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朝一怔,问道:“你是说,原本刻着柳大小姐的画板,刹那间变成了一块白板?”

袁九洲纠正道:“说是白板也不尽然,那画板的的右下角,还刻着九幽真君的名号和作画年月,可惜除此以外,板上再不见其他刻痕。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柳大小姐的人像一般,一切都只是我的心中幻觉,凭空臆想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难以置信。年代久远的字画会自然褪色,那是毫不稀奇,怛木刻竟也会在瞬间消失,实是闻所未闻。蒋烫问:“会不会是有人用刨子刨掉了画上的人像?”

袁九洲摇头道:“画板若是被人刨过,一定会露出下面的新木,可是我看到的木色,依然十分陈旧,画板表面也平整如初。”

谢今朝一拍大腿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有人趁你熟睡之时,偷偷地溜进画室,偷偷用一幅只有落款的空白画板,换过了原先的画板。嗯,说不定便是你的洪大哥,他喝了一整坛酒,神志定然十分混乱,做出什么荒唐之举,也不奇怪。”

蒋烫道:“你说得容易,他要上哪儿找一幅空白画板来?”

谢今朝道:“说不定画室里,还放有未用的画板,被他顺手取了过来。袁潭主,我说的可对吗?”

袁九洲道:“唉,这一条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只要稍加推敲,就知道并非事实。九幽真君的画板,都是以金礁岛的楠木专门制造,外界极难仿制。而且据我所知,神船上再也没有多余的空白画板。就算有,为何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替换墙上的人像?”

谢今朝点头道:“此事确实有违常理。不过,洪兴涛在你之前醒来,或许能了解更多内情。你若是能找他问上一问,可比独自空想要管用许多。”袁九洲道:“谢大侠说得一点不错。我当时对着墙壁发呆:‘难道墙上本来就没有人像,只是我喝酒之后的幻觉?难道……难道我刚才看到柳大小姐从画上走下,其实并不是做梦,而是确有其事?’忽然记起小时候,我曾听长辈讲过,当年商纣王驾临女娲宫降香,因见宫中女娲圣像容貌端丽,陡起淫心,竟在宫中粉壁之上,题了一首歪诗道: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诗中对女娲娘娘多有亵渎。后来女娲娘娘回宫瞧见了,奋起雷霆之怒,分派千年狐狸、九头雉鸡、玉石琵琶三只妖精托身宫院,坏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我方才酒后失德,在小姐人像上摸来摸去,和商纣王有何分别?若让小姐灵体窥见,日后找上我的麻烦,那我焉有命在?我越想越觉得恐怖,拾起桌上的小半截蜡烛,想进里屋找洪大哥问个清楚。

“这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人的喊叫声。我在画室深处,听得不很真切,当下停下脚步,屏息倾听。过不多时,喊声再次响起。我心里一惊,隐约觉得它与消失的人像大有关联,不及多想,拔腿便往外跑。接连跑过几个拐弯,到了画室后门,不由得又是一惊。我进画室时虽未锁门,但清楚记得,曾将后门虚掩,可眼前后门大敞,显然已有人自此出屋。我快步转回自己房间,随即发现我房门上的门闩,也已叫人取了下来,斜斜地丢在了旁边地上。我心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难道洪大哥方才趁我熟睡,偷偷从画室里逃了出去?’我实在心慌意乱,三两步便到了走廊外面。

“外面不知何时风雨大作,雷声隆隆,浪声滔滔,声势惊人。走廊里吹过阵阵冷风,送来一波又一波的呼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我一转眼,瞅见船头的舷梯边上,李二鱼、李二奸两个臭小子,木桩一样站着不动,扯着嗓子死命叫唤。走廊里的房门,‘噼里啪啦’地打开一片,张总管、鲁副潭主,还有其他几个弟兄,一齐围拢了过来。张总管见李家兄弟直挺挺地站着,伸手在他们身上推揉了几下,那哥儿俩就能动了,原来是叫人点了穴道。张总管问:‘出什么事了?’李二鱼喘着粗气道:‘刚才洪大哥从走廊里出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愣往舷梯上闯。我们问他做什么去,他说:“我去找柳大小姐……”说着突然伸手点了我们的穴道,然后头也不抬,便跟着了魔似的,晃晃悠悠地踩着舷梯,一级一级地爬上甲板去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叫道:‘他说什么?’李二鱼重复道:‘他说……他要去找柳大小姐……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急得一跺脚,大骂道:‘你奶奶的!刚才怎么不说!’于是噔噔噔顺舷梯上了甲板,其他几个人都没我快,都跟在我的后面。

