成了一项断剑攻敌、剑中夹剑的独门功夫。一般人兵刃被断,已然方寸大乱,再看到自己的剑头向自己回射而来,同时还要防备郁无欢本身的剑招,哪里还招架得住?郁无欢年轻时大闹黄泉岭,一人力战黄泉四少,以一口“玉柄龙”断尽敌人手中宝剑,将十二支剑头尽数钉在黄泉老祖心口之上,便是“万剑穿心”的经典之作。

方才他气恼三人在自己眼前动手,以极快出手削断三人长剑,又在空中以“掩日”先后击打三截断剑,“叮叮叮”三声,全部射进西首楼梯口的深洞,手头之准,功力之纯,实在已臻化境。

郁无欢宝剑归鞘,拾起酒杯呷了口酒,若无其事道:“干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米市沛呵呵一笑,道:“郁大侠宝剑锋利,剑法精妙,见识更是高人一筹。这话嘛,原是该好好说的。”当下收起断剑,招手让王零了给添了个酒杯。袁九洲亦悻悻收剑入鞘,唯有马腾空兀自紧握剑柄,怒目圆睁,骂道:“你小子绕圈骂人,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别说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冯大,就算认识,也绝不会稀罕他的什么宝贝。我倒是看你贼头贼脑,心里有鬼。”

米市沛道:“做没做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让捕头大人搜一搜你的房间?”马腾空叫道:“王八羔子的!搜便搜,有什么不敢?谁不搜谁是王八!搜完我屋再搜你屋,你们一个都别想跑!”米市沛笑道:“悉听尊便。”

马大坡见这两人争执一处,心里诧异他们同为金捕头的“朋友”,何以竟会水火不容,当下看着金捕头,等待示下。

金捕头迟疑道:“这几位是水龙帮、火凤帮成了名的英雄好汉,平日里行侠仗义,解危济困,自然不会是那谋财害命的凶手……”话是这样说,心却想自己不过路过此地,与那冯大素不相识,原不该越俎代庖,多管闲事,此间命案,还当交由当地官府查办才是。那边正自盘算,马腾空在一旁按捺不住,大声叫道:“搜!一定要搜!”金捕头一怔,随即说道:“不过既然两位英雄坚持,马兄弟不妨便到两位的房间里搜上一搜,早点儿替两位洗清嫌疑,我们也好继续共商大事。”心中暗想:“我说话可也像宋百转宋二爷一样了。”

马大坡领命,正欲带手下上楼,却听郁无欢道:“既然要搜,不妨把我和蒋贤侄的屋子,也都一并搜了吧!”金捕头闻言,心想郁无欢较自己辈分为高,又是来此主持大局,当众搜他的房间,未免扫其颜面,但见其意坚决,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做个手势,让马大坡上楼去了。

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想来楼上房间数目众多,一间一间地搜将过去,颇费工夫。马腾空等得无聊,想从米市沛身上找碴儿,横眉怒目地瞪视过去,米市沛只把头扭开,自酌小酒,不与他视线相触。郁无欢却是另一番心意。他早为“九幽神船”一案弄得心烦意乱,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真不堪其扰。他在西南有些小本生意,向来不与官府为敌,此番主动提出搜索自己房间,也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早摆脱冯大的案子,回归正题要紧。

又等了一会儿,马大坡和手下终于从楼上下来,却仍是两手空空。众人一见,都不免大失所望。马大坡无奈道:“楼板都要翻过来了,便是没有。”钟鼓楼道:“那冯大带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难道能化在空气里不成?”

言不尽忽道:“有了!有了!”钟鼓楼道:“什么有了?”言不尽道:“你记不记得冯大房中的家具,全都叫人切作了碎片?”钟鼓楼道:“不错,那又怎样?”言不尽道:“你可知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钟鼓楼道:“为什么?”言不尽得意道:“便是为了隐藏冯大携带的物事。”

