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无欢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见马腾空脸色坦然,全无伪态,心中更增疑虑。不光“江南四奇”,就连米市沛也是满面惊奇。

马腾空面色沉重,抓起桌上酒碗灌了一大口黄汤,“咕咚”一声咽下,伸袖子抹了抹嘴,这才环视左右,开口道:“本来嘛,按照谢公子的意思,眼下还不到公布此事的时机,尤其是水龙帮的这两个家伙在场,那就更不该说。”瞥了一眼米市沛,大声说道:“但知道这事的人本来就少,除了谢公子和蒋判宫,也就只有我们帮里的几位铁杆弟兄略知一二。蒋判官不久前死得不明不白,谢公子的身子骨又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我这心里可就越来越没底,只怕自己哪天走在路上,稀里糊涂地中了別人的暗算,把这个大秘密带进了阴曹地府,就再也没脸去见帮主了。”又咕咚灌了一大口酒,众人听他一口一个“谢公子”,语气间推崇备至,却不知何方神圣,有何神仙事迹,都感奇怪。

马腾空道:“大家都说凶犯是张青莲。蒋判官这么说,管帮主也这么说,他们各说各的理,但结论都是一个。我这人心思不大好使,蒋判官说什么,我都觉得挺对,又有人证物证,那应该错不了。当天晚上,管帮主杀了张青莲,问我还有什么话说,我想大仇既已得报,也不愿和他多啰唆,蒋判官要他妥善安置帮主尸体,委派专人看护,他都一一答应下来。事情了结,已到深夜,大家均感困倦,当下各回各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想是昨日悲伤过度,心神乏累。当下起床下地,准备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来到走廊外面,一眼扫过蒋判官的门前,忽然想到人家替我伸张正义,出力最多,我昨夜心烦意乱,竟忘了有所表示,于是走过去敲他的房门。

“我敲丫两下,听里面道:‘进来!’便自推门而人。蒋判官背着手站在窗前,神情忧郁,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我走到他身旁,小声道:‘蒋判官,腾空向您老人家道谢来了。’

“蒋判官一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的,原本是我分内之事,要说谢公子鼎力相助,我也来不及道谢……’我忙道:‘谢公子提供线索,蒋判官主持正义,都是我们火凤帮的大恩人。我原打算见过您之后,便去向他登门拜谢……’蒋判官道:‘如此甚好,不如我们一同前去,正好我心里有些疑问,也想找他当面问问。’我心想和他同去,再好不过。便随他一同出了房间。

“谢公子的客房就在隔壁。我们来到他房前轻叩房门,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是蒋判官吗?’蒋判官道:‘正是蒋某!’那声音道:‘门没上锁,请进来吧。’

“我便跟在蒋判官身后,走进房内。那里面陈设和前一天相同,外间空无一人,谢公子独自坐在里间的躺椅上,边上烤着暖炉,身上盖着毛毯,看上去仍是十分疲倦,谢老伯却不在屋中。蒋判官问:‘老伯不在么?’谢公子道:‘哦,家父召他有事,他应该去去就回,两位请坐。’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两张木椅,其中一张铺了个软垫,另一张却是光板。蒋判官挑有垫的先坐了,我正乐得坐那张光板。

“谢公子待我们坐下,问道:‘两位昨日刚走,今日又来,还是为了甘大善人的命案吧?’蒋判官笑道:‘公子早知我们要来,所以准备了两张坐椅,一张有垫,一张无垫,是也不是?’谢公子也不否认,道:‘马堂主坐不惯软垫,我便让老伯撤了。’我早都忘了上回垫子的事情,经他一说,方才忆起,不禁佩服他的观察力,称道:‘公子真是心细过人。’谢公子似是十分怕被人夸奖,马上道:‘我只是嫌麻烦,懒得自己动手罢了。’

