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局这一行,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已经漫不可考了,而这个行业,是何时开始没落的,倒有案可稽,大抵到了大刀王五以后,就开始逐渐式微,清朝皇帝完了蛋,到了民国,镖局有一个时期“回光反照”,但已经相当凄凉,和全盛时期,无法相比拟了。著名的作家老舍,曾写过一篇名为《五虎断魂枪》的短篇小说,就是写弥留时期的镖局和镖师的。

等到钱庄,银行业兴起,铁路铺设,交通发达之后,镖局可以说正式寿终正寝了,到民国二十年左右,大约已没有正式公开营业的镖局存在了。

镖局的业务,用现在语汇来说,就是武装押运财物,这种行业,被称为“刀头上舐血”,运的铁银是人家的,拼命护财的结果只是取得些微的酬劳,而在盗贼遍野的时代里,镖师的生命,毫无保障,自从有镖局以来,究竟有多少镖师,为职业而牺牲,绝对无法统计。

天热得出油,火炙一样的日头,晒在长街的青石板上,闪起一片热烘烘的光芒,逼得人连眼也睁不开来,赤着膊,用力摇着斗笠的过路人,和伸长了舌头不住喘气的狗,不是躲在屋檐下,就是躲在树荫中,所以,当那小媳妇,穿着洁白的竹布衫,跟在一辆驴车后面慢慢走进街道来时,格外令人注目。

河北霸县离北京不过两百里,离天津卫更近,只有一百多里,脚力好的人,起早赶路,天黑就能到,也不算是小地方了,街两边,躲着看日头的人,说起来,谁都不是没见识过,可是这时候,那小媳妇却将他们的眼光全都吸了过去。

那小媳妇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素衣,鬓际还佩着一朵白纸花,多半是一个可怜的小寡妇,当她走上街来的时候,长街两边的人声静了下来,只有那辆驴车的轮子,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阳光下,那小媳妇的脸,看来很白,鼻尖和刘海脚下,隐隐有汗珠渗出来,她的神态很安祥,可是却有一股淡淡哀愁,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一个凶横的蛮汉,见了她,只怕也会软声软气,凶不出来。

小媳妇在前走着,那辆驴车,跟在后面,拉车的黑驴,油光水滑,车很小,可是很精致,她一直来到了回春堂药材铺前,才停了下来。

回春堂药铺的老掌柜,和几个伙计,一起迎了出来,小媳妇还没开口,长街两人旁的人,都围了起来,小媳妇看到了这种情形,好像有点儿不自在,可是她立时又恢复了安祥,而且开了口:“掌柜的,借问北霸镖局,在那条街上?”

小媳妇的声音又清又软,听在耳里,仿彿连暑气也全消了,立时就有几个人挤了过来,齐声道:“离这里才两条街,跟我来!”

小媳妇向那几个人笑了一笑,那几个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急匆匆向前走了,小媳妇伸手在黑驴身上拍了拍,道:“快到了!”

回春堂的老掌柜,多了一句口,问道:“敢问,你和北霸镖局那一位镖师认识?”

小媳妇却没有再出声,只是摇了摇头,一直向前走了出去,转过了长街,她已经转过街看不见了,可是还有一大半人伸长着颈,呆呆地站着。

回春堂药铺的老掌柜,除下了老花眼镜,哈了一口气,在绸大褂上抹着,摇着头,说道:“这份人才,连北京也见不着,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红颜多薄命啊!”

老掌柜一开了头,七嘴八舌,可热闹得很,不到片刻,刚才自告奋勇带路的那几个人,全转了回来,一个道:“你没见她那声多谢,是冲着我说的!”另一个道:“那算是什么,她瞧我的那一眼,才真是从心里多谢我!”两个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谁,当街就打了起来。

北霸镖局是河北通省,十四家大镖局之一,做出了的招牌,镖旗红底金绣,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霸”字,据说是出自于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手笔,打从乾隆年起到现在,北霸镖局,出过不少著名的镖师,不过如今,镖局外面的围墙,白垩也剥落了,进了大门,院子的石缝中,野草挤着往外长,小媳妇和驴车进门,院子里静悄悄地,并没有人。

小媳妇未曾出声,那头黑驴子倒先叫了起来,一列三进砖屋正门,走出一个年轻人来,那年轻人也赤着膊,腰际扎着一条黑带,膀宽,背厚,浓眉,大眼,看来透着三分傻气,一出门,抬头见到了小媳妇,就是一怔。

小媳妇的声音很低,可也很清晰:“我要见总镖师!”

年轻人上下打量着小媳妇,神情不免有点儿疑惑,他有礼地道:“请进来坐,外面日头太毒!”

小媳妇点了点头,转身在车中抱起了一只坛子来。

那坛子不大,要是用来装酒的话,大约只能装十斤八斤,小媳妇抱住了坛子,脸上的神色,好像更哀愁了些,惹得那年轻人一面带着她向屋里走,一面不住转过头来望她。进了屋,是一个川堂,可以看到后院,好大的一个葡萄架,一张竹椅上,躺着一个大胖子,正在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川堂中有几个人坐着,一见得小媳妇进来,也全呆了一呆,年轻人招呼小媳妇坐下,有人提过茶壶来,小媳妇坐着,可仍然紧紧抱着那坛子。

年轻人急步来到大胖子身边,用力推了推胖子,等胖子睁开眼来,年轻人俯身低语了两句,胖子懒洋洋地伸手,在地上拾起了芭蕉扇,一面扇着,一面走进川堂来,胖子走得虽然慢,但是全身的肉,还是在不断地抖着,他见了那小媳妇,只不过一双肉里眼,紧盯着那只坛子。

年轻人站在一旁,道:“这就是我们总镖师。”

小媳妇望着胖子,秀眉微蹙,忽然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唉,算了,打扰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所有人都发了呆,胖子却笑了起来,道:“这位堂客,可是瞧不起我杨胖子?”

