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仞雨、风过庭和胜渡,到国宾堂归队,混入且末人里,龙鹰则留在舞乐院。当荒原舞到王堡见龟兹王白赤,换上湖水绿色便服,配上素白披肩的美人儿乖乖的来陪龙鹰吃晚膳。

夕阳斜照下,两人在东堂的一个幽雅小偏厅对坐。美人儿吃了几口蔬菜后,停下来,兴致盎然看着龙鹰扫荡桌上美味的地道美食。

龙鹰边吃边欣赏清丽的美色,不知多么有胃口。

花秀美确是与别不同,纵然换过是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雅诸女,给他一双魔眼目不转睛的行注目礼,会现出娇羞的女儿之态,独是她若无其事,持亘地保持在某一令人怦然心动、无可无不可的清迷冷美的情态。令人既心痒又不敢冒渎。

不由记起那年在扬州,端木菱浑身湿透从水里登岸,曼妙曲线尽显,回眸似骂非骂责他“仍未看够吗?”的动人情景。基于魔种和仙胎的天然吸引,与情欲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仙子,反是最能惹起他原始欲望的绝色美女。

如果换过这般被他饱餐秀色的是小魔女,会说的肯定是“有甚么好看的?未见过女人吗?”又想到狄藕仙最爱吃街头小食,若带她到龟兹来,会是如鱼得水。

龟兹确是城市里的世外桃花源。

他们没说半句话,但又非龙鹰渴望的眉目传情,花秀美虽安坐眼前探手可触之处,偏却似是身在另一神秘的空间里。

龙鹰吃饱了,摸摸肚皮,道:“花大家在想甚么呢?”

花秀美平静的道:“甚么都不想。”

龙鹰失声道:“小弟就坐在你眼前,连我也不肯想想吗?”

花秀美淡淡道:“不是没有想你,只不过不是你希望的那种‘想’。当你静下心来,不着一物,周围的事物会自然而然反映在心底里,秀美喜欢这种感觉嘛。”

龙鹰苦笑道:“我倒希望回复在神都的日子,秀美故意以你那种特别的方式来挑惹小弟。嘿!秀美可知自己诱惑男人的手段非常厉害。”

花秀美没好气的道:“还要说!你那时根本不把秀美当一回事,看你的眼神便清楚。”

龙鹰见逗得她说男女间敏感的话题,大乐道:“原来花大家直至今天,仍是含恨在心。哈!真爽!”

花秀美再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懒得答他。

龙鹰长长吁出一口气,嗅吸着花草树随风送进偏厅来的气味,加上美人儿淡淡的清香,陷进深沉的回忆里,徐徐道:“我自少孤独地生活着,内在的世界,远比外在的世界重要。外面的事可以模模糊糊,甚至忘掉,但内在的每一个发生,都会刻铸在心版上,只有那才是我的实在,完备自足。到神都前的五年,更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座美丽的小山谷里,百里内没有人烟,陪伴我的是昆虫飞鸟、大小走兽和广阔的原野。”

花秀美轻轻道:“你没想过出去闯吗?在你的想象中,外边的世界会是怎样子呢?”

龙鹰道:“想象外边的世界,是我内心世界的重要部分。只要想到身处的天地,只是更大天地微不足道的一小角,我便感到满足,因为还有无尽的天地等待着我去发现。我也有想未来的娇妻,但她必须比我想象的更好,我才会动心。生活一天一天的过去,我没有丝毫沉闷或重复的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等待我去品尝和体会。不过如真能忘掉过去的一天,感觉将更新奇。哈!如果一天便是一辈子,那每一刻都将不同,每一刻都是那末动人。”

花秀美似是被他勾起心事,美目更凄迷了,如梦如幻,自言自语的道:“你有看星空吗?”

龙鹰正徘徊于回忆中的荒谷里,身旁是淌流的小溪,倒没注意她的反应,闻言道:“我最爱在月儿当空之际,在林野里狂奔,某一瞬月亮似乎忽然消失在一排树后,不一会又重现眼前,月儿似懂追踪人般,在晚夜永远陪伴着你,似远又似近,你更永远不明白它是甚么,不像太阳般有规律,行藏飘忽神秘,难以捉摸中又隐见规律。它会令你想到,眼前无尽的天和地、日和夜,有着环环相扣的秩序和规律、无限的深意。”

花秀美叹息道:“说得真动人。”

龙鹰沉吟不已的将目光投向她,道:“花大家爱看星空吗?只有大家的觱篥,方可表达其万一。”

花秀美眸神深注的瞧着他道:“你刚才描述的内心情况,不但美妙而且真实,于佛家来说,外在的世界只是受、想、行、识下的幻象。秀美常在想,天空有这么多星星,有明有暗,密密麻麻的,便如点燃了无数的灯火,可是天仍没亮起来,仍是那么漆黑,是多么不可思议。”

此时荒原舞回来了,坐到两人中间的位置,讶异的看妹子两眼,道:“我已取得大王同意,可放手修理娑葛。”

龙鹰讶道:“竟如此容易?”

