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很快将卷在他被子里的那件轻容取了出来,李莲花毫不可惜地把块蹄髈包在衣服里头,然后把衣服藏了起来。那“千年狐精”不负众望,飞快挖出衣服,将蹄髈吃了。李莲花又将那带有蹄髈味道的衣服藏了起来,“千年狐精”再次飞快挖出衣服,这次衣服中没有蹄髈,李莲花赏赐了它块肥肉。

看那“千年狐精”两眼放光的模样,方多病毫不怀疑它能将桌上所有的肉都吃下去,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试验了几次,“千年狐精”果然聪明得紧,已经知道它找到衣服就能得到肥肉,李莲花终于把那件轻容彻底地藏了起来,让它去找相同味道的地头。

“千年狐精”短暂地迷茫了一会儿,很快抽动鼻子,一溜烟往外窜去。李莲花、方多病、邵小五几人连忙追上,一狗三人快如闪电,顷刻间窜入了鲁方的房间。三人心中大定——看来训练不差,“千年狐精”果然明白要找的是什么地头。

那只狗在屋里嗅了一阵,转头又奔了出去。三人跟着它东窜西钻,它钻洞他们就翻墙,那“千年狐精”的速度快若闪电,三人唯恐追之莫及,也无暇关注究竟是窜到了什么地方,一番眼花缭乱之后,突见它钻进了一间偌大的房间。

方多病和邵小五追昏头,正要昏头昏脑地跟着往里窜,李莲花突然拦住两人,“且慢。”

“怎么?”方多病喘了两口气,这该死的土狗跑得还真快,“那里面说不定就是……”

李莲花露出个认真诚恳、充满耐心的微笑,“呃……我发现……我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茫然,“什么错误?”这一路不是追得好好的?“千年狐精”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它显然没有一点犹豫,它知道东西在哪里,怎么会错?

李莲花歉然指了指那房屋的牌匾,“那个……”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凝目望去,只见那金碧辉煌的房屋外,雕花精细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御膳房。

方多病张口结舌,邵小五青了张脸,李莲花若有所思地道:“我们显然犯了个错误……”

他们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条狗记住的不是衣服的味道,而是蹄髈的味道。

于是他们追到了御膳房,那锅蹄髈显而易见早晨正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

三人各自摸了摸鼻子,都觉没面子,暗忖此事万万不可说,不可说。

既然追踪无果,三人只得悄悄回去。这回去一路可比来时谨慎许多,来时不知闯入皇宫,这离开之时的提心吊胆自是不必提了。

好不容易回到景德殿,摆着法坛的庭院依旧和原来一般模样,杯盘狼藉,满地鱼肉。李莲花顺手摸出块汗巾,很自然地将吃过的杯盘收起,将桌上抹拭干净,地上的骨头扫去,捧着那吃过的杯盘便要去洗碗。

方多病跷着二郎腿在一旁剔牙,邵小五耷拉着眼皮已经睡了。

又过了片刻,只听草丛中窸窣有声,邵小五微微挑开左眼,只见一撮黄毛在自己眼下晃动,他吓了一跳,一跃而起,“‘千年狐精’!”

那只浑身黄毛的土狗嘴里叼着样东西,奋力摇着尾巴,咧着嘴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狗笑。

方多病扑将过来,惊讶地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东西——另一块轻容!

李莲花闻声而回,只见那条黄毛土狗傲然站立在法坛之下,昂首挺胸,犬牙铮亮,那交错的牙齿之中叼着一块淡紫色的碎布。

那是另一块轻容!

并且这块轻容上染着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正沿着撕裂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往外浸染。

“我的天!”方多病叫道,“这是哪里来的?”李莲花摸了摸狗头,邵小五即刻将方才收拾的一整堆猪骨鱼骨都递给了这条狗。

只见“千年狐精”微眯上眼,将头在李莲花手上蹭了蹭,把碎片放在李莲花手中,转身就跑。这次三人打点了十二分精神,追得谨慎小心。

这次他们并没有闯入皇宫,而只追到了景德殿外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与御膳房的后门相通,另一头通向集市,这是平时供应大内蔬果的商贩走的一条小道,路上有数处盘查的关卡。

“千年狐精”钻入了小道旁的一片树林之中。

这地方不能算偏僻,青天白日的时候来往的路人也是不少,但夜里林中一片漆黑。

“汪!”“千年狐精”对着一棵大树叫了一声。

火光亮起,方多病引燃了火折子,走到那棵树下,三人一起抬头望去。

触目所见是一双惊恐绝伦、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张青白扭曲的面孔,一撮撮黑发湿透一般倒垂而下。

接着血……嗒的一声滴落在方多病手背上。

“我的天……”邵小五吹了声口哨,李莲花眉头皱起,方多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一般。

挂在树上的人,是李菲。

李菲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在树上,喉头被人横割一刀,失血而死。

所以才有那么多血。

到现在还在滴血。

将他吊在树上的东西是一条三股碎布搓成的绳子,李菲身上古怪地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轻容。

李菲居然也有一件轻容!

