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流水潺潺,绿柳拂岸。江宁县石桥镇,正是一派翠堤春晓,幽谧清凉。村头小桥上拢着一层薄雾,桥下依稀几个少妇,各自带着木盆砧杵傍水捣衣。有些木盆腰间箍着金漆扁条,阳光一刺便四面闪亮。桥头一条笔直宽敞的青石板路,砖缝里留着青苔绿藓的痕迹,一直通向镇中心的闹市。此时时候尚早,路两旁的杂货店铺均未开张,只有尽头处一家两层酒楼懒洋洋地敞着大门。街边一个报晓头陀,漫不经心地敲着木鱼,高声叫佛,分外清明。

晨曦中顺石板路走来三人。当先一位银髯老者,蚕绦袍子青罗带,双目如电,步履如风。其后两人年纪略轻,一胖一瘦,脸上俱是盈盈笑意。

三人从桥头进了市集,一路上经过几家米市磨坊、绫罗百货,转眼便到了街尾那座两层的高楼前。他们在门口停下脚步,翘首观望,只见楼檐下高悬一块黑漆金匾,上面刻着“香来也”三个镏金大字,左下落款“李大嘴题”,笔体遒劲,人木三分。中央正门敞开,一边搁了一口白釉青瓷坛,里面冒出一阵又一阵的浓香,随风飘散。

那位银髯老者迎着店门方向挺胸抬头,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在五脏六腑之间转了两转,再从浑身的毛孔里溢了出来。

这一进一出,整个人骨软筋酥,便好像去云霄宝殿走了一圈,说不出地受用。老者不禁大声赞道:“好香!好香!相传当年范家老掌柜焖了一锅‘香油鳝糊’,竟然香飘十里,三日不绝。远近百姓闻风而动,前呼后拥地赶来品尝。这一尝不要紧,他家的牌子算是叫响了江宁。我原说传言总是不能全信的,今日一闻,却也不由得信了九分。”

老者身旁的胖子笑道:“有道是‘麻店悬麻,布店挂布。’这家店真不愧叫做‘香来也’,门脸儿居然放出两坛香油,既做了店幌,又勾出了过往行人的馋虫,也算是一举两得。”瘦子道:“听说宫廷大院为了防火消灾,会在门口蓄上两大缸水,美其名曰‘门海’。这两大缸油的阵势,却是头一回见。火上浇油,那不是愈浇愈旺了么?”胖子道:“酒楼就是要愈浇愈旺,生意才好红火,要是整日冷冷清清的,那多没意思。”老者也道:“当年‘不吃人头’李大嘴品评天下食所,排‘香来也’为江南第七,全因为他家的秘制香油。有这等独门秘方,不拿出来晒晒,岂不可惜?”

瘦子也学着老者的模样,嗤嗤吸了两口香气,评道:“味道确实不赖,就是名字不大对劲。香气从他家出去,散到外面的街面儿上,明明是‘香去也’,怎么成了‘香来也’?”胖子道:“你到他家来吃饭,人在店里,坛在店外,香气自外入内,叫‘香来也’可也没什么不妥。”痩子撇嘴道:“一半儿飘到里面,那一半儿还在外面呢,我看该叫‘香去来’才是。”老者笑道:“香来也好,香去也罢,我们今儿个空着肚子来,就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倒要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江南第七是个什么调调。”说着撩起长袍,跨步踏人店内。

他前脚刚过门槛,忍不住便“咦”了一声。只见亮堂堂的一座大厅里,东边一堆碎盘子,西边一摊碎碗,桌椅板凳全都挪了位置,地下黑黑的不知是酒是醋,顺着砖缝流淌,就像刚刚摆过擂台,狼藉不堪。柜台前一位中年胖子,正在向里大喊:“手脚利索点儿!架桌子!上烊牌!”转见门口来了客人,忙放下手头活计,迎过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道:“几位客官来得真早!事不凑巧,小店今日出了些异常,闭门谢客,多有不便,还请恕罪则个。”说着赔了个笑脸,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瘦子与胖子互望一眼,均感扫兴。痩子四下打量了一番,眼珠转了两转,伸手在胖掌柜肩头拍了两拍,怪笑道:“掌柜的,你这百年老店,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啊。”

那胖掌柜一愣,问道:“客官怎讲?”