“一上甲板,好家伙,雨下得那叫一个大,就好像从天上往下倒水。我身上衣服单薄,冷风一吹,直起鸡皮疙瘩。我也顾不了这许多,大喊:‘洪大哥!洪大哥!’水光中模模糊糊看见,船尾方向站着一个人,在风雨里一动不动,虽然只见背影,但辨得出是洪大哥。我撒腿便往那边跑,跑得近了,渐渐看清他面朝大海,立于高高的船帮之上,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底深渊。这时天上打了一道利闪,把整个甲板照得白昼相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忽然一下子扭过身来,脸上像着了火似的一片赤红,眼窝的深孔里,射出空洞的目光。我吓得激灵灵一个冷战,一面叫道:‘洪大哥!你怎么了?’一面箭步上前,伸手过去抓他。

“谁知,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他的身子的一刹那,洪大哥突然双足猛力一蹬,身体飞离船帮,手脚大张,仰面朝天,人在半空,凄声喊道: ‘九幽神船——无人终善——’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茫茫大海。”

袁九洲直盯着桌上的空盘,静静地出神,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的九幽神船里。

画室里的洒坛、墙上消失的人像、洪大哥诡异的话语、投海之前的诅咒……一枚枚碎片在心中盘旋着。三年前的旧事,竟如昨天一般清晰。众人的心中,虽然存有无数疑虑,但见袁九洲心神飘飞,一时间都默不做声,无人相问。

良久,袁九洲叹道:“唉,那么大的海,那么高的九幽神船,洪大哥‘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能够上来。我当时凑到船尾,伸长了脖子往下找寻,望见下面黑黢黢的波浪翻过来、滚过去,还自己骗自己说:‘洪大哥水性极好,说不定只是心里堵得慌,想到海里发泄一下,等他在底下转够了,闷气出尽了,自己就会游上来?’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浮出。我这一颗心也就随着他的身子,慢慢地沉啊沉,终于沉到了海底。”

谢今朝叹道:“人在江湖飘,身不由己啊。我们长年累月在刀口上舔血,说不定哪天也像洪兴涛一样,‘扑通’的一声,‘咔嚓’的一声,一眨眼的工夫,说不见就不见了。”蒋烫摇头道:“人固难逃一死,却有轻重之分。这位洪兴涛空怀一身好武艺,不用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却只顾着沉溺酒色,消磨时光,那是死得殊不足惜了。”

袁九洲叹道:“我不记得,当时我一个人在那儿站了多久,就听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他说什么“九幽神船,无人终善?”’又一个声音道:‘我是听他这么说。’我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鲁副潭主和刘三刀。鲁副潭主道:‘那是什么意思?诅咒我们不得好死么?’刘三刀道:‘怕是如此。’鲁副潭主干声道:‘死都死了,还要拉别人下水。’

“这句话说得难听至极。我转过身子,正欲替洪大哥分辩,便看到张总管铁青着脸,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还围着一大群人,不知何时上的甲板,一个个身上都淋得透湿。张总管盯着我冷冷地问:‘袁潭主,洪大哥被我锁进画室,原是插翅难逃,如何竟会从你的房间逃脱,又为何要投海自尽?’

“我心头一震,随即醒悟:‘画室只有两个出口,洪大哥不是从张总管房间逃出,便定然要走我的房间。我刚才出屋最早,张总管一见自知。’我无可抵赖,只得硬着头皮招认:‘我方才进画室探望洪大哥,开了画室后门。’”

“鲁副潭主叫道:‘袁潭主!你身为潭主,难道不懂帮里的规矩?……未经总管许可,怎可私自进入画室禁地,更何况是去探望禁闭中的囚犯?’张总管一摆手,令他止口,问道:‘那洪大哥又是因何自尽?’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方才在画室里喝醉了过去,醒来以后,洪大哥已经不在屋里了。’我其实心里也疑窦丛生,巴不得有人帮我解答胸中谜团,当下一五一十,将画室里发生的怪事复述了一遍。