这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显然不是他的。

鲜血将整件衣裳染红了大半,血液滴落……像大雨过后,那屋檐下沥水的声音。

一点一滴。

是冷的。

方多病手中的火折子不知在何时已经熄灭。过了一会儿,嚓的一声微响,李莲花迈上一步,在黑暗之中,弯腰自染满鲜血的草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纸条。

方多病转过头去,那依然是一张十字形的纸条,比自己捡到的那张又小了一些,虽然被血液所染,上面依然有字。他僵硬地点亮第二支火折子,邵小五凑过去,只见李莲花手里那张纸条上写着三个字:百色木。

“千年狐精”悄没声息地伏在李莲花脚下,李莲花将那浸透鲜血的纸条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微叹了一声。

方多病冷冷地道:“我错了。”

邵小五拍了拍两人的肩,“谁也想不到‘它’在景德殿放过了李菲,却在这里杀了他。”

李莲花摇了摇头,幽暗的光线中邵小五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方多病冷冷地道:“老子早知道鲁方和李菲关系匪浅,早该想到鲁方疯了,‘它’就要杀李菲,是我的错。”他重重地捶了下那棵大树,“是我的错!”

火折子再度熄灭,邵小五无话可说,方多病浑身杀意。李菲的尸体仍在缓慢地滴血,一点一滴,都似呻吟。

“那个……人之一生,总是要错的。”李莲花道,“若不是这里错了,便是那里错了,待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总要有些谈资……”

方多病大怒,“死莲花!这是一条人命!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你竟还敢在本公子面前胡说八道,你有半点良心没有?”

李莲花仍是啰啰唆唆说了下去:“……那个……人之一生,偶尔多做了少做了都会做错些事,那些有心的无心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总要有些担子,有些你非背不可,有些可倒也不必认真……比如说这个……”他叹了口气,极是认真老实地道:“没人要求你方大公子能料事如神,我想就算是李菲快死的时候也万万没有想过要你来保他,所以,别多想了,不是你的错。”

邵小五大力点头,猛拍方多病的肩,差点把他那玉树临风的肩拍飞出去。方多病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平时老子对你好的时候,怎没听过你说这么好听的话?”

李莲花正色道:“我说话一直都好听得很……”

方多病呸了一声,“这里怎么办?你的‘千年狐精’还没抓到,李菲却又死了,王公公和太子还能相信你这假神棍吗?要杀头株连九族的时候千万别说老子认识你。”

李莲花欣然道:“当然,当然,到时候你只认识公主,自然不会认识我。”

“这具尸体……”邵小五抚了抚他那粉嫩的肚皮,“倒吊在这里,究竟是李菲夜里到此被杀,还是‘它’特地将他挂在这里?”

李莲花四下看了看,四面幽深,这树林虽然不大,夜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他引燃一枚火折子,伏地照了照,只见树林之中有一条小道,显然是白日的时候常有人行走所致。

在那小道之上,凌乱地沾着几只血脚印。

“看来咱们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李菲的人。”邵小五努力摸着下巴,搓着下巴上的肥肉,“是不是李菲约了个人在这里相见,结果约定的时间到了,那人如约前来,却看见李菲变成这样挂在树上,把他吓跑了?”

李莲花蹲下来细看那些脚印,“这倒是难说,也难保不是什么过路的人被吓到了。”

方多病沿着那些血脚印走出去几步,“奇怪,这脚印变小了。”

邵小五也亮起火折子,与李莲花一起照着地上的脚印。

小道之上的脚印是从草地上延伸而来的,刚开始的几个很清晰,显然这人走过草丛的时候,李菲的血还很新鲜,说不准死没死。脚印约有五六个,越往树林外的脚印之间的距离就越大,可以想象这人撞见一具倒吊的尸体之后夺命狂奔的模样。

但就在那五六个脚印之后,脚印消失了。

仿佛这个夺命狂奔的人就在这条道上跑得正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脚印消失的地方距离树林外尚有十丈之遥,纵然是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一跃而过。这人去了哪里?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没多远,又有几点新的血印。

那几点血印形若梅花,约莫有个碗口大小,显然不是人的脚印。血印落足很轻,除了沾到血迹的地方,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那几点血痕,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显然也是经过草丛,往树林外而去的。

“死……死莲花……”方多病干笑了一声,“这会不会是一只真的……千年狐精……”邵小五用力抓着头发,这些脚印要是说是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不知什么东西跑掉了,好像也有那么点影子。李莲花瞟着那些血痕,正色道:“不管那是什么,千年狐精的脚万万没有这么大的。”

天色渐明,李菲突然被害这事也立刻上报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卜承海与花如雪这两位“捕花二青天”被诏令即刻赶回,彻查此案。

