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莲花和邵小五自封小七看上清凉雨扯到封磬,再扯到鲜花,再扯到封磬之所以爱种鲜花是因为他死掉的师娘喜欢鲜花,再扯到封磬爱妻成痴将他老婆葬在鲜花丛下,再扯到封磬后来在花园里种了太多花,导致现在谁也搞不清仙去的师娘到底是躺在哪一片鲜花丛下了,再扯到鲜花上的蜜蜂蝴蝶,以至于最后终于扯到油炸小蜻蜓等等等等,废话扯了连篇之后,李莲花终于满意,站起身施施然走回厅堂。
回到厅堂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看见封磬铁青着一张脸,白千里依然站在厅里,一切仿佛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王八十仍旧心惊胆战地坐在一边,只不过手里多抱了杯茶,看来封磬不失礼数,对客人并不坏。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又是一头猪。
第一头母猪悬梁,穿着封小七的衣服,肚子上扎了一支断矛。
地上的这头公猪猪头上套了个布袋,一只左前蹄子被砍断,一根铁棍自前胸插到背后,贯穿而出。
封磬的脸色很差,白千里也好不到哪去,王八十的眼睛早就直了,手里那杯茶早已凉了,愣是没喝,那心魂早就吓得不知何处去了,坐在这儿的浑然只是个空壳。李莲花弯下腰,慢慢扯开那公猪头上的布袋,只见布袋下那猪头布满刀痕,竟是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慢慢站直,抬眼去看封磬。
如果说第一头母猪去上吊大家只是觉得惊骇可笑、不可思议,那么第二头公猪被如此处理,是个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这两头猪,并不是猪。
它们各自指代了一个人。
两头猪,就是两个人的死状,而这里面很可能有一个就是封小七。
“这头猪是在哪里发现的?”李莲花问。白千里冷冷地道:“红艳阁柴房的废墟上。”李莲花很同情地看了王八十一眼,难怪他小弟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僵硬,“今天发现的?”
“不,昨夜,以骏马日行百里送来的。”封磬脸色铁青过后,慢慢变得平静,“李楼主,此事干系小女,诡异莫测,今晚我和千里就要前往角阳村,恐怕无法相陪……”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道:“叨扰许久,我也当回去了,只是我这位兄弟饱受惊吓,既然二位该问的都已问完,那么我俩就一并告辞了。”
封磬微有迟疑,对王八十仿佛还深有疑虑,过了一会儿,颔首道:“这位小兄弟你就带走吧。”李莲花欣然走过去拉起王八十,“总盟主有事要忙,咱兄弟回去吧。”王八十全身一抖,看着那死猪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但李莲花靠近身边,救命的神仙既然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只怕都是不要紧的,“是是是……”李莲花温和地帮他接过手里的茶杯,以免他整杯茶全泼在身上,“后会有期。”
白千里点头道:“李楼主若是仍住角阳村,我等若有疑问,也许仍会登门拜访。”李莲花露出十分欢迎的微笑,“随意,随意。”白千里见他笑得温吞,蓦地想起自己一脚踹开那大门,不免觉得这句“随意”有些古怪,但李莲花笑得如此真挚,又让他怀疑不起来。
李莲花带着王八十离开了万圣道总坛。
封磬送了他们一辆马车。过得一日,李莲花挥鞭赶马,表情十分愉快,王八十却被越跑越快的马车颠得头昏眼花,颤声道:“大……大大大哥……红艳阁不要我了,我们不必这么着急,慢、慢慢走。”李莲花享受着快马加鞭的英雄姿态,“放心,这是两匹好马,跑不坏的。”
王八十晕头转向,一个人在马车内撞来撞去,正当马车奔得最欢的时候,马车骤然剧烈摇晃,接着只听一阵乒乓空哐撞击之声,居然停了下来,头上天光乍现,马车之顶竟然掉落,四分五裂。他魂飞魄散地从破碎的车里爬了出来,却见李莲花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倒地挣扎的两匹骏马。
王八十惊骇地指着那两匹马,“你你你……你居然跑死了两匹马,那可是好几十两银子啊……”李莲花喃喃地道:“晦气,晦气……”他对着四周东张西望,随后欣然一笑,“幸好这里距离角阳村也不远。”王八十眼看着那两匹马还在挣扎,似乎只是扭伤了腿,有匹伤得不重,已经翻身站了起来,另一匹却是不大动弹了。
