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唏嘘了一阵,才指着那小媳妇道:“老四还连累了凤姑娘,唉!”自从那小媳妇找上北霸镖局之后,杨胖子只知道她是李四爷的妻子,而且据她所说,李四爷已经死了。还说毒观音玉娘子,要和她过不去。当时,杨胖子绝未曾有丝毫怀疑,一则,是由于他曾受过李四的救命之恩,二则,玉娘子是黑道上心狠手辣出了名的人物,镖局这一行的人,一提到她,就深恶痛绝,自然同仇敌忾。事后,杨胖子一面淌着汗,一面细细想着,才想起自己对这个俏生生的小媳妇,来龙去脉,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才渐渐生了疑心,终于安排了客店的那一幕的。而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小媳妇闺名之中,有一个“凤”字。

他在李家大宅之中,又见到了小媳妇,心中本就已然七上八下,一见面,所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到以前的一切全料错了。然而他毕竟久历江湖,心念电转,想来想去,自己没有料错之理,是以心中,仍然存着疑惑,这时一听,他心中一动,叹了一声,才道:“是啊,四嫂年纪轻轻,竟遭了这等不幸……”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老太太,四爷是什么时候娶的亲,我们江湖上朋友,竟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惭愧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偷觑着那小媳妇,他这样说法,虽然表面上,是对未曾赶上这场热闹,表示遗憾,但是骨子里,却仍然是在对那小媳妇的身份,表示怀疑,他希望对方会有一点震惊,可是看那小媳妇时,却只是低着头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长长的眼睫毛,都未曾抖动一下。

李老太太想是未曾想出杨胖子话中的骨头,伸开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小媳妇的头发,也叹了一声,道:“凤姑娘是江南大侠,秦令雄的姑娘,我们李秦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李老太太是在说感叹的话,可是这话,一听在杨胖子的耳中却像是半天响起了个焦雷,霍地站了起来,在那片刻之间他当真恨不得自己重重打自己两个耳括子。

他满面肥肉颤动着,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铁雄在一旁,望着杨胖子,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子。

杨胖子口唇发抖了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来,道:“原来四嫂是秦老爷子的姑娘,怪不得那么能干!”他一面说,一面仍然忍不住苦笑,那小媳妇到这时,才抬起头来,望了杨胖子一眼,她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分明已将杨胖子的心事看透了,杨胖子的脸上,不由得热辣辣地红了起来。李老太太又道:“是啊,是老秦的么女,名头虽大,可是也得罪了不少人,我看凤姑娘跟着她爹,就没有过过一天安乐的日子,现在又落得这等情景,唉……”

小媳妇和李老太太的眼圈,一起红了起来,杨胖子唉声叹气,又顿足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提起秦令雄秦老先生,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虽然秦令雄早年,在同治皇帝才死去不久,就因为身在青帮,而和青帮掌舵人闹翻,刺臂滴血,离了青帮,凭他自身的侠义仁心,自闯天下,曾有过誓言永不再到长江以北,可是北路上江湖的人物,提起他的名头来谁不竖大拇指,比起山西灵邱李家来,可以说有过而无不及!

杨胖子一面抹着汗,一面有点结结巴巴地道:“凤姑娘,凭令尊威望,玉娘子竟敢和你过不去?”

凤姑娘低叹了一声,道:“世上的事,可真难说得很,现在新出道的人,为了要闯名立万,那里还管这一套,越是谁有名,越是要找谁碰!”

这种回答,可以说是入情人理之至,听得杨胖子不住点头,凤姑娘讲完了话,又低下头去,李老太太不住晞嘘,杨胖子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也实在不是味儿了,他搭讪着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老太太命凤姑娘送出来,一直到了门口,杨胖子才忍不住问:“四嫂,在道上,几次生事的那女人,后来又带了那么多人,明火打劫,得手而去的,究竟是什么人?”

凤姑娘压了声音,道:“当时,我不敢怎么说,现在说也不怕了,她就是玉娘子!”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杨胖子意料之中,可是杨胖子总觉得心头,还有老大一团疑云,他又道:“那么,她何以不劫灵灰,而劫走了客商的金珠宝贝?”