小媳妇略停了停,道:“不敢,有道是真人不露相,总镖师你可真有本领,不过关系太大,我可不敢冒险!”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可是却分明仍是瞧不起那胖子的意思。这种话,可是出在那么俏丽,人见人爱的小媳妇口里,要是旁人讲了这样的话,镖局里的那些人,当场就能跳起来,拳脚相迎。

那胖子倒寘是货真价实,北霸镖局的总镖头杨光达,武功如何,人言人殊,因为这年头,镖局的生意不怎么好,就算有神通功夫,也是没有什么机会施展,可是他力大无穷,倒是远近闻名,提起“大力杨胖子”的名头,河北、山东,弄枪抢棒的无人不知。

小媳妇虽然使人爱怜,可是那几句话,杨胖子的脸上,也大大挂不住,冷笑一声,已来到了小媳妇的身前,指着小媳妇怀中的那坛子,道:“就算你这里面,有价值百万的红货,姓杨的也保得它去天边!”

小媳妇秀眉微蹙,低低叹了一声,道:“总镖师,你可看走了眼,这坛子,是先夫的骨灰,对我来说,比百万红货更重要,对旁人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杨光达瞪大了眼,镖局里所有人,也一起站了起来。

那小媳妇从进门起,就紧紧捧着坛子,又是来找人保镖的,人人都当那坛子里放的,一定价值百万的金珠宝贝,如今听说只不过是一坛骨灰,这当真是意外之极。杨胖子也闪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笑着,道:“原来你是寻我们开心来了!”

小媳妇幽幽地笑了起来,道:“总镖师,你看我可像是来寻你们开心的?”杨光达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媳妇,他闯江湖大半辈子,论眼力,三教九流的人一入眼,就能估量到七八分,可是看来,俏生生站在面前的美人儿,心中的确像是有无限悲伤,说什么也不像是来找人开玩笑的人,他勉强一笑,指着那坛子,道:“既然这里面是骨灰,对别人没有用,你来找镖局做什么?”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先夫生前,有一个仇家,总镖师你久历江湖,想必也听过她的名字!”这时,那年轻人,和镖局中其他的人都围了上来。杨胖子摇着芭蕉扇,道:“你说,黑白两道上的好汉,只要是有头有脸的,我全知道!”

小媳妇又低低叹了一声,道:“那仇家,心狠手辣,虽然是个女的,可是一样占山为主,山东万龙固的玉娘子毒观音,你总知道吧!”

那小媳妇“你总该知道吧”这几个字还未曾出口,围在一边的镖局中人,巳不由自主,各自后退了一步,杨光达毕竟是总镖师,沉得住气,不至于被“毒观音玉娘子”这六个字,吓得倒退一步,可是他身上的肥肉,却也好一阵发颤。

山东河北,股匪极多,攻围子,掠镇市,官兵全然无可奈何,走江湖的人谁都知道,山东黑道上,男有抱犊固的孙美瑶,聚着上千人;女的有万龙固的玉娘子,人虽比不上孙美瑶多,可是出没无常,专做大案子,那玉娘子听说美艳无匹,多少黑道上髙手,怀着财色兼收的目的,想去占些便宜,去的时候兴冲冲,回来的时候,不是少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大股匪孙美瑶的三儿子,有名风流潇洒,武功超群,扬言要娶玉娘子回来,做押寨夫人,独闯万龙固,才走到半路,不知怎么,就遭了玉娘子的毒手,弄瞎了一只眼睛,削去了一只耳朵,狼狈逃了回去,恨得孙美瑶牙痒痒地,可是也一样无可奈何!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平时真叫人想也不愿去想,忽然由那俏丽小媳妇的口中,道了出来,如何不叫人吃惊?一时之间,连杨胖子在内,竟没有一个人搭腔。那小媳妇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向外就走。

镖局中所有人,眼睁睁地望着小媳妇向外走去,谁也不吭声,眼看那小媳妇快要迈出门去了,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忽然大声道:“等一等,可是,那玉娘子要害你?”

那年轻人说话之际,像是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保护那小媳妇一样,尽管杨胖子在向他连使眼色,满面肥肉一起在抽动,那年轻人也视若无睹。

小媳妇略停了停,并不转过身来,语言苦涩,道:“算了,已连走了七八家镖局,镖师看来,倒全是牛高马大的,可是一听得‘毒观音玉娘子’六个字,就没有出声的了,由得我认命吧!”

那年轻人又连向前跨出了两步,大声道:“没这事,这趟镖,北霸镖局接下来了!”

小媳妇缓缓转身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那年轻人,并不说话,那年轻人向杨光达说道:“总镖师,我去走这趟镖!”

杨胖子紧皱着眉,缓缓地道:“要说我们北霸镖局害怕玉娘子,那是笑话,不过镖局的规矩,只保财货,不保人命,铁雄,你想过没有?”

