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英雄回到保定城里万通镖局,李存义咐咐杂役摆下几桌丰盛洒肴,为众人洗尘压惊。酒足饭饱,太阳已是立竿不见影的时辰,张三和王金亭告辞众人,又上路了。

几天以后,张三护送王金亭又来到山东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北京城更觉有趣。两个人觅了一家唤做云居楼的安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吃些点心,王金亭道:“有个江苏丹徒的刘鹗先生在《绣像小说》半月刊上,发表了《老残游记》的小说,把济南府的大明湖和趵突泉说得神乎其神,咱们去瞧瞧如何?”张三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去观赏一下风景,再赶路不迟。”两个人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了历下亭前。下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古亭,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悬着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杜甫的诗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下写着“道州何绍基书”。亭子旁边有几间闲房,寥寥寂寂。复行下船,向西荡去2,又到了铁公祠畔。祠内供奉的是明初大将铁铉的牌位。当年燕王朱棣起兵与建文帝争夺帝位时,铁铉曾坚守济南,屡次打败朱棣的南征军,后来燕王朱棣攻陷南京,自立为明成祖,铁铉被残杀。

二人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佛寺僧舍,尼庵金塔,与那苍松翠柏,飞红流翠,高下相间,相成趣,更有数只沙雁在那里盘旋低回,仿佛唐代吴道子的一幅山水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叫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那大明湖澄净是同镜子一般,嫩溜溜的雪藕,俏亭亭的莲蓬,紫娇娇的荷花,绿依依的莲叶,绿萋萋、紫艳艳、白皎皎的一片,令人心醉。几个白衣秀士悠闲垂钓,一尾小船泊在岸边,无人问津。那千佛山的倒影嵌在湖里,清清楚楚,如同一幅水墨画;那楼阁树木,更有一番神韵。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有一层碧绿的芦苇,密密遮住。正值夏日,卖蒲扇的吆喝声,打破了湖山的沉寂。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张三看了,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亭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池东面,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大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二人进了祠堂,正见一位五十多岁模样的老秀才,一脸的蜡烛色,瘦弱得象盏枯灯,穿一件旧宁绸二蓝图的夹袍,元色长袖马褂,蹬一双宝蓝色短靴,那短靴被水湿了帮子了。那老秀才正端着块端砚,右手持着毛笔在壁上题诗。张三心想:“历代在此题诗的都是显才名流,你一个赛酸书生,也敢在此班门弄斧,真是不自量力,这不是分明在破坏文物吗?”

只见那诗句是:“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柳荫绿苔。大雅不随芳草没,新亭仍傍碧流开。雨余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遥羡当年贤太守,少陵喜宴得追陪。”落款是江苏凡徒刘鹗。

王金亭一落款,惊喜得叫道:“你就是刘鹗先生?”那刘鹗缓缓回身,上下打量着王金亭和张三,操着江苏口音问道:“你们二位是……”王金亭道:“我是刑部的王金亭,这位是张三爷,是随我到南方办公事的。”刘鹗那皱巴巴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刘鹗道:“原来是王大人和张三爷,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写的那部《老残游记》,已在《绣像小说》半月刑上登了十三回,后因身体不适,暂时搁笔。如今《天津日日新闻》又约我续写,所以我又来漫游这泉城,搜集一点素材,接着写下去。”

张三见刘鹗的辫子与众不同,比一般人的辫子粗些,盘缠在脖子上。

王金亭问:“铁云先生舍下何处?”

刘鹗道:“云居楼内。”

“哎呀,我们同住一处,还是近邻叫!”

刘鹗道:“我昨日深夜才来此店内。二位是初游泉城吧?”

王金亭点点头。

刘鹗笑着说:“我已是十游泉城了,那我来做向导吧。元朝的于钦在《江波楼记略》中写道:‘济南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而诸泉之冠趵突泉则被有些名人称为‘天下第一泉’,为泉城七十二泉之首,此泉与大明湖、千佛山合称济南三绝。”

王金亭道:“请先生同我们一起游趵突泉吧。”刘鹗点点头,三人过了水仙祠,上了船,荡到历下停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擦着船嗤嗤作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水盈盈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张三随手摘了几个莲蓬,分给大家吃,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边,三人找个饭馆,用了些香喷喷的三鲜馅水饺,又来到西门桥南边的趵突泉。泉池近似方形,有一亩地宽阔,四周有精雕石栏,池内的三眼甘泉汩汩有声,仿佛是翻滚着三堆白雪,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池内泉水湛蓝湛蓝的,游鱼历历可数,璀璨的阳光一照射,鱼儿仿佛都悬于绿得醉人的空气之中。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有个窈窕女子也倚着栏杆观泉,她身穿一件淡绿印花布褂,红布大脚裤子,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逐厚,如帛裹朱,从白嫩里隐隐透出红来。