钟鼓楼道:“你是说……凶手怕人发现冯大的宝物,所以将它切成小块,混藏在一堆家具碎片之中?”言不尽点头道:“如我所料不错,必是如此。不然他何以要大费气力,切碎屋里的家具?楼上就那么几间屋子,巴掌大点儿地方,为何到处寻不见那宝贝的踪影?”钟鼓楼道:“可那房间地下只有木块碎屑,难道冯大的宝物,竟是木头做的?”这一点言不尽确是没有料到,怔了一下,道:“木头做的,又有什么稀罕?九幽真君的人像木刻,不也是木头做的么?”钟鼓楼道:“不对,九幽真君的人像,乃是用金礁岛的千年楠木雕刻而成,你在楼上房间里,哪里看到过半块楠木?”言不尽道:“冯大的宝物,自然不是九幽真君的人像,但他包裹狭长,形状与画板相符,想来也是类似的物件。”

就听柜台那边发出一声嬉笑,声虽不大,言不尽却听得甚为刺耳。投眼望去,见那小厮王零丁,将三枚铜钱向空中拋起,伸手接住,复又拋起,再又接住,反反复复,好不开心。

言不尽大声问道:“王零丁,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王零丁等空中铜钱落下,伸手一抄,紧攥成拳,冲着言不尽平伸出去,笑道:“你猜我手里这三枚铜钱,是正面还是反面,猜对了,我便告诉你我笑什么。”

言不尽愣了一下,道:“三个反面!”王零丁缓缓展开左手,看完笑道:“可惜是两个反面、一个正面。你眼睛挺大,却不会看,铜钱明明生有两面,你只瞧见一面,却瞧不见另外一面!”

言不尽听出王零丁话外有话,心中不悦:“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顽童,偏要和我过不去?”他之前在楼上讨论冯大为何不关门,已领教过王零丁的天资,知他年纪虽小,见识的心思却远超成人,因此也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意,问道:“你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大家听听?”

王零丁笑道:“我比你低好几个头,只有低见,哪儿有什么高见了?”

言不尽暗骂:“这小孩好生滑头,竟会学我说话。”当下不好纠缠,只得说道:“高见也好,低见也罢,怕不怕说出来,让大家评评对错。”王零丁肩头一耸,做出十分害怕的神情,道:“怕!怎么不怕?我看你这几位朋友厉害得紧,动不动就抽刀拔剑,劈来砍去。我要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违了他们的心意,一下子把我切成两半,那可不好玩。”言不尽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们绝不敢动你一根毫毛。”王零丁点头道:“有你这句话,那是再好不过,不然我可不敢告诉你,是谁杀了冯大。”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还夹着两分玩笑,可众人听了,无不大吃一惊。言不尽道:“咦?你知道是谁杀了冯大?”王零丁道:“我是知道,那又怎样?”

言不尽追问:“那人是谁?”

王零丁对他招手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言不尽好奇心起,屁股不自主地离了椅子,刚一起身,心中暗想:“该不会是在耍我?”又见王零丁兀自不住招手,心想:“他昨晚一直在店里当值,说不定真的瞧见了什么,且听听他怎么说。”想到这里便不犹豫,走到柜台跟前,道:“说吧!”

王零丁神神秘秘地道:“你凑个耳朵过来,我小声跟你说。”言不尽于是俯下身去,王零丁以手掩口,在他耳边小声吐了几个字,因为离饭桌相距甚远,声音细微,其余众人都听不真切。只见言不尽猛地直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大叫道:“怎么会是他!”

王零丁懒懒说道:“我骗你做甚?你不信就算了。”言不尽道:“你……你亲眼瞧见了?”王零丁道:“瞧是没有瞧见,我是想出来的,和亲眼瞧见却也没什么分别。”

言不尽转过头,向饭桌方向望了两望,仍显难以置信。他眼光没在谁身上停留,大家也便推测不出他所想何人、所虑何事,心中更添好奇。

言不尽暗道:“这小孩胡思乱想,信口雌黄,我可决计不能当真。待我仔细问问,倘使有半点不洽不实之处,非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不可。”于是故意提高了嗓音,好叫旁人都能听得清楚,大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因何怀疑那人?”