被杨胖子叫着“铁雄”的,正是那年轻人,看来他口齿不怎么伶俐,听了杨胖子的话,双手握着拳,额上青筋也现了出来,一派不服气的样子,可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小媳妇苦笑着,道:“我要保的,只是这一坛骨灰,我自己的生命,不算什么!”

铁雄直到这时,才说出了一句话来,道:“总镖师,你听到了,骨灰可也是财货,这位小娘子多情,骨灰是她心中的无价之宝!”

杨胖子瞪了铁雄一眼,以他江湖阅历而论,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要不是看着那小媳妇,在俏丽之中,又透着哀怨,庄重,他当场就要骂铁雄,怎知道人家多情了?他略待了一待,缓缓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杨胖子直盯着那小媳妇,又说道,“能与玉娘子为仇的,一定也不是等闲的人物了。”

那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别提了,灵邱李家,说起来倒是出了好几个英雄人物,可是那一个有好死的?”

杨胖子又陡然吃了一惊,立时换过了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恭声说道:“小嫂子……”他叫了一声,又指了指那坛子,再道,“他是李家的老几?”小媳妇双眼之中,泫然欲泪,道:“老四。”

杨胖子陡地长叹一声,突然扑倒身子,跪了下来。

杨胖子突然向着小媳妇跪了下来,小媳妇一俯身,将坛子放在地上,自己却闪身,避了开去。只见北霸镖局的总镖师,大力杨光达,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向那坛子,叩了三个响头,小媳妇在一旁,早巳窸窸窣窣,啜泣了起来。镖局里的旧人,这时,也尽皆神情肃穆,新来的,却都莫名其妙,铁雄倒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他知道八年前,杨总镖师,保着一帮口外的皮毛商,从北京回大同,半路上遇到了硬邦子的黑道上人物,身受八处刀伤,眼看要死在路边了,就是山西灵邱李家的几个少年英雄路过,救了他的性命。

这时候,杨光达对着坛子叩头,自然是名正言顺,杨光达叩完头起来,神情黯然,道:“嫂子,你不知道,四爷是我救命恩人!”

小媳妇摇着头,道:“他不知救过多少人,从来也不对人说起!”

杨光达满面激动之容,道:“害四爷的人是谁?”

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别提了,总镖师,提起来,你也不愿听!我只想带他的骨灰回灵邱去!”

杨光达一挺身,拍着胸口,发出“吧吧”的声响,道:“嫂子,你放心,你要是早说是四爷的媳妇,十个玉娘子,我杨胖子也要斗她一斗!玉娘子可是想令四爷死后,也不能还乡?”

小媳妇黯然点了点头,杨胖子一扯起嗓门来,声音宏亮,只听得他大声叫道:“我们那些镖客,全到哪里去了?有贵客到,就躲着不见人,铁雄,你快去,到赌馆将他们找回来,我们明早就得动身!”

那小媳妇道:“总镖师,我想立时起程!”

杨光达略待了待,道:“行,人一到齐就走!”

小媳妇自怀中取出了一个手巾包,解了开来,露出了一叠银票,杨胖子立时沉下了脸,道:“嫂子,我和四爷是什么交情,快收起来!”

小媳妇还是拈了一张出来,道:“你能白走,别的爷儿们,不能白走一趟!”

杨光达推辞着,接过了银票来,一路嚷叫着,被铁雄从赌馆里叫回来的镖师,一个进门一个挨骂,来得迟的,简直叫骂了个狗血淋头。

太阳偏西,北霸镖局的镖队,就出了县城西门,杨胖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虽然汗湿得衣服紧贴在肥肉上,倒也神气,铁雄骑着马,跟在驴车旁边,小媳妇坐在驴车里,前前后后,还有六个镖师。

北霸镖局好久没有这样大阵仗了,镖队在路上长街经过时,满街全是看热闹的人,纷纷猜忖着,这次北霸镖局保的是什么,也是再也没有人想得到,防的是玉娘子毒观音,来抢李家四爷的骨灰。

那几个镖师,也是直到上了道,才从铁雄口中,知道那小媳妇,原来是大名鼎鼎,灵邱李家,小兄弟中老四的未亡人,山西灵邱李家,四兄弟江湖扬名,可是全死在黑道人物手里,老四听说远走江南,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所有人看到那小媳妇这种楚楚可怜,眼中泪花乱转的样子,就算想问,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出城向西,虽说日头巳斜,可是地上蒸上来的那股热气,还是叫人受不了,不过谁也没出怨言,只是骑着马,向前赶着路,铁雄前前后后,不离驴车五尺,驴车插着北霸镖局的镖旗,那一个“霸”字,在日头下看来,格外神气。

太阳渐渐偏西,巳赶了十来里路,前面是一个大镇,路上人,车也多了起来,等进了镇,天色已经渐暗,连续经过了几家客店,可是总镖师未下令停镖,谁也不敢出声,眼看镖队巳到了大街尽头,最后一家客栈也过去了,杨光达仍没有出声,各人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夜非得连夜赶路不可。

过了最后一家客栈不多久,镖队还在前进,天色已经更黑了,只见迎面,三条大汉,敞着胸,摇摆着走了过来,一个手中,托着一只老大的西瓜,一面走着,一面将西瓜向上一抛,左掌就向西瓜上拍去,“吧”的一声,十五六斤重的大西瓜,竟被他一掌拍幵了三四瓢,另外两个人一伸手,就接住了西瓜,大口啃了起来,那拍西瓜的汉子一抬头,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杨光达,“咦”的一声,道:“杨胖子,久违了!”

