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判官经验丰富,遇事沉稳,当下站前一步,高声道:“大家退后,请容老夫查看一下。”

其时武林鱼龙混杂,纷争不断。几个帮派为了抢生意、夺地盘而聚众斗殴,大打出手,乃至闹出人命官司,可谓司空见惯。起先一些宅心仁厚的武林耆宿,有感于江湖恩怨循环,永无止境,自发出面调停。但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头来几方各执一词,判决人再怎么秉公无私,终究难以服众。这局面持续了好几年,终于由几个大帮派牵头,从八方共同推选出了八名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专门负责仲裁各种江湖纠葛,人称“武林八判”。

自此往后,各帮派间再遇到纠缠不清的矛盾冲突,便都交由这八判裁决,而一旦裁决下来,就算心存不服,也断不许再继续借题发挥,没完没了。这制度一经推广,武林秩序立时大有改观。一方面,八判都不在帮派居职,所以每每置身事外,旁观者清,的确能够做到公平明允;另一方面,八判都是大帮派选出来的,谁要是与他们为敌,便是与天下作对,那可万万吃罪不起。

“销金大剑”蒋烫担任西南判官近十年之久,向来公正严明,在黑白两道均享有盛名。管中游听他发话,当下便将手中蜡烛放在画桌上,向后退了三步。张青莲、米市沛、袁九洲见水龙帮帮主退开,也随之退居一旁。陈策面色忧虑,跟着退开。

蒋烫一人走到尸体跟前,俯身查验。他先解开死者衣襟,伸手在里面一阵摸索,不一会儿,搜出一个小百宝囊、一串钥匙、一沓零散银票。他解开百宝囊的搭扣,里面盛着一小瓶金创药,外加一小把金针。甘大善人擅发三十六根无影金针,江湖上尽人皆知,这必是他平时使用的暗器。蒋烫看过,将百宝囊重新系好,随手交给旁边的谢今朝。

接下来检查五官。蒋烫逐一查看死者的口眼耳鼻,神情渐趋紧张。谢今朝问:“可有什么不对?”蒋烫道:“太阳穴和眼眶周边隐隐发黑,是中毒迹象。”谢今朝问:“中的什么毒?”蒋烫摇头道:“眼下还看不出来。”

谢今朝又问:“怎么中的?”蒋烫褪下尸体上身衣衫,前胸后背仔细检视了一番,又将衣服穿好,说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或许是服了毒药。”他顺手拾起尸体手边的小盒,仔细观看。只见这只小盒以纯精钢打造,造型独特。匣子正面一共九个转轮,自右至左,第一、三、五、七个转轮上面用墨写着十字天干,第二、四、六、八个转轮上面则写着十二字地支,最左边的转轮最大,上面写着“开”字。每个转轮右侧正中有一个细小的圆孔。(见图二)

蒋烫好奇地问道:“管帮主,这只小匣可有什么来历?”

管中游道:“蒋判官不知,这只宝匣名为‘青丝宝匣’,乃是柳大小姐死后,九幽真君手工特制,用来盛放柳大小姐发丝之物。自从九幽真君死后,这宝匣也就没了用场,一直由神船的历任总管保管。”张青莲接口道:“不错,这次甘大善人委托本帮和火凤帮,联合押送一颗宝球,正好需要一个小匣盛放宝物,我们便重新取出这‘青丝宝匣’,把宝球锁在了里面,二者一同锁在画室。只是……宝匣还在,宝球却不知哪里去了?”

蒋烫点了点头,问道:“这宝匣要怎么开启?”张青莲道:“那得先转动右边的八个转轮,将一组特定的天干地支对准各自的圆孔,再将最左边的大转轮转到‘开’位,方可揭开匣盖。”蒋烫道:“原来如此。这宝匣的密码,船上有几个人知道?”张青莲道:“本来只有帮主和我知道,后来甘大善人问起,我便也告诉了他。”

蒋烫问:“那是怎么回事?”张青莲道:“前天晚上,我在船舱的走廊里碰到甘大善人,他说不放心宝球,想进画室里开匣查验,因而问起青丝宝匣的密码。这事本属本帮机密,不应外泄,但那颗宝球是他的东西,我当时不好拒绝,便嘱其保密,如实相告。这件事情,我后来也禀告了帮主的。”管中游道:“嗯,也没什么不妥。”

蒋烫将宝匣举至眼齐处,逐一念出正面的八个转轮:“癸未戊申乙丑庚午——这可是宝匣的密码?”管中游摇头道:“截然不同。”张总管道:“那盗贼定是随手试了几次密码,见无法取巧,只得以蛮力撬开宝匣,取走宝球。”蒋烫试着将匣盖开合数次,果然无论如何拨动转轮,也无法再将宝匣锁上,看来确已毁坏。又问:“正确的密码是什么?”

张青莲道:“这……”面有难色,眼望管中游。管中游心道:“匣子既已损坏,要那密码也无用处,不如告诉了他,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显得我光明磊落。”便道:“既是蒋判官问起,我也不必相瞒。密码乃是柳大小姐的生辰八字,‘乙已庚辰癸亥戊午’,和蒋判官方才念的毫不相干。”蒋判官又看了一遍匣上的转轮,道:“嗯,确实毫不相干。”

便在此时,船身剧烈起伏摇摆起来,晃得那尸体都在地上动了一动。紧接着外面雷声隆隆,似是又要再起风浪。蒋烫感到心中一阵压抑,朗声说道:“甘大善人遭遇不幸,遗体不能弃置于此。谁来帮着把它抬出去?”