花如雪尚远在山西,一时回之不来。卜承海却正巧就在京城,接得消息,天还没亮就到了李菲被害的树林。

“你说——是你在景德殿开坛作法,引出那千年狐精,那千年狐精受不得你法术,往外窜逃,刚好在此处遇到夜里出来吟诗的李大人,于是那狐精便害死了李大人?”卜承海冷冷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正神情温和地看着他,刚刚十分认真地说过了狐精大闹景德殿的过程。

“你——还有你——”卜承海瞪了方多病一眼,又盯了邵小五一眼,“你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千年狐精?”方多病连连点头,邵小五抱头缩在一边。这人一肥将起来,便难得显出什么聪明来,所谓痴肥痴肥,人一肥,少不得便有些痴,而这“痴”之一字,又与“蠢”有那么两三分仿佛,故而老辣如卜承海,那犀利的目光也盯着方多病多于邵小五。

“见过见过。”方多病忙道,“法师开坛作法,那咒符一烧,桃木剑刺将出去的时候,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千千万万条黑气汇聚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妖怪,哎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奇观……”

卜承海本来脸色不佳,听闻此言,脸色越发铁青,淡淡地看着邵小五,“你呢?”

“我……我?”邵小五抱着头,“昨天晚上……不不不,昨天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我在树林睡觉,一睡就睡过头。半夜突然听到声音,吓得醒了过来,就看见这两位爷……还有那千年狐精……大人啊——”他突然扑到卜承海脚下,扯着他的裤子尖叫,“小的是无辜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小的只是打了个盹,这……这李大人的事万万与我无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老婆还跟着个和尚跑了,我冤啊——”

方多病十分佩服地看着邵小五,卜承海却不受他这一顿呼天抢地的影响,仍是淡淡地问:“那千年狐精,你是亲眼所见?”

邵小五浑身肥肉发颤,连连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千年狐精生的什么模样?”卜承海冷冷地问。

邵小五毫不迟疑,“那千年狐精浑身赤黄赤黄的长毛,那长毛是根根如铁,尖嘴长耳,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腾云驾雾的时候在林子里窜得比兔子还快……”

卜承海脸色越发青黑,“你可是亲眼看见狐精将李大人吊上了大树?”

邵小五一怔,这句话厉害,“这……”他立刻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李莲花,“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两位爷在那里,李大人已经在树上了。”他指着李莲花,“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

卜承海对那“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充耳不闻,淡淡地道:“也就是说李大人被害的时候,你在林子里,除了方公子和这位六一法师,你没看到其他人进出,可是?”

邵小五小声道:“还有那千年狐精……”

卜承海冷冷地看着他,“李大人乃朝廷命官,他在京城遇害,大理寺定会为他查明真相,捉拿凶手。既然李大人被害之时你自认就在林中,自也是杀人嫌犯,这就跟我走吧。”

邵小五大吃一惊,口吃道:“杀……杀人嫌犯……我……”

卜承海两眼翻天,“至于方公子和李楼主,”他对李莲花那“六一法师”的身份只作不见,“方公子和李大人在景德殿曾经会面,昨日深夜会追至树林中想必绝非偶然;至于李楼主——”他缓缓地道,“江湖逸客,你在太子府里胡闹,如无恶意,我可以不管。但你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

方多病听得张口结舌,邵小五眼睛一亮,只听卜承海道:“来人,将这两人押入大牢,听候再审;将方公子送回方大人府上,责令严加管教。”

方多病指着卜承海的鼻子,“喂喂喂……你不能这样……”

卜承海视而不见,拂袖便走。邵小五倒是佩服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想不到官府也是有好官。”

李莲花与卜承海其实颇有交情,不过这人铁面无私,既然有可疑之处,是他老子他也照样押入大牢,倒是并不怎么惊讶。

很快衙役过来,在邵小五和李莲花身上扣上枷锁,方多病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李莲花衣袖微动,随之微微一笑,“卜大人明察秋毫,自不会冤枉好人,你快回家去,你爹等着你。”

方多病道:“喂喂喂……你……你们当真去大牢?”

李莲花道:“我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又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故而大牢自是要坐的……”

方多病怒道:“放屁!能将李菲倒吊在大树上的武林中人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都要去坐大牢?”

李莲花微微一笑,笑意甚是和煦,“你快回家去,让你爹给你请上十七八个贴身护卫,留在家里莫要出门,诸事小心。”言罢挥了挥手,与邵小五一道随衙役前往大理寺大牢。

方多病皱着眉头,李莲花什么意思他自然清楚——鲁方疯了,李菲死了,此中牵连着什么隐秘不得而知,但方多病毕竟在景德殿住过几日,见过一本不知所谓的小册子,卷走了鲁方的那件衣服和玉簪,凶手既已下手杀了李菲,或许便不再忌惮方多病驸马的身份,就会对方多病下手。

知情者死。

死者的纸条他们已得了三张,那绝非随便拿拿便算了的。

他悻悻然看着李莲花,为什么他觉得李莲花的微笑看起来就像在炫耀他在大牢里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