那汉子一掌拍碎西瓜,这种掌力,不是练了十年八年拍木桩功夫,都难以做得到,听他冲着北霸镖局的总镖师叫“杨胖子”,当然也是白道上的人了!杨光达在马上,略点了点头,道:“久违了!”

他一面说,一面仍策着马在赶路,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另外两个大汉,三口两口,已将西瓜啃得只剩下了皮,顺手一抛,瓜汁还顺着口直向下流,各自打了一个“哈哈”,一伸手,就已拉住了杨胖子的那匹马,一个道:“胖子,天黑了,还赶路?”另一个道:“胖子保的是什么镖,要连夜上路?”

杨胖子的马一被拉停,后面的人马,也一起停了下来。

杨胖子的面色,陡地一沉,道:“谁和你玩,还不快放手!”

跟在杨胖子后面的北霸镖局的镖师,对这三个大汉,绝不陌生,那三条汉子,也是镖行中响当当的人物,每年,山西大财主在河北、山东经商赚了大钱,全由他们的通安镖局保着。那伸手一掌就拍碎了西瓜的,曾赤手空拳,连拍七掌,拍死了七个土匪,宛平城里里外外,全管他叫铁掌,铁掌林达三,走在白道上、黑道上的人,谁也不敢惹事生非。

还有两个汉子,自然是他的手下,哥儿俩,练的是地趟拳功夫。

杨胖子一沉了脸,林达三却扬起了眉,道:“杨胖子,端什么架子,什么样的镖没见过,看你,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杨胖子立时涨红了脸,胖子一红了脸,就表示他心中大有怒意了。他冷冷一笑,道:“姓林的,这个镖,你就没见过,我保的是灵邱李家四爷的骨灰!”

杨胖子这句话,讲出来的时候,那份神气就别提了,而林达三居然一怔,失声道:“李四爷死了?”

拉住杨胖子坐骑的两个汉子,也突然松开了手。灵邱李家,在白道上有极大的盛名,从李老爷子起,就行侠仗义,听说李老爷子,还是大刀王五的八拜生死之交,李家四杰,个个功夫出类拔萃,除了家传的短枪之外,谁不是头挑的好汉,镖行中人,多多少少,曾得过李家的好处,李家四杰中的老大,老二,老三,死在仇家手中,老四是追凶手,奔江南去的,这件事,谁都知道,如今忽地听说李四爷也死了,怎能不吃惊。

林达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杨胖子,那就是你的不是了,四爷的灵灰在河北,就该叫通河北的朋友,来吊祭一下,尽尽我们心意!”

杨胖子冷笑一声,道:“你是怕玉娘子找不到,还要下帖子请她来啊?”虽然是在暮色沉沉之中,可是也可以看得出,林达三的脸色,“刷”地变了青白,杨胖子也不理会他,一挥手,催着马,向前就去,后面北霸镖局的镖师,个个挺着胸,连那辆驴车,也一起向前驶去,只剩下林达三等三个,站在暮色之中。

出了镇店,又赶了里把路,天色已全黑了下来,杨胖子下令,点起马灯来,马灯的玻璃罩上,全用红漆,漆着一个“霸”字,点灯后不多久,只听得来路上,人声喧腾,马蹄沓杂,一彪人马,疾追了过来。

马灯映着杨胖子的脸,胖肉在抖动着,他一挥手,镖师自懂得规矩,立时一起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只有那头小黑驴,要铁雄下马拉着,才肯到路边去,杨胖子神情紧张,各键师有的已亮出了兵器,喧腾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灯光闪耀,人影绰绰,看来,总有十七八人!

那小媳妇从驴车中探出头来,道:“有人来找麻烦了?是玉娘子的人马?”铁雄双手捏着拳,急道:“你千万耽在车里!”

这时,两个镖师策骑,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就听得他们大声叫道:“全是自己人!”

而杨胖子也已经看清楚了,来的十七八人,马上挂着马灯,马灯上也全有用红漆写的字,有的是“通安”,有的是“远威”,有的是一个“武”字,有的是“武济隆”三个字。

这些字号,杨胖子一看,就知道全是河北省出了名的镖局,等到人马来到了近前,一眼就看出,领头的一个,正是铁掌林达三!

杨胖子长吁了一口气,可是刚才那一阵紧张,也叫他满头都是汗,由不得埋怨道:“林老三,这算是什么?”他一面埋怨林达三,又边向各镖局的镖师行礼,又道:“各位,真齐全。”

众人一起来到近前,林达三道:“我们五家联保,恰好全在镇上,胖子,四爷的灵灰,要劳你保着回乡,可是毒观音要来生事?”

杨光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毒观音这臭娘儿们,要叫四爷死了也回不得乡间!”

林达三神情异常激动,嚷道:“胖子,你们这几个人,对付得了毒观音玉娘子么?”

这一问,杨胖子心中,又怒又惊,沉着脸道:“对付不了,也只好拼命上,谁叫我受过四爷的好处?”

林达三用力拍着胸口,他练的是掌上功夫,掌心平得像铁板一样,拍在胸膛上,发出“吧吧”的声响来,大声道:“谁没有受过四爷的好处?我们合计过了,反正我们到大同去,灵邱是必经之地,我们一起走,成了六家联保,玉娘子再厉害,也不敢下手了!”

杨胖子自离霸县起,虽然挺着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心里一直似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别提那份担心了,这时一听,心中大喜,略想了一想,道:“你们五家,本来保的是什么,好大的阵仗,要五家联保!”