袁九洲自告奋勇,抱起尸体便往回走。蒋判官唤住他道:“不知前门为何无法从外面打开,我们一同过去看一看。袁潭主,请你领路。”袁九洲闻言掉头。蒋烫收起青丝宝匣,拾起桌上的蜡烛,众人一齐跟在后面。

于是,那一行人沿着曲径,继续前行。到了前门门口,只见那扇门的内侧,上着一根胳膊粗细的门闩。蒋烫心想:“难怪管中游先前从外侧使力,怎么推也推不开。”越发纳闷,借着手中烛光,凑近上去细看那门板与门框的接缝。

当年“九幽真君”在卧房里开辟了这间画室,为了方便出入,在前后各开一门。因为是事后加建,为图省事,并未铺设门槛,只在地板上装了一个门臼,门轴便直接安在门白之上。虽然没有门植,可是门板与门梁、地板之间接缝甚严,毫无空隙(见图三)。通向陈帮主房间的后门,也是完全相同的构造。

蒋烫看了半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奇哉怪了!……”接着问管中游道:“管帮主,你瞧这门闩,可有什么异常?”

管中游凑上去看了看,摇头道:“我瞧不出任何异常。”蒋烫道:“是啊,我也瞧不出有任何异常。那凶手犯案之后,究竟要如何从画室里离开?”

钱匣插问一句:“有没有可能凶手出去后,从外面用铁丝、粗线一类的工具,将门闩拉上了?”管中游道:“我看不大可能。这门闩既厚且重,丝线根本拉扯不动,整扇门又严丝合缝,若自屋外以丝线拉拽,门内一定会留下痕迹。”

蒋烫点头道:“着啊,和我想的一样。”说着取下门闩,打开前门,外面光线照人,门口一下由暗变亮。大家走回甘大善人房中。

袁九洲将怀中尸首平放在屋里床上,见甘大善人兀自双目圆睁,临死前似有极大的不甘心,伸手过去帮他合上两眼。他既对甘大善人的离奇丧命深感同情,又不免为水龙帮的声誉隐隐担忧。

蒋烫问道:“管帮主,你方才说,这次替甘大善人所保之物,乃是一颗宝球。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一颗宝球,何以劳动水龙帮、火凤帮、和平钱庄三方出动,协同运镖?不知管帮主可否示知?”

众人将目光一起,集中在管中游的身上,只见他稍一思忖,对陈策道:“陈兄,我们保镖这行的规矩,未经主顾允许,就算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泄露托保何人,押送何物,是不是?”陈策道:“原本是有这么一个规矩。不过,如今甘大善人不知何故,惨死在画室中,眼前最紧要的,乃是查清楚杀害他的凶手。这颗宝球是关键证物,既然蒋判官问起,管兄不妨如实告知。”

管中游点了点头道:“陈兄所言甚是。蒋判官,今日你既问起,管某并非因循守旧、不懂变通之人,故将这支大镖的来龙去脉,向你和盘托出。日后旁人说起,烦请蒋判官、谢大侠和在场的诸位英雄,一起做个见证,可不是我管中游出卖主顾,不懂规矩。”

蒋烫忙道:“那是自然。”连连点头。

管中游道:“既是如此,我便从头说起。那还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我正在杭州总舵处理帮中大事,忽然手下来报,说‘一掷千金’甘重币甘大善人求见。甘大善人是武林大贾,绸缎珠宝生意遍及东南,江湖中无人不晓。我听说贵客驾到,马上放下手头其他事情,叫人领他进来。

“甘大善人到了我们大厅之上,跟大家寒暄了一阵,东拉四扯问长问短,语气甚是恭敬,可就是不说正题。我问起他的来意,他几次欲言又止,分明是有所顾虑。我当即令闲杂人等退出厅外,只留下几个职位较高的潭主,再次请他示知。

“甘大善人这才从衣服里,偷偷摸摸地掏出一个小木盒,在茶几上打开了。那盒子里盛着一颗清澈透明的圆球,足有橘子一般大小,便如水凝冰聚的一般,光照上去,仿佛会在里面来回转圈。我们在座的都不懂珠宝,叫不上名字,但也看得出是名贵之物。甘大善人见我们困惑,当即解释说,这是他一生所集珠宝中,最为珍贵的‘月光球’。”

谢今朝一听见“月光球”三字,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声叫道:“哇呀呀个菜!……难不成那便是‘轩辕三宝’里的‘月光球’?我的天老爷哟,没想到它竟还在人世!”蒋烫却显然不知何物,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谢今朝搓着手道:“蒋兄不知嘛,这‘月光球’乃是一颗极大的夜明珠,只要在阳光下晒上一小会儿,拿到暗处,便会发出冥幽之光,三日不退。因为它皎洁如月,晶莹如玉,故而得名‘月光球’。”他暗自唏嘘了一阵,又道:“通常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便已是价值连城,这颗‘月光球’却足有橘子般大小,实在是稀世奇珍、无价之宝。唉,人人都道甘大善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什么犀牛角、大象牙,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拿不出来的,今日看来,果不其然也!……”

管中游道:“是了,谢大侠是珠宝器玩的行家里手,见多识广。可惜你老人家当时不在,不然定能给我们这些粗鄙野夫,好好上一课。谢大侠方才说到什么‘轩辕三宝’,那又是什么来头,可否讲给我们听一听?”