痩子指着地下笑道:“别家的酱油都放在桌上,你家的却泼在地上,难怪我们一进集子便闻见香气扑鼻。”胖子接道:“这摆设也特别,碗模要客人自个儿从地上捡。任谁从外面路过,光冲这排场也得进来瞧个新鲜不是?”痩子嘻嘻笑道:“进来瞧了,少不得又要点酒点菜。高!高!”说着跷起大拇指。胖子又道:“点酒点菜自不必说,要点便需点那最好的,不然怎么对得起掌柜的一番苦心?”说着便自顾自掀正一张翻倒的圆桌,从边上扯过来三把椅子,招呼同行二人坐下。

掌柜的脸一红,看了看左右,掩嘴小声道:“客官真会说笑。不瞒列位,今晌赶上扫帚星下凡,一大早店里来了个捕头,进门就嚷嚷着要抓贼。要说我们这儿住的都是规矩人,哪儿来的贼,可你说邪乎不,还真就让他抓出来一个——昨晚上才住进来的,凶顽得紧!两人照面没多废话,上来便是一通刀剑,这不,把小店的吃饭家伙都砍烂了,就差没掀了招牌!对不起,小老儿早起忘了看黄历,今日诸事不宜,生意不做也罢,诸位行个方便,日后走过路过,算我欠诸位一顿。”

瘦子好奇道:“那贼子什么来头?”掌柜摇头:“听那捕头说,好像有个什么外号叫‘黑燕子’,以前从没见过,要不给多少钱我们也不能留他进来不是?”老者不以为然:“野鸡没名,草鞋没号,不定是哪里的小毛贼——后来抓着了么?”掌柜皱眉道:“还说呢,锅碗瓢盆倒是打碎了不少,人到底也没抓着,两人前后脚跑出去了。”

胖子笑道:“如此说来,捕头抓差办案,原也没啥稀奇。如今他们走了,你这生意该咋做还咋做。要说我们都是实在人,眼下你这儿乱是乱了点,不跟你计较也就是了。”瘦子道:“是啊,我们赶了大半夜的路,专为了吃你这江南第七,总不能乘兴而来,因个小贼就败兴而去。你先上壶上好的金陵春,再来两个小菜,其余的我们骑驴看唱本,慢慢再点。”胖子道:“小菜也不必太复杂,就来个三丝舂卷,再来个四喜丸子。”痩子击掌道:“我排行老四,四喜丸子为我所喜,三哥这道小菜点得大对我脾胃!”

胖子打了了一个哈哈,道:“如此说来,我排行老三,三丝春卷为我所思,也是量身定做!”二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

掌柜见三人赖着不走,也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伙计依言上了酒箸。刚斟上酒,忽然从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胖子也不回头,径自叫道:“金捕头,你现在才到,脚力上可是输给我们一程啊!”

胖子喊音刚落,一个年轻人稳稳走进店来。那人一身黄衣金线滚边,腰围宝带,足踏烟黄靴,鼻准高隆,天庭广阔,必是胖子口中的金捕头了。

他大步走到三人桌前,欠身施了一礼,挂笑道:“宋二爷、钟三爷、言四爷,三位轻功名不虚传,小侄赶了大半夜,这才勉强赶上。佩服,佩服。”

原来这老胖瘦三人,乃是“江南四奇”中排行第二的“颠三倒四”宋百转、排行第三的“吆五喝六”钟鼓楼和排行第四的“乱七八糟”言不尽。

这年轻人姓金,名梦飞,和他师弟尹梦长同为峨嵋派俗家弟子,现在都在公门效力。因为他二人武功高强,屡立奇功,江湖中人称金、银捕头。

言不尽见金捕头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却仍气定神闲,未露疲态,笑道:“年轻人之中,有你这等脚力的,只怕也不多吧。”宋百转呷了一口酒,附和道:“不多,不多,屈指算来,也就一两百个而已。”金捕头一怔,听不出他语义是褒是贬,一时不知如何答对。钟鼓楼哈哈一笑,从背后又扯过一把椅子,道:“来来,坐下一起喝酒。”金捕头这才答谢入座。