林达三笑了一下,道:“还不是例行事儿,大同的财主,十几个大客商,也说不尽有多少金珠宝贝,因为钱财太多,所以才请了五家联保的,胖子,你和我们一起,再稳当也没有了!”

杨光达略一沉吟,道:“还得问问四爷的家眷才行!”他一面说,一面向驴车指了一指。

来的那十七八个镖师,本来全是骑在马上的,这时,却不约而同,“呼”的一声,全下了马,那自然是听说四爷的家眷在的缘故了,李四爷得人尊敬,于此可见一斑!

铁雄一直在车旁,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那小媳妇跨下车来,连林达三在内,所有的人,一时之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媳妇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的动听,又带着几分幽怨,说道:“只是劳烦各位!”

十八九个镖师,一起谦逊起来,一时之间,各人说各的,也听不清那许多,小媳妇的脸上,透着感激的神色,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说不上是在望那一个人,可是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在望着自己,她低叹了一声,道:“他生平帮了人家不少忙,毕竟也还有好处!”

小媳妇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她丈夫,灵邱李四爷而言,她说的话,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煽动的意味,可是听了之后,却令人人心激荡,令得这些久历江湖的镖师,人人都想起李家四兄弟,骑着骏马,驰骋江湖,专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英雄形象来,又想起四人之中,三兄弟先后死得不明不白,老四为了追缉凶手,远奔江南,如今又只剩下了一坛骨灰回来,一面追忆李家四兄弟的豪情胜慨,一面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郁闷。

只听得林达三大声道:“四嫂,害死四爷的凶手是谁,我们来替你作主!”

林达三那样说,自然是有意问明真凶,要替李四爷报仇了,这话,杨胖子也问过一遍,可是小媳妇没有回答,这时,小媳妇依然不开口,在暮色之中,只见她泪珠莹然,闪闪生光,众人屏气静息,过了片刻,小媳妇才道:“别提了,不敢再麻烦各位!”

铁雄大声道:“就算是玉娘子,我们拼着不干买卖,也要联合全省十七家镖局的人马,去找她算账!”

小媳妇低叹一声,道:“我只想让他的灵灰回了家,常伴着他,实在不想……”

这几句话,更令人心头沉重,七嘴八舌,又说了一回,大队人马,又往回向镇店进发。

一队人马进镇店,镇口也有几个镖师在等着,立时迎了上来。

杨胖子笑道:“你们全出来了,就不理会那帮客商了?”

林达三笑了起来,道:“我早说过,这趟镖,只不过是应景儿,五家联保,黑道上人不是眼红,可是肥肉在火里头,他们不怕钱财未到手,先烧着了手?”

林达三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自夸自赞,看这些人的阵容,也真没什么道上人敢来动手的。

不一会儿,进了镇上最大的一间客店,本来几个总镖师在上房,立时腾了出来,小媳妇仍然捧着那只坛子,二三十个镖师,恭恭敬敬,跟在后面。

经过了店大堂,看来整间客店,全叫五家镖局的镖师,和那帮客商包下了,大堂中,十几个客商,正在呼喝欢乐,全都衣饰华丽,身边还都陪着打扮妙艳的女人,众人进来,旁人还都不怎样,有七分愣劲儿的铁雄,首先双眉一扬,大喝一声,道:“静一静!”

铁雄一喝,所有人全静了下来,铁雄一挥手,道:“李四爷的灵灰来了,要供在这里,等各路英雄拜祭,各位请回房去乐子嘛!”

铁雄的话,虽然是他自作主张说出来的,可是倒也正合各人的心意。

江湖上人,一听得李四爷,就知道是什么人。

可是那些客商,如何懂得,不过一时间,看到铁雄那样子,倒也不敢发作,只是一起向林达三望来。

杨胖子一进店大堂,心中也暗自佩服,林达三究竟不是等闲马虎的人物,在店堂的一角,叠着十来口金漆箱子,每一口箱子上,都有一个镖师,抓着兵器,或坐或立的在守着,可知道他绝不是没有准备的。

林达三向前一拱手,朗声道说:“各位,这是江湖上的事,与各位无关,不必多问!”

众客商的神情很疑惑,一个年纪较老的,站起来问道:“林总镖师,我们这次,钱财很多,所以才重价请了贵镖局等五家联保,我们可不想有什么意外!”

林达三扬眉,道:“现在少了你们什么?”

林达三大有不乐之色,众客商也不敢言语,各自挟着粉头,进房去了,小媳妇一直捧着坛子,怯生生的站着,这时,铁雄过来,在小媳妇手中,接过坛子,放在上位,各人都恭恭敬敬地行起礼来,小媳妇在一边,低声啜泣着还礼,一直到了午夜,小媳妇说什么也不肯把灵灰留在大堂上,硬要抱回房去睡。

小媳妇一进了房,杨胖子提着一张竹椅,堵在门口,就在门前躺了下来,铁雄在窗下,倚墙而坐,北霸镖局其余的镖师,有的上了房,有的先去休息,等候轮班,其余镖局的人,也各派一个武功高强的,手握着兵刃,在旁附近来回巡逻,一有动静,立时可以惊觉。

大堂上,几个总镖师守着那十几箱财物,还在谈论灵邱李家几兄弟的英雄事迹,眼看在这样的布置之下,真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了。

过了不久,那年老的客商,披着衣服,来到了大堂中,直趋林达三之前,那年老的客商姓阎,是出了名的山西财主,人人都叫他阎百万,这帮客商,自然以他为首。阎百万来到了林达三身前,先叫了一声:“林总镖师!”