“待我讲完事情经过,甲板上众人交头接耳,脸上多是怀疑之色。鲁副潭主道:‘岂有此理!刻在木板上的人像,怎地会凭空消失?’我道:‘也许因为我们无意中冒犯了柳大小姐,她的鬼魂便从画上脱离,萦绕神船,伺机对我们施以报复。’鲁副潭主道:‘荒谬!荒谬!世上哪儿有鬼魂?’我道:‘若非如此,洪大哥生性豁达,何以竟会自寻短见,投海自尽?他一定是受到了柳大小姐的鬼魂牵引,才会毫无意识地送了性命。’李二虾一个哆嗦,道:‘我想起来了!洪大哥上甲板之前,确实说过“去找柳大小姐!……”’鲁副潭主道:‘放屁!柳大小姐去世多年,这种鬼话你也相信么?’我道:‘鲁副潭主若不肯相信,不妨现在去画室里检查一番,那空白画板应该还在墙上。’鲁副潭主道:‘那是当然,你不说,我也一定会去。’

“此时暴雨越下越大,张总管道:‘那我们便一齐去画室那里瞧一瞧。’大伙儿便都下了客舱,进入了我的房间,画室后门依旧敞开着。张总管道:‘画室乃神船禁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鲁副潭主,你和我随袁潭主进去看一看,余者在此等候。’我便取过一根蜡烛,带着他们两个人进入了画室。

“我们转过几道弯,重新回到画桌之前。我指着墙上的空白画板道:‘两位请过目。’鲁副潭主目光一扫,不由得退了一小步,高声叫道:‘怎么可能!……袁潭主,你动了什么手脚?好端端的人像,怎会都变成了这样?’我道:‘我醒来时便是这样,我可没有动过什么手脚。’鲁副潭主道:‘我不信!……’凑过去贴近了观看,横看竖看只是光秃秃的一块画板,唯有右下角刻着九幽真君的署名。他半天瞧不出个名堂,便想伸手去摸摸板面有何异样,张总管连忙喝止:‘人像乃九幽真君遗物,鲁副潭主请勿触摸。’鲁副潭主道:‘是。’他缩回手来,眼睛仍不住地向墙上打量。

“张总管问:‘袁潭主,你方才醉倒之时,可曾听到有人出入画室?’我答道:‘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张总管道:‘可真是奇怪。’

“鲁副潭主忽然叫道:‘有了!定是洪兴涛趁你醉倒之时,用空白画板换下了墙上的人像。这家伙酒后乱性,看上了画中的柳大小姐,便拆下人像意图非礼。对对对,便是这么回事,他刚才点了李二鱼的穴道,不是说什么“去找柳大小姐”了吗?端的好不要脸!’我问:‘那这幅空白画板是怎么回事?’鲁副潭主道:‘那是他事先准备好,用来替换墙上人像的。’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鲁副潭主道:‘为了让你相信,不是他取走了画像,而是柳大小姐的鬼魂,从画上走了下来。哼哼,这种鬼话,也就只有你才会信!’

我接着问:‘那原先的人像上哪里去了?’鲁副潭主一怔,道:‘被他带在身上。’我道:‘可他方才投海之时,身上并没有带着画板。’鲁副潭主道:‘那就是被他扔了,房间里一找便知。’

“张总管道:‘那我们便找些人来,在画室附近好好找一找。’他一发话,我们便不敢再争,齐声道是。于是张总管领着我们回到客房,叫了几个兄弟,吩咐道:‘眼下画室里少了一幅人像,你们几个随我进去,仔细搜上一搜。’过不多时,他们自画室返回,显见一无所获。张总管道:‘奇怪,我仔细数过,里面一共七十一幅人像,外加一块空白画板,全在原先的位置上。少的那一幅人像,究竟去了哪里?’招唤李二鱼、李二虾两人,问道:‘洪大哥从袁潭主的房间出来,手里可拿了什么东西?’

