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没有立即返回甘汤院,反到大宫监府找胖公公。无独有偶,胖公公也在园里的亭子发呆。

在胖公公对面坐下,龙鹰道:“不用去调查了,燕飞和慕容垂确是一招分胜负,慕容垂不单被击至在地上翻滚了十多转,著名的铁枪还只剩下拿着的一截。”

胖公公道:“是谁告诉你的?”

龙鹰遂将武曌的事说出来,胖公公听毕,道:“你是第二个改变她的人,第一个当然是她师父婠婠。自得到种魔大法后,她的心神逐渐转向钻研大法,不像以前般对朝政的执着。武三思一事,你道公公是鲁莽出手吗?当然不是,我是看准时机来出击的。”

龙鹰道:“公公怎晓得她在研究大法?”

胖公公道:“在你回来前十多天的一个晚上,她忽然召我到上阳宫去,问我一个你怎都没法猜到的问题。”

龙鹰摇头表示无从猜估。

胖公公道:“她问我,因何邪帝完全没有回头看一眼,却能猜到凝艳手持佩剑的尺寸和重量呢?”

龙鹰与他四目交投,说不出话来。

胖公公道:“你自己晓得答案吗?”

龙鹰头皮发麻的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会晓得的呢?”

胖公公道:“她说出了一种非常离奇,更是公公闻所未闻的心法理念。”

龙鹰好奇心大起,又是心生寒意,叹道:“请公公说出来,给你吊足我的瘾子。”

胖公公道:“她说天地万物,从凝艳的剑,到一草一木,都是一种‘波动’。一般练武者的真气也是波动,先天真气则是更高层次和精微的波动,因能与人的精神结合。而魔种则是超越了生死的波动,故能人之所不能。”

龙鹰道:“生命是某种形式的波动,这个我可以理解,可是死物怎会也是一种波动呢?”

胖公公道:“这个你要问自己了,你和她看的是同一本书,为何她可看出这个来?”

龙鹰苦笑道:“公公似是忘了,她是圣门史上,第一个遍阅圣门两派六道所有秘典的人。”

胖公公苦思道:“你是过来人,她有没有可能不用经历死生,练成大法呢?”

龙鹰道:“别人肯定练不成,对她我却不敢肯定。她还有别的话吗?”

胖公公道:“这个视万物为波动的心法太震撼了,正是在这个看法的基础上,虚空亦可以是波动,令‘破碎虚空’合理化。推而广之,人和神灵的分别只在波动层次的分别。而魔种因能嵌进种种不同的波动里,故此你能不用眼看手量,也可说出凝艳佩剑的尺寸和重量。”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老天爷!公公肯定对此做过深入的思考。”

胖公公道:“我以前的世界已给你翻转过来,不知该用哪种态度对待。但无可否认这是非常新鲜的感觉,我像回复自主般,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平常不过的事物,但总能得到新的意义。例如公公看着你,心中会在想,这小子前世究竞是什么东西?因何如此好色?哈哈!”

龙鹰始知给他耍了一着,笑道:“前一世是什么不打紧,下一世是什么才重要。”

胖公公没好气道:“想恐吓公公吗?”

龙鹰道:“只是提醒公公。我不知积德有没有作用,但做总好过不做。”

两人再闲聊几句后,龙鹰告辞离开。

踏入观风门楼,给令羽截着,两人边走边谈。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离开大宫监府后,星空被雨云掩去。

令羽道:“众兄弟在盼望与鹰爷叙旧。”

龙鹰想起小魔女主婢,如有她们参加,肯定可令一众兄弟非常兴奋,亦可予人雅等和她们有机会见面。道:“暂定后天正午如何?记得带举举和一双齐贝来。”

令羽大喜道:“由我们负责订厢房,当然要亮出鹰爷的名号。”

又压低声音道:“圣上今早下旨,在左右羽林军的职权上做了调动,建安王武攸宜从长安调回来,任左羽林军的大将军,成为左羽林军的头子。李湛则升上左羽林将军,是他的副手。”

龙鹰心忖武曌“酒醉三分醒”,虽然心神转往种魔大法和仙门,仍不忘巩固武氏子弟的实力。道:“右羽林军又有何改变?”

令羽道:“右羽林大将军仍是李多祚,副手改为杨元琰。”

龙鹰笑道:“你老哥说话比以前谨慎多了,只说事实,不加任何评论。飞骑御卫又如何?”

禁军主要分左、右羽林军和御卫三大系统,令羽是御卫的正将,上司是大将军武乘川。

令羽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不像以前吊儿郎当,烂命一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顾及家小”

接着答龙鹰另一个问题,道:“御卫暂时没有调动,不过至迟今年底,必有改变。我们的头子已得圣上赐准,半年后告老还乡,他老人家可以享淸福哩!”