林达三皱着眉,阎百万又道:“恕我多口,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那小娘子,可是要和我们一起走?”

林达三点了点头,道:“不错,咱们到大同,她到灵邱,正是顺路。”

阎百万道:“我也听说过灵邱李家,出了几个英雄,不过英雄人物,仇家必多,林总镖师,咱们可没有应允你带着旁人,一起……”阎百万这几句话,已使得各镖师大为不悦,可是阎百万却又断续道,“而且,我看那小娘子,溪跷得很!”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性子暴躁的,虽然不致于当面开骂,可是口里,已是叽哩咕噜,而且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来看,他们所叽咕的话,也一定不会好的。

林达三脸一沉,道:“阎老板,你这种话,可千万不能再说!”

阎百万也沉下了脸,道:“不管怎样,我们不想有人同行,多惹麻烦!”

林达三凝视着阎百万,冷笑道:“那好,请各位另请高明就是了,我们决定保着李四爷灵灰回灵邱去!”林达三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那大大不合镖行的规矩,阎百万也不禁一怔,不过看林达三的神情,分明是他宁愿落个不是也非这样不可的了!阎百万忍着气,道:“可是有什么人,要来找她的麻烦,尚望明白见告!”

林达三道:“不错,山东毒观音玉娘子要和她过不去!”

阎百万一听,脸色整个变了,他还没有说话,只听得客店的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哗声,像是有几个人,正在争执,而其中又夹一个听来很尖利的女人声音,接着,一个镖师,疾奔了进来!

五家镖局上下人等,不是不知道,带着李四爷的灵灰同行,等于是和毒观音公然为敌,众人的心中,也无不紧张万分,但是为了江湖义气,自然得豁着干,早已打定十二分的精神,一听得有人争吵声,立时全站了起来。

而那奔进来的镖师,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一进来就道:“林总镖师,外面有一个女人,硬要投店。”

铁掌林达三虽然对北道上的路极熟,也自信不致于出什么岔子,可是心里总也有点提心吊胆,因为毒观音玉娘子,究竟不是普通黑道上的人物,做案子一直心狠手辣,劫财之外,不留活口,是以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也未曾有人见过,只知道她美艳无比而已,大股匪孙美瑶的三儿子,吃了玉娘的大亏,可是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由此可知厉害。所以这时,林达三一听一个“女人”在生事,心中就有点发毛,忙沉声道:“你不会告诉她,店巳叫我们包下了?”

那镖师急道:“我们还有不说的么,可是……”

那镖师一句话未曾讲完,只听得两下大声叫,两个人,身子摇晃着,直跌了进来,一个勉强扎稳马步,总算未曾倒地,另一个简直“吧”的一声,直仆在大堂,跌了一个嘴啃泥。

这跌进来的两个人,虽不是林达三的手下,却也是武济隆镖局中,极有分量的镖师,这两个镖师一摔了进来,所有的人,更是紧张,阎百万脸色的那份惊惶难看,更是别提了,随着两个镖师跌了进来,只听得一声冷笑,声随人到,一个身形极髙,刚健婀娜,穿着一身玄色衣服的女人,已经随着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走进来,单手叉在腰上,站着不动,她身形极高,比起大堂中那些站着的大男人来,绝不会矮些,只见她一身玄衣,却镶着颜色极其鲜艳的鹅黄色边,一头乌发,拢在脑后,梳了一个髻,略留些刘海,益发显得她面白如玉,这时,正是满面怒容,一双凤眼,瞪得老大,两道柳眉,向上扬着,虽是盛怒,却也是一个看了令人想入非非的大美人儿。

这女人一进来,又是连声冷笑,说道:“客店原是方便赶路人的,什么叫包下了?”

这时,五家镖局的总镖师全在大堂,连老带少,也还有不少久历江湖的镖师,可是却没一个人认得出这女人的来头,不过,就算是初涉江湖的人,也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一个女人,决不是易惹人物,铁掌林达三心中打了一个突,踏前了一步。

林达三踏前了一步,那女子的柳眉扬得更高,林达三心中已定了主意,他暗忖,这种独身闯荡江湖的女人,并不多闻,来的八成八就是他们所担心的毒观音玉娘子了,不怕先礼后兵,看她怎样,反正就算要动手,自己这方面人多,总还不至于怕她。

林达三拱了拱手,道:“真对不起,我们人多,又保着镖上道……”

林达三说到这里,顺手一指,指向插在青砖地上的六面镖旗,本来他们是五家联保,接了杨胖子等人来了之后,又多了一面北霸镖局的镖旗,这是镖行走在道上的规矩,镖旗插着,就表示向黑道上朋友说,请勿动手,要是寘要动手的话,那就是兵刃相见,生死相搏了!

林达三这时,指向那六面镖旗,自然也有着警告对方的意思在内。

那女人顺着林达三所指的一看,又是一声冷笑,唇角向上,微微翘了一翘,道:“这可吓不倒我,我是要投店,店家在哪里?”

店掌柜也早已走了出来,开客店,见的世面多,这琐事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一听得叫唤,忙低头哈腰,走了出来,口中讷讷的道:“多谢光顾小店,只是小店早就叫这几家镖局的爷们包下了,请多多包涵!”

那女子冷笑道:“我倒有怪脾气,非投你这家店不可!”