荒原舞笑道:“全赖你老哥的名号,听到有你亲来主事,哪还将娑葛放在眼内?在这里,娑葛来犯是众所周知的事,问题只在何时发生。现在得鹰爷出手,敝主当然求之不得。”

花秀美道:“大王没要求亲眼看到鹰爷吗?”

荒原舞道:“这是他第一个反应,在我力劝下只好打消此念。只有在保持秘密下,才能进行我们的雄图大计。”

从怀里掏出一块灰灰黑黑炭石似的东西,递给龙鹰。

龙鹰接过后,讶道:“看不出是这么轻,却非常坚硬。”

花秀美抿嘴笑道:“不要装模作样了,你没转身、不看一眼的便猜中凝艳佩剑重量的事,早流传于草原和沙漠,成为佳话。不信你看不出矿脂的重量。”

荒原舞又讶异地再瞥她一眼,道:“这是产自山中矿藏的奇异物质,专作冶炼的辅助物,亦是胜渡要求的物料,熔点比铁低得多,具有强大的黏性。是修补天石破口的必需品,从融化到变回固体,只是一刻多钟的时间。”

龙鹰喜道:“哈!东风也有了,其他冒充马贼的行当,更难不倒你。”

荒原舞收回矿脂,欣然道:“你们来得及时,否则我真的不晓得如何应付娑葛的无理要求。现在则可将计就计,我们的歌舞团会与且末人同时出发,但又不互相统属,而是各自为政。大王会派出五百精锐。由我的好友盛江云领队。哈!因随团的男女歌舞伎和乐师达一百五十人之众,要掩饰不可告人之事,易似反掌。”

龙鹰灵机一触的道:“可否漏夜赶工,给我铸一块上载汉字的铁牌?但千万不可被人认出是你们的手工,也不可泄出消息。”

荒原舞饶有兴趣的问道:“可用拍模的方式造出来,如果只是几个字,明早可以交货。”

花秀美也瞪着他。

龙鹰先向花秀美眨眨右眼,缓缓道:“就是‘龙鹰笑赠’四字如何?”

荒原舞忘了龙鹰公然调戏妹子,拍腿叫绝道:“好计!四字之威。胜比千军万马,直捣娑葛的心窝,当他使人开采天心,发觉里面只有此小匾子。可想见他大吃一惊的美妙情况。”

接着笑道:“我又要回王堡去了,今夜或许不回来,妹子要好好为我招呼鹰爷。”

说罢离堂去了。

花秀美深深的注视他。

龙鹰笑嘻嘻道:“有甚么好玩意儿?”

花秀美“噗哧”一笑,眸珠转动。忍俊着道:“玩意儿!刚用眼睛调戏人家,又厚颜无耻的要求新玩意儿,真是冤家。”接着站起来。柔声道:“随秀美来吧!”

龙鹰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美景。

高达十二丈,长三十丈,宽十五丈的长方形空间里,四壁是绕堂排列的四十八幅彩画,绘于壁上,高如人身。画工之精细、色彩的和谐,莫不教人叹为观止。

龙鹰不是没到过更大的空间,例如神都的万象神宫,但从未身处这么大,而除壁画外再无别物,且是全木构的建筑,充盈木香木味。

甫入门,他便忍不住驻足观赏。

壁画描绘着一个穿上彩帛的歌舞伎,双臂举起,头往右微倾,眼睑下垂,双腿略分,右脚点地,虽是凝定于某一剎那的姿态,但因画工了得,竟能令人联想到下一个彩带飘旋的姿态,栩栩如生,莫过于此。

龙鹰唤道:“我的娘!原来画可以这么好看。”

花秀美的声音从堂心传来道:“看!”

龙鹰神魂颠倒下别头瞧去,登时灵魂出窍,忘掉一切。

花秀美双腿交叉,足尖微跷,肢臂像画里舞伎般往头顶高展,接着就在木地板上旋转两匝,似快似慢,秀发飘旋,动作绝不夸张,却没可能地予人肢体动作丰富的感觉,腕手的变化精微细腻,弹指摇首,连续腾跃,潇洒如行云流水,轻盈得如飞天,不费吹灰之力。

花秀美倏又停止,俏生生立在他身前,眯着美目横他一眼,道:“好玩吗?”