“李二鱼道:‘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赤手空拳,什么物事也没有带!’鲁副潭主问:‘会不会他之前出过屋子,你们没有看见?’李二鱼道:‘不可能!我们整晚上盯着走廊,他便只出来过一次。他从袁潭主的客房,走到我们跟前,点了我们的穴道,然后便上甲板去了。’李二虾也附和道:‘对对对,就因为他手里没拿东西,所以我们才未加防备,被他随手点了穴道。’鲁副潭主骂道:‘饭桶!他本来在画室里关着禁闭,忽然大摇大摆地从房里出来,你们居然会没有防备?真是一对饭桶!’李二虾吓得连连称是,紧闭了嘴。

“张总管问:‘既然没有带到外面,那就一定还在屋里。要进画室,必须经过我或袁潭主的客房,我带几个弟兄在袁潭主这儿搜一下。鲁副潭主,麻烦你也带几个弟兄,在我房间里搜上一搜。’鲁副潭主道:‘总管,属下怎敢搜你的房间?’张总管正色道:‘失窃人像乃九幽真君遗物,意义非比寻常。公事公办,你放手去搜便是。’鲁副潭主道:‘这……总管以身作则,属下领命。’

“于是鲁副潭主带着三、五个弟兄,便去了张总管的客房,张总管和另外几个弟兄,就在我房里行事。他们开柜搬凳,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最终一无所获。一会儿鲁副潭主几人也空手而归。其实那人像足有一人来高,若是藏在屋内,只要稍加查找便能寻获,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张总管略感气馁,道:‘这可奇了,不在房内,又没有带出房外,究竟会在哪里?’鲁副潭主道:‘难道……难道真的是柳大小姐的鬼魂作祟?’他语带颤音,已不似先前那么自信。这也难怪,人像消失这等怪事,根本就不是人力所及。即便固执傲慢如鲁副潭主,在事实面前也无法否认。”

蒋烫忽然插道:“我却还知道一个办法,不用把人像带出房外,也可以让它消失。”

众人纷纷转头看他。谢今朝问:“真有此事?蒋判官还有什么方法?”

蒋烫道:“说来其实非常简单。只需用事先准备的空白画板替下墙上人像,再将原来人像从舷窗丢人大海,这样不用走出室外,便可让人像消失无踪。”

谢今朝先是一愣,随即称道:“不错,不错!船舱里不单有门,还有舷窗,这个法子大为可行。”钱匣问:“那人像既然有一人来高,自是极为庞大,而船上舷窗通常十分狭窄,不知出不出得去?”蒋烫道:“如果画板体积太大,只消切成小块,化整为零,再逐一从窗口丢出即可。”谢今朝拊掌道:“妙!妙!袁潭主,你们当时可曾查过房里的舷窗?”

袁九洲叹了口气,道:“蒋判官心思细腻,足智多谋,不愧是执掌西南的武林判官。可惜蒋判宫说的法子,张总管当时也曾査问过的。李二鱼和李二虾一口咬定,整个晚上,张总管和我客房里的舷窗,皆从未打开过,而画室里则根本没有窗子。由此可见,整粧事件确为鬼神驱使,绝非人为。”

谢今朝愕然道:“舷窗从未打开?会不会是李二鱼他们看走了眼?”

袁九洲道:“应该不会。我们两间客房靠近船头,从他们的岗位一瞧便见。况且画板体积巨大,丢入海中必有落水声,他们不至于一点也没有听明白。”

众人皆尽错愕,陆续向蒋烫望去,盼望他能再想出一个不用出屋,便可销毁人像的奇法。蒋烫苦思半晌,叹道:“我未目睹现场,眼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袁潭主,请你接着说下去。”

袁九洲点了点头,继续言道:“事情经过便大抵如此。几天之后神船靠岸,张总管命人卸下墙上只剩落款的空白画板,交呈帮主过目。帮主看了也是大为惊讶,命人在船上继续搜寻,不消说,依旧是徒劳无功。我因为私闯画室,探访囚徒,被罚了两个月的薪酬。这倒也罢了,最恐怖的是,自打发生了这桩怪事,我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噩梦不断,不是梦见柳大小姐来找我讨命,便是梦见洪大哥来寻我开心,夜复一夜,月复一月,让人不堪忍受。后来连帮主都听说了此事,他老人家大发慈悲,下令将我调离九幽神船,转至南海分潭,并派米潭主接替我的职位。南海虽然地处偏远,不易升职,但我自此远离鬼魂骚扰,实感莫大解脱。”