李莲花摸了摸下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是个神医,却不会看马腿,这样吧……”他白皙的手指指着王八十,“你下来。”王八十早就从马车里下来了,愣愣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又指指那匹重伤的马,“让它上去。”
王八十这下嘴巴彻底大张,全然呆住,却见李莲花折了根树枝,把那匹半死不活的马扶了起来,慢慢把它赶上那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让它勉强趴在上面,然后牵着另一匹还能走动的马,拉着另一匹马的空马鞍,“走吧。”王八十呆呆地看着和一匹马齐头并进的李莲花,这救命的神仙做事……果然就是与凡人不同。
“过来。”李莲花向他招手,王八十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这大哥身边,看着他用一匹马拉着另一匹马走路,终于有一次觉得……和这位大哥走在一起,有点……不怎么风光。这一路虽然荒凉,却也有不少樵夫农妇经过,眼见李莲花拖着马鞍奋力拉着匹马前进,那匹坐车的马还龇牙咧嘴不住嘶叫,都是好奇得很。
走了大半个时辰,李莲花委实累了,一匹马很重,并且他显然没有车上的那匹马有力气,于是王八十不得不也抓着马鞍奋力拉马,一高一矮一马,三个影子使尽吃奶的力气,方才把那匹膘肥体壮的伤马拖进了角阳村。
此时已是深夜。
入村的时候王八十看见万圣道的马车早就停在了红艳阁旁,心里不由嘀咕。李莲花吩咐他快快去请大夫来治马,接着就欣然把那两匹马拴在了莲花楼门外。深夜角阳村一反常态的无比安静,显而易见万圣道大张旗鼓在这里找封小七,已经把村民吓得魂不附体。
静夜无声,李莲花打开已经被修好的大门,心情甚是愉悦。点亮油灯,他坐在桌边,探手入怀,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根干枯纤细的树枝,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两样东西原来都在王八十怀里,王八十将树枝和纸片递给了白千里,将相思豆递给了李莲花。白千里不看那枯树枝,先看过纸片后,将纸片和枯枝都递给了李莲花,然后从李莲花那里拿了相思豆去看,再然后李莲花却没有将这两样东西还给白千里。
当然在万圣道总坛他曾拿出来让封磬看过,又堂而皇之收入自己怀里,于是这两样东西现在还在他这里。
他拿起那枯枝在灯下细细地看,那枯枝上有个豆荚,豆荚里空空如也。那张纸依旧是那么破烂,纸上的字迹依然神秘莫测。
楼外有微风吹入,略略拂动了他的头发。灯火摇曳,照得室内忽明忽暗,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枯枝和纸片,浑然不觉在灯火摇曳的时候,一个人影已慢慢地从一片黑暗的二楼无声无息地走了下来。
像一个鬼影。
李莲花收起了那两样东西,伸手在桌子底下摸啊摸,突地摸出一小坛酒来,接着又摸出了两个小小的一盅杯,咯的一声,摆了一个在桌子的另一头。
那自二楼缓缓走来的黑影突然一顿,咯的又一声,李莲花已在自己这头又摆了个酒杯。那白皙的手指拈着酒杯落下的样子,就如他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流畅自然,毫无半分生硬。接着他微笑道:“南方天气虽暖,夜间还是有寒气,不知夜先生可有兴致与我坐下来喝一杯呢?”
站在他身后的被他称呼为“夜先生”的黑影慢慢地走到了他前面来,李莲花正襟危坐,脸上带着很好客的微笑。灯光之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几乎连眼睛也不露,“李楼主名不虚传。”他虽然在说话,但声音嘶哑难听,显然不是本声。
“不敢。”李莲花手持酒坛,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夜先生深夜来此,入我门中,不知有何索求?”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交出那两样东西。”李莲花探手入怀,将那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慢慢地推了过去,微笑道:“原来先生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两样东西,这东西本来非我所有,先生想要尽管开口,我怎会私藏?”