钟鼓楼斟了酒,金捕头伸手接过,正欲客套两句,这才注意到地上七零八碎,周围伙计忙于清扫,心中纳闷,便放下酒杯,放眼环顾四周。目光及至西首楼梯人口,不晓得瞧见什么异常,神色忽然变得郑重,放下酒杯,向那掌柜道:“掌柜的,你们这儿今晨可曾来过一位捕头?”掌柜一惊,答道:“爷说捕头?有过一位,有过一位。”金捕头问:“他可是从头到脚的白衣白鞋,腰间挎着口长剑?”掌柜回道:“没错,从上到下一水的白,爷怎么知道?”金捕头问:“他几时来的?”掌柜道:“天刚亮……也就五更刚过。”金捕头问:“他是不是来抓一个贼,叫‘黑燕子’?”掌柜奇道:“对啊!爷说得半点不错,便好似亲眼瞧见的一般,难不成你们是一路的?”金捕头淡淡道:“他是我师弟银捕头。”不等掌柜再说,宋百转插道:“银捕头也在江宁?之前怎么没听贤侄说起过?”金捕头道:“我也是刚看了墙上的剑洞,才猜到他人已到了江宁。早听说他要来江南抓黑燕子,却不知道具体行程。”钟鼓楼“咕咚”咽了口酒,抹了抹嘴,大声道:“这种小毛贼也用银捕头出马?我一手捏死一个!”说完使劲捏了一下左手的酒杯,仰头又是一口酒。

宋百转眯缝着眼向西面楼梯口望去,只见木板墙上一道狭长的深缝,似为利剑所刺,一气呵成,笔直如画,仿佛用戒尺定出来的一般。寻常剑锋不过三五寸宽,墙上窄缝却长逾两尺,足见使剑之人出手干脆,发力集中。他眉毛一扬,赞道:“‘苍天无边若有边’!这是峨嵋‘一线天’的力道——难怪贤侄只往墙上瞄了一眼,便知你师弟来过。”

金捕头点了点头,叹道:“唉,叫宋二爷说中了。这本是本派用来一击制胜的绝技,要说我师弟也在上面颇下了一番苦功,哪知真到临场应用,却还是拿捏不当,大失水准。这一剑显是他收手不及,才会刺到墙里。这下黑燕子没抓到,毁了店里的物事不说,少不得又要多跑些冤枉路了。”

钟鼓楼奇问:“你怎知他没抓到黑燕子?”金捕头微笑道:“以我师弟为人,倘若抓到了黑燕子,一定会回过头来加倍赔付店中损失,那掌柜的若得了好处,绝不致似现在这般愁眉苦脸。”钟鼓楼回想刚进店时掌柜的脸色,果然跟死了亲爹相似,顿时捧腹大笑,连声称妙。

那胖掌柜被人取笑,脸色愈加难看。宋百转见状心有不忍,劝解道:“掌柜的别太介意,谁家没个三灾八难,有道是福不重至,祸必重来,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掌柜听他说灾祸还要再来,心中愁苦不减反增。

金捕头随便夹了两口菜,忍不住称赞了两句,接着问:“三位吃遍大江南北,这回前来江宁,又是为了哪家的好酒好菜?”宋百转反问道:“金贤侄可知,近半年来,武林中最轰动的事情是什么?”金捕头沉吟片刻,道:“一个月前,‘天煞星’席卷云在烘云居被擒。不知宋二爷指的可是此事?”

宋百转点头道:“不错,这席卷云肆虐江湖二十载,恶贯满盈,终有所报,实乃武林幸事。眼下他被关在峨嵋山的‘诛心小狱’,我们三人正是专程前去峨嵋,参加南北武林同道为之举办的‘打鬼大会’,顺路在江宁逗留一阵,尝尝这里的美味佳肴。”钟鼓楼道:“听说这席老鬼武功之高,当世罕有对手,不知有谁能治得住他?还有那烘云居的谢今朝谢大侠,向来洁身自好,不招惹江湖是非,又怎会跟‘鬼门’有了过节?”言不尽道:“这事说来当真蹊跷,金贤侄师出峨嵋,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金捕头道:“看来几位尚不知个中细节。”

钟鼓楼道:“我们只听说席卷云血洗烘云居,灭谢家上下三十余口,连仆人丫餐都不放过,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具体情由,确是不知。你若是了解什么详情,不妨跟我们说说。”

金捕头点头道:“既然三位问起,那便从头说起。两个月前,我和我尹师弟都在外办公,峨嵋山上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来自鬼门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岁上下,不肯通报姓名,要求直接见我的授业恩师了然大师。当时本派弟子皆感惊讶,因为鬼门中人虽然平素行事诡异,作恶多端,但是一直和江湖中的名山大派无甚瓜葛,不知此番上门,是福是祸。那天正值我二师兄清泉主事,本想拒之门外,但鬼门毕竟名声太响,我二师兄再三思量,还是亲自出面,以礼接待。”