“蒋判官道:‘公子既知我们要来,想必也猜得到我们此番来意。昨晚我们不告而别,仓促离去,乃是因为船上又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故,不知公子可有耳闻?’谢公子叹了口气,道:‘早上听家父讲了个大概,说陈帮主身中“鬼芒”奇毒,惨死在画室之中。张总管盗画罪行曝光,被管帮主就地正法。唉,这“九幽神船,冥海之花”果然名副其实,短短两天时间,已把三个人载进了鬼门关。’蒋判官道:‘原来公子都已听说了。这件案子一波三折,到昨晚方算是告一段落。说来全仗公子精通机械,观察入微,先识破了青丝匣的机关,又指出了耳朵的大线索,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限内解决,不然再耗数日,不知又要平添几条冤魂。’谢公子摇了摇头,道:‘蒋判官言过了。其实我便没发现匣中机关,待你见到了甘大善人的人头,看到耳朵上的豁口,也定能识破个中关窍。’蒋判官道:‘话虽如此,总是公子指点在先。何况蒋某不通机械,未必便能识破青丝匣的机关。’这句话说得极其诚恳,但谢公子听了却无动于衷,道:‘要识破青丝匣的机关,倒也不必精通机械。’

“这句话让我们俩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蒋判官奇道:‘公子这话怎讲?’谢公子道:‘我在见到青丝匣之前,便已猜到里面大概暗藏机关。后来在盒底发现“穿心筒”的机簧,不过是验证了先前的猜测罢了。’蒋判官道:‘这可奇了,却不知公子因何起疑?’

“谢公子道:‘说来也很简单,只因为这青丝匣设计独特,与寻常密码锁有一处不同。’

“我们听得似懂非懂。谢公子见状,伸手拉开身后一个小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四面雕花的木制小匣,交给蒋判官道:‘两位不妨看看,我这个匣子也是密码开锁,却和青丝匣有何不同?’

“我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瞧,只见他那个匣子做工精美,上面雕满了各式花纹,正面镶着三个转轮,也是‘甲乙丙’的字样,除此以外也无甚不同。蒋判官捧在手中端详了半天,迟疑道:‘莫非公子是说……转轮的数目?’

“谢公子点点头道:‘不错,寻常的密码锁只要将转轮调到正确的位置,匣盖便可开启,而青丝匣却多出一步,要将最后一个大轮由“关”位转至“开”位,方可开启。九幽真君是何等人物,为何要多此一举,设计一个无用的转轮呢?’我听他说到这里,也觉得好生奇怪,忍不住问:‘对啊,这是为什么呢?’

“谢公子道:‘那多半便是因为,这个多余的大转轮,目的并不是开关匣盖,而是触发匣内一层额外的装置。’

“我和蒋判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位谢公子的心窍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我马腾空就是再生三个心窍,也比不了他的一半。我当下佩服得不得了,大声道:‘谢公子,你真是诸葛孔明再生,我回去以后,一定跟帮里的兄弟好生说说你的事迹,将来火凤帮上下一千来口,男女老少,无不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我原以为说了这番客套话,他也会跟我客气几句,没想到他向我面上瞧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马堂主面色青中泛白,似是肝虚风动,受惊神伤。你眼下身体虚弱,原该好好睡上一觉,补足气力,再来道谢不迟。’他说话的语气既像是关心,又像是怪我不懂休养,我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心里十分别扭,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蒋判官见我尴尬,接过之前的话题道:‘昨晚我和令尊大人按照公子指点,在甘大善人右耳耳孔中再次仔细査验,不出公子所料,果真在里面找到一处细微的针孔,结合青丝宝匣的机关,当场便拆穿了密室杀人的诡计。只因物证确凿,在场众人毫无争议。我深知公子生性淡泊,不爱招惹江湖是非,因此宣讲案情之时,故意未提公子大名。并非蒋某贪名喜功,望公子莫要见怪。’谢公子道:‘蒋判宫不提起区区薄名,原是再好不过,岂有见怪之理。’蒋判官道:‘公子不怪,那是最好。说到此节,本官尚有一事不明,欲向公子求教。公子未临现场,未见尸体,只听本官陈述案情,如何会想到那毒针会在甘大善人耳中?蒋某苦思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如今案情已了,还望公子不吝告知,以解本官胸中疑团。’”

金捕头忍不住插道:“这位谢公子足不出户,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真神妙。”这句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感。

马腾空道:“谢公子听了蒋判宫的问题,不忙回答,从椅边暖炉上取过一把水壶,又从面前的木桌上拾起一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叹道:‘世上之事,最多烦忧,想不想得清楚,原没多大分别。想得太清楚了,徒增纷扰,枉添恩怨,那又何必?’说完,他将瓷杯在手里转了两转,望着晃动的水面,似有无限心思。蒋判官肃穆道:‘公子说得不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七年前蒋某答应出任西南判官,早已自甘庸人,明知前方是烦恼河,也只好蹚上一趟。’

“谢公子喝了一小口水,道:‘蒋判官心系苍生,胸怀天下,哪里是庸人了?如此谦称,倒让小生羞惭无地。唉……我还记得三年前在红云观,蒋判官也是这番说辞,如今……’放下水杯,仰头出神,似在回忆过去,又似在梳理案情,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长叹一声,缓缓念道:‘错落有致的隔墙……姿态各异的人像……玲珑剔透的宝匣……皎洁如月的宝球……那日蒋判官向我讲述案情,描绘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图景。一切一切的谜底,便都隐藏在这幅图景之中。’”

钟鼓楼挠着头皮道:“这里面杂碎多是多了点儿,可也没什么诡异啊?”