凤姑娘黯然一叹,道:“谁知道,或许,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杨胖子疑团未释,但是也无话可说,只好道:“如此,四嫂,你还要小心!”凤姑娘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杨胖子等一行人,牵着马,走了出来,铁雄跟在最后,连连回头,杨胖子招手,叫铁雄过来,问起他路上的情形,原来铁雄和李四嫂是连夜赶路,是以早到了许久,杨胖子又细细问起,李四嫂和李老太太见面的情形,据铁雄说,她们婆媳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照铁雄所说的情形看来,那小媳妇是认识李老太太的,她的身份,实在是再也不用怀疑的了。

杨胖子心中的疑团,仍然未曾解开,因为一切事情,照那小媳妇不是好人来发展,可以说是件件合情合理,而如今,却可以说,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

他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地不断摇着头,不一会儿,穿过了那片林子,铁雄突然道:“总镖头,玉娘子见财起意,说不定还会和李四嫂过不去,我们……”

杨胖子像是根本未曾听得铁雄在说什么一样,只是自顾自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出了林子,众人纷纷翻身上马,杨胖子也上了马,回头看铁雄时,却还站在地上不动,杨胖子道:“铁雄,你又在打什么愣主意?”

铁雄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有点不放心,我想留下来,保护她们!”杨胖子叱道:“少胡说!”

铁雄蹙着气,不说话,不过他虽然不出声,可是他脸上那股倔劲儿,谁都看得出来,他又犯了牛脾气,就算是拉着他走,他也不会走的了!

杨胖子皱着眉,望着铁雄,他是看着铁雄长大的,深知铁雄的为人,明知他绝不是对守寡的秦凤姑娘,有什么分外之图,他一定要陪着秦凤姑娘,这时又打定主意留下来,杨胖子自然明白他的心意,是因为他对秦凤姑娘有着一份极纯的感情之故。

杨胖子待了半晌,才道:“你硬要留下来,怎知道人家一定要你?”

铁雄一听,咧着大嘴,笑了起来,道:“我早跟老管家说好了,反正粗活我总能干,留我下来做长工,他们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

众键头听得铁雄这样说,知道他真是下定了决心,铁雄为人,愣头愣脑地,一直不讨人喜欢,不过他待人至诚热心,一想起铁雄这一留下来,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见面,心中也不禁黯然。

杨胖子叹了一声,道:“好吧,什么时候你想起了我们,到北霸县来走走丨”铁雄答应得一声,飞身上马,已经疾驰而去!

铁雄转眼之间,又驰进林子,看不见了。杨胖子领着各人,向前驰去,看到日头偏西,早已上了大路,杨胖子一句话也不说,各人看出总镖头神倩异样,也不敢作声。一路上,热是够热的,不过杨胖子将整件事情,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出了神,天气热也不觉得了,只看他脸上的汗,像小河一样,向下淌着。

将近天黑,来到了一个交岔路口,远远有一座小客店,孤零零地在一个山埤之上,杨胖子勒定了马,刚在想,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只见土坡之上,一匹健马,哗啦啦地放了下来,那匹枣红马,一望便知道不是普通的马匹,再加上马上的那壮汉,一件密扣上衣,钮扣齐齐敞着,露出肌肉堆叠的胸口,看来更是神气。

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到了北霸镖局一众人之前,马上的那壮汉,翻身下马,向杨光达一拱手,道:“杨总镖头,我家姑娘有请!”

那壮汉来得突兀,所讲的话,更是突兀。杨胖子却是坐在马上,纹风不动,沉声道:“你家姑娘是谁?”

那壮汉一笑,道:“总镖头一见就会认得的。”

杨胖子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有事要赶回去,恕难从命了!”

那壮汉双眉一皱,也不说什么,只是一转身,将手放在口边,撮唇一下呼哨,那“嘘”的一声响,听来真是穿云裂石,将几个人吓了一跳,马匹也一起急嘶起来,随着那一下忽哨声,只见土坡之上,客店之后,又有十来匹健马,负着人,扬起一片老大的尘土,转眼之间,便冲到了坡下,立时散了开来,将杨胖子等一众人,团团围住。

旁的不说,单说这批人马上的功夫,已颇令人咋舌,等到这些人一勒定了马,众镖头莫不惊怒交集,手按住了刀柄,杨胖子究竟老辣,而且他一看到那些壮汉,心中巳然雪一般亮。

只听得他“呵呵”一笑,道:“各位,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是不是?不道上次见面时,各位全蒙着脸,今日何以皆以真面目示人?”

杨胖子这几句话一出口,各镖头心中,更是骇然,立时想起,数十蒙面大盗,在那美艳得出奇的女子带领之下,抢劫客商的事,自然也有人认得出,这十来个大汉之中,有几个人的身形,正是那晚和自己动过手的人,差不了许多!

首先下坡的那壮汉笑道:“总镖头果然好眼力!”

杨光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事情已然了结,我们保镖不力,给你们劫了镖去,也不想追回来,各位自己请便吧!”

那壮汉却上来,一伸手,拉住了杨光达的坐骑的缰绳道:“总镖头,我家姑娘有请!”