谢今朝一下子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四十多年前,当年的武林第一奇人——轩辕泰斗,在武功、声望均处于巅峰之际,突然毫无征兆地激流勇退,归隐江湖,世人皆以为奇。管帮主,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管中游摇了摇头,道:“管某孤陋寡闻,确是不知。”

谢今朝解释道:“听后人相传,那是因为他得到了一本前世流传的武功秘笈。至于这秘籍为何人所著,里面又记载了何种武功绝学,因为除了轩辕泰斗本人,无人有幸得窥其秘,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得而知。但轩辕奉斗一得了这本秘籍,便对其他一切事情,顿时都丧失了兴趣,废寝忘食地钻研书中武功。想来里面的内容,定然博大精深,妙不可言。后来他自感身处江湖,杂务繁多,无法集中精神,皓首穷经。遂给自己挖了一座坟,名曰‘轩辕坟’,立誓不参透书中精华,终生不出此坟。”

管中游问道:“那后来呢?”谢今朝淡淡道:“后来他果然老死在那座坟墓里了。”

袁九洲打了一个冷战。就听谢今朝继续说道:“他老人家在进入轩辕坟之前,将入口的所在,以及入坟的方法,详细地标注在一张‘轩辕图’上,交给了先父谢万长,又将三种宝物——金霞砖、月光球、阴阳翡翠——分别交给了自己的三位好友。其中金霞砖送给了峨嵋派的阴心大师,月光球给了南宫世家的南宫笨蛋南宫先生,至于阴阳翡翠嘛,给了当时的和平钱庄庄主钱箱,也就是钱公子的祖父。”钱匣道:“不错,我听家父说过,任何人只要集齐这‘轩辕三宝’,按照‘轩辕图’的指示,便可以进入轩辕坟,取出里面的《轩辕奇书》。”

管中游问道:“那么后来,到底有没有人集齐三宝,找到轩辕坟?”

谢今朝道:“这事说来蹊跷。就在老轩辕进入轩辕坟之后的第二年,南宫家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月光球从一间双层密室中不翼而飞。现场的门窗紧闭,全无人类出入的迹象,至今仍是武林一大悬案。

“之后过了几十年,虽然南宫家一直在努力,追寻月光球的下落,但是,它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踪迹。而老轩辕也始终没有出过轩辕坟,从年龄推断,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蒋烫道:“原来这‘月光球’背后,还有这许多拉杂的故事,却不知甘大善人,又是从何得来那个宝贝?”当下心中暗想:“四十多年前,甘大善人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自然不会去南宫家盗那月光球,说不定是他从什么人手里,花高价购得宝物,也未可知。”

管中游道:“我们水龙帮替人押送货物,可不管这货物是从何而来。甘大善人既然不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今日要不是谢大侠说起,我们还被蒙在鼓里。陈兄,这‘轩辕三宝’的来历,你以前可曾听说过么?”陈策道:“甘大善人倒是没有说起,不过,我以前听前辈们说过的。”

管中游点头道:“原来除了水龙帮,大家都知道这月光球的来历,难怪甘大善人担心,有人会暗中觊觎,一直放心不下。管某井底之蛙,倒让各位见笑了。”

米市沛心想:“帮主明知这‘轩辕三宝’的来历,当着外人却假装不知,轻轻松松地便把‘盗宝杀人’的名头推给别人,这番心思可是厉害得紧啊。”

就见管中游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回过头来,再说甘大善人。我看了他带来的宝球,虽不识货,但想他既是珠宝名家,那他说名贵的东西,一定错不了。当时便问他,带了这么个宝贝到水龙帮来,究竟有何贵干。

“甘大善人解释说,他为这颗宝球,找到了一个大买家,但对方家住辽东,需得送货上门,人家才肯付账。从江南到辽东路途遥远,万一半道上出了闪失,那可是大大的得不偿失,因此特来求助水龙帮协同押运。”

蒋烫插问道:“却不知这位辽东的大买家,又是哪位高人?”

管中游道:“这是雇主的私事,甘大善人从来不曾提起,我们自然不得而知。”蒋烫点点头,心知保镖一行规定甚严,不该问的话,那是一句也不会多问了,有时甚至货物送到了目的地,都不知一路上所保何物,那也不足为怪,当下便不再追问。

管中游继续说道:“运货保镖,本来就是水龙帮的主要生计,况且这宝球如此名贵,甘大善人出的保费肯定少不了。当时我的几个手下,就有点心痒难捺。但是我仔细权衡,俗话说的好啊:‘手里没有那把金刚钻,就别他妈的瞎揽那单瓷器活儿。’水龙帮替人保镖护航,一向只在黄河以南,再往北出了我们的地盘,就人生地不熟,那可担不起这个风险。我便跟甘大善人说,要帮他运这颗宝球也可以,但是最北只能运到山东。

“可是,甘大善人笑了笑说,他既然找到了水龙帮,自然知道水龙帮的规矩。黄河以北大片儿,都是火凤帮的地盘,他已经跟火凤帮的陈帮主打过招呼了,愿意和水龙帮协同押运。还说陈帮主也到了水龙帮总舵,只要我点头应允,便可过来一起商议合作事宜。

“甘大善人这么一解释,我们才明白他说的‘协同押运’是什么意思。我们水龙帮和火凤帮分处黄河南北,常年划江而治,相处融洽。既然甘大善人有意和火凤帮协作,此事又有利可图,我们自然求之不得。”

蒋烫心想“久闻水龙帮、火凤帮在交界处时有争斗,虽不算夙敌,但也绝非友邻。所谓‘相处融洽’,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有利可图,只怕倒是真的。”私下琢磨,也不点破。

管中游继续说道:“甘大善人见我们有意,心下甚喜,马上补充道:‘这一趟押运下来,别的不说,保费给足五万两,其中一万两是定金,当日即便交清。’”

谢今朝和蒋烫听到这么大的一笔数目,均是忍不住咂舌称叹。谢今朝道:“甘大善人名号‘一掷千金’,果真不是盖的!……陈帮主,他给火凤帮开的报酬,莫非也是五万两么?”陈策道:“不错,甘大善人之前,也来和我谈过,开的保费也一样是五万两。我一时心动,便答允了。”谢今朝听他言下颇有悔意,当着水龙帮的各人在场,自然不便多问。