王金亭、张三随着刘鹗喝了些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乙院。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是陈遵留客之处。再望西去,过一重门,便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有泉水围绕。厅后许多芭蕉,绿油油,一碧无际。丁北角上,芭蕉丛中有个方池,不过两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刘鹗道:“这个金线泉,刚才看到的趵突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唤做四大名泉。”刘鹗又指着泉水道:“你们瞧,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般,在水面上摇曳,看见了没有?”张三侧着头,弯下腰看去,只见水面上又出现方才那个女子,她也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在朝下观望。

王金亭叫道:“看见了,看见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刘鹗道:“下面有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泉水从池底两边上涌,由于两股泉水的承压力不同,在水面相交时就形成了一根水线,太阳光一照,水线游移不定,如飘浮在水面上的一根金丝。”张三皱着眉头道:“我怎么看不见?”刘鹗拉他来到西面:“游人要想看清楚这条金线,必须面朝太阳才行。”张三来到西面,倚到那女子旁边,朝泉下望去,果然见有一根金线游离。

三人出了金泉书院,顺着相城南行,过了城角,是一条街市,一直往东。到了南城外头,护城河水湛清,河里水草蓝幽幽,有一丈多高。走着走着,看见河岸南面,有几个大方池子,一些妇女坐在池边大石上捣衣,嘴里哼着小曲。再过去,有一个大池,池南几间草房,原来是个茶馆。几个人进了茶馆,茶馆笑吟吟端上茶水,那茶壶是本地人仿照宜兴壶烧的,倒也雅致。

张三朝窗外望去,只见方才那个女子也姗姗而来。张三问道:“这女子为何总跟着我们?”刘鹗神秘地一笑:“她孤身一人,搽抹得如同银人,我看八成是本地的暗娼,我们不去管她,只管喝茶。”

王金亭问:“那黑虎泉在什么地方?”刘鹗道:“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王金亭望外一看,原来是自已脚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丈,倒有尺五六的宽径。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劲头很足,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边,然后转到两边,流入护城河去了。王金亭见夕阳西下,缕缕金辉照射泉水,鳞鳞泛光,别有一番风韵,便踱出屋外,来到护城河边观看。

张三继续与刘鹗闲谈,从化装、扬琴谈到山东梆子,又谈到山东的四平调、五音戏,正谈得起兴,忽听“噗通”一声,张三扭头望去,王金亭已不在河边,方才那个女子正朝城西飞跑,张三见势不妙,飞快冲了出去。

张三冲到护城河边,只见王金亭在河面上露出半个脑袋。正在苦苦挣扎。张三不由分说,也“噗通”跳进河中,依仗着少时学得一身好水性,拼命游到王金亭面前,张三的手还未触到王金亭,只见王金亭如游鱼一般,被什么东西托着,缓缓来到岸边,然后又被重重抛起趴在岸上。张三只看见两只纤白的嫩手,又惊又疑。他游了过去,由于河水湛清,他看到一个妙龄少女,身穿蓝褂紫褂,象一尾鱼滑脱开去,留下细碎的水花,水花落后,那少女不见了。张三连忙爬上岸来,刘鹗已扶起奄奄一息的王金亭。刘哇着急地叫道:“这是怎么搞的?王大人定是被那女子推下去了,找不着窝主,何必下这种毒手?”张三扶着王金亭来到茶馆内,茶房递过一杯热茶,服侍王金亭喝下。王金亭缓缓醒来:“背痛。”张三撩起他的长衫,见那背上有一个紫红印,心里顿时明白:这女子定是洪升派来的刺客,或许就是玉蝉翼装扮的。

张三取出伤口止痛膏给王金亭贴好,叫来一辆马车,扶王金亭上去,刘鹗和张三坐在旁边,马车穿街过巷,一忽儿到了云居楼。张三向马车夫付了钱,背起王金亭来到客店内,刘鹗找了一个郎中过来给王金亭瞧了瞧,开了一副药方,刘鹗又张罗着到药铺配齐了药,回来叫店家去煮。

一会儿,店家端着煮好的汤药进来,张三接过装着汤药的大碗,就要给王金亭服下。忽听嚓的一声,一粒石子飞来,不偏不倚,中正那汤药碗,碗片四溅,汤药洒了张三一身。张三有些气恼,飞步出门,只见一个人影在对面一闪就不见了。张三攀扶着上了房,那人已不见踪迹,在一棵古槐上有一支飞镖压着一张纸条。张三取下飞镖,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首小诗:留连大明糊,饿余水饺糊。是泉难辨水,假娼盘龙图。

张三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他想:刘鹗先生是个有墨水的人,不如去请教他。他一个翻身下来,来到屋里。王金亭气色见好,正在炕上咳嗽,刘鹗怔怔发呆。店家道:“剩下的汤药也不知是被谁偷走,真是奇怪,云居楼开办二十多年,也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奇事,莫非来了贼人?”

张三把那小小诗递给刘鹗,说道:“刚才我去追贼人,看到树上有一张氏条,打开一看,是这首小诗,我看不明白,请先生给讲解一下。”

刘鹗看了小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说道:“这首小诗还真有一段来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