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已陷落已经一年了。
紫禁城内的九重宫阙,失去了光彩。天安门前仍旧挂着英、美、日、俄、法、意、德、奥各国的国旗,和满城白旗交相辉映。
整个都城好象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空洞、虚无、死气沉沉。
正阳门外,大栅栏一带仍然是一片瓦砾,全城处处都是有劫后的余烬,断瓦残垣,满目疮痍。
二十万义和团,在洋兵的洋枪洋炮面前,在慈禧的欺弄下,如鸟兽散;荣禄率领的武卫王军,除了袁世凯的武卫右军远在山东外,都已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然而北京城内还有枪声和火光,不屈的北京人仍在用以各种形式对付八国联军,使敌人留下一具具尸体。
最可笑的是那些昔日耀武扬威的王公大臣,他们过惯了一呼百诺的生活,欺负本国人奸计迭出,残忍不堪,然而在洋人面前却默不作声,无可奈何。户部尚书启秀被日军捉住后,每日挑粪喂马,最后悬梁而死。刑部尚书崇绮被德兵牵着辫子,象溜马一样在皇城内游街示众。怡王爷被俘后先驮死尸,后来又为联军官兵洗衣。吏部尚书徐$被法兵尽衣裤,赤身遭受拷打,其他王公大臣,遭受凌辱者不计其数。最可悲的是那些王府嫔妃、大臣妻女,平时都是金屋藏娇,可这时却任凭联军官兵奸宿,昔日的金枝玉叶,霎时间成了败柳残花,任人蹂躏……
即使是炎炎之夏,阳光普照,可北京人却觉得阳光是那么刺眼,热风扑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刻,南郊马家堡却象“世外桃源”,没有联军干扰,沉浸在乡野风情中。这几日张三一直闲在家中,借酒打发那愁闷无聊的日子。月色尚好时,正逢凉风习习,瓜棚豆架下,便是好去处。架下,青石板墁的地面,纹路勾得别致,似一笔泼墨,漫漫地湮去。马家堡的乡亲,或坐在杌凳上,或盘之于蒲垫,或席地打坐,或顺势朝架柱上倚。张三拿了把大蒲扇也来到架下纳凉,他光着脊梁,往那竹椅上一靠,眯逢着眼睛,扑打着蚊子。对面张氏坐在小木凳上,借着日光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她光袒着上身,两只和袋子似的奶子一颤一悠……
夏夜,这里极富韵味。荫荫的瓜棚下成了发布奇闻的地方;那一只只蒲扇敲打着,“噼噼啪啪”打撞身子的飞虫,只要一人开腔,每日需上演的段子,便一节一节地朝下演,从从容容,有疾有徐,按部就班。婆娘们秉性好奇,芝麻粒大的一点事儿,要是让她们揣着就象抱了个西瓜,村里的沟沟坎坎,枝枝权权,不会再让乡亲们亢奋,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里的罪行成了这一年的话题,人们都把那一颗亮晶晶的眼睛盯在张三的身上。
张三此时不紧不慢地叙叨着,手在双肋中间一把一把地搓泥捻。他俨然是晚棚架下的“皇帝”,尽兴地羼些水分,形形色色地道来。
婆娘们好发议论,一个婆娘问:“那些洋鬼儿难道连王爷的老婆都要折腾吗?”又一个婆娘问:“听说他们连80岁的老婆子都不放过,这可当真?”还有个婆娘悄悄说道:“听说义和团都是玉皇大帝派来的,没见过洋枪洋炮那玩艺,枪炮一响,一个个翻斤斗飞到天上去了。……”
张三说到八国联军残害中国人的悲惨处,那些婆娘发出嘘嘘的哭声,顿时这瓜棚下又成了悲惨世界。但听张三叙到抗击洋鬼子的情节,向隅而泣的婆娘们又于挂泪的眉梢儿绽出一抹微笑,抚慰而熨贴。
张三这些日子成了乡亲们注止的中心,那一个个乡亲就象一片片的云,就是一片温馨。瓜棚豆架下,成了憩息的港湾,你温馨了我,我温馨了你,浑然而一体,朝朝暮暮总相依,比那酒还甜,比酒味还醇!