管中游接着说道:“甘大善人开口就是保费五万两,不等他说完,堂上就立马炸开了锅。水龙帮成立二十年来,接过的最大的一笔买卖,也就是保费—万两,那还是五艘货船的船队。一颗小小的圆球就给五万两保银,真是天打雷劈啊!这等天赐良机,自然不能错过。我当即详细询问,如何与火凤帮分工。甘大善人说,从杭州到山东一段,交由水龙帮负责,山东再往北由火凤帮负责,在哪一方的地界上出了事,便由哪一方赔付。按行规收取十倍罚金,也就是五十万两。”

蒋烫道:“这笔罚金可也不少。”

管中游点头道:“这笔罚金虽然数量巨大,但行规向来如此,甘大善人也不算漫天要价。我考量再三,觉得有把握接下这粧买卖,便当场拍了板。甘大善人也毫不含糊,立刻付了一万两的银票,并且说好日子,与火凤帮陈帮主一起过来,商定行走的路线和交接时间。

“甘大善人走后,我和在场的几位潭主商议,都觉得从杭州到山东,沿途危机四伏,走陆路风险太大。而江河湖海却是水龙帮的天下,唯有选走水路,方可确保万无一失。事关重大,张总管提议出动九幽神船,我立即同意,并且决定亲自押运。我又急召南海分潭的袁潭主回总舵,袁潭主长年在神船上供职,对神船颇为熟悉。我安排完毕,便叫几个手下速去准备。”管中游说完,砖头看了一眼张青莲。

张青莲接着说道:“帮主一吩咐下来,我马上下去查问。可巧神船当时正在总舵,后几日只有一趟去蓬莱的大米,已经装了船。另外就只有蒋判官、谢大侠你们几位船客。我想这趟货,既然也是去山东的,那就不必再专门卸下,反正甘大善人要保的,只有一颗月光宝球,根本不占地方。两位大侠都是武林中名望之士,一路上有你们护送,定会更加平安无事。”

管中游道:“张总管将想法回禀,我觉得他言之有理,立刻便准许了。过了两日,甘大善人和陈帮主一块儿,到了我们总舵,与之同来的还有和平钱庄的少庄主钱匣钱公子。原来钱庄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押运的风声,毛遂自荐让甘大善人买了五万两的保,钱公子便是和平钱庄的代表。我便在迎宾堂摆下筵席,款待这三位客人。”

蒋烫赞道:“和平钱庄好广的眼线。”钱匣笑道:“消息灵通,生意兴隆。有路大家走,有钱一起赚嘛。”

管中游继续说道:“席间我和几位客人商议,运送月光宝球之事。我提出走水路,甘大善人举双手赞成,还说久闻‘九幽神船’奢华富丽,一直无缘乘坐,这回正好借着护送宝球的机会,见识见识此船的模样。我说蒋判官、谢大侠会一路同行,甘大善人早听过二位大名,听说有你们在旁,更为放心。大家当下商定,事不宜迟,二月初五出发,由杭州出东海,再由东海北上蓬莱,最后在蓬莱与火凤帮交接。商议一定,陈帮主便急着回去筹措安排。我挽留他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一同搭乘神船赶赴蓬莱,安排人手的事情,交给手下即可。陈帮主起先推辞,后来也就答应了。”

陈策道:“管帮主坦诚相邀,盛情难却,陈策恭敬不如从命。”

管中游又道:“于是我留下三位客人在总舵暂住。又过了两日,神船准备妥当,候命待发。我便请甘大善人上船,挑了良辰吉时,下令起锚。”

说完,清了清嗓子:“这便是甘大善人托保月光球的经过。”

蒋烫道:“水龙帮不愧是江湖第一大帮,替人保镖护航,每一步都按着江湖规矩,念着主顾利益,无可指摘。甘大善人上船之后,便把月光球给了管帮主么?”

管中游道:“临上船前,甘大善人先将月光球交给钱公子过目。钱公子也是珠宝行家,检验货物无误,这才将宝球交付给在下。”钱匣道:“保前验货,原是钱庄的规矩。我当场验过,那确是月光球无疑。”

蒋烫问:“然后管帮主便把宝球,锁到了青丝宝匣里么?”管中游道:“接下来的事情,请张总管来说。”

张青莲哈了一下腰,张口说道:“甘大善人交了月光球,我便领着大家伙儿,进了这间船头的客房,打开通向画室的门锁,从前门进了画室。我们接连拐过几道隔墙,到了画室中央的那张画桌前。我取出青丝宝匣,背过身去转出密码,打开匣盖,呈至帮主面前。帮主当着大家的面,将月光球放入青丝宝匣,我便再将匣盖盖好,密码归为‘甲子甲子甲子甲子’。旁人不知道密码,除非以蛮力破坏,否则绝难取出里面的宝物。”

蒋烫问:“你锁好‘青丝宝匣’之后,便把它放在画桌上?”张青莲答:“正是。我把它放在画桌正中,然后带着大家伙儿,沿原路回到客房,重新锁好前门。这样一来,画室的前后都上了锁,外人绝对无法进入。”

蒋烫问:“后来你便安排甘大善人,住在这间画室前房?”张青莲道:“不是,是甘大善人自己提出来的。当时我安放好月光球,便来分配船上的客房。画室前后两房,是‘九幽真君’当年的寓所,所以装潢最为考究。甘大善人喜欢前面这间,抢先挑了。临出屋时,他不放心画室的门锁,又让我解下那把琐,换成一把他自己的锁。”蒋判官指着桌上打开的锁头,问道:“是不是就是这把锁?”张青莲道:“正是。当时我还觉得,甘大善人过于谨慎了,但主顾有命,也便由他。”

蒋烫问陈策道:“那陈帮主住在画室后房,也是自己挑的么?”陈策道:“不是,那是张总管安排的。”张青莲解释道:“本来画室后房,是米潭主的房间,但陈帮主远来是客,自然要住得舒服一些,米潭主只好委屈一下了。”米市沛笑道:“能把陋室让给陈帮主,米某不胜荣幸,何来委屈一说?”

