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说他会不会死?”

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地上钉着四条铁柱,一张精钢所制的床,铁柱之上铐着玄铁锁链,一直拖到钢床上,另一端铐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铁柱上铸有精铁所制的灯笼,其中燃有灯油,四盏明灯将床上那人映照得纤毫毕现。

两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正在给床上的人换药。这人已经来了四五天了,一直没醒,帮主让他用最好的药,那价值千金的药接二连三地用下去,人是没死,伤口也没恶化,但也不见得就活得过来。

毕竟是穿胸的伤啊,一剑断了肋骨又穿了肺脏,换了谁不去半条命?

“嘘……你说帮主要救这个人做什么啊?我来了三年,只看过帮主杀人,没看过帮主救人……”红衣童子是个女娃,悄悄地道,“这人生得挺俊,难道是……难道是……”她自家的脸绯红。

青衣童子是个男童,情窦未开,却是不懂,“是什么?”

红衣女童扭捏地道:“帮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你错啦,帮主的心上人在那儿,那才是帮主的心上人。”

红衣的玉蝶奇道:“那里?我知道那里关着人关了好久啦,一点声音都没有,里面关着的是谁?”

青衣童子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帮主亲自送进去的,每天吃饭喝水都是帮主亲自伺候,肯定是帮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这个,“这个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帮主连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像个好人……”红衣女童换完药,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人,“你说帮主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个白眼,“你烦不烦?弄好了就快走,想让帮主杀了你吗?”

红衣女童一个哆嗦,收拾了东西,两人悄悄从屋里出去,锁上了门。

钢床上躺着的人一身紫袍,那以海中异种贝壳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灿若云霞,紫色缎面光泽细腻,显而易见不是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几日,或许是灵丹妙药吃得太多,脸色原本有些暗黄,此时气色却是颇好,他原本眉目文雅,双眼一闭又不能见那茫然之色,难怪红衣女童痴痴地说他生得挺俊。

两个童子出去之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微微张开嘴。肺脏重伤,喉头闷的全是血块,却是咳不出来。睁开眼睛之后眼前一片漆黑,过了良久才看到些许颜色,眼前那团飘浮的黑影在扭曲着形状,忽大忽小,烟似的飘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看着那团影子不住晃动,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很酸涩了,还不如不看,唯一的好处是当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住他视觉的中心,当黑影扭曲着闪向边角的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东西。

四肢被锁,重伤濒死。

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帮主手里,他大约早已被拖去喂狗,化为一堆白骨了。

角丽谯要救他,不是因为他是李莲花,而是因为他是李相夷。

李莲花是死是活无关紧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那是足以撼动江湖局势的筹码。

他看着木色凝重的屋梁,可以想象角丽谯救活他以后,用他要挟四顾门和百川院,自此横行无忌,四顾门与百川院碍于李相夷偌大名声,只怕不得不屈从……而那该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将获得千秋骂名。

李莲花闭了会儿眼睛,睁开眼睛时哑然失笑,若是当年……只怕早已自绝经脉,绝不让角丽谯有此辱人的机会。

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或许彼丘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便已杀了他。

他叹了口气,幸好不是当年。

或许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这点武功放在眼里,角丽谯并没有废他武功。李莲花“扬州慢”的心法尚在,只是他原本三焦经脉受损,这次被彼丘一剑伤及手太阴肺经,真气运转分外不顺。过了半晌,他终是把闷在咽喉的血块吐了出来,这一吐一发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来,将肺里的瘀血吐了个干净。但见身上那件不知从何处来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浴血满身一般。

既然角丽谯不想让他死,李莲花吐出瘀血,调息片刻,挥动手臂上的铁链敲击钢床,顿时只听当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那两个小童耳听当当当当之声,吓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内,只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裸露着大半个身子,用手腕铐的铁镣当当当地敲着钢床。

红衣女童一迈入屋内,只见那人对她露出一个歉然却温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虚画“茶”。她恍然这人肺脏受伤,中气不足,外加咽喉有损,说不得话,见他画出一个“茶”字,忙忙地奔去倒茶。青衣童子见他突然醒了过来,倒是稀奇,“你怎么把衣服扔了?这件紫袍是帮主赏你的,说是收了很多年的东西呢,怎么被你弄成这样了?”他奔到屋角捡起那件衣服,只见衣服上都是血迹,吓了一跳。

“脏了。”李莲花比画,“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这半死不活的还挺挑剔,刚醒过来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新衣服。“没新的,帮主只给了这么一件,爱穿不穿随便你。”

李莲花比画,“冷。”

青衣童子指着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莲花坚持比画,“丑。”

青衣童子气结,差点伸出手也跟着他比画起来,幸好及时忍住,记起来自己还会说话,骂道:“关在牢里还有什么丑不丑的?你当你穿了衣服就俊俏得紧吗?”