宋百转赞道:“峨嵋果然有大派风范。”

金捕头摇头道:“哪知麻烦从此便接踵而来。”众人不解,待他继续。

金捕头道:“那年轻人见出来的是我二师兄,颇是不满,嚷嚷道:‘让了然出来见我!’口气不逊,无礼至极。以我师父掌门之尊,何等的身份,哪能被一个不知名姓的后生呼来喝去?我二师兄当时压住火气,好言跟他解释,说掌门正在闭关,暂时不能会客。这也就是我二师兄性情温和,加之不愿和鬼门莫名其妙地结了梁子,才一意容让,可不是峨嵋怕了他们。”

宋百转道:“那是自然。峨嵋派礼数已尽,他若再不识好歹,纯属自取。”钟鼓楼火气上涌,骂道:“若是换了我,一脚把他踢下山去,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

金捕头道:“哪知这年轻人胆大包天,见讲理不过,便往里硬闯。”宋百转不由得惊呼:“孤身闯峨嵋?他找死么?”金捕头脸色难看,续道:“我二师兄见他如此蛮横,再也忍捺不住,终于出手阻拦。谁知第一招便吃了亏。那年轻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刀法,又快又狠,一刀便将我二师兄砍伤。”

宋百转听闻,心里甚为惊讶,问道:“你说他只用了一招?”

金捕头道:“不错。”宋百转道:“以清泉的身手,居然一招都抵挡不住,那年轻人的武功竟有这么厉害?”想要详问那一刀的走势,怕于峨嵋不好看,欲言又止。

金捕头点头道:“那人的刀法时而强劲,时而轻灵,颇有独到之处。他这一把二师兄砍伤,一下子惹了众怒。我大师兄、三师兄气不过,一齐跟他战在一处。因为先前二师兄一上来就吃了亏,大师兄三师兄心存戒备,小心应付,专取守势,那年轻人便再没有能够讨着便宜。要说他也确实了得,以一敌二,毫不示弱,全是进攻招数。双方战了一百多个回合,那年轻人见无机可乘,便停手冷笑道:‘峨嵋青城,好大的名头,也不过如此!’说罢飞身离去,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天不怕’纪狂澜,一个月后还来!”

各人心中暗想:“原来这人叫纪狂澜,当真狂得可以。”

金捕头接着说道:“那纪狂澜走后,大家又惊又怒,心里充满了疑问。这姓纪的没来由上峨嵋滋事,究竟何故?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他在鬼门是何地位?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谁知道他下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再带来几个帮手?三位‘了’字辈的大师都在闭关,无人出来主持大局。我的几位师兄见事不宜迟,商议后自作主张,决定马上传信给我和我尹师弟,叫我们火速赶回峨嵋相助。另外大师兄心思细密,记得纪狂澜临走之时提到青城,恐怕青城遭难,又派清灵师弟赶往青城报信。”

言不尽道:“峨嵋派仁义为先,佩服。”

金捕头无奈道:“哪知还是晚了一步。我和尹师弟赶到峨嵋的时候,清灵师弟刚好从青城回来,带来坏的消息。青城派掌门苍松道长,与纪狂澜激战两百余合,被那姓纪的一掌印在肩头,虽无大碍,但颜面扫地。”

宋百转疑惑道:“不知这位清灵小兄弟,是否在纪狂澜离开峨嵋的当天,便动身赶赴青城?”金捕头点头道:“宋大侠所虑正是。从时间上算,假设那纪狂澜一离开峨嵋,便向青城进发,路上没有丝毫耽搁,才有可能先我清灵师弟一步到达青城。”众人听后不禁骇然,均想:“这纪狂澜如此长途奔袭,尚能击败青城掌门,其武功之高,当真难以想象。”一时全都目瞪口呆。

沉默了一会儿,言不尽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武林中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

金捕头道:“青城派遭此奇耻大辱,自是不会主动跟人说起。那纪狂澜行事也古怪,占了便宜便走,好像拜访青城就是为了没头没脑地打上一架,因此事情也没有闹大。诸位今日从我这里听说,切莫再跟别人提起,以伤别派颜面。”

三人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钟鼓楼道:“金捕头刚才说得热闹,我怎么一句都没听见?”说得大家忍俊不禁。他心里却想:“这苍松老道一向自负得紧,这回糊里糊涂地被人打上门来,栽个大跟头,肯定输得窝囊,心里不定怎么窝火呢。”想到此节,忍不住嘿嘿偷笑。