他拉住了缰绳之际,杨光达的一手,仍然握着缰绳,杨光达沉着脸,听他讲完,立时一声冷笑,顺手一扯。别看他这一扯看来没用多大力,实质上,他号称“大力杨光达”,那一拉之力,能拉动三百斤的石辗子!

可是在他一拉之际,那壮汉仍然钉在地上,竟未曾将他拉动分毫,反倒是那根皮缰,发出了一阵吱吱声响来。

杨胖子子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看那壮汉时,身子仍然直挺挺站着,并未因为对抗他的那一拉之力,而扎定马步,由此可知,那人气力,决不会在他之下!

在一旁的北霸镖局各镖头,一见这等情形,也不禁呆了,杨胖子的脸色,连变了几次,手上的劲道,也加强了好几次,可是对方始终只是纹丝不动,围住北霸镖局镖头的众大汉之中,有一个身形高大,络腮胡子的,陡然一声大喝,道:“杨总镖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一面吆喝着,一面翻身下马,腾腾地向前走来,他身形特别高大,气势汹汹向前走来,脚步极其沉重,几乎每一步踏下去,都发出“嘭”的一声,有一大蓬尘土,扬了上来。

他向杨光达走去,众镖头看出,杨胖子和对方在拼力,并未占住便宜,若是对方再添上一人,非吃亏不可,所以立时有两个镖头,身形闪动,疾迎了上去,不让那络腮胡子再向前走。

那两个镖头,肩并肩站定,挡住了络腮胡子的去路,络腮胡子却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眼前有人一样,仍然向前,疾走了过来,那两个镖头一看情势不对,不动手也不行,不约而同,一起伸手去推。

他们两人手才扬了起来,络聴胡子老髙的身子,巳然撞了过来,那两个键头,只闻得一股汗臭味,眼前人影压了过来,“砰”的一声,被络腮胡子,撞了一个正着,那一撞,令得那两个镖头,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才站定了身子。

而当他们站定身子之际,只听得众镖头齐声发喊,杨胖子和那大汉,仍然各拉住缰绳的一端,络腮胡子走过来,双手紧握在缰绳中间,双臂用力一分,“啪”的一声响,竟然将缰绳,生生扯断。

缰绳一断,那络腿胡子,立时松手,杨胖子正在用力,一个收势不住,身子在马背上,向后一仰,若是换了旁人,胖成他那样子,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死也得瘫了,可是杨胖子毕竟不是等闲人物,向后一仰之际,顺势一翻,足有两百来斤重的肥身躯,竟然在半空之中,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站在地上!

那大汉才一站定,在缰绳子一断之后,也由于力道收不住了向后连退了七八步,那大汉才一站定,便向络腿胡子叱道:“不得无礼!”他叱了一句,立时又向杨胖子拱一拱手,道:“杨总镖头既然已下了马,那么,还是请赏光吧!”

杨光达站着,别说自己这方面人少,就算人数相若,只怕也未必能敌得过对方,看对方这许多人,坚持“请”自己前去相会,而又不用强,事情之溪践,真是一生闯荡江湖,从来未见,他略一沉吟,已打定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随即“呵呵”一笑,道:“既然你们一意相请,只好讨扰了!”

他在一个“请”字上,特意另重了语气,那汉子居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杨胖子说得出做得到,话一出口,一挥手,和众镖头一起上了马,由那些大汉拥簇着,一起向土坡之上驰去。

这时,天色更黑了,两队人马,才驰上一半,便听得那座客店之后,传来一下接一下,密密的枪声,传了过来。在旷野地方听来,枪声分外惊人。

枪声一传来,双方的坐骑,便分出了髙下,那些大汉的坐骑,仿佛听惯了枪声一样,全然不惊,照样泼刺刺向上驰去,可是北霸镖局众镖头的那些坐骑,却全为枪声所惊,有的人立起来,有的一面急嘶,一面乱奔,若不是众镖头身手高,几乎弄个人仰马翻。

一众人来到客店之前,枪声稍停,全下了马,众镖头都知道情形不妙,自己处于劣势,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杨胖子也沉着一张脸。

可是偏偏对方却十分客气,道:“列位镖头,我们家姑娘,在屋后练枪,请总镖头,这就过去!”