这时红衣女童已端了杯茶进来,李莲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来,她兴奋得很。不料茶一端来,李莲花一抬手掀翻那杯茶,继续比画,“新衣服。”红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越发气结,“你——”

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比画,“衣……”那个“服”字还没比画出来,青衣童子暴怒——换了是别人他早就拳脚相加了,奈何眼前这个人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还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忍了又忍,“玉蝶,去给他弄件衣服来。”

红衣女童玉蝶闻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兴得很,“我再去给他倒杯茶。”青衣童子越发气苦,怒喝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嚣张?若不是看在帮主对你好的分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莲花将那薄被斯斯文文卷在身上,方才他吐出瘀血之时也很是小心,薄被甚是干净,并未染上血迹,见他将被子卷好,方才微笑着对青衣童子比画出一连串的字符。可惜青衣童子年纪甚小,记性既是不佳,悟性也是不高,瞪眼看他比画良久,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瞠目以对。李莲花见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微笑得越发愉快,越发对着他颇有耐心地比比画画,然则青衣童子牢牢盯着他那手指比画来比画去,便是浑然不解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李莲花的心情越发愉快了。

玉蝶此时端了一杯新的热茶进来,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长袍,这衣裳却是旧的。李莲花眼见此衣,满脸赞叹,对着那衣服又比画出许多字来。玉蝶满脸茫然,与青衣童子面面相觑,轻声问:“青术,他在说什么?”

青衣童子两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人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玉蝶将衣服递给李莲花,李莲花端过那杯热茶,终是喝了一口,对着玉蝶比画出两个字“多谢”。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风情。李莲花肺脉受损,不敢立即咽下热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递上一方巾帕,李莲花顺从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热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见全是血色。

漱口之后,玉蝶又送来稀粥。角丽谯既然一时不想要他死,李莲花便在这牢笼之内大摇大摆地养伤,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着不能说话,一双手比画得两个孩童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差遣得水里来火里去,但凡李莲花想要的,无一不能没有。

如此折腾了十二三日后,李莲花的伤势终于好些,玉蝶和青术对他已然很熟,深知这位文雅温柔的公子哥很是可怕,对他的话颇有些不敢不从的味儿——莫说别的,只李莲花那招“半夜铁镣慢敲床”他们便难以消受,更不必说李莲花还有什么不必出声便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奇思妙想,委实让两个孩子难以招架。

这十二三日过后,角丽谯终是踏进了这间监牢。

角大帮主依然貌若天仙,纵使穿了身藕色衣裙,发上不见半点珠玉,那也是倾城之色。李莲花含笑看着她,这么多年来,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当真从未见过有人比她更美,无论这张皮相之下究竟如何,看着美人总是件好事。

角丽谯一头乌丝松松绾了个斜髻,只用一根带子系着,那柔软的发丝宛若她微微一动便会松开,见了便让人想动手去帮她绾上一下。她穿着双软缎鞋子,走起路来没半点声息,打扮得就像个小丫头,丝毫看不出她已年过三十。只见她轻盈地走了进来,玉蝶和青术便退了下去,她一走进来便笑盈盈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微笑,突然开口道:“角大帮主驻颜有术,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犹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已过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咙早已好了,只是实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术小娃儿若是听见,只怕又要气煞。

角丽谯半点不觉惊讶,嫣然一笑,“在刘可和家里,我那一刀如何?”

“堪称惊世骇俗,连杨昀春都很佩服。”他是真心赞美。

她越发嫣然,“看来我这十年苦练武功,确有进步,倒是李门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句话他却不答。角丽谯叹息一声,他不说话,她却明白他为何不答——纵然角丽谯十年苦练,所修一刀惊世骇俗,那也不过堪堪与李莲花一剑打成平手。

只是李莲花,却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门主大大退步了”不知是讽刺了谁。角丽谯心眼灵活,明白过来也不生气,仍是言笑晏晏,“李门主当年何等威风,小女子怕得很,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与李门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转,将李莲花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又叹道:“不过李门主终归是李门主,小女子实在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这些年来,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盐多少米之类……只怕角大帮主的探子数得比我清楚。”李莲花柔声道,“这些年来,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角丽谯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着李莲花,李莲花眉目温和,并无讽刺之意。她这一生还从未听人说过“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这种话,倒是大为奇怪,“我?”