金捕头继续道:“几天后,我师父和两位师叔终于出关。我师父一见我和我尹师弟都在山上,便料到这几天派中有事,当即查问。我等据实相告。他老人家听得极为认真。听大师兄说到纪狂澜蛮横闯关,二师兄一招便败,大师兄、三师兄以二敌一,才勉强守住,也是吃惊不小。我师父问二师兄:‘谁先出手?’二师兄回答:‘他先拔剑,我怕他发难,迫不得已这才反击。’我师父道:‘这么说是你先出手的了?’二师兄只得答:‘是。’我师父旁边的了了师叔本来坐着,一听二师兄这么说,气得站了起来,教训道:‘掌门平时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万万不可先对人动手,遇事须多忍让。你都忘了么?’我二师兄心里委屈,却不敢顶撞,只好跪倒磕头谢罪,求师叔原谅。大师兄、三师兄见了,也都跪倒在地,向师父求情。大师兄道:‘师父师叔不知。二师兄先动手确是不对,但那纪狂澜忒也地目中无人,那情势下若不出手,只怕他还以为峨嵋怕了他,说出去折损峨嵋的威名。’了了师叔反问道:‘那一出手便败下阵来,就不折损峨嵋的威名了?’说得我师兄三人一齐语塞。后来还是我师父宽宏大量,了了师叔方不再追究。”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觉得峨嵋派课徒过严,但是当着金捕头的面,嘴上都没说。只听金捕头往下说道:“我师父待了了师叔缓和之后,让我师兄三人都起来,问我二师兄:‘你用哪一招对他?’二师兄答:‘直掠仙峰。’我师父长叹一声,摇头不语。”宋百转不解,插问道:“那是为何?”金捕头道:“我们当时也不知师父因何叹息,但谁也不敢问。过了许久,师父问大师兄:‘清风,你随我时间最长,有几年了?’大师兄道:‘有二十三年了。’我师父又问:‘这二十多年来,你几时见我先出过手?’大师兄努力回忆后道:‘确是不曾。’我师父问大家:‘你们可知为师为何不先出手?’大师兄答:‘师父待人宽厚,得饶人处且饶人,因此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三师兄答:‘师父身份太高,对手多是年轻后辈,所以动手之时往往让他们三分。’我答:‘师父一派之尊,代表峨嵋,言行须得持重,不能给人留下话柄。’我师父听完,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先出手,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不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一上来贸然出击,若是碰上高手,一下看出破绽,能讨得了便宜么?清泉,你可知你因何速败?’我二师兄如醍醐灌顶,当即跪倒叩头道:‘弟子知罪了。弟子贪功冒进,一上来便用粗暴的进手招数,使敌人有机可乘,折辱师门,请师父责罚。’师父点头道:‘你且起来。对头武功厉害,也不能全说是你的错,不过这个教训,你可要牢牢记住。’二师兄起身后,师父又问大家:‘峨嵋派武功最讲究什么?’这个大家平日里最熟悉不过,纷纷答道:‘轻灵飘逸。’师父道:‘不错。事物都有正反两面。越霸道的招数,往往破绽也最大,所以攻守之际,须得讲求平衡。所谓轻灵飘逸,便是指本派武功招法之间衔接自如,攻守有度。像清泉这般上来便“直掠仙峰”,哪里有轻灵,哪里又有飘逸了?使峨嵋剑法而违背峨嵋剑意,遇见高手,吃亏有什么奇怪。’见我二师兄惭愧,又安慰道:‘清泉,你也不用太难过。以你的武功,虽然敌不住那纪狂澜,但尽力防守,他几十招之内要胜你,也没那么容易。’我二师兄这才稍微心安,感谢师父教诲。”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暗想:“原来峨嵋派‘不先出手’还有武功上的这一层深意,倒也并非一味迂腐。”

金捕头道:“我师父了解完那天的情况,也不着急,让大家如往常一样,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师兄不放心,问是否要做一些额外的布置。师父说大可不必,又道:‘那纪狂澜冲我一人而来。既然你和清幽两个人能守得住他,我还不至于怕了他。’大师兄又问:‘如果他下回带帮手来呢?’师父道:‘这年轻人如此狂傲,定然孤身前来。呵呵,我年轻之时,也是如此。你们不必担心。’大家见师父如此有把握,也就不再多说。”钟鼓楼捺不住性子问:“那后来纪狂澜来了没有?”