杨胖子心想,事情到了这地步,反正是祸也躲不过了,乐得放大方些,是以并不踌躇,立时跟着那大汉,转到了屋后,他们两人,才一转过屋角,密集的枪声,倒又接连响了起来。

一转过屋角,到了屋后,暮色之中,杨胖子首先看到一口井架之上中,打横绑着一根竹竿,在竹竿上,用绳吊着十七八只瓶子,每一下枪响,就有一只瓶子,应声而裂,一枪接着一枪,绝无虚发,那瓶子,不过拳头盘大小,乃是半斤装土酒的陶土瓶。

杨胖子心中,暗自吃惊,忙又转头看去,只见在三十步之外,站着那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紧身绸衣,玲珑浮凸,在暮色中看来,身形格外颀长,一手叉着腰,一手平举着盒子炮,盒子炮柄上的红穗子,在随风飘动,她不断扳动枪机,吊在竹竿上的瓶子,也不断破裂,直到二十发子弹放完,才见她手臂向下一沉,“啪”的一声响,弹夹弹了出来,紧接着,枪柄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又是“啪”的一声,新的弹夹,已然上了膛。

杨胖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吃惊。他自然从小练武,从不沾火器,凡是自幼练武的人,几乎个个全是那样,认为拳脚,刀剑上的功夫,才是真功夫,火器杀人,虽然容易,但是小孩子抓在手中,一样可以杀人,是以非但不用,而且极度卑视。

但是杨胖子究竟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物,而且他以保镖为生,他自己不用火器,难得人家不用,是以也颇知道一些高下,他当日一见秦凤姑握了那柄大头枪在手,就是摔开枪膛来看看有没有子弹,便知她是玩枪的行家。此际,他看到那女子单手替换子弹,便知道这女子枪上的功夫,可以说已然是登峰造极!凡是能单手添子弹的,就必然能双手同时发枪,照这女子刚才弹无虚发的那种情形来看,她要是双枪在手,只怕三五十人,近不得她身体。

杨胖子吸了一口凉气,幸而天色黑了,看不到他脸上那种惊异的神情。那女子上好了子弹,顺手将枪插在腰际,身形锕娜,向杨胖子走了过来,来到近前,只见她俏腮泛红,艳丽无匹,颈际的钮扣松着,露出雪也似白的一段颈子,她一来到近前,那陪杨胖子来到屋后的大汉,立时低下了头,杨胖子毕竟是老江湖,心中虽然惊骇,但却不动声色,“呵呵”一笑,道:“玉娘子,做你的手下,当真也难得很,打你主意又不敢,不打你主意,又熬不住!”杨胖子一开口便称那女子为“玉娘子”,而且接着还说了一大串打趣的话,若不是胆色过人,也绝讲不出口,只见那大汉的神情,极其尴尬,那女子反倒若无其事地笑道:“杨总镖头好幽默。”

杨胖子的背心和手心都在冒汗,可是他还是打着“哈哈”。杨胖子之所以直冒冷汗,是因为那女人对于他冒冒失失“玉娘子”的这个称呼,并没有否认!要是那女人不是玉娘子,那么,玉娘子在江湖上声名如此之坏,一定会否认的。而且,秦凤姑也说得很明白,那女人就是万龙冈毒观音玉娘子!那女人微笑着,又道:“请到堂中说话!”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杨胖子却并不跟着她走,只是道:“等一等!”那女人转过头来,将一条松松的大粗辫,拔到了脑后,勾魂摄魄的大眼睛,望定了杨胖子,口角微微向上翘着,现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来。

杨胖子一开口,那一句话,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钻了出来的,他沉声道:“你是玉娘子?万龙冈玉娘子?”

那女人两道眉,向上略略一扬,说道:“你刚才已经那样叫我了,还有什么不是?”

杨胖子双手紧握着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失陪了!”

杨胖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神情紧张之极,不由自主,身形一矮,以待对方的进攻!

自然,他心中知道,这种准备,是没有用的,要是对方用拳脚功夫来进攻,他自然可以防御,可是玉娘子腰际,就悬着盒子炮,不论他摆什么架势,就算是武当祖师张三丰,又有什么用?

玉娘子半转过身来,望着杨胖子,杨胖子直淌着汗,过了好半晌,只听得客店之内,隐隐有哄笑声,传了出来,杨胖子简直觉得自己像是胶在一大桶牛皮胶熬成的水中一样,这才听得玉娘子缓缓地道:“杨总镖头,我也是人,是不是?”

杨胖子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勇气,一挺胸,道:“不错,你是人,可是人在黑道上,我在镖局行,有什么好说的!”

玉娘子吸了一口气,道:“不错,这两人年来,我干了不少案子,可是我从来不乱杀人,从来不抢穷人……”

她才讲到这里,杨胖子只觉得气往上冲,厉声道:“住口!”

不住大喝一声之后,只是不住地喘着气,那是因为他实在太激动,实在太紧张了,是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毒观音玉娘子从来不杀人,天下还有比这更无稽的话吗?

杨胖子静着不出声,玉娘子又开了口,道:“你自然不信我的话,是不是?”