王零丁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怀疑那人,我是认准了他是凶手。你说我怀疑他,倒显得我无凭无据,胡编乱造,这可是大大的不尽其然。你想听我的理由,先得把这句话改一改。”

言不尽心道:“报应来得好快!”为了听他的道理,只得改口道:“你因何认为他是凶手?”王零丁道:“这个简单。我见到冯大房里满地家具碎片,稍微动一动小心思,自然而然地就想出来了。”言不尽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他房里的家具为何叫人切成了碎片?”王零丁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隐藏冯大携带的东西。”言不尽道:“原来我所料不错,他带的宝贝,果然是一块木头?”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王零丁摇头道:“那倒不是。”言不尽奇道:“咦?倘若不是木头,如何能隐藏在一堆家具碎片之中?”

王零丁笑道:“要么说你只看得见一面,却看不见另外一面。凶手切碎的只是装宝贝的木匣,那木匣之中,却另有宝贝。”言不尽惊道:“木匣?哪儿来的木匣?”王零丁道:“冯大的包裹有棱有角,看上去像是包了个大盒子,那大盒子自然就是装宝物的木匣了。”

言不尽努力回想之前金捕头盘问王零丁的话语,确曾提到过这么一个盒子,不过天下断不会有人为了区区一个盒子行凶杀人,因此他当时并未加以留意。此刻听王零丁重新说起,仍觉莫名其妙,接着问道:“单只一个木匣,能有什么稀奇?那凶手为何要为了一个木匣兴师动众,大布疑阵?”

王零丁笑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到这个木匣。别人如果看到了它的形状,便能猜出里面盛放的宝物。”

言不尽越听越奇,问道:“那是为何?”

王零丁笑而不答,说道:“你想想看,什么宝物非得放在五尺来长的匣子里?”

言不尽茫然重复:“什么宝物非得放在五尺来长的匣子里?”反复思索,却是不得其解。却听那边席上的郁无欢大叫道:“宝剑!难不成冯大的宝贝,竟是一把宝剑?”在场众人都是一震。单以长度而论,寻常宝剑三尺来长,那冯大的包裹长约五尺,确是十分吻合。

宋百转道:“郁大侠说得甚有道理。有道是‘宝剑匣中藏,暗室夜常明’。天下名剑,原有许多藏在木匣之中。”郁无欢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平常金铜黄鞘,怎容得下我三尺蚊龙?非得松纹古匣,才配得上其中的绝世名剑。只是不知这位冯大所携之宝,却是哪一口金虹?”说完两手搓来搓去,显然心痒难耐。

金捕头道:“郁大侠且不忙激动,要说冯大带的若果真是一口宝剑,那它现在藏于何处?怎会到处找寻不到?”

郁无欢正在满心欢喜,给他这么一说,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立时委靡。却听王零丁拍手道:“郁大侠说对啦,冯大带的东西,确实是一口宝剑。”

王零丁话音未落,郁无欢便好像复燃的死灰,立刻来了精神,兴奋道:“你说他带了宝剑?你说他带了宝剑?”言不尽问:“你怎知那是一口宝剑?”金捕头皱眉道:“那宝剑现在何处?”三人一人一句,令人无从答起。

王零丁道:“我说是一口宝剑,便是一口宝剑。你们到过命案现场,怎会看不出来?”言不尽道:“命案现场又有什么特别了?”

王零丁问道:“你记不记得那房间地下的木块,一片片切口光滑平整,便似镜面一样?”

言不尽道:“是啊,不过就算用普通兵刃切削,只要下手之人快捷有力,一样能削得光滑平整,可不用非得宝剑。”说着抽出腰间长剑,潜运内力,向地下的一条长凳斜斩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宝剑过处,长凳从中断为两截,晃了两晃,这才左右分开,躺倒在地,露出中间的切面,却也十分平整。言不尽收剑人鞘,道:“我这手功夫稀松平常,练武之人,只要稍有点内功根基,便可轻易办到。”

王零丁道:“我们店里统共就这么几条凳子,被你们东切一条,西切一条,客人来了都不够坐啦。你下手虽然干净利落,可那房里木块少则上百,多则上千,若非仗着兵器锋利,难道每块都能切得跟豆腐一样?就算真的可以,为何凶手在楼上连切千百来刀,我在楼下却半点声响也没听到?”言不尽摇头道:“你们这儿楼板极厚,客人在上面说话,下面一个字都听不见,你昨夜没听到什么动静,又有什么奇怪?”