李莲花点头,角丽谯凝视着他,那娇俏动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来,改了口气,“我不杀你,料想你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李莲花颔首,角丽谯看着他,也看着他四肢的铁镣,“这张床以精钢所制,铁链是千年玄铁。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也该知道寻死不易,我会派人看着你。”李莲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角丽谯眉头仍是蹙着,她素来爱笑,这般神色极是少见。

“你与刘可和合谋杀人,刘可和是为了刘家,你又是为了什么?”李莲花握住一节铁镣,轻轻往上一抛,数节铁镣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手接住,“你在宫中住了多少时日?清凉雨是你的手下,盗取少师对誓首?为了什么?逼宫?”

角丽谯缓缓地道:“不错。”她面罩寒霜,冷漠起来的样子当真皎若冰雪,“我想杀谁便杀谁,向来如此。”

李莲花又道:“你想做皇帝?”

角丽谯红唇抿着,居然一言不发。

李莲花笑了笑,十来天不曾说话,一下说了这许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顾门、百川院,什么肖紫衿、傅衡阳、纪汉佛、云彼丘等等,都不是你的对手,老至武当前辈黄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统统拜倒你石榴裙下,你想在江湖中如何兴风作浪便如何兴风作浪——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厌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丽谯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灼灼看着他。李莲花本不想再说,见她如此眼色,却仿若等着他说个干净,于是换了口气,缓缓说了下去:“你到了皇宫,见了刘可和——或许你本想直接杀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你将皇帝杀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认你……所以你必须想个办法。”他温柔地看着角丽谯,“这个时候,皇上召鲁方等人入宫,你在刘可和身边,从他古怪的举动中发现——皇上其实不是太祖的血脉。偌大的秘密被你得知,你便知道你不必杀人,便可以做皇帝——”他望着角丽谯,“你可以拿这天大的机密做把柄,威胁当今皇上做你的傀儡。”

角丽谯淡淡地看着他,就如看着她自己,也如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怪物。

李莲花又道:“你一直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确保自己全无破绽——你手里有皇帝的把柄,也必要不可撼动的实力,他才可能屈从。皇上有‘御赐天龙’杨昀春,那绝非易与之辈,而你呢?”他微笑了,“你却把笛飞声弄丢了。”

角丽谯那严若寒霜的脸色至此方才真的变了,“你——”她目中乍然掠过一抹杀机,扬起手来,就待一掌拍落。

李莲花看着她的手掌,仿佛看得有趣得很,接着道:“若是笛飞声尚在,两个杨昀春也不在话下,你却让清凉雨去盗剑。盗少师只能对誓首——莫非这逼宫篡位之事,你帮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实是不支持的,只有你一人任性发疯不成?你伏在刘可和家中偷袭杨昀春,那一刀当真风光霁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杀他不死。”他当真十分温柔地看着角丽谯,“清凉雨说要救人,他是要救你,他不想你死在杨昀春剑下。刘可和在清凉雨身上放极乐塔的纸条——他是提醒你,他要你闭嘴。”他柔声道,“你真是疯了。”

角丽谯扬在半空的手掌缓缓收了回来,眼里自充满杀意渐渐变得有些莹莹,“说这许多话,想这许多事,你不累吗?”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对?”她一字一字地道,“他们萧家抢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抢回来有什么不对?”

李莲花看了她好一会儿,并不答她那“有什么不对”,倒是突然问:“你要当皇帝,那笛飞声呢?”他好奇地看着角丽谯,“莫非……你要他当皇后?”角丽谯蓦地呆住,怔怔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要笛飞声做皇后,说不准你要夺江山这件事便有许多人支持……”

角丽谯俏脸刹那一片苍白,突然又涨得通红,过了一阵缓缓吁出口气,她浅浅地笑了起来,仿若终是回过了神,嫣然道:“和你说话真是险了,你看我一个不小心便被你套了这许多事出来。”顿了一顿,她伸手轻轻在李莲花脸上磨蹭了两下,叹道:“你伤得这般厉害,皮肤还是这般好,羡煞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个皇后,也当娶你才是。”又是略略一顿,她笑靥如花绽放,“莫说什么皇后不皇后了,既然没杀成杨昀春,极乐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过,我收手了。”

“那称霸江湖的事,你什么时候收手?”李莲花叹道,“你连皇帝都不想做了,称霸江湖有什么意思?”