蒋烫又问:“刚才我们从陈帮主房中进入画室,由陈帮主给打开了,画室后门的门锁。那把锁的钥匙,是不是一直由陈帮主保管?”陈策道:“不错,张总管安排我住进那间房里,便给了我一把画室后门的钥匙。”蒋烫问张青莲道:“这钥匙还有几把?”张青莲道:“还有一把,现在就在我的手里。”蒋烫点了点头,又问:“其余的几间客房,都是怎么安置的?”

张青莲一一答道:“马堂主住在陈帮主后面的一间。钱公子住在船头右首第一间,然后依次是米潭主、袁潭主、管帮主、区区在下。蒋判官的房间在我的隔壁,谢大侠全家住在船尾,自不必说。”(见图四)

蒋烫问道:“船上的水手杂役都住在哪里?”张青莲道:“都住在第二层的通铺。”蒋烫又问:“那么,第二层船舱再往下呢?”张总管道:“再下面两层是货舱,只存货不住人。”蒋烫问:“住在第二层的帮众,也能随便到你们这一层来么?”张青莲摇头道:“我一安排完客房,便吩咐乎下看住走廊两头的舷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我们这一层。”说完,怕蒋烫听不明白,他又解释道:“船头和船尾各有两条舷梯,连接着神船的四个舱层。只要把这两条舷梯看住了,别层的人便无法随意混入。”

蒋烫点了点头,心想:“水龙帮常年替人保镖,这种简单防护安排,自然不在话下。外人既然无法靠近画室,那么,毒死甘大善人的凶手,必是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却不知会是何人?”向房中各人脸上望去,心中拿不定主意。

忽听管中游冷冷问道:“陈帮主,管兄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向着管中游望去。只见他双目直视陈策,神色严峻。陈策面不改色,问道:“管帮主此话怎讲?”

管中游朗声道:“画室前门从内侧闩住,凶手杀害甘大善人之后,必定从后门离开。但是,画室后门通向陈帮主的客房,凶手出来之时,难保不被陈帮主瞧见。陈帮主光明磊落之人,素来侠名远播,自然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倘若知道有谁出过画室,不妨告知大家,也好让蒋判官进一步详查。”

陈策坦然道:“我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一直待在屋里,后门的门锁连碰都没有碰过,绝不可能有人从里面出来。”他的语气平缓镇定,好似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但是大家听后,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心中暗想:“若真如他所言,凶手没有经过他的房间,却如何能从画室中不觉离开?”

蒋烫问道:“陈帮主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真的没出过屋子?”陈策肯定道:“我半步也没有出过房间。”蒋烫又问:“看尸体的僵硬程度,甘大善人应是死于昨天深夜。陈帮主客房与画室相邻,夜里可曾听到过什么异响?”陈策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我昨晚起夜之时,仿佛听到有人敲门,大概有那么一、两声,我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有特别在意,昨晚风大浪急,或许是我听差了,也未可知。”

蒋烫问:“敲门?可是敲你的房门?”陈策道:“不是,是敲画室的门。”蒋烫问:“画室的门?你是说画室后门?”陈策点头道:“好像有那么一、两声。当时我还在想,这两天船上闹耗子了,是不是有几只窜进画室里面去了,若不是蒋判官问起,我都不记得了。”蒋烫问:“那是在什么时候?”陈策道:“应该是在半夜,具体时分说不上来。”

蒋烫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半夜撬锁,所以发出类似敲门的响动?”陈策道:“不会!若是有人撬锁,动静一定比这个大,我不会分辨不出来。”

蒋烫暗自思量:“难道是甘大善人,兀自在画室里敲门?是不是他想从里面出来?可他明明死在画室中央,那又是怎么回事?”

就听张青莲道:“前两天船头货舱耗子成灾,兄弟们把前面的几万袋大米,都转移到了船尾。那些耗子连着饿了几天,四下找不到食物,便在船上船下地乱跑,倒是也有可能。”

谢今朝问道:“会不会陈帮主昨夜睡得太沉,疏于防范,让贼人偷偷溜进了房里,打开了画室后门?”陈策断然道:“绝对不会。画室后门的钥匙一直在我手里,况且我昨天晚上,一回房就上了门闩,外人决计溜不进来。”谢今朝道:“那可奇了,凶手既不能从前门溜走,又没有从后门逃脱,那他到底如何离开画室?总不能消失在了半空之中?”陈帮主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也不知,总之是没有任何人经过我的房间。”

钱匣从旁道:“说不定甘大善人昨晚,从自己房里进入画室,闩上前门,然后在里面……自杀身亡?”蒋烫反问道:“他好端端地为何要自杀?”钱匣道:“或许遇上了什么伤心之事。”蒋烫道:“我昨天看他还是好好的,哪里像有什么伤心之事?再说:就算他要自杀,为何不在自己的房里动手,非要死在画室里?”钱匣道:“那……或许昨天晚上在画室里,发生了什么古怪之事,甘大善人惊吓过度,以致暴毙?”蒋烫道:“可他为何要进入画室?”钱匣道:“张总管方才说了,他是去查看月光球,是否保存完好。”蒋烫道:“倘若依钱公子所言,那月光球为何现在不在画室之中?”钱匣想了想道:“或许……他把月光球拿出画室,然后又返回画室,从里面闩上了门……”说到这里,钱匣自己也觉得难以说通,当下止口不语。

蒋烫却认了真,说道:“若是那样,月光球应该仍在这间房里,我们一搜便知。”说着便开始搜索甘大善人的房间。他先是逐一拉出桌子的大小抽屉,又一层一层地掀开床上的床单被褥,最后俯下身去检查床下。如此这般,搜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毫无所获。