黑衣人怔了一怔,似乎全然没有想到李莲花立刻将那两样东西双手奉上,一时间杀气尽失,仿佛缺了夜行的理由。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那枯枝和纸片收入怀中,“看不出你倒是知情识趣。”李莲花悠悠然道:“夜先生武功高强,在下万万不如,若是为了这两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与先生动手,我岂非太傻?”黑衣人冷哼两声,抓起桌上的酒杯砸向油灯,只见灯火一黯后骤然大亮,而他已在灯火一黯的时候倏然离去。
一来一去,都飘忽如鬼。
李莲花微笑着品着他那杯酒,这酒乃是黄酒,虽然洒了一地,但并不会起火。
此时门外传来某匹马狂嘶乱叫的声音,王八十的嗓子在风中不断哆嗦,“亲娘……我的祖宗……乖,听话,这是给你治伤,别踢我……啊!你这不是伤了腿了吗?怎么还能踢我?钟大夫,钟大夫你看这马……你看看你看看,给拉了一路都成祖宗了……”
第二日。
李莲花起了个大早,却叫王八十依然在房里数钱,他要出门逛逛。
角阳村虽然来了群凶神恶煞的人,到处地找什么,但村民的日子照样要过,饭照样要吃,菜照样要煮,所以集市上照样有人,虽然人人脸色青白、面带惊恐,但依然很是热闹。
李莲花就是来买菜的,莲花楼里连粒米都没有,而他今天偏偏不想去酒楼吃馒头。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比以往少了一些,李莲花买了两棵白菜、半袋大米,随后去看肉摊。几个农妇挤在肉摊前争抢一块肉皮,原来是近来猪肉有些紧缺,他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就板上寥寥无几的几块肉想必轮不上进他的篮子,失望地叹了口气。他随即抬起头,那劝架劝得满头是汗的大汉名叫三乖,很有屠夫的身板。只听耳边有个三姑尖锐地喊叫说肉不新鲜,又有六婆喊说短斤少两,三乖人壮声音却小,那辩解的声音全然淹没在三姑六婆的喊叫之中,不消片刻便被扭住打了起来。李莲花赶快从那肉摊前走开,改去买了几个鸡蛋。
就在他买菜的短短时间里,万圣道的人马已经将红艳阁团团围住,上至老鸨下至还未上牌子正自一哭二闹三贞九烈的小寡妇,统统被白千里带人抓住,关了起来。
他听了这消息,心安理得地提着两棵白菜和几个鸡蛋、半袋大米,慢吞吞地回了莲花楼。王八十果然眼观鼻、鼻观心地仍在数那铜钱,他很满意地看了几眼,“今儿个中午,咱吃个炒鸡蛋。”王八十噔地跳起来,“小的去炒。”李莲花欣然点头,将东西交到王八十手里,顺口将三乖被打的事说了。
王八十一怔,“三乖是个好人,卖肉从来不可能短斤少两,那些人都是胡说。”李莲花想了想,悄悄地对王八十道:“不如这样,你带了那医马的郎中去看他……”王八十瞪眼,“医马的归医马的……何况三乖壮得很,被女人打上几下也不会受伤的。”李莲花连连摇头,正色道:“不不不,他定会受伤,衣服红肿、头发骨折什么的必然是有的……待会儿郎中来医马,医完之后,你就带他上三乖家里去。”
王八十长得虽呆却不笨,脑筋转了几转,恍然大悟,“大哥可是有话对三乖说?”李莲花摸了摸他的头顶,微笑道:“你问他……”他在王八十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王八十莫名其妙,十分迷茫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又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王八十点点头,拔腿就要跑,李莲花又招呼道:“记得回来做饭。”王八十又点点头,突然道:“大哥,小的有一点点……一点点懂了……”李莲花微笑,“你记性很好,人很聪明。”王八十心里一乐,“小的这就下去医马。”
李莲花看着他出去,耳听那匹马哀号怪叫之声,横踢竖踹之响,心情甚是愉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寻了本书盖在头上,躺在椅上沉沉睡去。等他睡了一会儿,渐渐做起了梦,梦见一头母猪妖生了许多小猪妖,那许多小猪妖在开满蔷薇的花园里跑啊跑,跑啊跑……正梦得花团锦簇天下太平,猛地有人摇了他两下,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睁开眼睛,眼前陡然一片金星,眨了眨眼才认出眼前这人却是白千里。
白千里显然不是踹门就是翻窗进来的,李莲花叹了口气,也不计较,“金先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白千里露出个笑容,“门我已经叫人给你修好了。”李莲花诚恳地道:“多谢。”白千里看来并不是来说那大门的,“李楼主。”
李莲花慢吞吞地自他那椅上爬了起来,拉好衣襟,正襟危坐,“嗯……”白千里突然叹了口气,“红艳阁的人已经招供,那两头猪都是老鸨叫人放上去的,是一位蒙面的绿衣剑客强迫她们做的,是什么意思她们也不知道。”李莲花啊了一声,“当真?”