店掌柜搔着头,林达三等人已经看出情形不对,各自移动身子,占着了有利的地位,准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可以先下手为强。

店掌柜搔了半晌头,才道:“这样吧,我那口子,回娘家去了,要是不嫌弃,就将我这间房让出来,将就一晚,你看怎样!”

那女人一听,居然笑了起来,她刚才满脸怒容,看来巳是艳光四射,这时一笑,梨涡深现,露出雪也似白的牙齿,更是叫人销魂摄魄。

她和那小媳妇不同,那小媳妇美得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就像是上品的宋脂白瓷一样,叫人只想远远看着,想着怎样爱惜它,保护它,可是这女子,却像是一盘异香扑鼻的佳肴,令人食指大动,十个男人之中,只怕八个,一见她这时的笑容,就想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

那女子一面笑,一面道:“好啊,只是麻烦了你!”

店掌柜忙道:“不妨!不妨!”

那女子向前走来,也不知道她是发的什么香,经过之际,人人都闻到一股沁入肺腑的清香。

那店掌柜已经是上了岁十数的人,可是跟在那女人身边,谁也看得出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众镖师互相望着,店主人要留客,他们自然没有说话,可是这女人来得实在蹊跷,他们又极不愿有这样一个人在客店之内,眼看店掌柜和那女人,快要走出店堂去了,那女子忽然伸手在腰际按了一按,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她围在腰际的一条宽约三寸的腰带,巳弹了开来。

那女子身形极高,腰肢却细得可以,原是腰际围着一条腰带之故,那条腰带也是鹅黄色的,解下来时,发出“挣”的一声响,已令得各人一愣,一起看去,只见那条腰带,解下来之后,却弹得笔直,那女子也不转身,顺手将腰带递给了店掌柜,道:“掌柜的,这件东西,寄在柜上,以防有失!”

店掌柜接了过来,连声说道:“是!是!”

接着,两个人就走了进去,他们才进去,铁雄便从另一边走了进来,道:“刚才好像有人争吵:,什么事?”

林达三立时道:“铁雄,告知杨胖子好生小心,有一个俏婆娘硬要投店,掌柜已将她留下了!”

铁雄的神色,也立时变得非常紧张,连忙转过身,急匆匆的走进去,林达三又吩咐多几个人,到那小媳妇住宿的上房附近巡逻,以防万一。阎百万在一旁,一直未曾出声,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又道:“林总镖师……”

他才一开口,林达三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放心,有我们性命在,你们财物就不会失!”

阎百万神色极难看,他心中有一句话,便是:你们死了不要紧,我们的财物失了可是大事。不过这一句话,他倒也不敢说出来,只是道:“我们不想多事,要是为了人家的事,有了麻烦……”

林达三道:“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另外请人,我们双倍还你们的订金!”

阎百万干瞪着眼,再也接不上腔。这时店掌柜已经走了出来,手中仍拿着那条腰带,林达三不理会阎百万,向店掌柜道:“掌柜,给那玩意我瞧瞧!”那条腰带,两头全有扣子,是两个径可四寸的圆环,一抓在手中,林达三神色,就为之一变,他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抓住一个圆环,轻轻一拉,又听得“铮”的一声响,从那条腰带之中,拉出了一柄其薄如纸,雪也似亮,锋利无匹,两面刃锋的利刃来。

这柄利刃一露出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响来。要知道,他们全是刀头上舐血的人,虽然拳头灵活,是保身之道,但是有好的兵刃,杀敌退匪之际,自然也大有用处,谁不想有一口好剑,一柄好刀,这些人,全是对兵刃极其识货的人,可是这许多人中,就没有一个,曾见过这样一柄好刀。

这时,林达三还只将刀拉出了一小半,店堂中的灯光,也不是很亮,可是各人巳觉得耀目生花,而且,发自刀身的那股寒浸浸,冷森森的光芒,真叫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寒意来,在惊呼了一声之后,人人屏气静息,一点声音也没有。

久历江湖,独掌劈死过七个土匪的林达三,握着那环,手也有点儿微微发抖,他略停了停,断续向外拉着,将整柄刀,全拉了出来。那条腰带,竟是刀鞘,又软又轻,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织成的,那柄刀,只有两尺不到长,也只有那女人的细腰,才能恰好将它围在腰间。

整柄刀出鞘之后,更是寒气迫人,林达三一手捏住了刀尖,轻轻一扳,刀身立时被弯成了一个圆形,手一松,“铮”的一声,刀又弹得笔直。

众人之中,一个胡子已然花白了的老镖师,忽然叹了一声,道:“这可叫咱们开了眼界了,这是上好缅铁打的软刀,听人说有这种刀,已经听了几十年,可是亲眼看到,却还是头一遭!”

林达三也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那柄刀,突然之间,只见他身形半转,手背震动,“刷”的一刀,向旁砍出,当他挥刀之际,荡起一泓寒光,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只听得“刷”的一声响,那一刀,正砍在林达三身边的一张桌子上,刀身立时透桌而过,虽未将桌子劈成两半,可是众人定睛去看桌子时,老厚的桌面上,有了极细的一道缝,自然是刀透桌而过时留下来,这柄刀竟利成这样,各人更是呆了。

林达三将刀又还入腰带之中,交在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店掌柜手上,立时道:“请杨胖子来!”