龙鹰叹道:“你是从洛水来的女神。”

花秀美道:“我们龟兹乐派源远流长,最为你们中土人所知的,是中土北周时期的苏祇婆,将我们的乐理‘五旦七声’传往中原,成为你们‘燕乐’的二十八调。”

龙鹰道:“竟有此事。”

说毕自觉地观赏其他壁画,虽没说话,却是迷醉其中,说不出话来。

花秀美像变成个天真的小女孩般,在他身旁解释道:“四十八幅画,绘的是一套完整的舞蹈,包含了所有基本姿态,学不好这套入门的功夫,是不准学习其他的舞蹈。练好了,其他的彩帛舞、花绳舞、缨络舞、顶灯舞、顶碗舞,莫不易如反掌。”

龙鹰哂道:“只花大家的身体美姿已够好看,何需辅助的工具?”

花秀美没好气道:“真拿你没法,哪有这般直说女儿家的身体好看的无礼话?偏又没法生你的气。”

龙鹰转过身来,盯着她道:“为何没法生气?花大家会生气吗?”

花秀美白他一眼,道:“不答你。我已尽过招呼的责任,明天还要一早起程。待秀美送鹰爷回东堂休息吧!”

在日出前的暗黑里,龟兹城东面城门降下,开路的龟兹兵队形整齐的驰出,左转北行。

运送天石的且末部队。换回轻便的本国军服,精神抖擞的紧接出城,骆驼换成借自龟兹人的战马,载天石的车子改由四匹骡子拖拉,仍由铁刚负责驾车,但傍在左右者换上了突骑施的骠悍战士。

彩虹夫人三女改乘马车,帘幕低垂,看不到车内情况。

与马车并排而行的是个雄伟的突骑施将领,神态阴沉,双目寒芒烁动。显非易与之辈。

龙鹰和荒原舞蹲在城外一个山头,遥观队伍的情况。

龙鹰道:“精跳奇?”

荒原舞道:“正是此人,算得上智勇兼备,属娑葛倚重的人之一。”

龙鹰道:“娑葛最倚重的,是否亲弟遮弩?”

荒原舞看着舞乐团的队伍,追在送天石的队伍后,走出城门,大部分为马车,骑马的多是护送的龟兹战士。又或懂骑术的男舞伎。闻龙鹰之言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龙鹰道:“娑葛和遮弩出了问题吗?”

荒原舞道:“我是听回来的,遮弩近年来每战必胜,最辉煌的一役。是攻打你们在玉门关之北的火烧城,只半个月时间,便攻陷坚固的城池,还斩下守将首级。令遮弩在族人心中的地位大幅提升,隐有盖过娑葛之势。”

龙鹰点头道:“功高震主者,从来没有好下场。”

荒原舞道:“表面看来。两兄弟之间并没有问题,但我却看出他们正为切身私利,在明争暗斗。”

龙鹰喜道:“快说来听,看可否有利用之处。”

荒原舞道:“首先是遮弩率领自己的部队,到了弓月城,摆出能与娑葛分庭抗礼的高姿态,我不信以娑葛的暴躁,按捺得住对此的不满。”

龙鹰道:“还有呢?”

荒原舞道:“还有就是他竟私下来向敝主求亲,要娶舍妹为妻。”

龙鹰想起昨晚花秀美动人的舞姿,短暂而甜蜜,心忖这位龟兹首屈一指的歌舞乐大家,实是塞外最珍贵动人的私产,难怪不论默啜、娑葛、遮弩等最具权势的人物,均想染指。

龙鹰道:“遮弩斗得过娑葛吗?”

荒原舞皱眉道:“表面看,该仍差一大截,真不明白遮弩的胆子为何变得这么大。”

龙鹰道:“任何不合理的表象,背后必有个合理的原因。会否是独解支在后面暗里支持遮弩呢?咦!不对!”

两人四目交投,均现惊异之色。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支持他的该是默啜才对。我的娘!我太轻视默啜了,这混蛋的政治手段,可称冠塞外。简简单单的一招,扣留我们的迎亲团,已扳回失利于孙万荣一役的颓势,如能夺得天石,又使回纥和突骑施开战,加上遮弩甘于作其走狗,说不定真能完成他的大业,成为塞外唯一的霸主,那时我们也抵不住他。”

荒原舞佩服道:“真古怪,你来此不到两天,本模糊不清、错综复杂的混乱情况,立即有水落石出之感。事实上到现在我仍不知你如何可为我们取回‘乐衣’。至于要杀参师禅,更是近乎不可能。可是我总有个直觉,一切不可能的事,最后都会给你办到,就像那次收拾尽忠和孙万荣。”

此时两队人马已去远,只见踢起的尘土。

龙鹰拍他肩头,笑道:“或许一切早注定了,我只是代老天爷执行。哈!工作的时间到了。”

两人退下山丘,在山脚的密林寻得战马,踏镫坐上马背,朝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