马腾空道:“蒋判官问:‘不知这幅图景有何玄机?’谢公子摇头道:‘我首先觉得这现场地点十分诡异。我若要谋害甘大善人,宁肯直接选在客房动手,也绝不会挑在此处。陈帮主就睡在隔壁,如果行凶时发出声响,被他在邻屋听见,岂非风险极大?恐怕……恐怕不是凶手要在画室下手,而是甘大善人出于某种原因,自己要进入画室吧。’说到这里,目光微敛,靠在摇椅上轻轻晃动,喃喃道:‘夜半三更,甘大善人不在自己屋里睡觉,跑去画室做什么?’

“蒋判官道:‘关于这一点,张总管已经亲口招认,甘大善人不放心月光球,所以问了青丝匣的密码。他半夜进入画室,便是亲自查验去了。’我也道:‘是啊,老实说,甘大善人这么担惊害怕,我也颇不以为然,但只要他愿意,也没什么不行啊。’

“谢公子摇了摇头,反问道:‘他去查验月光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非要挑在半夜,等到大家入睡之后?这且不说,整间画室里找不见一根蜡烛、一支火把,甚至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大善人身上虽带有火折,却一直放在百宝囊中没有取用。如此说来,当晚的画室应是一团漆黑,他既要查看宝物,为何竟不肯点灯?’”

钟鼓楼一拍大腿,叫道:“咦?对啊?他为什么不点灯?”看看言不尽,又看看宋百转,心下好生奇怪。言不尽道:“是不是怕不小心打翻了灯火,烧着了屋里的名贵人像?”

马腾空道:“谢公子问的这个问题,委实教人难以回答。我回想起前一天夜里,蒋判官遍寻不到帮主踪影,带大家进画室寻找,当时他手持蜡烛,室内尚且十分昏暗,若是缺乏照明,那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甘大善人为何宁肯摸黑前行,也不愿点起一盏灯火?我转看蒋判官,只见他目光茫然,显然也不得其解。他踌躇了片刻,问道:‘那是为何?’

“谢公子道:‘那只能是因为,他进画室的目的,本不是为了查验月光球,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如此隐秘,乃至于他进屋之后,因为害怕灯光太亮,会从隔墙上方的空隙泄露出去,竟而不敢点灯。’”

钟鼓楼奇道:“不是为了月光球,那是什么事情?”却听金捕头叫道:“着啊!他是为了人像!”

马腾空点头道:“金捕头心思转得好快。蒋判官听了公子的提示,也是脱口叫道:‘公子是说,甘大善人深夜潜人画室,本意是要窃取船上的人像?’谢公子点头道:‘也许不是为了偷窃,只是想趁夜深人静,一人进去慢慢观摩赏析。白天人多手杂,自然不便行动,所以待到半夜。不论动机为何,显是早有预谋,并非临时起意。’

“蒋判官微一沉吟,不解道:‘据张总管口供,甘大善人曾以髙价收购了五幅人像,那么他觊覦船上其余人像,确是也有可能。但昨日我讲述案情之时,公子应尚不知这点,却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呢?’谢公子瞧着蒋判官道:‘蒋判官想必还记得,张总管安排房间,甘大善人抢先挑了画室隔壁的客房,又坚持更换了前门的门锁,如此不合常情,难道还不够引人怀疑么?’”

江湖规矩,托人保镖,托保一方当完全信任,全权委托,一旦货物交付,便不应再过问对方如何安置,如何护送。如果途中货物有损伤丢失,镖局自当按价赔付,那是另当别论。似甘大善人这般小心翼翼,草木皆兵,确是少见。郁无欢当即点头道:“原来甘大善人说去查验月光球,其实只是拿来做幌子,看中柳大小姐的人像才是真的。”

马腾空道:“蒋判官想了想又道:‘听公子这么一说,回想甘大善人的所作所为,确有诸多不自然处。但若依公子所言,他进画室只是想看人像,却又为何要打开青丝匣?’