龙鹰讶道:“听你的口气,既担心不知会否由武家的人代替武大将,又似在羡慕头子可以告老回乡。”

令羽叹道:“我是受举举影响,她常指官场险恶,希望我可以脱离,凭她手上的积蓄,做个普通的生意人。可是做官不易,想不做官更难,一个不好,会大祸临头。”

龙鹰欣然道:“不用那么悲观,这方面我为你想办法,说不定明天便有好消息。”

令羽大喜道谢。

人雅三女的笑语声从内堂传来,使龙鹰感到窝心温暖,甘汤院便如塔克拉玛干的美丽绿洲般,是他在神都的净土。

刚踏足内院,笑语声倏地敛去,灯火熄灭。刹那间龙鹰给骇得魂不附体,旋又晋入魔极至境,心灵晶莹剔透。

这是没有可能的。

忽然间绿洲净土化为世上最险恶可怕的凶地,三女难卜吉凶。

不论皇宫、皇城,都是戒备森严,以花间女之能,当年亦没法入宫来行刺他龙鹰。上阳宫更是禁地里的禁地,怎可能有人能无声无息的潜至甘汤院来,而且他没有分毫危险的预感?

对于自己的灵应,在听了胖公公转述女帝的见解后,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万事万物若均为一种无影无形,表面绝看不出来的“波动”,那人的情绪和精神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一般人眼、耳、鼻、舌、身的“五感”感觉不到。五感能晓得的,只是眼前的一刻和处身的环境。可是魔种将五感提升往高一个阶次,且不知这阶次的尽头止于何处,故能以更精微和广阔的方式,嵌进周遭任何异常的波动去,感应到远方的敌人,超越了平常的感官。

如果真有个敌人,心存恶意,控制了三女,同时弄熄挂在走马楼四角和内厅的灯火,是没可能瞒得过他的魔种。可是他此刻仍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唯一的解释是对方不单没有精神或情绪上的波动,更能敛收精气,完全避开他的感应网。

天下间,能避过他灵应者,屈指可数。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明白过来。

下一刹那,他已投进走马楼间的暗黑里,同一时间他感到被缠上。那并不是一个气场,而是玄之又玄的连系,便像飞虫落在一个蛛网上,愈挣扎愈缠得紧。比之法明的天魔场,又高上至少一筹。皆因欲破无从。

尖锐如针的可怕气劲,从上直刺头项,如被击实,保证锋利集中的真气,可从胯下钻出去。

龙鹰往左旋去,一拳向上斜斜击出,魔气脱拳而去,硬撼针劲。

似铁针刮上硬物的磨损声,“嘞嘞”响起。龙鹰的拳头只像被尖针刺了一记,但心口却如被大铁锤敲了一下,幸好藉旋转化去对方大半真气,否则恐怕要立即受伤吐血,但再也没法旋转下去,还要踉跄后跌。心叫厉害。

对方此招看似简单,但在整个形势配合下,是避无可避,逼他全力硬拼一招,而先手上风则已落入对方手上。

龙鹰心知糟糕时,一个如真似幻,全身由头至脚以黑布包裹的人影,落在自己右方的死角位,双手做出各种玄奇的动作,似攻非攻、似守非守时,下面飞起一脚,拦腰扫来,光是其迅逾鬼魅的速度,已教人没法兴起招架的心志。

“轰”

龙鹰提脚曲膝,硬捱对方的脚扫,就像给人以浸湿了的粗软鞭,狠狠抽了一下,又是另一阵锥心剧痛。至此才真正领教到厉害,难怪其他人遇上此人,如此不堪一击。

龙鹰心知如此下去,就看何时被对方“了结”。施展弹射,拔身而起,至升离走马楼屋檐的高度,换气后移,踏足檐缘处。

岂知对方如影附形的追来,出现前方,分别在自己算是“脚踏实地”,对方却是凌空。龙鹰是首次争回少许主动,哪肯错过,哈哈一笑,一指点出,魔气高度集中,正是怕对方硬以护体真气捱他一招。

对方一声不吭,继续腾升,以指对指,朝他戳来。

“砰!”