这一日晚上,瓜棚豆架的“皇帝”被篡了位,村东头的私塾先生成了传布新闻的中心。“哎,咱们的朝延跟八国小鬼儿签了条约,赔款一亿两银子,把咱中国的金库都掏空了,真丢人呀!”重重的叹气声,众人兴致一落千丈,腾腾跳的一颗颗心蹦得更急了。“吧哒”一声,张三手中的长烟袋被撅成了两截。
私塾先生叙的这段新闻并没有失实,过了几日,八国联军果然在北京城内消失了,慈禧太后又开始在养心殿垂帘听政了,天还是那样晴朗,老百姓还是象以前那要俯首贴耳地生活,日渐憔悴的光绪皇帝照样倘佯在中南海瀛台,可是国库却是空虚了许多。
北京初秋,香山的红叶象一片血,模模糊糊……
又过了几天,张三打听到八国联军确实撤走的消息后,带着全家返回东单洋溢胡同居住。面对义和团运动的失败,王五、程延华待好友牺牲,张策、李存义等不知下落,张三心情更加抑郁,他每日幽居家中,借酒浇愁。这天上午,张三身着白色对襟短褂,左手提着那个竹鸟笼,右手握一杆新买的铜锅白玉嘴的长烟袋,又向东单唤做“大酒缸”的小酒馆走过去。
路弯树荫下几位老人见他过来,纷纷点头招呼:“三爷,得空儿啦,坐这待会儿。”张三笑了笑:“不介啦!我去喝一壶。”此时一群在路边玩耍的小孩,一边喊着“三爷”,一边拥到张三身边,拉胳膊的,拽衣服的,活象一群小猴崽顽皮嬉闹。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伸手就向张三屁股缝戳去。张三轻运神力,两边屁股往里一紧,小男孩的手似被老虎咬住一般,连疼带吓出了一头冷汗,忙叫:“三大爷,我不敢了,饶了我吧!”张三一松劲儿,小男孩的手指抽了出来,一边摇晃一边吹着风。张三对小男孩说:“你小子淘气得出了圈,三大爷今儿个是叫你长记性,三大爷要用实劲,你的小指头就保不住了。”说完,又朝前走去。这时,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人,险些与张三撞个满怀,张三一闪身,那人惊喜地叫道:“张三爷,我正找你。”张三抬头一瞧,正是罗瘿公。罗瘿公身穿一身崭新的烟色缎袍,上面绣着碎玉白边,戴着一顶青呢瓜皮小帽。
“那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张三把鸟笼放到了地上,罗瘿公笑道:“我见你老不回来,觉得冷清,就躲到一个朋友家去了!”
张三拉住罗瘿公:“走,到酒馆里喝点去。”
罗瘿公道:“我正有事求你,我的朋友是文华殿大学士王文韶的儿子,人称寿少爷。八国联军来北京前,王文韶逃离了北京城,留下他在家看守。近日寿少爷家的白管家被人杀害,寿少爷为此哭哭啼啼,惶惶不可终日。我作为朋友不能袖手旁观,想请你前去护院,设法查找凶手。”
张三问:“寿少爷家住哪里?”
“东四”。
张三与罗瘿公来到东四大学士府,寿少爷听说后迎了出来。他穿一身蓝袍,黄坎肩,面容苍白,两只眼睛黯然失神。互道寒暄后,三个人穿过山水影壁,走进客厅;寿少爷吩咐仆人端上香茶,然后眼泪汪汪道:“家父外逃后一直没有音讯,不知是死是活,近日家中又遇祸事,跟随我们王家几十年的白管家几日前被人绑出去杀死了。”罗瘿公道:“白管家的尸首是在东郊豁子口发现了,胸前被刺了十三刀,非常惨。”张三问:“白管家生前可得罪过什么人吗?”罗瘿公道:“这个人还算正派,从不借主人之威欺凌下人,那日白管家外出也未带任何财宝。”张三又问:“白管家与外人有什么来往吗?”寿少爷道:“他一般不出门,从二十岁起就追随父亲,终生未曾娶妻……”
从这日起,张三便宿在王府;寿少爷见他每日在府中喝酒玩牌,吆三喝四,没有一点破案的样子,渐渐疑惑起来。心内思忖:都说“醉鬼”张三武功人品都是京都一流,还被江湖上称为奇术家,我看他有点徒有虚名,瞧他那放浪的样子,有点象噌酒喝的醉鬼。但因张三是寿少爷的好友罗瘿公举荐来的,所以他又不好发作,只好忍气吞生地观察着。
这天夜里,寿少爷肚子闹腹泻,那茅厕在后院,他来到后院,见张三住的房间亮着烛,他想:这么晚了,张三在闹什么鬼呢?他怀着好奇的心情来到张三的房屋窗前,探头一望,张三不在屋内,炕上的被褥凌乱。寿少爷来到屋内,伸手在张三的被内摸去,只觉温温的。他甚觉奇怪,走了出来,走进三进院,只见张三正在一间房梁上朝里面张望,那间房屋没有亮烛,屋内漆黑一团。寿少爷有点奇怪,屋里的人都睡觉了,张三看什么哪?那是仆人曹五和马六的住房。
寿少爷猛听屋内有动静,他便也凑了过去,这时但听彭的一声,有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张三镖然落下,对寿少爷叫道:“曹五死了”。说完跑了进去,寿少爷也跟了进去,正绊在一个软绵绵的尸首上面。
张三点燃了蜡烛,只见曹五一头撞死在屋中柱下,寿少爷惊慌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张三道:“曹五和马六就是杀害白管家的凶犯,马六跑了,我去追他。”
马六是湖南人,身量矮小,方才跟曹五的一席话里透露出他是朝西南方向跑了,想逃回湖南老家。张三追出了彰仪门,借着夜黑天,运起“神行”功夫,往西南方向疾步走去。两旁树木“唰唰”地向后闪去,两耳中只闻“呼呼”风声,头后的辫子似一条钢鞭直直插在脑后。不大功夫,张三追到了长辛店。
长辛店是北京西南一个重镇,也是南北往来的交通枢纽。镇上几家旅馆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显得萧条。张三来到镇上,对镇北口的旅馆逐一打听,后来听一家旅馆的小伙计说,有一个操湖南口音的人刚刚住下。张三来到此人住的客房之外,隔窗往里探望,烛光下一个小个子正心神不定地坐在炕沿上,他尖嘴瘪腮,右耳垂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穿着一件黑布衫,正在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