“谢公子不慌不忙地答道:‘蒋判官请想,甘大善人进入画室之时,画室里是什么状况?’蒋判官道:‘那……应是一团漆黑。’谢公子道:‘是了,他身处黑暗之中,目不辨物,如何能观摩人像?’蒋判官皱眉道:‘他害怕光线泄露,因此不敢点灯,可是若不点灯,又看不见周围状况……’他思忖片刻,抬头叫道:‘他用月光球!’

“谢公子道:‘不错,他打算用荧光球的萤光照明。荧光十分暗淡,不必担心漏到室外,却又足可让他看清人像所在。’”

钟鼓楼叫道:“等等!那月光球三日不见阳光,不是早发不出光了吗?又怎能用来照明?”

马腾空点头道:“三爷莫急,蒋判官当时也是这样问。谢公子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不慌不忙地答道:‘月光球收起是在第一天,甘大善人丧命是在第四天晚上,中间隔了三日,宝球亮度势将减弱,却未必完全发不出光。退一步说,就算它真的光量全失,甘大善人只需将它拿回客房,在灯下放上一小会儿,待其能力恢复,总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说得倒也有理。我心想:‘甘大善人进屋之时,只道宝球仍在匣中,一心开匣取球,照亮人像,却不知张总管早已抢先一步,将月光球偷放到了帮主床下。帮主睡前虽看过床下,却因为灯火未熄,月色犹明,所以未觉有异。若是在画室之中,周围一片漆黑,就算是一点星光,也绝不会注意不到。’”

金捕头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原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什么天价托保月光球,水龙火凤协同押运,都是甘大善人与张总管合谋设下的局,目的就是有机会能够接近人像,以行不轨。”

郁无欢一愣,说道:“金贤侄是说,甘大善人托人保镖,根本就是骗局?”

金捕头点头道:“不错。如果小侄所料不错,甘大善人对船上的人像垂涎已久,可自己并非水龙帮中人,不用说上不了神船,就算上得了神船,也绝进不了画室。因此他才想出这条托保月光球的计策,以押运宝物为名混上神船,之后又故作紧张,执意住进画室隔壁的房间,有此两重铺垫,进入画室便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言不尽道:“甘大善人委托水龙帮保镖,可不能保证请得动九幽神船啊?如果管帮主不想走水路,或者一时高兴,派出另外的什么七幽神船、八幽神船,那他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全部打空了?”

金捕头道:“若是寻常小镖,水龙帮自不必出动神船,但遇上这么一件天大的镖,不容有半点闪失,那是非走水路、非出动九幽神船不可。甘大善人一开口便是保费五万两,非是他故,便是为了确保计划成功。”

言不尽道:“金老弟这么说,倒是也说得通。但如果甘大善人托运宝物只是幌子,单找水龙帮也就够了,何必要拉扯上火凤帮,另起事端?”

金捕头看看米市沛,却不明言。米市沛会意,道:“这多半便是张总管的计策了。如果人像莫名其妙地丢失,或者主顾在船上有什么闪失,他作为神船总管自然逃不脱千系。但若能拉上火凤帮的陈帮主,到时候便可来个金蝉脱壳,一退六二五,事情发展也正是如此。”

钟鼓楼听得心惊,说道:“看来这两人相比,还是张总管心机更甚。他假意帮甘大善人上了神船,暗地里却另布机关,害了甘大善人的性命。”

马腾空道:“当时蒋判官也和大家一样,被谢公子一席话说得疑虑全消,叹道:‘原来甘大善人托人押宝、探听密码、夜访画室,其实全都是为了柳大小姐的人像。唉,可怜甘大善人一方武林富豪,平日积德行善,好事也做了不少,却因为沉迷玩物,白白送了性命。’

“谢公子摇头道:‘人活一世,各有天命,或死于病痛,或死于义理,或死于无辜。外人看来,或可分出高下,结果却一般无异。久闻九幽真君书画双绝,尤擅人物工笔,那画室里的柳大小姐人像,想来定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甘大善人为之神魂颠倒,殒身减命,那是为心爱之物而死,死而无憾,比起小生整日苟延残喘,行尸走肉,那是强过百倍了。’说到这里,脸上竟露出几分凄凉。”

郁无欢击掌赞道:“有志不在年高,谢公子此言深得我心!为宝物而死,那是死得重于泰山,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明白?”