杨胖子定过了神来,道:“自然不信,广济隆镖局的那位兄弟,不就是死在你手中的!那一晚,你还假充好人,说这人是死在玉娘子之手,现在你说没有杀过人,这话谁信?再说,这两年来,北道上的好汉,死在你手里的还少?连李四爷都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胖子越说越是激愤,一张肥脸,胀成了通红,大口喘着气。

玉娘子却只是静静听着,天色更黑,等杨胖子讲完,她才道:“我要是杀人,你们十个人不到,我只要伏在道边,早就了结了。我要杀人,你们六家镖局联保,我也能叫你们一个不剩!”

杨胖子瞪着眼,他无法不承认玉娘子所说的是实情,可是叫他相信玉娘子从来不杀人,那却也是无论如何没有可能的事情。

玉娘子又道:“别站在这里了,跟我到店堂里去,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还要请你帮忙!”

玉娘子的话,听来十分诚恳,杨胖子的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而客店中的哄笑声,不时传了出来,听得出其中有的是各镖头的笑声,可见在店内,没有什么事发生,杨胖子待了半晌,仍然决定不下……

玉娘子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杨胖子极近,她身穿紧身绸衣,胸脯高耸,几乎就要碰到了杨胖子的身子。幸而杨胖子是个胖人,不然只怕就要受不住了!玉娘子道:“我对你明说了,你信,自然就肯帮我,不信,你们的人全走,我决不留难,若是说了话不算数,叫我死在枪子儿下。”

玉娘子起了这样的毒誓,杨胖子倒也爽快,他只回答一个字,道:“好!”玉娘子的行动更快,一听得那个“好”字转身便走,杨胖子跟在她的后面,那大汉走在最后,三个人一起进了店堂中。

店堂中立时静了下来,杨胖子才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酒香,肉香,那些大汉和众键头,在这一段时间中,已经喝得有三四分的酒意了!

杨胖子心中十分奇怪,何以这几个不跟着自己的镖头,会在如此惊险的情形下,开怀畅饮,哄笑无忌,就算他们不知那女子人是玉娘子,也必然知道这些人来历不明,自身在险境,那样放心,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玉娘子,杨胖子和那大汉,三个人一进了店堂,店堂中的哄笑声,便一起静下,人人都向他们三个,望了过来。杨胖子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下一个得力的镖头,一手搭在那络腮胡子的肩上,一手还端着一大碗酒,那份样子之亲热,简直就像是十几年的老交情,哪里还有丝毫的敌意在内?杨胖子心中的疑惑更甚,他沉声喝道:“你们……”

他才说了两个字,只见店堂中所有人,都让了开来,这间客店,本是山野小店,店堂中的桌椅,也都残旧不堪,众人齐都让开之后,杨胖子就看到一张桌子,靠墙放着,在那张桌子之上,斜拦在墙上的,是一块木板,那块木块,约有两寸来厚,是一株大树横剖下来的,约有一尺直径,木板光滑无比,想是不知经过多少人抚摸之故。

店堂中的灯光很暗,但是杨胖子还是看得到,那块木板之上,用火烫出一个“大”字,烫得很深,不因木板已然陈旧而变色。

杨胖子一看到那块木板,先是陡然一呆,接着,横了玉娘子一眼,随即扣上了上衣的扣子,将上衣拉直,向前走去,来到了桌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双手合十,慢慢伸向前,从那块木板上面摸起,沿着木板的边缘,慢慢摸了下来,摸到底部,又缩回手来,然后后退一步,又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这才转个身来,用十分庄严的口气,问道:“哪一位大字辈的龙头在此?”

杨胖子一见那块木板,对于刚才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释然。

那一块木牌,在不明究理的人看来,可能根本不当一回事,但是在走江湖的人来说,却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青帮之中,代表着极高身份的一个人的标志。木板上,炙着一个“大”字,就表示这个人,在青帮之中,是“大”字辈子的。“大”字辈的人,在世的,巳然寥寥可数。莫不是德高望重,受尽江湖人物钦仰尊敬的大老,而且也不是每一个“大”字辈的人,能有这种木牌,可以向人展示,他还必须是帮中有过“龙头”封号的领袖人物。

而这块木牌一展示,就表示这位“大”字辈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一定在场,或是他自己不在,将木牌托付给最亲信的人,代他行事。这种北路青帮的规矩,杨胖子虽不是青帮中人,但凡是走动江湖的人,都将青帮中的弟兄,当作好朋友,那些镖头,忽然之间,和这些陌生大汉,成了朋友,自然是因为了见这块木牌之故。可是,这许多人中,哪一位是“大”字辈的人物呢?