金捕头道:“他果然有信,按时赴约。还像第一次一样,一来便嚷嚷着要见我师父。这次依旧是我二师兄接待,把他一直领进山门,带入内山。大家早在候他,等见他果真一人前来,也不由得从心底佩服。如果说第一次他是攻我人们一个出其不意,那第二次我们如此防范,他还敢单刀赴会,这等胆量,也真是世所罕见了。”

钟鼓楼道具:“嗯,要不是这兄弟出身鬼门,我还真想结交一下。”言语间称纪狂澜为“兄弟”,显然对他已颇有好感。

金捕头道:“那纪狂澜见了我师父,便问:‘你是了然?’我师父也+生气,笑眯眯道:‘正是贫僧。来者可是纪施主?’纪狂澜道:‘便是。上回我伤了你徒弟,你生不生气?’我师父道:‘远来是客。我徒弟向客人动手,本是他不对。施主一招伤他,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他将来有益无害。’纪狂澜一挑大指道:‘了然大师好气量!你可知我为何找你?’我师父道:‘正想请教。’纪狂澜道:‘你峨嵋派名声太响,我心里不服,就找你讨教!’这话真让人啼笑皆非。我师父笑道:‘峨嵋乃江湖小派,若论名声,怎敢跟少林武当相比?’不等我师父说完,纪狂澜一摆手道:‘我本想上少林,但我师父说,以我现在的武功,在峨嵋都讨不到便宜。我不服气,这才先来峨嵋。等会把你打赢了,再上少林武当也不晚。’我师父问:‘施主的师父又是鬼门中哪一位?’纪狂澜道:‘我师父便是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钟鼓楼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道:“原来是席老鬼的徒弟,难怪如此强横!”

宋百转心中忽生一念,问道:“金贤侄方才说,这纪狂澜有多大年岁?”金捕头道:“也就二十上下——怎么,宋二爷可是认得此人?”宋百转摇头道:“二十年前的元宵夜,席老鬼曾单身大闹水龙帮,在九幽神船上掳走了九幽真君纪登天的一对儿女,外加一口宝剑‘龙彩’。从年岁推断……”当下沉吟不语。言不尽道:“这件事小弟也曾听说过。难道二哥怀疑那年轻人是纪家之后?”宋百转摇了摇头,又道:“以席老鬼的脾气,肯定早已把那两个小孩折磨至死。这个年轻人同样姓纪,多半只是巧合。”

对金捕头道:“金贤侄,你继续讲。”

金捕头点头道:“我们听说他是席老鬼的徒弟,也是大惊失色。还是师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峨嵋什么地方得罪了鬼门,要席门主的弟子亲自出面?’纪狂澜道:‘我师父与你们峨嵋颇有渊源,但我这次来,既与鬼门无关,也与我师父无关,只是我自己想见识见识峨嵋神功。待会儿了然大师出手,不必心存顾忌,打死打伤,鬼门决不会因此向你们寻仇。不过你若在我手底下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能把账算在鬼门头上,我一人担着便是。’我师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少年英雄好气概,老衲就陪你切磋几招,点到为止。’纪狂澜正要动手,了了师叔气不过道:‘你区区一个鬼门弟子,也配跟我们掌门伸手?还是我了了来陪你走几招。’那纪狂澜也不客气,道声‘也好’,说打便打。”

言不尽听得人神,问:“他用的什么招数,金捕头可曾留意?”金捕头道:“他左手持刀,着法之开阔,就似惊涛骇浪一般,为我平生仅见。而且他出招收招之时,全无间隙,儿十招打下来,便似一招,手法之快,若非我亲眼所见,绝难想象。”

宋百转道:“刀身沉重,能使得如剑招一般连绵不断,内力也须得有相当火候。”

金捕头道:“宋大侠所言正是。那纪狂澜翻翻滚滚几十招使过,丝毫不见气短。本来他这种打法虽然威猛,但是最耗体力,不宜久战,可我看他的样子,再打个几千回合也不成问题。”

宋百转道:“不知这前几十招狂攻,了了大师用什么剑法对付?”金捕头道:“我师叔一直用峨嵋八十四盘。”宋百转奇道:“峨嵋八十四盘,那是人门的剑法啊?”金捕头道:“不错,八十四盘是每个蛾嵋弟子必修的入门剑法,一共八十四招,着法简单,易学易用。因为太过基本,所以剑谱并不藏秘,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甚至其他门派,也拿它做入门教材。”