马腾空道:“我听谢公子的意思,仿佛对人像颇为心动,便道:‘谢公子要看船上的人像,回头跟管帮主说说,让他带你参观一下,该也不是什么难事。’谢公子微微一笑,道:‘那间画室乃不祥之地,若有缘造访,自当瞻仰,专程登拜,却也不必了。’”

郁无欢一声长叹,叹声中充满了惋惜,道:“前一半话说得不错,后一半可也太小孩子见识,这等大开眼界的好机会,一辈子不知能遇见几次,岂可随便错过?有缘固然要见,便是没缘,也要软磨硬泡,死皮赖脸,以图一见才是。”说着不住摇头,好像错过机会的不是别人,倒是他自己。

马腾空道:“郁大侠虽比谢公子年长,论精力可要比他旺盛得多。我看他的架势,就是要他从椅子上爬起来,也似翻山越岭一般,请他去一趟画室,只怕八抬大轿也抬不动,当下便不再坚持。

“蒋判官却道:‘公子说画室乃不祥之地,其实并非地方不祥,都是张总管装神弄鬼,设计作怪。如今首恶已除,管它什么牛鬼蛇神,自都化为泡影。公子要去,大可以去得。不过本官还是想不明白,公子如何便会猜到,害死甘大善人的凶器非在別处,乃是在他的耳中?’

“谢公子将手中的水杯放回桌上,缓缓说道:‘小生自幼多病,极少离家,一向是别人在外面看见了有趣之事,回来讲给我听,我跟着想象神驰,以替亲眼所见。久而久之,习惯了梦往神游,性情越发懒惰,更不乐意出门远行。那日蒋判官不厌其烦,向我描述了画室里的各种布景陈设,我虽未临其境,却好似当晚也来到了画室,隐在甘大善人身边,在黑暗中见到了他的一举一动。

“‘当晚甘大善人潜人画室,因为所行之事十分隐秘,顺手带上了前门的门闩。前门一关,画室里便愈加黑暗,他不敢点灯,就这么摸黑拐过了几道隔墙,来到了中央的画桌近前。月光球就在桌子上,他于是伸出手去,摸到青丝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拨出密码,打开宝匣,取出里面的月光球。可是……可是……’他连说了两个‘可是’,眉头微皱,直盯着我们问道:‘可是画室里漆黑一团,他看不见转轮上的字,如何才能拨出密码?’

“我和蒋判宫都被问得一愣。是啊,他看不见转轮上的字,如何能拨出张总管教他的密码?难道他将青丝匣拿回客房,借助房里的灯光?不会,那需要摸黑走上一大段路,沿途多有不便,况且青丝匣明明就掉落在桌边。用手摸?那密码写在转轮之上,并无凹凸起伏,无法用手摸出。我想来想去,只觉十分难解。看看蒋判官,饶是他平日心思丰富,此刻也没了主意。谢公子见我们无言答对,提示道:‘看不见转轮上的字,那就只好借助声音。’

“蒋判官奇道:‘声音?’谢公子道:‘青丝匣上的转轮每拨动一次,便会发出“喀”的一声。转轮初始时在“甲子甲子甲子甲子”,就算看不见轮上的字,只需听声计数,仍可转出正确密码。甘大善人想到此节,便将青丝匣举到耳边,依序拨动匣上转轮……’

“蒋判官恍然大悟,叹道:‘所以毒针才会射入他的耳朵里!’我也随即明白,原来甘大善人并非侧头躲避,而是把耳朵凑到匣子跟前听声,那么毒针射进他的耳朵,也不算是什么特别的巧合了。想通此节,不由得对谢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居然只靠想象,便能猜到凶器下落,这等心思当真厉害得紧。”

钟鼓楼道:“你别说,这位谢公子还真有点邪乎。”言不尽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这种推理其实简单至极,连三岁小儿都会。比方说,屋里要不是漆黑一团,而是灯火通明,那毒针就必然钉在甘大善人瞳仁之上。”钟鼓楼道:“那是为何?”言不尽道:“你想啊,屋里若是光线充足,甘大善人肯定会睁大了眼,把转轮举到眼前观看,一开匣盖,‘噗’的一下……”伸出右手中指,做了一个“毒针人眼”的手势。钟鼓楼道:‘不对,不对。发射毒针的小孔在匣子正中,他若举到眼前观看,毒针应该扎到他的鼻梁骨才对。’言不尽道:“说你笨你还不服。他拿到面前极近之处,自然要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观看,才好得劲。如果他惯用右手,多半便会眯起左眼,那么毒针必会钉在他右眼之中。”一想到自己连左眼还是右眼都能推演出来,心下甚为得意。