杨胖子一面发问,一面转动眼珠,四面望着,在他看来,这许多人中,没有一个像是在江湖上有着那么崇高地位的人,而他这一问,如果竟得不到合理回答的话,那么对方可以说是犯了青帮的大忌,是以杨胖子的神情,也显得极其严肃。

店堂之中,静得鸦雀无声,只见玉娘子踏前一步,伸手拈起了一只酒壶,一看她拈壶的手势,杨胖子的心中,又是一凛,尾指、无名指向上微翘,大拇指按住了壶盖,那是青帮中敬客的礼数,如此说来,毒观音玉娘子,竟是青帮中人了。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她是青帮中的人物,以她在江湖上的行为,青帮又不是没有能人,怎能容她放肆至今?

杨胖子心中在疑惑着,玉娘子的另一手,又已拈起了一只酒杯,倾壶斟酒,酒才半满,便已递到了杨胖子的面前,杨胖子毫不犹疑,接过杯来,一口喝干。

如果杨胖子也是帮中兄弟,那么他必须以规定的手势,将杯子拈回给敬酒之人,但是他不是,所以他喝了酒之后,将杯子放在桌上。

玉娘子也放下酒壶,道:“杨总镖头,这一杯酒,是代先父敬你的!”

当玉娘子将酒斟到半满便止,杨胖子便知道,那是她代人敬酒的了,如今玉娘子这样说,杨胖子自然并不讶异,他所奇怪的是,照这样说,玉娘子竟是青帮“大”字辈人物的后人了。

玉娘子随即又道:“惭愧得很,先父姓张……”

她只讲到这里,杨胖子便应声道:“久仰了!”

须知道,“大”字辈的人物,已然屈指可数,姓张的总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大河以南的张镜湖张老太爷,在大河以北的是什么人,谁都知道,只提姓张,便已足够,若是等对方说出名字来,再来说“久仰”,那简直表示自己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了!

玉娘子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下去,只是指着那些大汉,道:“这里十七位,全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杨胖子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要照传说中的玉娘子,毒观音的行为来说,真是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做,但无论如何,杨胖子也可以肯定她决不敢假冒是青帮中大字辈人物的女儿!

然而,何以张老太爷的女儿,竟会聚啸山冈,做了强盗,而且声名如此坏?

眼前的玉娘子是强盗,那是再无疑问的事,不但是她,连那十七条大汉也是,那晚客店抢劫,直扑秦凤姑房中,抢走了足值五万大洋的金珠宝贝的,不就是他们这一伙人嘛。

杨胖子心知,事情一定有极大的隐秘,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听玉娘子怎么说,自己还是少开口的好。

杨胖子一言不发,同时沉着脸,他那样做,只表示愿意听玉娘子说些什么,而并不一定赞成玉娘子的行为。也只有杨胖子这样的老江湖,才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保持着如此不亢不卑的态度。

店堂中很静,玉娘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来似乎格外迷人,她手下那些大汉像是早已习惯了,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轮急酒,巳有了几分酒意的几个北霸镖局的镖头,灯下看美人,而且又美得如此冶艳,不禁都有点心猿意马,心神荡漾起来,若不是有那一块青帮大字辈的名牌在,只怕都不免丑态毕现了!

玉娘子未开口之前,先低低叹了一声,道:“杨总镖头,你一定以为我不是好人了,是不是?”

杨胖子一听,心中不禁一凛,若是在未明白玉娘子的身份之前,这句话再容易回答也没有了!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玉娘子的这句话,等于是在考问他的态度,究竟是敌是友,这正是最难回答一个问题!

杨胖子略想了一想,才装得毫不在乎的神气,淡然一笑,道:“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最难分辨的事,我可不敢胡乱说什么!”

玉娘子一听,立时格格娇笑了起来,道:“杨总镖头不必忌讳什么,直说也无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带着百来个汉子,占山为盗,若说我是好人,那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是真笑还是假笑,直笑得柳腰乱摆,看来更是荡人心魄。

她笑了好久,北霸镖局的那些镖头,个个睁大了眼看着她,心痒难熬,不知如何才好,杨胖子皱着眉,只是望着她不出声。

玉娘子笑了半晌,才又道:“在有些人看来,我简直是毒蛇,我不在乎什么贞节,有我喜欢的男人,我一定要设法勾引到手,就像男人看到了喜欢的女人,一定千方百计要弄到手一样。为什么男人那样做就可以,就是风流韵事,女人那样做,就是淫荡?”

玉娘子虽然是在发问,可是也说不定她是在问那一个人,在那种年代里,听到了这样的问题,只怕每一个男人,背脊上也会冒冷汗!

杨胖子待了片刻,才缓缓地道:“玉娘子,你不见得会看上我这个胖子吧?”