角丽谯嫣然看着他,轻飘飘的衣袖挥了挥,“我又不是为我自己称霸江湖,称霸江湖是无趣,不过……”她浅浅地笑,她这浅浅的笑比那风流婉转千娇百媚的笑要动人多了,“有些人,注定便是要称霸江湖的。”

李莲花叹道:“你为他称霸江湖,他却不要你。”

角丽谯美目流转,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称霸江湖,必要将你四肢都切了下来,弄瞎你的眼睛,刺聋你的耳朵,将你关在竹笼之中,然后每日从你身上刮下一块肉来吃。”

“和角大帮主一谈,果是如沐春风,莫怪许多江湖俊彦趋之若鹜,求之若渴。”李莲花却微笑道,“欢喜伤心,失落孤独,姿态都是动人。”

角丽谯终有些笑不下去,她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偏生笛飞声、李莲花都是她克星: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一个文不对题,胡言乱语。跺了跺脚,她想起一事,瞟了李莲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来,云彼丘要讨人喜欢多了。”说了这句话,她咬着那小狐狸一般的红唇,心情颇好地飘然而去。

云彼丘……

李莲花看着她飘然而去,眉头皱了起来。

角丽谯走后,玉蝶和青术即刻回来。玉蝶还端了一盘子伤药,眼见李莲花毫发无伤,她呆了一呆,手里本来端得还挺稳,突然间叮叮当当发起抖来,比见了鬼还惊恐。李莲花对她露齿一笑,“茶。”

玉蝶从来没听他说过话,蓦地听他说出一个字来,啊的大叫一声,端着那些伤药转身就跑。李莲花忍不住大笑。青术脸色惨白,这还是第一个和帮主密谈之后毫发无伤的人,一般……一般来说……和帮主密谈过的人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眼瞎耳聋,再轻也要落个遍体鳞伤,这人居然言笑自若,还突然……突然说起话来了。

眼见两个孩子吓得魂不附体,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莲花喝茶,不挑剔茶叶是何种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来自何种名山大川,他什么都喝。青术在心里暗忖,基本上只要是杯水,只要敢告诉他那是杯茶,他都会欣然喝下去,不过他虽然想了很久,却一直没这个胆子。

玉蝶从门外探出个头来,战战兢兢地端了杯茶进来。虽然李莲花不挑剔,但是她还是老老实实泡了上等的茶叶。李莲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问:“那里头住的是谁?”

青术勃然大怒,这个人和帮主说过话以后还活着就很奇怪了,居然还越来越端出个主人的样子来了,“你闭嘴!乖乖地坐回床上去,等帮主说你没用了,我马上就杀了你!”

李莲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识十几年,十几年前你还未出生……”

青术怒道:“胡说!我已经十三岁了!”

李莲花悠悠地道:“可是我与角姑娘已经相识十四年了。”

青术的脸涨得通红,“那……那又怎么样?帮主想杀谁就杀谁,就算是笛飞声那也是……”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唰地惨白,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斜眼偷偷看让他说错话的人,李莲花原本微笑得很愉快,突然不笑了。

这个无赖居然心情不好了?青术大为奇怪,与玉蝶面面相觑——按常理这人知道了帮主和笛飞声闹翻,心情应该很好才对,他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了?李莲花叹了口气,“她把笛飞声怎么样了?”

青术和玉蝶不约而同一起摇头,李莲花问道:“在你们心中,笛飞声是怎样的人?”

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玉蝶才轻声细气地道:“笛叔叔是天下第一……”她的目中有灼灼光华,细细地道:“我……我……”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微笑道:“怎么?”

玉蝶默然半晌,轻声道:“见过笛叔叔以后,就不想嫁人了。”

李莲花奇道:“为什么?”

玉蝶道:“因为见了笛叔叔以后,别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李莲花指着自己的鼻子,“包括我?”

玉蝶怔了一怔,迷惑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

李莲花和青术面面相觑,青术本不想说话,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哪有这么好……你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

玉蝶轻声道:“他就算杀人也比别人光明正大。”

青术又哼了一声,“胡乱杀人就是胡乱杀人,有什么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

玉蝶怒道:“你根本不懂笛叔叔!”

青术尖叫:“我为什么要懂?他又不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看,他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能杀三五个我们,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他杀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种人有什么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了?”