宋百转半信半疑道:“了了大师就一直用这八十四招?”金捕头道:“正是。我师叔仗着绝顶轻功,就用这八十四盘与那纪狂澜周旋。说来也奇怪,这八十四盘人人会使,被我师叔使出来,却和别人使的感觉都不一样。我见我师叔一手拿剑,身形飘飞,便好似浪尖上的一叶小舟,任那纪狂澜着法如何猛烈,便自屹然不倒,当真大开眼界。”

宋百转仍有些不服气,道:“这八十四盘终归太过基本,虽可应敌,但要想制胜,恐怕不那么容易。”金捕头道:“宋大侠说得是。我师叔跟纪狂澜堪堪战了近一百招,只守不攻,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剑法一变,只一招,便将纪狂澜打成重伤。”宋百转击案道:“敢问了了大师用的是哪一招?”金捕头道:“‘佛光’。”宋百转大声赞叹道:“嘿!峨嵋四绝剑!好家伙!好家伙!”说罢,脸上现出羡慕之情。

金捕头道:“宋老爷子可是见师叔使过这招?”宋百转叹道:“我只在十八年前一个偶然机会,有幸见贵派了了大师使过一招‘日出’,果真惊天动地。那余下三招,却从来无缘得见。遗憾!遗憾!”说着便摇头叹息起来。那钟鼓楼与言不尽,更是连一招也没见过,聆听之余,一脸神往。

钟鼓楼道:“二哥若有闲情,什么时候我们邀大哥出面,上峨嵋请了了大师练一趟便是。”宋百转惊惶道:“岂敢!岂敢!峨嵋四绝剑向不轻易示人。宋某脸皮再厚,也不敢作此非分之想。”金捕头道:“老爷子过谦了。”心中却未免得意,举杯欲饮。殊不知宋百转冷不防问道:“不知尊师下月方便否?”金捕头右手一震,一杯酒顿时剧烈晃动,险些泼出,脸上神情尴尬不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百转却若无其事,自言自语道:“了了大师能从最简单的剑法直接变换到最高深的剑法,中间过渡圆润自如,真深得蛾嵋武功精髓。”言不尽见金捕头窘迫,打哈哈道:“呵呵,我二哥喜欢开玩笑,金捕头莫怪,莫怪,请继续说那纪狂澜便是。”

金捕头脸微微一红,放下酒杯,镇定道:“那纪狂澜被我师叔一剑刺中,皮肉之伤尚轻,但心脉被‘峨嵋九阳功’震伤,内伤甚为严重。我师叔当时若要取他性命,可谓易如反掌。但我师父慈悲为怀,不忍下重手,令师叔点到为止,放了他一条生路。”

宋百转道:“了然大师宅心仁厚,可敬可佩。”

金捕头叹道:“我师父便是这点不好,心地太过良善。对纪狂澜这等狂徒,岂有什么仁义可言?如果我师父不放他走,谢家三十余口,只怕也不会遭此毒手了……唉,那纪狂澜临走之时,还留下大话道:‘以后还来!’”

宋百转等人直听得面面相觑。钟鼓楼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金捕头道:“他被我师叔一剑震成重伤,性命都要不保,哪里还敢上门?拼命逃回‘鬼门关’,找他师父疗伤去了。”钟鼓楼担心地问:“那他伤好之后……”金捕头嘿嘿一笑道:“峨嵋四绝剑,说好便能好的么?席老鬼眼见他伤势严重,性命堪虞,连夜马不停蹄,将他送往滴翠柳庄去了。”宋百转不禁白眉一竖,道:“活人医死,死人医活!”

金捕头道:“不错,正是柳随风柳先生。众位想必也知道,柳庄的规矩,不论病人善恶,病情缓急,给钱便治,三千两白银,分文不能少。”

钟鼓楼接道:“病人则是病得越重越好。病得轻了,柳先生觉得治着没劲,有时反而越治越差。”言不尽道:“三千两白银,对‘鬼门’自然不算什么。”金捕头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回二鬼盈门,柳先生看完以后,三千两白银分文未取,悉数退回。只道无功不受禄,这病他治不好。”众人皆感惊奇。宋百转问道:“天下还有柳先生治不了的病?”