王零丁笑道:“很好,很好,你这人口角麻利,挺会说话。单说地上的木块,只怕你不肯服气。那我再问你一句,你记不记得冯大的尸体边上,掉落了一柄长剑?”言不尽道:“怎么不记得?那剑头上沾着血迹,十有八九乃是行凶之物。凶手下手之后仓皇逃离,将它遗落在了现场,剑头上的血迹,可也没顾得上擦拭。”王零丁道:“不错,你心思不灵,然记性倒好。那你觉没觉得,那长剑边上,还少了点什么东西?”言不尽心想:“剑为兵器之首,使剑之人一剑在手,便不需其他兵刃辅佐,怎会少了什么东西?”不解道:“那是什么?”

王零丁道:“那柄剑的剑鞘,现在何处?”言不尽一怔,道:“这个……剑鞘嘛……既然不在长剑旁边,多半还在凶手身上。”王零丁道:“凶手带着一个空剑鞘四下乱走,难道不怕引人注意,惹人怀疑?他既将凶器丢在现场,为何不将剑鞘一起留下,又简单,又省事?”言不尽道:“咦?你说得不错,这可真是奇哉怪哉。”转头问马大坡道,“马捕头,你方才查了楼上所有房间,可曾见到过一个空着的剑鞘?”马大坡道:“没见过。”王零丁道:“你不用问也应该知道,凶手怎会将杀人之物留在自己房中?”

言不尽自言自语:“那剑鞘既不在杀人现场,又不在客人房中,究竟上哪儿去了?难道……难道现场遗落的那柄长剑,本身并没有鞘?”王零丁道:“如果是名贵宝剑,或许会存放在木匣之中,但现场那柄长剑再普通不过,兵器铺里都可以买到,怎会不带剑鞘?”言不尽道:“是不是凶手把剑鞘连同木匣一起切碎了,混在了家具碎片之中?”王零丁忍不住扑哧一笑,反问道:“你见过木头的剑鞘么?”言不尽摇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可想不出来。你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大家。”

王零丁笑道:“还是那句话,你只看得见铜钱的一面,却看不到另外一面。那柄长剑的剑鞘,确确实实是在凶手身上,只不过它不是空的,它里面装着冯大的宝剑!”

言不尽惊道:“什么?”心中暗想:“如果这小孩所言非虚,冯大所带之物真是一把宝剑,那么和现场长剑的剑鞘放在一处,确是可以凑成一对。凶手临走时拋下自己的长剑,带走冯大的宝剑,藏于鞘中,别人不去查他的剑鞘,自不会对他有所怀疑。如此说来,那宝剑此时应还在凶手身上?”桌上其他几人心意相通,目光不自禁地都转到郁无欢身上。郁无欢惊见众人目光聚向自己,心下一阵慌张,急道:“不……不是我!”

宋百转咳了一声,摇头说道:“郁大侠出门在外,一向身带宝剑,如果哪天没带宝剑,那才奇怪。他这回带的这口‘掩日’,虽然名贵异常,可是来历清白,有据可查,绝非冯大之物。杀害冯大之人,绝不是他。”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觉得郁无欢身居高位,德艺双馨,虽然有时沉迷玩物,但决不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纷纷点头称是。郁无欢长吁口气,心想:“吓我一跳,这小孩害人不浅!”

王零丁亦笑道:“自然不会是郁大侠。郁大侠一见到老朋友,便兴高釆烈取出身上的宝剑,也不管别人乐意不乐意,非要让人看个明白。如果是杀人凶手,怎会主动把赃物拿出来显摆?他绝没这个胆量。”言不尽恍然道:“所以谁身上带着宝剑,不敢拿出来示人的,那便是凶手了。”金捕头、宋百转、钟鼓楼等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向郁无欢两边看去。蒋涤腰佩金刀,自非藏剑之人。马腾空刚才向米市沛、袁九洲愤然出手,三人一齐被郁无欢削去剑头,只剩半把残剑,自然也被排除在外。唯独剩下一人,虽然身携宝剑,下楼以始却从未拔出。

却见那人面如死灰,牙关紧咬,双颊汗水涔涔而下,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剑把之上,不肯松开。

那人正是火凤帮堂主刘圣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