钱匣看得不好意思,劝道:“蒋判官别搜啦!再搜就把地板翻过来啦!看来那宝物确实不在这间屋里。”一句话说完,忍不住向陈策看了一眼。陈策心如明镜,一见便知其意,心里想道:“他们到处找不到宝球,只因我住得离画室最近,便怀疑到我的头上。爷爷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怕他怎的?”当下便大声道:“若有谁怀疑我陈策盗宝行凶,便请在我身上搜查。若能搜出月光宝球,不用蒋判官发话,我当着大家的面,立即跳海喂小王八便是。”

钱匣听他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便将眼神转了开去。蒋烫暗自思索:“看样子,月光球应不在他身上,但我若不搜他,倒显得我偏袒火凤帮,水龙帮那边不好交代。”他决心一下,便道:“陈帮主,月光球乃稀世珍宝,又为本案关键。眼下你嫌疑最重,蒋某例行公事,不得不在你身上搜上一搜。此乃情势所迫,可不是蒋某信不过帮主的清白。”陈策一摆手道:“蒋判官不必多言,请任意搜查便是。”

蒋判官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得罪!”,便在陈策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并无所获。蒋烫心想:“既已开头,不如搜个彻底,也好证实他的清白。”便道:“还需要搜一搜陈帮主的房间,还请帮主海涵。”

陈帮主道:“请随意!……”说完第一个出了房间。马腾空仍在走廊里放哨,刚才听大家议论纷纷,似是怀疑陈策盗宝,正憋了一肚子火,见他领了大家出来,忙迎上去问道:“帮主,他们怀疑你偷了月光宝球么?”

陈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顺着走廊回到自己房前,打开房门,向屋里做了一个手势,大声道:“请!……”

蒋烫道了声“失敬!”,便大踏步进了房间。其余几人也都尾随而人。

蒋烫仍是掀床搬凳,搜查得极为仔细,马腾空在一旁看得颇不耐烦。蒋烫查完表面,再査床下,甫一弯腰,忽然惊呼道:“那是什么?”马腾空脸色骤变,刷的一下伏在地板上,伸长了脖子往床下瞅,隐约瞧见什么东西,急不可捺地站起身子,双手攥住床头一提,便把一整张床拎了起来。那木床十分沉重,离开地毯之时,靠里面的一只床脚,带到了什么东西。只见一颗圆球,从墙角缓缓地滚了出来,有橘子般大小,上面沾了些灰尘,乌蒙蒙的没有光彩,没滚出多远,便在毛毯上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马腾空双眼发绿,“嘭”的一下丢下木床,从地上抓起圆球,睁大双眼,捧在手里,滚过来、滚过去地不住细看,边看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蒋烫皱眉道:“这可是月光球?让我来看一看。”马腾空仍是翻来覆去道:“不可能!不可能!”一面木然将球递过去。蒋烫接过看了看,为防万一,又请管中游、钱匣过目。钱匣道:“错不了!这就是月光球!……”

谢今朝更是喜不自胜,把宝球接了过来,用衣角擦拭干净,拿在手中反复把玩了一阵,这才归还。

蒋烫问陈策道:“这‘月光球’如何会出现在陈帮主房中?”陈策心中也是大为困惑,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知道。”

马腾空大声道:“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趁帮主不在房间,故意将‘月光球’丢在了帮主床下!……”陈策摇头道:“我昨晚就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只有傍晚时分,张总管来找我下了两盘棋,除他以外,再没有别人来过。”马腾空向张青莲瞥了一眼,狐疑地问:“会不会是张总管……”陈策摇头道:“不会。我们下棋下到一半,有一个棋子滚到床下,张总管帮我找了出来,可是没看见什么宝球。后来我睡觉脱鞋时,也捎带着看过床下,下面的确空无一物。”

张青莲笑道:“陈帮主棋艺髙超,在下不是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马腾空还不死心,又问:“帮主可看清楚了?床下真的没有月光球?”陈策道:“别的东西看不清楚,月光球一到夜里,便会发出光亮,我怎么会看错呀?”马腾空心想:那倒也是,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蒋烫暗想:“陈策若是真的贪图珍宝,怎么会将球藏在自己床下,等着被人发现?……多半是遭到奸人陷害。话虽如此,眼下证据对他不利,我可不能替他开脱,不然日后落下话柄,对他有害无利。却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非要这样设计栽赃?那甘大善人又是为谁所害?他为何会死在画室之中?画室前门又为何会从里面闩住?”

蒋烫心里的疑问接踵而来,转眼看屋外众人,显然也都满腹困惑,不得其解。

张青莲低头闷想:“九幽神船归我所管,却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事,回头帮主怪罪下来,可要怎么交代?”忍不住偷瞥了—眼管中游,却见他一眼瞄向自己,又一眼瞄向陈策,似乎有所示意。他跟随帮主多年,瞬间心领神会,稍一转念,已有计较,当下便大声问道:“陈帮主,在下有一番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陈策皱眉道:“张总管想说便说,什么时候客气起来?”

张青莲道:“非是客气,是怕陈帮主听了以后,心里感到不痛快,所以告罪在先。我记得小时候,曾听长者说过,世间有一种怪病,患病之人会在半夜时分,起床下地,披衣行走。病情严重的,甚至会走进厨房搭锅做饭,或者到院里舞刀弄剑,等折腾得乏累了,再回床上沉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别人问起他前夜之事,他自己却毫无印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多说,但在场诸人都听得明白。他是说陈策昨夜梦里起床,进画室取走了月光球,自己却浑然不察。

马腾空气道:“你空口无凭,上哪里编了这些瞎话出来?”陈策也道:“张总管说到底,还是认定陈某偷了月光球?哼,我陈策执掌火凤帮,虽然比不上水龙帮声势浩大,但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帮派,犯不着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张青莲笑道:“陈帮主自然不会存心偷盗。但在下思前想后,此事若非陈帮主梦中无心之过,则其中种种不合理之处,均无法融会贯通。”陈策道:“凡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且说来让大伙儿听一听,怎么个‘融会贯通’法。”张青莲道:“在下胡乱猜测,若有不合情理之处,还请大家指正。在下当面向陈帮主赔个不是,以免这些昏话传扬出去,坏了火凤帮的声誉,和我们两帮的义气。”陈策道:“有话便说,何需客套?”