马腾空道:“可惜言四爷当时不在船上,不然便能和谢公子一起大展推理之能。谢公子才智过人,言四爷觉得没有什么,我和蒋判官却还是十分叹服的。我记得蒋判官当时说:‘谢公子神机妙算,蒋某自愧不如。’谢公子正要张口,突然脸色一变,捂住心口,大声咳嗽起来。他说话声音极轻,咳嗽起来却甚为沉重,仿佛是从体内深处发出,连心肺也要咳出来似的,听着着实吓人。只见他连咳了数声,终于努力遏住,额上沁满汗珠,面色煞白,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显见上气艰难,用力辛苦。我担心地问:‘谢公子你……你还好吧?’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没事。’解下身上的小毯,双手从躺椅上撑起,整衣下地,走到墙边的一个木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只血红色的葫芦,拔下葫芦嘴,往口汤碗里倒了些药汤,拈个小勺拌了两拌,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清新的香气。我提鼻一吸,只觉得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轻松痛快,心中大奇,暗道:‘这是什么药汤,竟有这般灵效?’便向他碗中望去。一望之下,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碗中药汤尽呈血红之色,便似活人鲜血一般。谢公子举起汤碗,张口仰头,一饮而尽。”

郁无欢愕然道:“难道那便是传说中的‘血葫芦’?”

袁九洲问:“那是什么?”

郁无欢摇头道:“没什么,说来话长,马堂主,你接着讲。”

马腾空道:“说也奇怪,谢公子喝下药汤,额头上的汗珠便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脸上也立时见了几分血色。蒋判官关切地问:‘公子还是老毛病,仍需每日服药么?’谢公子叹道:‘顽症难除,还需再服两年。’蒋判官安慰道:‘那也快了。’我心想:‘他得的是什么病,要喝这么多药?’见他面色倦惫,不敢相问。

“谢公子收起葫芦,重坐到躺椅上,盖上毛毯,掖好毯角,小声道:‘方才……方才说到哪儿了?’蒋判官见他疲容未消,道:‘今日打扰太久,已影响公子静养,不如我们先行告辞,待他日方便之时,再作讨教。’谢公子摆了摆手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便一直这样,并不碍事。’蒋判官其实也想听他讲完,便道:‘是,方才谢公子说到甘大善人在黑暗中听音转轮,进而从此一节,猜到了毒针的下落。’

“谢公子道:‘嗯,蒋判官……你可还记得青丝匣的密码?’蒋判官道:‘蒋某这两天魂牵梦萦,惦记的便是这串密码,便再过十年也一样记得。那是“乙已庚辰癸亥戊午”,柳大小姐的生辰八字。’谢公子点了点头,问道:‘那凶案现场的转轮,又处在什么位置上?’蒋判官不假思索道:‘是“癸未戊申乙丑庚午”。’谢公子道:‘不错,这两组密码相差甚远,单看其中任何一组,都是平平泛泛,毫无特别,但若对照比较,则可发现两者暗中登对相合,大有关联。这一层对应关系,蒋判官可注意到了么?’

“蒋判官奇道:‘两组密码暗中相合?’把这十六个字翻来覆去念了一遍,却完全不得要领。谢公子见他一脸迷惑,解释道:(甘大善人进屋之时,青丝匣的八个转轮正处于起始之位,也即‘甲子甲子甲子甲子’。以此为本,要想调出柳大小姐的年柱‘乙已’,需先将首轮正拨一位,再将次轮正拨五位。而现场的青丝匣头两轮位居‘癸未’,那恰是首轮反拨一位,次轮反拨五位的位置。也便是说,现场的年柱刚好与柳大小姐的年柱相反。

“‘年柱如此,月柱又如何?柳大小姐的生辰月柱为“庚辰”,那要将第三轮反拨四位,第四轮正拨四位,方可到位。而现场月柱“戊申”,恰是第三轮正拨四位,第四轮反拨四位的结果,又与柳大小姐的月柱相反。不光月柱,二位不难检验,其余四位也皆相反。若说是巧合,绝不可能一连八位全都这般巧法。正因为此,我听蒋判官报出这两组十六个字,便在心中推定,甘大善人看不见轮上的字,在开启宝匣之时,弄错了转轮的正反方向,结果才会拨出了和柳大小姐生辰完全相反的密码。’”