指气正面交锋。

龙鹰闷哼一声,往后面屋脊退开,却被蛛丝般的气场扯着,后果是欲退不能,且带得对方凌空投至。

如此可怕的劲气场,确是从未曾遇过。

龙鹰猛撑屋脊,改往对方投去。

凌空互攻了几招后,两人落往瓦坡,展开近身搏斗。

龙鹰一向对自己魔种式的近身战术,有十足信心,即使以法明的“不碎金刚”,在他后劲不继前,仍没法将形势扭转过来;以宗密智的邪灵附体,也要吃暗亏。但在这一刻,他方晓得一山还有一山高。对方根本很难仍被认为是一个人,而是似鬼幻多一点,步法身法,变化万千,对环境的利用,招式之精妙绝伦,速度的缓快无常,每一方面均只在他之上而不在其下。

龙鹰开始时还能有攻有守,百多招后已沦为被动,只能见招拆招,虽未至于左支右绌,但已应付得愈来愈吃力。

唯一可恃者,是魔种际此空前苦战的时刻,受刺激下不住往某一极限提升,奇招怪式层出不穷,只苦于没法从对方的可怕“蛛网”中脱身,没法重整阵脚。

如有选择,他永远不会让对方有近身的机会。

龙鹰一个旋身,移往檐缘,看似容易,却是千锤万炼下掌握对方招与招间一线空隙,妙手偶得的奇异身法。

一拳击出,似往空处攻去,最后迎上的是对方踢来的一腿。

他还是首次重掌主动,看通对方来势。

“轰!”

劲气爆破。

龙鹰应脚倒飞,却是飞跌得极有分寸,更像是故意为之,最后降落至屋檐对面下方走马楼底层廊道的杆栏处,坐得四平八稳,轻松自若。

来人落在他前方,娇笑道:“痛快痛快!自恩师过世后,朕从未遇上能过十合之将,邪帝果然没有令师姐失望。”

伸手揭去头罩,现出天颜。

盯着龙鹰道:“唯一抱憾,是没法瞒过邪帝的灵觉,否则来个生死之战,会更有趣呢!”

龙鹰苦笑道:“差点给师姐取了本师弟的老命。”

武曌笑不拢嘴,白他一眼道:“本师弟!哪有这么自称的?唉!邪帝回来后,一切都不同了,令朕重拾差点忘记了的生趣。”

龙鹰讶道:“圣上一直很不开心吗?”

武曌仰起龙颜,任由雨水洒在脸上,满怀感触的道:“朕初入宫时,唯一的愿望是得到太宗的恩宠。到被逼削发为尼,便在留下来等待机会和离开永不回来两个念头间挣扎。然后是如何成为皇后,争取执政的权力。本以为登上九五之尊后,所有难题可迎刃而解,岂知又为外族的欺凌和继承人的问题伤透脑筋。人生就像一场永远赢不了的苦战,没有终极的胜利。可是邪帝带来的一切,将狭窄的人生扩展至无限,不论内外,都多出了前所未有的意义,以前的沉闷、没有出路的天地再不复存。朕终于明白,为何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老朽时亦要追求不死之药;以李世民的聪明和智慧,晚年也沉迷于丹药。因为他们都是立于颠峰处的人,在他们深心内,隐隐晓得在这物欲的人生上,应该还有更美好的事物。”

龙鹰呆看着她,想不到她在激战的痛快后,吐露出这么一番肺腑之言。

武曌像尽泄心头郁闷之气,目光回到他身上,平静的道:“仙门不单能开启通往洞天福地之门,也开启了我们心内的门。”

龙鹰叹道:“圣上说得真好,看得透彻。”

武曌道:“她们快醒来了,明天在御书房见,朕有些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龙鹰大奇道:“是什么东西?”

武曌开怀道:“这是从邪帝处学来的,有些东西要卖关子才能增添情趣嘛!”

说着时将头罩重新套上。

龙鹰道:“有件事不知该否顺口一提?”

武曌道:“说吧!”

龙鹰一边注视三女的情况,一边简单扼要将花简宁儿、宋言志和终于因飞马节而争得混入大江联总坛的事说出来。最后道:“宋言志已成了我们最有用和重要的眼线,我需要一个人,与他紧密合作,以免贻误军机。”

武曌道:“这方面由你全权作主,只要报上来便成。”

又赞道:“朕没想到对大江联竟取得如斯理想的进展,刘南光这看似无关痛痒的一着,竟在阴错阳差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要邪帝一句话,朕立即将大江联连根拔起。”

龙鹰道:“这方面小民看着来办。小民想从圣上处取走令羽,做宋言志与小民间的联络人。”

武曌道:“邪帝看中他,自有道理。就这么办。她们清醒哩!朕要走了。”

下一刻她已翻上瓦面,一闪后消失不见,纵是眼睁睁瞧着,龙鹰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鹰心底生寒,终于弄清楚武曌若要杀自己,可能逃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