袁九洲讲完奇案经过,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停下来喝了口水,问米市沛道:“米潭主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米市沛咳了一声,道:“是了,屈指算来,洪大哥投海至今已有三年。这三年间,画室里不断地有人像奇特消失,每次均如袁潭主所言,好端端的人像,一夜之间便成了白板,几乎成了定律。张总管为了遏制这股怪异势头,派了多名人手加以看管,可是收效甚微。怪事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一时间船上人心惶惶,传言四起,无不视画室为不祥之地,不敢轻易接近。只有每逢月底,才由职务最低的杂役进去,例行打扫一次。刚才袁潭主说,那画室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便是因为此故。”

谢今朝叹道:“如此说来,这画室还真有些古怪,之前在下说袁潭主故弄玄虚,确实是误会了。”接着,他转头又问袁九洲道:“刚才袁潭主说自己调到了南海分潭,却不知怎么如今又回了神船?”

这时船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今朝还不及转头,就见米市沛和袁九洲一齐站起,恭恭敬敬地抱拳说道:“参见帮主、神船总管!”

谢今朝转头看时,从船头舷梯口走过来两人。当先一人不过五十多岁年纪,却已是两鬓花白,身形瘦削,面色清矍,目光冷峻,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后面跟着一人,年纪略轻,四方阔脸,脚步沉稳,乃是水龙帮的神船总管张青莲。众人纷纷起身施礼。管中游还了一礼,道:“大家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蒋烫、谢今朝等人便复又归座,米市沛和袁九洲却不敢坐,垂手退居一旁。

管中游扫视一圈,问:“甘大善人呢?”袁九洲答:“甘大善人还在房中。”管中游微显不悦,却不说话,看了一眼身侧的张青莲。张青莲立即踏上一步,对米、袁二人道:“主顾还在房中,你们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水龙帮可有这种待客之道?”

袁九洲忙道:“属下上来之前,在甘大善人房前问过话的,当时他没有答话,我想他可能还在睡觉,因此没敢打搅。”张青莲道:“你那会儿问过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人家早就起床了,等着一起吃饭呢。”

袁九洲慌慌张张地道:“属下办事不周,这就下去叫他。”张青莲道:“是‘请’,不是‘叫’。”袁九洲道:“是,属下这就下去请甘大善人。”却不敢从帮主和总管身边经过,转身从船尾下去了。

蒋烫笑道:“张总管,这件事可怪不得袁潭主。我早上起来肚里饥饿,问他要东西吃,所以他才带我上来。”张青莲见是蒋烫,赔笑道:“让蒋判官饿了一上午,还说不怪他?米市沛!……”米市沛忙抢上一步给蒋烫夹菜,蒋烫连连推辞。

两人正在你推我让,就见袁九洲风风火火地从船头跑了上来,跑到张青莲面前,气喘吁吁地道:“总……总管!”张青莲皱眉道:“怎么啦?”

袁九洲道:“我在甘大善人房前又是敲门,又是喊话,可不论怎么喊,里面都没人应!”张青莲道:“你不会推门看看?”袁九洲道:“我推了,那房门从里面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张青莲皱眉道:“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

转身对管中游道:“帮主,我下去看一看。”管中游点了点头,张青莲转身下去了。

大家均感诧异,饭菜便忘了吃。谢今朝笑道:“甘大善人不会也和我一样晕船,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吧?”钱匣道:“不会啊,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出门坐船还不是家常便饭?”蒋烫也道:“是啊,他往日最喜欢船上的膳食,一向上来得最早,今天却憋在房中不出来,真是奇哉怪也。”

便见张青莲从船头回到了甲板上,对管中游道:“帮主,甘大善人……好像不大对劲……”管中游道:“还是没人应?”张青莲道:“是。”

管中游一挥衣袖,道:“我们下去看看。”张青莲道:“是。”又招呼米市沛、袁九洲跟随在后。蒋烫已经吃饱,对谢今朝、钱匣、马腾空道:“我们也下去看看。”几人一起起身离席,从船头下了舷梯。

众人下到神船的第一层。甘大善人的房间,就在靠近船头的第一间。管中游先在门口敲了敲门,听里面毫无动静,伸手试着推了推,果真闩住了打不开,不免有点担心,在门外轻唤:“甘大善人?甘大善人?”这样喊了几嗓子,里面却无人应声。蒋烫见状道:“怕不会是害了什么急病,在屋里动不了了?”谢今朝道:“不应该啊,昨天晚上见他还好好的。”管中游思忖片刻,觉得甘大善人万一真的在船上出事,对水龙帮可是不小的麻烦,更不迟疑,道:“得进去看一看。”说完,双掌猛击门板,“咔”的一声门闩震断,几人破门而人。

进屋一看,却都傻了眼。偌大的一个房间,门后一张床,上面铺着浓薰绣被,被褥展开,显然有人睡过。门口正对着一张桌,桌上蜡烛烧尽,烛台下留一小摊蜡油。整个房间装潢考究,地上覆盖着长绒毛毯。却哪儿有半个人影?