金捕头道:“听说柳先生是这么说的:这病要治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件灵物,不巧不在手边,因此无能为力。”宋百转问:“那又是何物?”金捕头稍一停顿,沉声道:“血葫芦。”

三字一旦说出,店里突然死灰般地沉静,几只持杯的手全在半空定住。

须臾,宋百转长叹一声,打破沉寂道:“我听说这血葫芦乃是武林至宝,自五年前便一直在烘云居。”

金捕头道:“不错。烘云居主人谢今朝谢大侠,晚年得子,奉为掌上明珠。可惜那孩子刚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十一岁那年更是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夭折,幸亏柳随风先生医术精湛,费力救治,方保了一条命在。”他呷一口酒,又道:“命虽暂时保住,但五年之内,一日不能无药。谢大侠为了日后制药方便,便向柳先生讨了这血葫芦,说好五年后归还。”

言不尽道:“此事我们也曾听说,柳先生本来坚持不肯,后来谢大侠用‘烘云十三式’剑谱作交换,方才答应。”金捕头道:“正是如此。”宋百转叹道:“难怪那席老鬼灭烘云居满门,原来只是为了夺那血葫芦。哼,这老贼果真心黑手辣!可怜谢家那独苗,护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难逃一死。”

金捕头摇头道:“老爷子不知,此事说来蹊跷。‘八卦金刀’沈传人当时正在柳庄造访,等席老鬼和纪狂澜一离开柳庄,便马上飞鸽传书谢大侠,叫他有所防范,并且立即通知谢大侠的过命朋友‘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和‘半招争先’骆空弦,请他们前去相助。曾大侠和骆大侠担心朋友安危,一得着消息,便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往烘云居,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之时,烘云居已是血流成河。谢家上下三十二口尸横在地,唯独谢大侠那独子和一位老仆不知去向。最奇怪的是,席卷云那老贼也身受重伤,晕厥在地。曾大侠和骆大侠将他擒住,待他苏醒后问他事情经过,他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肯说。”

言不尽道:“那席老鬼最是桀骜不逊,吃了这么个大亏,一定引为奇耻大辱,当然不会跟外人细说。”宋百转更挂念血葫芦安危,问道:“那纪狂澜和血葫芦呢?”金捕头道:“也不知去向。”

宋百转愁眉紧锁,努力推敲前因后果,良久问道:“依金捕头看,这席老鬼为何人所伤?”金捕头叹道:“此案疑点甚多。从现场来看,像是谢大侠和席老鬼有过一番剧斗。若说是谢大侠临死之时奋力将席老鬼击伤,也有可能。”宋百转摇头道:“那席卷云武功极高,谢大侠要想伤他,只怕没那么容易。”金捕头道:“不错。而且席卷云被打伤后,他徒弟纪狂澜哪里去了?谢家那独子为何不见?诸多疑点,若席老鬼不肯说,外人只怕永远难窥真相。”三人闻言,欷軟不已。

金捕头一口气讲完席卷云被擒始末,口干舌燥,仰头干了一大杯酒。一抬头间,察觉情况有异,立刻向柜台后面唤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掌柜忙跑过来躬着身道:“小老儿姓范,名范宝。”金捕头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银子,放在桌上,道:“我师弟损坏了你店里的物事,但他是执行公务,事属难免。这银子够你买几十张桌子了,算是我替他理赔。”那范宝本哭丧着脸,一见到银子,倏然由阴转晴,双手取过,不住道谢。

金捕头淡淡道:“你先不忙谢我,我且问你,你们楼上是客房不是?”

范宝忙道:“是客房,黾外三间,宽敞明亮,上房只要百文钱一晚。爷要想住,只给八折便可,另包夜宵。”金捕头道:“那倒不急。”接着往东面天花板一指,“只是那上面一处血迹,分明是从二楼地板渗过来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众人举头望去,果然东面的天花板上有一小处殷红,不细看却看不出来。言不尽赞道:“金捕头好眼力!定是银捕头和黑燕子在二楼大打出手,银捕头技高一筹,把那小贼打得大口吐血,以致污了楼板,这才从上面渗了出来。”钟鼓楼笑道:“是了,这楼板如此之厚,还能整片儿透穿,那小贼一定没少见红。早知道拿个盆儿在下面接着,晚上烧血豆腐吃。”

金捕头摇了摇头,却道:“倘使黑燕子在楼上受了伤,那他随后与我师弟在楼下激斗,怎会没在这里留下半点血迹?依我看,只怕流血者另有他人。我见那楼板上的血迹颜色暗红,似是干涸多时,如不出意外,应为昨晚所留。”说着从里衣翻出一面明晃晃的金牌,上面一个硕大的“捕”字,出示给范宝道:“朝廷捕头,请掌柜据实相告。不然,莫怪我将你依法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