店掌柜接了那柄刀在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好。不一会儿,杨胖子摇着芭蕉扇,赤着膊,走了进来,林达三立时将发生的事,对他说了,杨胖子越是听,眼睛眯得越是小,道:“准是这主儿了!”

这一句话一人各人耳中,各人也忘了正是盛暑天了!

林达三像是有点疑惑,道:“听说玉娘子有这样的一柄宝刀!”

杨胖子皱着眉,道:“对玉娘子的事,我们知道多少?”

各人面面相觑,杨胖子这一句话大有道理,毒观音玉娘子的名字,人人皆知,可是对她的事,有谁能说知道多少?达威镖局的总镖师,是一个矮子,姓唐,名登,地趟拳法,河北第一,人又机灵,见识也广,这时问道:“要是毒观音来了,那么,何以她将这柄宝刀,交了下来给掌柜?”

这一个问题,是人人心中都想到了的,不过由唐登说了出来而巳,当然,也没有人回笞得出来。有的道:“或许她不是玉娘子?”有的道:“也许是她表示没有恶意?”有的则道:“哼,我们六家镖局的高手全在,就是毒观音玉娘子,也得见风驶舵!”

各人口中,七嘴八舌,说的话全不一样,但不论是面上装成毫不在乎也好,装成义愤填膺也好,一本正经也好,心中有一点所想的,只怕全是一样,那就是想到,要是能将这样丰满动人的大美人搂上一搂,亲上一亲,那才不枉投胎做男人!

这些人中,天地良心,唯一没想到这一点的,只有杨胖子一个人,这倒不是杨胖子心不邪,人家打趣说杨胖子有别的原因,那也不必细表了。杨胖子翻来覆去,将那柄缅刀看了半晌,才交还了掌柜,只说了一句话,道:“哥儿们,大伙儿今晚小心些!”就走了出去。

杨胖子回到了上房门口,仍然躺着在那张竹椅上,铁雄也仍然坐在窗下,杨胖子对铁雄说了经过,他讲得声音很低,可是等他讲完,只听得房内,传来小媳妇的声音,道:“可是有麻烦了?”

小媳妇进房之后,铁雄就一直守在窗下,小媳妇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只不过时不时幽幽地叹上一声,那种低低的叹息声,就能叫人听了,像是有人用绳子在勒着心一样不好过。

这时,小媳妇一开了口,铁雄反倒觉得好过了些,大声道:“李嫂子放心,没事!”

月色很好,院子里很静,上房四下全有人,看起来,真不像会有什么事发生,赶了一天路,也真够疲乏的,可是谁也不敢合一合眼。

在大堂上,各镖头们在讨论那女人的来路,有几个越想越是熬不住,一个道:“我去探探,或许能探出些什么来!”他一讲完,立刻就走了开去。

林达三想出声阻止,那镖头已走了出去,各人全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真有人后悔自己怎么先不想到那一着。不过既有人走了先着,再跟着去也就没意思了!

那镖头出了大堂,脚就有一点浮,遇上了一个店伙计,问明了店主人的房在那个院子,直奔了去,到了门口,心里咚咚跳着,先贴着门听了听,里面那大美人,正在低哼着小调,声音甜得发腻,那镖头听得出了神,只觉得哼着小调的声渐渐近了,越听越甜,突然耳上一凉,脸门子里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霎间,除了本能地向前冲出去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自然,他更看不见,有一根又细又长,在月光下闪闪生光的长针,在他眼前奔出后,正从门缝之中迅速地缩了回去。

那镖头直冲进大堂来时,大堂中的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看他神情,极其古怪,有人问道:“尝着甜头了?”

那镖头的身子陡地一挺,双眼向前直视,一个老镖头立时道:“不好,他中了邪!”

一个“邪”字才出口,“砰”的一声响,那镖头已直仆了下来,撞翻了一张発子,林达三一跃而起,来到那镖头身边,伸手向那镖头的鼻端便探。

林达三的面色,变得如此难看,以致令得众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达三慢慢站了起来,大堂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过了很久,才听得林达三的口中,道出了两个字来:“死了!”

镖行中人,保着镖在道上走,生死是寻常事,可是这时,却人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因为这镖头的死亡,来得实在太平静了,他兴冲冲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就闯了回来,没有搏斗,没有任何异动,然而,他已经死了!

几个年长的镖头,在略呆了一呆之后,立时又俯身,将镖头的身子翻了过来,解开了衣袖,前心后心,各处要害,细细看看,可就是看不出一丝伤痕来,那么多人,竟不知道这镖头是怎么死的?

在一度寂静之后,接着,便乱了起来,有的大声叫着,有的双手抱着头,乱打着转,掌柜和伙计也奔了进,店伙计一看到死了的镖头,登时傻了,结结巴巴,道:“他……他刚才还向我打听,掌柜的房间在哪里?”

林达三一听立时喝道:“跟我来!”

他一喝,好几个人,已铮铮地拔出了刀来,跟着林达三,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林达三带着十来个镖头,来到了掌柜的房前之际,吵闹的声音,整座客店全惊动了。北霸镖局的一干人,紧守着上房四周不敢动,几个客商,打开门,探出头来看,也全给镖师们喝了回去。

林达三一马当先,在门口站着,连起两脚,“嘭嘭”两声,踢在门上,喝道:“出来!”

只听得房内“啊呀”一声娇吟,门倒是立即打了开来,那女子站在门口,身上只穿着白绸小衣,长发披散,松松地挽着,分明已准备睡觉了,这种装束神情,看得众人,都是陡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