蒋判宫环视屋中,忽然指着门里通向画室的小门叫道:“你们看!”众人顺着望过去,发现那门上原本挂着一把锁头,不知道叫谁打开了,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谢今朝道:“是不是甘大善人开锁进了画室,所以不在自己屋中?”说完,心中暗想:“袁九洲明明说过,那间岡室乃神船禁地,外人不许擅人,甘大善人却怎么会在里面?”

管中游面色凝重,走过去试着推了推画室的门。谁知那扇门也从里面闩住了,他推了一下竟没推开。马腾空叫道:“我把这扇门也撞开!”管中游拦道:“不急,前门不开还有后门。”一声令下,大家便随他出了甘大善人的客房,来到走廊外面。

大家聚集在画室后房的门前。管中游晓得里面住的是“火凤帮”的帮主陈策,问马腾空道:“陈帮主可还在房中?”马腾空点头道:“帮主早上说要多睡一会儿,让我自去吃饭。”管中游点了点头,轻叩房门,不多一会儿,里面探出一人,面色黝黑,浓眉大眼,身着睡衣睡裤,正是陈策。

他见门外站着一大群人,诧异道:“有事么?”管中游道:“甘大善人不见了,我们恐怕他有什么闪失,想从陈兄房中借路,进画室去找一找,多有打扰,陈兄勿怪。”陈策睁大眼道:“他不在屋里?定是前两天和我下棋输得太惨,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哈哈一笑,便请大家进屋。

管中游心念一动,跟马腾空道:“马堂主,我们想去画室里看一看,烦请你留在走廊里看守,以免外人趁乱溜进甘大善人的客房,取走什么东西。”马腾空道:“好说,你们进去找。”说完便双手一叉,自在走廊里等候,心想:“你不想让外人进你们的画室,还不肯直说。哼,不就是几张人像嘛,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看,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一群人随管中游进了陈策的房间,这里也有一扇门通向画室,即画室后门,那上面的锁头却还锁得好好的。陈策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请大家进入。管中游点起一支蜡烛,率先走了进去,其余各人都尾随其后,蒋烫和陈策走在最后。

那画室里显是久未进去过人,到处弥漫着一股陈旧气息。地上铺着长绒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外面风浪未平,船身时而晃动,因此走不太稳。一队人挤在蜿蜒曲折的通道中,心照不宣地往两边隔墙上偷看。那些隔墙一人来高,每道隔墙之上,整整齐齐地钉着一溜人像,俱都三尺来高,一尺来宽,坐卧站立,行走飞舞,无不婀娜娉婷,栩栩如生。

钱匣的目光从一幅卧像身上扫过,那里面的柳大小姐,正倚着湖边一块大石,仰头托腮、,怡然赏月。他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只觉得柳大小姐的卧姿,确是曼妙无比,恨不得自己能钻进画去,躺在她的身边。又看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黏在了人像身上,无论走到哪个方位,眼前看到的总是同一幅景象,当下心头大骇,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眼睛一闭,便看不清楚脚下,一个拌蒜,一头撞上了前面的谢今朝,慌忙连声道歉,收心凝神,低头走路。

走了没几步,一下没忍住,又往墙上瞥了一眼,这一瞥却只瞥见一块光秃秃的空白画板,右下角留着九幽真君的落款,在左右一排人像中显得尤为诡异。

他大吃一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大家借着管中游手中微弱的烛光,左拐右绕,慢慢地接近了画室中央。

突然管中游发出一声惊呼,前面的人俱都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一个个努力凑上前去观看。

只见画室中央摆着一张画桌,旁边倒下一人。那人衣衫光鲜,面色发白,正是甘大善人。他手边掉落一个小盒,盒盖朝天打开,内中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