白千里颔首,“据老鸨所言,那蒙面剑客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剑上满是鲜血,甚至蒙面剑客自己承认刚刚杀了一位少女,那少女的样貌身段和师妹一模一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
“可是除了红艳阁的这些胡说八道,万圣道根本没有找到比这些胡说八道更有力的东西,来证明封姑娘的生死。”李莲花也叹了口气,“万圣道既然做出了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没有得到结果,骑虎难下,如果不尽快找到封姑娘失踪的真正答案,只怕只能以这些胡说八道作为结果,否则将贻笑江湖。”
白千里颔首,“听闻李楼主除了治病救人之外,也善解难题……”李莲花微微一笑,“我有几个疑问,不知金先生是否能如实回答?”
白千里皱眉,“什么疑问?”李莲花自桌下摸了又摸,终于寻出昨夜喝了一半的那小坛子酒,再取出两个小杯,倒了两杯酒。他自己先欣然喝了一口,那滋味和昨夜一模一样,“第一件事,关于少师剑。”
白千里越发皱眉,不知不觉声音凌厉起来,“少师剑如何?”李莲花将空杯放在桌上,握杯的三根手指轻轻磨蹭那酒杯粗糙的瓷面,温和地问:“你知不知道,这柄少师剑是假的?”此言一出,白千里拍案而起,怒动颜色。
李莲花请他坐下,“不知金先生多久拔一次剑,又为何要在出行的时候将它带在身边呢?”他微笑,“少师剑虽然是名剑,但并非利器,先生不擅用剑,带在身边岂非累赘?”白千里性情严苛,容易受激,果然一字一字地道:“我很少拔剑,但每月十五均会拔剑擦拭;带剑出行,是因为……”他微微一顿。李莲花柔声道:“是因为它几乎被人所盗。”白千里一怔。李莲花很温柔地看着他,“金先生,你当真不知少师剑是假的?”
白千里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句“绝不可能”还没说出口,李莲花已接下去道:“你是何时感觉到有人想要盗剑?清凉雨现身的那个晚上?”白千里心思纷乱,“清凉雨杀慕容左之后,我回到房间,发现东西被翻过,这柄剑的位置也和原来不一样。”李莲花微微一笑,“第二件事,封姑娘和故去的总盟主夫人长得有多相似?”
白千里又是一怔,他做梦也想不到李莲花抛了个惊天霹雳下来之后第二个要问的竟然是如此毫不相干的一个问题。他是封磬的弟子中唯一一个和封夫人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弟子,自然记得她的长相。“小师妹和师娘的确长得很像。”
窗外日光温暖,李莲花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浅浅地呷着,“第三件事,清凉雨在贵坛潜伏三个月,不知假扮的是何种身份的家丁?”白千里迷茫地看着他,“厨房的下人。”李莲花慢慢露出一丝笑,那笑意却有些凉,“第四件事,你可想见一见你师妹?”