店堂中的气氛,本来很紧张,可是杨胖子这句话一出口,不论是玉娘子的手下,还是北霸镖局的镖头,一起哄然笑了起来,连玉娘子和杨胖子两人,也不禁哈哈大笑,这样的话,出自任何人之口,都可以引起极严重的后果,唯有出自杨光达这样的大肚子之口,才可以成为笑话,不知道为什么,胖子似乎是介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另一种人,没有什么人会将一个大胖子和美女联想在一起的。

玉娘子一面笑着,一面扬着眉,一手叉腰,道:“也可以说是看上了你!”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是看上了你对李老四的那份死心塌地!”杨胖子立时正色道:“我曾受过李四的救命之恩!”

玉娘子像是未曾听到杨胖子的这句话一样,自顾自道:“当然,要一个死心眼的人,相信我的话,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还是值得对这种人说,因为他一旦相信,就不会再半途改变!”

杨胖子皱着眉,眉心之中,起了老大的一个肉疙瘩,玉娘子倏然转身,指着那块名牌,道:“杨总镖头,当年,秦令雄脱帮的事,你一定知道了?”杨胖子心中一凛,秦令雄脱离青帮,那是三十年前,轰动江湖的大事,杨胖子当时才初出道儿,而且身不在帮,可是这样的大事,人人津津乐道,杨胖子自然知道,如今他忽然听得玉娘子提起这件事来,心知其间的隐秘曲折,一定多得难以言喻,这种事,最好不要置身其中!

可是杨胖子也知道,玉娘子一找上了自己,自己想脱身也不可能了!

他仍然不开口,眉心上的肉结更高,抿着唇,点了点头,玉娘子又道:“那么,杨总镖头,你可知道,秦令雄何以要刺臂滴血,脱离青帮?”

杨胖子望了玉娘子一眼,缓缓地道:“当时北路青帮,掌舵的是令尊,他是和令尊不合,所以才甘冒大不韪,脱了帮,并罚誓有生之日,再不过大江之北的!而他也确能遵守诺言,虽然身不在帮,三十年下来,一样羸得江湖好汉的崇敬!”

杨胖子说到后来,那几句话,是纯粹在为秦令雄辩护了。他未曾见过这位江湖上的传奇人物,但是秦老爷子,和灵邱李家是亲家,他自然而然,站在秦令雄一边。何况,秦令雄脱离青帮,本来,这样的事,一定为江湖人物所不齿,但是秦令雄远走江湖,仗义疏财,结交江湖好汉,一样得人敬仰,却也是事实,像秦令雄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江湖上绝无仅有例子!

玉娘子一面点着头,一面冷笑着,又问道:“那么,他为什么和先父不合,你可知道?”

这句话,问得很严峻,杨胖子立时道:“江湖上言人人殊,也不一而定,两个当事人,始终未曾说过什么,玉娘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胖子立时反问玉娘子,一则是为了应付玉娘子一个紧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一方面,他也真想知道,为什么当年在青帮之中,交逾生死,两个顶儿顶尖的人物,会突然闹翻的真正原因,那可以说是江湖上的一大秘密!玉娘子又冷笑了几声,她的声音倒很平淡,道:“秦令雄借酒行凶,想要侮辱我的母亲!”

这句话一出口,杨胖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口发呆。

秦令雄虽然身在江南,但是侠名远播,有到过江南的人,一提起他的名头来,谁不竖大拇指!真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早年曾做过这种不要脸的事!

杨胖子一身肥肉,全紧张得在抖动着,伸手指着玉娘子,像是要指责玉娘子在胡说八道,可是他也紧张得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过了好半晌,杨胖子才镇定下来,垂下了手,道:“玉姑娘,我不敢不信你的话,但是秦令雄当年,要是有这样的罪行,在青帮戒律而言,难逃一死!”

玉娘子道:“是,他本来非死不可,是我爹救了他,而且还给他留了面子,不将他逐出青帮,算是他自己滴血脱帮,远走江南,永不追究!”

杨胖子待了半晌,才叹了一声,道:“人一生中,总难免有点错事……”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忽然掉了一句文,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照秦老爷子脱帮后的行为来看,他也没有辜负了令尊的一片厚爱之心!”

杨胖子这几句话儿,听得所有的人,都感慨不巳,可是玉娘子却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是尖声,真笑得声震屋瓦,人人心头,都起了一股寒意!

杨胖子在玉娘子放声尖笑之际,倏地睁大双眼,紧盯着玉娘子,他虽然一样未曾出声,可是那种神情,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质问玉娘子,有什么好笑!