钟鼓楼道:“竟有这种事情?”当下就掰着手指头“甲、乙、丙、丁”地数了起来。其余众人也各在心中默数。

马腾空道:“我顿时呆得说不出话来。这么简单的对应,我们竟然谁也没有发觉。我天生心窍不大灵光,那也罢了,蒋判官一向心思缜密,居然也会大意失算,当真不可思议。”

金捕头忽道:“等等,先前蒋判官说过,甘大善人之所以会拨出错误的密码,乃是因为中了张总管的诡计。可按照谢公子所说,甘大善人听来的密码其实扦无差错,只是由于拨反了转轮,才会显得不同。如此一来,岂不是推翻了蒋判官先前的判词?”

马腾空道:“不错,蒋判官听到谢公子的话,脸色骤变,问道:‘难道……难道甘大善人从张总管那儿听来的密码,其实并没有假?’语气大为动摇。谢公子双眉微扬,道:‘张总管真要造假,只需变动一两个字,比如,将末尾“戊午”改作“戊未”,便足可置甘大善人于死地,何必逐字取反,画蛇添足?事后别人问起,他大可推说是甘大善人记忆有误,而非自己成心篡改。这且不说,甘大善人索取密码一事,若非他主动提起,别人又怎会知道?他若真想谋害甘大善人,何必不打自招,自找麻烦?不对,不对,他别的事情说谎,密码却是真的据实相告,一字不差。’

“蒋判官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嗓音低哑,神情萧索,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突然之间衰老了许多。我见到他那副落寞的模样,心中顿生同情。是啊,如果张总管未曾编造密码,那他便没有设计害死甘大善人,蒋判官之前对他的种种指控,也便都无法成立了。可是……如果他没有害死甘大善人,又为什么要陷害帮主,销毁罪证?我想来想去,越发觉得糊涂,就听蒋判官问道:‘假使真如公子所言,张总管并未存心害死甘大善人,那么就算陈帮主在甘大善人脑中发现凶器,也决计对他构不成威胁,杀人灭口,更是毫无必要——那么陈帮主究竟是因何而死,为谁所害?’

“谢公子叹道:‘人这一辈子朝生暮死,来去匆匆,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张总管这一走,可把许多秘密都带人了棺材里,叫外人好难得知。’

“蒋判官点头道:‘经谢公子适才点拨,蒋某回想管帮主执法经过,也觉得他急急忙忙地处决手下,固然雷厉风行,却也未免过于仓促。蒋某妄自揣测,说不定张总管手里还掌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管帮主怕他在外人面前一并说了出来,这才会急于下手。’谢公子淡淡道:‘若是那样,倒还好了。’蒋判官一惊,问道:‘公子这是何意?难道说……难道说管帮主明知张总管无罪,却故意让他当替死?难道说……管帮主他……’神情惊讶无比,后半截话便没说出口。

“就见谢公子摇了摇头,道:‘这船上可真冷,为何我烤了暖炉,还会这么冷?’努力把身子往毛毯里缩了缩,轻轻晃动身下摇椅,眉头微皱,似在思考什么心事。我和蒋判官都不敢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他忽然摇了摇头,望着身旁茶几上的空碗,说道:‘这“血葫芦”果然药力无边,我刚才不过多服了几口,这便开始口无遮拦,胡言乱语起来。蒋判官、马堂主,今日之事涉及无数武林纠葛、地域之争,若是流传在外,必将引人置喙,触发事端。我看既由我们三人而起,不妨就由我们三人而终,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我顿时大感失望,答道:‘谢公子,你放心,我马腾空最烦嚼舌根,你今天说的话,我绝不会说与外人知道。你方才说管帮主……’不等我说完,谢公子打断我道:‘小生既不会审堂,也不会断案,马堂主有什么疑虑,还当请教蒋判官才是。’我一句话咽回肚里,下面不知说什么好。就见蒋判官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蒋某今日受教良多,感激不尽。公子身体欠安,蒋某不敢久留,就此别过,改口必专程到“烘云居”向令尊大人登门致谢。’谢公子道:‘蒋判官太客气了。家父昨晚还说,等此间命案一了,神船泊岸,就请蒋判官到敝府短居几口,以叙旧情。’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竟不从椅子上起身。我心中虽有诸多疑团未解,见势也只好起身作别,退出房外。