当啷一声,白千里桌上的酒杯翻倒,他惊骇地看着李莲花,“你、你竟然知道师妹人在何处?你如果知道,为何不说?”李莲花道:“我知道。”白千里头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李莲花知道封小七在哪里,那万圣道为难一个妓院,做出捉拿老鸨妓女这等丑事却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为何不说?你……”
“我一开始只知道了一大半,”李莲花慢慢地道,“后来又知道了一小半。”白千里甚是激动,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她在哪里?”李莲花却问:“我那小弟呢?”白千里怔了一怔,“他……他在门外弄了个小灶,正在做饭。”李莲花放下酒杯,仿佛听到这句话心情略好,欢欣地道:“不如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去看她。”
白千里勃然大怒,“你当万圣道是什么?大事在前,不务正事,跟着你戏耍?”李莲花被他吓了一跳,干笑一声,“但是我饿了。”白千里余怒未消,但李莲花却施施然下楼,王八十已经回来,刚把鸡蛋炒熟,饭也做好。他就瞪眼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高高兴兴地围着桌子就着白菜和鸡蛋各吃了一碗米饭,他方才发怒不吃,李莲花倒也没有勉强他。
白千里看着他吃饭几乎要发疯,但封小七在哪里只有李莲花知道,他要吃饭不肯说,他难道还能逼他吐出来?好不容易等李莲花吃完一碗饭,只听他道:“王八十。”王八十很是知情识趣,点头哈腰地道:“我问过三乖了,三乖、三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好像……吓坏了,他说在、在他家里。”李莲花放下酒杯,微笑道:“我们走吧。”
白千里强忍怒气,跟在李莲花身后。只见他越走越偏,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院,从这院中扑鼻的气味,一嗅便知是个杀猪场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天空,猛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尤其看见白千里那一身金灿灿的衣裳,吓得全身一哆嗦。李莲花微笑问:“三乖?”那大汉呆呆地看着李莲花,“你是谁?”李莲花露齿一笑,“我是王八十他大哥。”
三乖那眼神突地有了点精神,“你是王八十的大哥,但你、你怎么这么年轻?”李莲花咳嗽一声,继续微笑,“我有点事要问你。”三乖的脸色又是惊恐,却隐隐有几分高兴,“王八十说你是个救命的……活神仙……”李莲花连连点头,温和地道:“不怕,三乖,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没做错事,有我在这里,没有人会错怪你的。”
他一身灰衣,全身朴素,和那足踏祥云、仙风道骨的“神仙”的样貌差距如此之远,但他神色温和,音调不高不低,既无刻意强调之意,也无自吹自擂之情,反倒是让三乖信了几分。他踌躇地道:“我……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墙外骤然一道剑风袭来,直落三乖颈项!白千里大吃一惊,金钩一晃,当的一声接下一剑。只接了这一剑,他右手一阵剧痛,掌心温热,竟是虎口迸裂,鲜血流了满手——这偷袭一剑的人武功竟有如此之高,高到他竟无法接下一剑!
李莲花已抓住三乖,飘然把他带出去三步之遥,两人面前,一位黑衣蒙面客手持长剑,冷冷站在当场,黑布下一双眼睛寒芒迸射,杀气充盈。李莲花将三乖拦在身后,“金先生,有人偷袭,该当如何?”白千里袖中令箭一发,当空炸开一朵紫色烟花,正是万圣道遇袭求援的暗号。这角阳村如此之小,烟花一爆,只听步履声响,很快有人跃入院中,将庭院团团包围起来。
黑衣蒙面人持剑在手,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等心情。白千里等到万圣道一干人等到达了十之七八,估算便是这蒙面人如何了得,也绝对应付得了,方才冷冷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出手伤人?”
黑衣蒙面人不答,站得宛若铜铸铁塔一般。
便在这时,三乖突然指着他道:“你、你……”他自李莲花身后猛地冲了出来,“就是你——就是你——”李莲花伸手一拦,“他如何?”三乖一双眼睛刹那全都红了,忠厚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就是他——杀了他们——”白千里大惊,难道封小七当真已经被害?难道三乖竟然看见了?如果封小七死了,那尸体呢?这蒙面人又是谁?他虽喝问“阁下何人”,但入目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体态,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你……”
那黑衣人揭下面纱,白千里呆若木鸡,身边一干人等齐声惊呼——这人长髯白面,身姿挺拔,正是万圣道总盟主封磬!
微风之中,他的脸色还是那般温和、沉稳、平静,只听他道:“李楼主,你是江湖惯客,岂可听一个屠夫毫无根据的无妄指责?我要杀此人,只因为他便是害我女儿的凶手!”白千里如坠五里云雾。师父怎有可能杀害亲生女儿?但这一身黑色劲装却有些难以服众,何况封小七武功虽然不佳,但也绝无可能伤在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屠夫手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才、才不是!”
封磬风度翩翩,不怒自威,这一句话说出来满场寂静,三乖却颇有勇气,大声道:“不是!才不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你杀了他、他们!”封磬淡淡地道:“你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三乖怒道:“我、我又不认识你……”
封磬越发淡然,“你又不认识我,为何要说我杀人?你可知你说我杀的是谁?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疼爱还来不及,怎会杀她?”