玉娘子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自她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其鄙夷的神情来,而且,在她双眼之中,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的恨意,她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当时,秦令雄身为司库,掌管北青帮十三省的财物,在他走时,竟将库存的银两,全托山西银庄,汇到了上海,以他自己的名义,存进银号。”

玉娘子讲了这几句话,店堂中静得连透气的声音也没有,玉娘子又道:“他和灵邱李家的关系,就是那时搭上的,他走了之后,我爹才发觉他卷走了库银,真实数目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是青帮的雄厚,历代相传,至少有几百万两银子。”

玉娘子又顿了一顿,店堂中仍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又缓缓地道:“事情一发觉,爹守着‘永不追究’的诺言,将一切全搁在自己的身上,从掌舵的位置上栽了下来,甚至大家疑心,是他吞没了库款,他也不加分辩,一直到死,他才对我说出来,而秦令雄挟着巨资,到了江南,广收人心,嘿嘿,侠名也是可以用钱买得到的丨”店堂中仍是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玉娘子扬着俏脸,看她的神情,像是想哭,但是又不想泪水从眼睛之中流了出来,是以才扬起了脸的。

过了好半晌,除了客店外的呼呼的风声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灯火摇曳着,映得这许多人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杨胖子首先打破沉静,道:“玉姑娘,为了这样,你就占山为盗,这也未免太害苦了自己!”

杨胖子对玉娘子所说的一切,全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就算这一切,全是真的,那么,他一样不赞成玉娘子的所作所为!

玉娘子一声长笑,说道:“杨总镙头,你说得是,可是,在我爹死后,有人就不让我过安稳日子,这一点,只怕你想不到吧!”

杨胖子心中已然料到了玉娘子接着会说出什么来,但是他还是问道:“谁?”

玉娘子竖起了两根青葱也似的手指,道:“一个是秦令雄,另一个是李老四!”

杨胖子的眼不断翻滚着,他陆然转过身,背着玉娘子,道:“玉姑娘,若是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这些事,全与我无关,我要告辞了!”

玉娘子也不出言留杨光达,只是冷冷地道:“杨总镙头,若是你认为江湖上的是非仁义,与你无关,那你只管走,我绝不敢留你!”

杨光达本来巳然一面说,一面在向外大踏步走了出去的,可能是他的心中,十分激动,是以一面走,一面挥着手臂,碰翻了两三张桌子,店堂之中,响起了一片“兵兵乓乓”之声,北霸镖局的几个镙头,一见总镖头要走,也立时跟了出去。

玉娘子这句话一出口,杨胖子却突然站定了身子,他一站定,胖大的身躯,就像钉在地上一样,甚至当他缓缓转过身来之际,鞋底和地面磨擦着,发出“吱吱”声来。

玉娘子又道:“秦令雄已成了江南的首富,他早年脱帮,现在,又倒转头来,用钱收买帮中的大老,杨总镖头,十万大洋,存在北京的银行里,只要报出名字,就可以拿到手,要是你也有份,你去不去?”杨胖子深深吸着气,十万大洋!这是任何闯荡江湖的人循规蹈距,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十万块白花花的大洋钱,堆在一起该有多少!这简直是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事情,杨胖子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在黄昏的灯光之中,似乎见到了银洋的闪光。

在他耳际响起的,却不是银洋相碰的叮当声,而是玉娘子冷峻的声音,玉娘子道:“可是偏偏有十七个人,不愿意要那十万大洋,宁愿跟着我,远走万龙冈,去落草为寇,你说,他们是为什么?”

杨胖子在陡然之间,只觉得一阵发热,汗珠子从他的脸上,四处迸了出来。

他望着店堂中那十几个大汉,那十几个大汉,倒有一大半以上,在这时现在出忸怩的神色来,像是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偏叫玉娘子给抖了出来一样。他想起自己刚才心中自然而然的种种想法,口唇掀动着,不过没有发出声音,只不过是积在脸上的汗,顺着口角,直滴到地上。

玉娘子又道:“秦令雄人在江南,可是巳倒过来控制了北青帮,杨总镖头,你明白了吗?”

玉娘子的话,像是有千万斤的重量一样,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杨胖子直压了下来,压得杨胖子不但没有机会躲避,简直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立时点头道:“我……我明白了!”

玉娘子叹了一声,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呢?也无非是江湖上是非和仁义!”杨胖子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挥了挥手上的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半晌,他将玉娘子刚才的话,全想了一遍,才道:“玉姑娘,不过这两年来,你在江湖上所做的事,也很够瞧的了!”

他语意之中,仍然对玉娘子带着谴责之意,玉娘子也不发怒,仿彿这一点,也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冷冷地道:“我的坏声名,是什么时候开始传出的?”

杨胖子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她这一问,是什么意思,接着才道:“有两三年了吧!”

玉娘子却立时应声道:“三年,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