“回到走廊,蒋判官再三叮嘱,他会继续追查杀害帮主的真凶,但为免打草惊蛇,惹是生非,谢公子的话决不能让第四人知道。我心中存疑,却又不便追问,只好作罢,心里好生难耐。又过了几天,神船抵达蓬莱,我不愿在船上多待一天,当下便和水龙帮的几个伙计把帮主遗体运回岸上,和蒋判官、谢大侠逐一别过,在当地雇了辆马车,将帮主遗体连夜运回总舵。

“回到总舵,帮中兄弟见到帮主惨死,无不悲痛欲绝,将我团团围住,询问事发经过。我牢记蒋判官嘱托,将责任推到张总管头上,其余种种可疑细节,一概略过不提,只在私下里禀报了少帮主一人。有几个兄弟气愤不过,当晚便要去水龙帮报仇,被少帮主强行按住。少帮主吩咐说,‘武林八判’既已接管此案,那么按照江湖规矩,两边均不可再擅自滋事。这事本来是我们在理,若由此横生枝节,弄不好适得其反。”

众人心想:“久闻‘火凤帮’的少帮主陈筹运筹帷幄,颇有大将之风,由此事观之,果非泛泛之辈。”

马腾空续道:“我们随后为帮主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并由少帮主接替出任了下届帮主。接下来的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候蒋判官的音信,等来等去,却是半点信息也无。我想蒋判官一定是查案受阻,只消难关一过,便会有利好消息传来。哪知过了不到一个月,便从山东传来噩耗,蒋判官在济南城郊遇害身亡,他身上的月光球再次被盗。”

大家听马腾空说到此处,不由得齐向蒋涤望去。只见他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眉间满是悲愤之色。

马腾空叹了口气,说道:“蒋判官因何遇害,我虽不知详情,但既然月光球再次被人劫走,料想总与神船的案子有关。水龙帮的这本血债,可就又多加了一笔。接下来的事情不需我多啰唆,大家都已知晓。郁大侠出任‘代理西南判官’一职,接管此案。我虽答应蒋判官不将谢公子的话告知旁人,但他现在既已故去,我将这条大线索告诉郁大侠,便不算违背誓言。还望郁大侠慎重考量,揪出真凶,替陈帮主伸张正义,平冤昭雪。”

郁无欢心中暗暗叫苦:“我只道月光球之谜一破,此案便可宣告终了,没想到火凤帮穷追猛打,这样下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下硬着头皮道:“这个……关于陈帮主的临终线索,在座各位有何高见?”

金捕头沉吟道:“关于谢公子的推测,尚有一处疑点未明。假使他说得不错,张总管没有存心要害甘大善人,那他为什么要偷出月光球,放在陈帮主的床下?当日马堂主和蒋判官在谢公子的屋中,可曾问起此事?”

马腾空这才红着脸道:“不错,当天蒋判官也确曾问过。按照谢公子的说法,张青莲并没有偷出月光球。”

桌边几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言不尽道:“早就确认过的事实,怎么都不算数了?”

马腾空道:“是啊,谢公子这个回答,也让我和蒋判官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当时便问他:‘谢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青莲没偷出月光球,难道月光球有脚,会自己跑到我们帮主房里?’

“谢公子抬头仰望屋顶,呆呆思索。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香炉中檀香轻轻的破裂之音,过了好久,他忽然开口问道:‘蒋判官,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画室地下铺着长毛绒毯,可有此事?’蒋判官诧异道:‘是啊,那又怎样?’谢公子道:‘那一定十分柔软舒适,对不对?’蒋判官窘道:‘这……恐怕是很舒适的。’谢公子指着他躺椅下面的一块大毛毯道:‘和我这块比起来,哪个的毛更长些?’蒋判官想了想道:‘应是画室里的毛更长。可是……’谢公子叹了口气,道:‘我这块毛毯以纯驼毛织成,是我爹三年前从回疆购得,虽然也是罕见珍品,可比起神船上的毛毯,却又显得相形失色了。’说完脸上满是向往之情。

“我和蒋判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没用的摆设来。正疑惑间,就听谢公子长长地叹了一声,道:‘马堂主,你方才说得不错。匣里的月光球,确实是自己跑到你们帮主房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