玉蝶大怒,“像你这种人,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术气得脸色发青,唰的一声拔出剑来,一剑向她刺去。

“喂喂……”李莲花连声道,“喂喂喂……”

一旁玉蝶也拔出剑来,叮叮当当,两个娃儿打在一起,目露凶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但见青术这一剑刺来,玉蝶横剑相挡,心里盘算要如何狠狠在他身上戳出一个透明的窟窿出来,眼前只见有东西一亮,叮的一声响,自己手中剑和青术手中剑一起斩到了一样东西上。

那东西精光闪亮,眼熟得很,正是铐着李莲花的玄铁锁链。

锁链上力道柔和,两人一剑斩落,剑上力道就如泥沙入海,竟是消失无踪,接着全身力道也像被化去一般,突然间使不出半点力气。两人一起摔倒,心里惊骇绝伦,摔倒之后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听头顶有人叹了口气,轻声道:“笛飞声是天下第一也好,是草菅人命也罢,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好,就算他是男人中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人都觉被人轻轻揉了揉头顶,就像待那寻常的十二三岁的孩童,那人柔声道:“有什么值得以命相搏?傻孩子。”

那声音很柔和,青术却听得怒从心起,他要如何便如何,轮得到谁来教训吗?他嘴里说不出来,那人却如知晓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头,也没多说什么,青术心中那无名火却莫名地熄了。

他想到他才十三岁,却已经很久没有人当他是个孩子。

没有人像这个人这样——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可以犯错,犯错后又可以被原谅,然后真心实意地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摔下去的角度不大好,让他看不到李莲花。但玉蝶却是仰天摔倒的,她将李莲花看得很清楚,如果青术看得到她,便会看到她一脸惊骇。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在尖叫。

李莲花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先下到右手边那铁柱旁,玄铁链无法斩断,他原来的灰色衣裳里有剑,有一柄削铁如泥的软剑,叫作“吻颈”。

但那衣服不在这里,李相夷的长剑少师、软剑吻颈闻名天下,角丽谯岂能不知?她在那剑下吃了不少亏,早就把它收了起来。

失了神兵利器,他斩不断玄铁链,角丽谯断定他逃不了,于是没有废了他的武功。

当然她也是怕李莲花只有剩下这三两分“扬州慢”的根基护身,一旦废了他的武功,只怕李莲花活不到她要用他的时候。

玉蝶这个时候就看着李莲花站在那铁柱旁,既然玄铁链斩不断,他便伸手去摇晃那钉在地上的铁柱。玄铁链刀剑难伤,难以锻造,故而无法与铁柱融为一体,只能铐在铁柱上。那铁柱钉在地上,却并非深入地下十丈八丈,这屋下的泥土也非什么神沙神泥,眼见李莲花这么摇上几摇,运上真力用力一提,咯咯连响,地上青砖崩裂,那根铁柱就这么被他拔了出来。

这似乎没有花他多少力气,于是玉蝶眼睁睁看着他动手去摇晃另一根铁柱,不过两炷香工夫,他就把四根铁柱一起拔出,顺手把玄铁链从铁柱底下都捋了出来。

她的眼神变得很绝望——玄铁链脱离铁柱,便再也困不住这人,而这人一旦跑了,角丽谯一定会要了她的命。

却见这人将玄铁链从铁柱上脱下以后,顺手将那锁链绕在身上,他也不急着逃走,居然还斯斯文文地整好衣裳,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喝完,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关上门。

这屋子的大门外是一条很长的走廊,十分阴暗,十数丈内没有半盏灯笼,却依稀可见走廊一侧有七八个房间。走廊外是一汪碧水,水色澄净,却不见水里常见的鲤鱼,显而易见,以角丽谯一贯的喜好,这池子里乌龟鲤鱼多半是难以活命,即便是鳄鱼毒虫也只是马马虎虎。

不见半个正经守卫。

这必是个极端隐秘的禁地,角丽谯竟不相信任何人。

看青术和玉蝶的模样,他们只怕很少,甚至没有从这里出去过——所以还保有些许天真。

他轻轻地走向隔壁,他心里有个猜测,而他并不怎么想证实那个猜测。

咯的两声脆响,他并没有与那门上千锤百炼的铜锁过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门与墙的两处销板给拆了,于是那左边一扇门硬生生被他抬了下来。

屋里也点着灯,只是不如他屋里四盏明灯的亮堂。

李莲花往里望去,然后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