张青莲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地讲道:“这件案子初看上去,确是扑朔迷离不可捉摸;但仔细想来,其实只有两处疑点。第一,杀害甘大善人的凶手,如何离开了画室?第二,月光球为何会出现在陈帮主床下?只要解决了这两处关键疑点,整粧谜案便可豁然开朗。

“钱公子方才说,甘大善人或许是服毒自杀。若果真如此,则甘大善人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将月光球,放到陈帮主的床下,刚才说的第二个疑点仍然成谜。

“画室只有前后门两个出口,除此以外,连一扇窗户、一个地洞都没有,因此,凶手只能是从两道门中的一个逃脱。蒋判官方才査过,现场前门自内侧上闩,凶手不可能从那里出去,那便只能从后门逃逸。但后门唯一的钥匙,归陈帮主掌管,别人无法打开,而且,陈帮主昨夜回房之后,便立即闩上了房门,外人无法进入。由此推知,开门者非陈帮主莫属。”

他这一番推理丝丝入扣,结论却与陈策之前证词相悖,其余儿人忍不住都向陈策望了过去。只见陈策神色自若,仿佛张青莲说的另有其人,完全与他无关。张青莲见众人诧异,手捋须髯,侃侃说道:“大家莫要奇怪,陈帮主先前说,他没有开过后门,并非是刻意撒谎。依我猜测,事情经过大抵如下:昨天夜晚,陈帮主回到房中,闩上门便倒头睡了。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也许是做梦梦见了月光球,忽然想到要去画室看一看。他在梦中毫无意识地起身穿衣,摸出钥匙,打开画室后门的门锁,由后门进入了画室,然后沿着画室里的弯路,一路走到画室中央,拿起画桌上的青丝宝匣,先试着以手揭盖,可匣子用密码锁住了;于是他便运蛮力将其掰开,取出其中的月光球。”

马腾空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说话道:“张总管说得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到一样。且不说我们帮主,绝不会在半夜闲逛,就算他真的进了画室,甘大善人又因何会死于非命?”

张青莲反问道:“马兄请想,假如你是甘大善人,夜里听见画室里传出窸窸窣窣之声,你会如何反应?”马腾空想了想道:“那定是有人在画室里盗宝,我得过去看一看。”

张青莲喜道:“正是!……甘大善人听到画室里动静古怪,不知道是陈帮主夜里梦游了,还以为有人半夜行窃。于是他护宝心切,便起床打开了画室前门,悄悄潜入。为了防止贼犯夺路而逃,他进门之后,特意将前门的门闩从里闩上。那画室之内路径曲折,甘大善人起先看不见中央的状况,拐过去几个弯,才来到画桌前面。待他看到陈帮主手里拿着月光球,想要上前质问,两人已然相距极近,不等他开口,陈帮主便抢先下手,杀死了甘大善人。”

马腾空问道:“我们帮主与甘大善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张青莲道:“陈帮主并非有意害人,只是他当时心思模糊,理智尽失;面前忽然冒出一人,自感身处险地,情急之下,不计后果,本能地向来人出手攻击,这才酿成惨剧。”

马腾空又问:“那他如何杀死了甘大善人?”

张青莲道:“许是用了极厉害的毒粉,甘大善人只吸入了一点,便立时中毒身亡。”蒋烫摇头道:“若是用毒粉,陈帮主自己怎么没有中毒?难道他梦游之前先服了解药?”张青莲道:“那或许是毒针,便似甘大善人用的金针,伤口微小,待会儿蒋判官仔细检查尸体便知。”米市沛在一旁接口道:“是了,江湖上几十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什么‘阴阳合欢散’啦,‘含笑百步癫’啦,陈帮主只消随便喂上一、两种,便是一百个甘大善人,也都一并毒死了。”

马腾空睚眦欲裂,指着米市沛大声骂道:“我们火风帮行走江湖,做的都是正经买卖,从不用那些下三烂的手段!”

陈策之前顾全大局,不愿与水龙帮撕破脸面,一直竭力忍耐。此时听米市沛言语,危及火凤帮的名声,亦不再克制,正色道:“陈某治帮十余年,绝不许手下在兵器上喂毒。米潭主抬出这些个,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阴寒毒药,未免有些以己度人。”米市沛耸一耸肩,冷笑道:“我只是据实揣测,至于这是非对错嘛,待会儿蒋判官验过尸体,自有公论。”蒋烫道:“我原打算复査尸体。”张青莲道:“那便再好不过。甘大善人死后,陈帮主对周围情形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去清理现场,拿着月光球浑若无事地回了屋里。便如大家刚才在画室中所见,青丝匣在打斗之时,碰掉在了地上。陈帮主回屋后将画室后门依原样锁好,解衣脱鞋,上床重睡。他上床时手里还拿着月光球,但入睡之后手指松脱,球便从床上滚掉到了床下。这便是为何月光球,会在床下出现之故。”

张青莲解说完毕,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均觉其推测初听不可思议,倂细细品味,却又入情入理,难以辩驳。