三乖跳了起来,“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禽、禽兽!你杀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后来她……她吊死了!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你……”封磬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淡定,“哦?那么你说说看,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三乖张口结舌,仿佛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旁边有人温和地插了一句,“清凉雨。”
说话的是李莲花。如果说方才三乖指着封磬说他是杀人凶手,众人不过觉得惊诧;李莲花这一插话,此事就变成了毫无转圜的指控。万圣道众人的脸色情不自禁变得铁青,在这般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自家盟主受此怀疑,真是一项莫大的侮辱,偏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封磬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李莲花身上,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只听封磬一字一字地道:“我虽嫉恶如仇,但也绝无可能因为女儿被魔教妖人迷惑,便要杀死自己的女儿。”此言一出,众人情不自禁纷纷点头。封小七纵然跟着清凉雨走了,封磬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人。李莲花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要杀死自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看上了清凉雨……”他凝视着封磬,“那真正的理由,可要我当众说了出来?”
封磬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你——”
李莲花举起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转头向已经全然呆住的白千里,“为何是总盟主杀害了亲生女儿,你可想通了?”白千里全身僵硬,一寸一寸地摇头,“绝、绝无可能……师父绝不可能杀死亲生女儿……”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王八十家里吊着的那头母猪?这个……不愉快的故事的开始,便是一头上吊的母猪。”
白千里的手指渐渐握不住金钩,那虎口的鲜血湿润了整个手掌,方才封磬一剑蕴力何等深厚,杀人之心何等强烈,他岂能不知?封磬脸色虽变,却还是淡淡地看着李莲花,“李楼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你辱我万圣道,势必要付出代价。”
李莲花并不在意,“那一头母猪的故事,你可是一点也不想听?”封磬冷冷地道:“若不让你说完,岂非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万圣道没有容人之量?说吧!说完之后,你要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付出代价。”
李莲花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角阳村中尽人皆知,那夜三更,王八十住的柴房里吊了一头穿着女人衣服的母猪,人人啧啧称奇。那母猪身上插着一支断矛,怀里揣着万圣道的金叶令牌,在柴房里吊了颈。这事横竖看着像胡闹,所以我也没留意,所以万圣道寻找不到盟主千金,前来询问的时候,我真不过是个凑了趣的路人,但是——”他慢慢地道,“虽然我不知道那吊颈的母猪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万圣道封姑娘究竟去了哪里,我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吊了那头母猪。”
白千里漠然问:“是谁?”
李莲花微笑道:“那头猪吊上去的时候,没有人家里少了头猪,那猪是哪里来的?从两百里外赶来的?如何能进入村里无声无息不被人怀疑呢?这说明那头猪来自家里猪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人家,又说明这头猪在街上搬动的时候,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是谁?”他说到那吊颈的母猪的时候很是高兴,“是谁知道王八十三更时分必然外出倒夜壶且从不关门?是谁家里猪不见了大家都不奇怪?是谁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运一头死猪?”他指了指三乖,“当然是杀猪卖肉的。”
众人情不自禁点头,眼里都有些“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的意思,李莲花又道:“至于卖肉的三乖为何要在王八十家里吊一头死猪,这个……我觉得……朋友关系,不需外人胡乱猜测,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说吊猪的人多半就是三乖。”
三乖心惊胆战地看着李莲花,显然他这几句说得他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听他继续道:“但是当他将另一头公猪砍去左脚,插上铁棍,砍坏了头,又丢在王八十那废墟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他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这不是胡闹也不是捉弄,这是血淋淋的指控,杀人的印记。我想任何人看到这两头猪都会明白——那两头猪正是两个人死状的再现,吊母猪的人用意并不是哗众取宠或是吓唬王八十,他是在说……有一个人,她像这样……死了。”
话说到这里,李莲花慢慢环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他的眼瞳黑而澄澈,有种沉静的光辉,众人一片默然,竟没有一人再开口说话。只听他继续道:“这其中有两条人命,是谁杀人?而知情人却为何宁可冒险摆出死猪,却不敢开口?这些问题,只消找到三乖一问便知,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他看了三乖一眼,“三乖既然敢摆出死猪,说明他以为凶手不可能透过死猪找到他;我若是插入一手,万一让凶手发现了三乖的存在,杀人灭口,岂非危险?所以我不能问,既然不能问,如何是好呢?”
他顿了一顿,轻咳了一声,“这个时候,一个意外,让我提前确信了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