过了良久,米市沛道:“陈帮主领袖武林大帮,日理万机,殚精竭虑,竟滋生出夜游怪癖,实在得不偿失。但三国时期曹操梦中杀人,也是源于操劳过度,不足为怪。”谢今朝道:“曹孟德梦中好杀人,那是怕别人夜里谋害,和操劳过度有什么关系?”米市沛道:“怕人谋害一说,也是外人妄自揣测。他自己喜不喜欢杀人,旁人又怎么知道?便是真的操劳过度,也未可知。”张青莲道:“曹阿瞒距今年代久远,早已无从考据,但是,当年有一位杀人藏尸的万震山万先生,每天夜里爬起来凌空砌墙,那可是确有其事。这梦游症虽然罕见,却也并非亘古未有。”

米市沛道:“张总管见多识广,所言极是。”两人一唱一和,仿佛陈策梦中杀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蒋烫沉吟道:“若张总管所说为实,则本案的两处疑点,的确能迎刃而解,只是不知陈帮主有何意见?”陈策一笑道:“梦中杀人,亏他想得出来!……眼下我受人栽赃,百口莫辩,只盼蒋判官尽早查明甘大善人死因,也好让大家了解,我陈策究竟练就了何种高深武功,竟然可以在梦中杀死大名鼎鼎的‘一掷千金’甘大善人。”

管中游忽从一旁插道:“蒋判官尚未验尸,一切都只是凭空推测,不好仓促定案。张总管,你也不要再坚持了。”张青莲愣了一下,忙道:“帮主指教得是。”心中暗骂:“坏人我做,好人你当。”

蒋烫朗声道:“蒋某这就复查尸体。若查出来与陈帮主铁定无关,总不至于强加罪名,屈枉无辜。谢大侠,烦劳你助我一臂之力。”说着走到走廊外面,请谢今朝那厮帮他验尸。谢今朝和水龙、火凤两帮素无交谊,自然不会偏袒哪边,由他出面协助,两边均无异议。

蒋烫和谢今朝走进了甘大善人所居屋里,闭上房门,其余几人便看不到里面的状况了。一齐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谢今朝终于走出房间,额上满是细密汗珠,显见验尸费神费力,连声嘀咕:“怪事!怪事!”

张青莲迎上去问:“可查出什么来了?”谢今朝擦了擦汗,回道:“真是奇了,尸体上竟查不出一点伤口。”张青莲愣了一下,问道:“谢大侠可看仔细了?”谢今朝道:“怎么没看仔细?衣服除得干干净净,前胸后背,头上脚下,一个眼儿也没有!就算是无影金针,怎么也得有个红点吧?”张青莲道:“难道真的是用毒粉?”谢今朝摇头道:“若是用毒粉,他衣服上总该沾上一些吧?可是上面半点毒也没有。”张青莲奇道:“这怎么可能!”

袁九洲暗自惊讶:“难不成画室里真有鬼魅,能在半夜索人性命?”如此一想,后脊背一阵发凉。马腾空“哼”了一声,仿佛在问:“这下你们又有何话说?”

大家正惊讶之时,蒋烫从屋里缓步走出。他见大家个个目瞪口呆,晓得谢大侠已将结果公之于众,便不再赘言,对管中游道:“管帮主,你不妨与谢大侠再去核实一番,以免蒋某老眼昏花,马虎误事。”管中游略一盘算了,便与谢今朝又进了屋去,不多时便又一起出来,神情肃然,显然亦无所得。

蒋烫深锁眉头,沉声道:“张总管方才说,本案有两处疑点,只要解决了这两处,余者便可豁然开朗。但本判官现下看来,本案尚有第三处疑点,此谜不解,则下结论为时尚早。”他不说大家也自然明白,这第三个疑点便是——甘大善人是如何中的毒?

大家都盼着命案早日解决,回归正常。但见蒋判官办事认真,一时也无异议。蒋烫道:“本案离奇古怪,疑点甚多,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评断。眼下日头已经偏西,管帮主、张总管还没吃中饭,不如先上甲板用餐,待饭饱之后再行商议。”

米市沛忽道:“蒋判官秉公执法,一丝不苟,令人好生敬佩。但是,眼下大家当面对质,辨得清黑白是非,若不趁机尽早结案,过两天神船靠了岸,陈帮主回了火凤帮,对船上之事一推六二五,到时候两边各执一词,倒要怎生是好?知情者说此事另有隐情,不知情者还道是,水龙帮唯利是图,杀人越货,一旦传扬出去,往后水龙帮的生意,可还做不做了?蒋判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蒋烫一愣,点头问道:“甘大善人身上找不到伤口,死因未明,却要怎么定罪?”

米市沛笑了一笑,道:“就算甘大善人身上,找不见什么伤口,不能断定是陈帮主行凶,但也不能就此排除他半夜行窃,毕竟月光球明明白白地,就在他的床下找到,行凶与盗宝嘛,本来就是两回事,是不是?”蒋烫皱眉道:“那依米潭主的意思,该当如何?”米市沛脸现得意之色,说道:“依我说嘛,人命案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月光球的窃案,已是再清楚不过,蒋判官此时不下判词,更待何时?”

不等蒋烫答话,马腾空勃然大怒,骂道:“你放屁!”陈策沉着脸道:“腾空,你不要急躁,先听蒋判官怎么说。”

蒋烫暗自沉吟:“水龙帮急于撇清干系,逼人太甚。眼下唯有拖他一拖,晚上私下里问一问陈策,新近树了什么仇敌,再做定夺。”于是便道:“这命案与窃案盘根错节,密不可分。请米潭主让我好好考虑一晚上,等到明日早上再给答复,这样是否可行?”

米市沛还想再说,管中游压住他道:“是非自有公论,并不急于一时。米潭主,你便多给蒋判官一些时间,又有何妨?”

米市沛恭恭敬敬地道:“是。”表面上不再坚持,但嘴上占得上风,不免暗暗得意。

大家在画室里跑前跑后,站了许久,也都有些疲惫了,听蒋烫和管中游一起发话,便带着各种各样稀奇的疑问,各自回房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