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小靳推开窗户,但见漫天白雪纷飞,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降下来,在院子里翩然飞舞。地上、屋檐上已经积起了雪。因急剧的降温,树上挂满了冰凌,风一吹,相互叮叮铛铛地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那么猛烈,昨晚的那场大风,看来已经将云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叹了口气。雪没有预期那么大,渡口大概也还没封闭,然而自己却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开,自己睡在房门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面的窗户下。他冷得不时起来跺脚,凑到门缝里看,总是见到小钰一个人坐在床上抽泣。就这样死撑着过了一夜,当徐展早上来叫他时,他几乎快冻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边的屋子里,见他脸色铁青,先端上一坛老酒。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几大口,顿时觉得一股火从胃里一直烧到脑门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妈的够劲!”抱起酒坛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时脑中一片混乱,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勉强挥了挥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们萧家再怎么说,也跟孙大人有生意上的来往,这件事……实在不便再露面。公子只吩咐我们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这一步,我们……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钟大哥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再说,如今公子冒险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须回去照应一下……”
小靳握紧了他的手,道:“别说了。徐大哥,这份大恩,兄弟我没齿难忘。你们尽早走吧,这边没什么事。告示的事你别担心,那丫头也就是不忍心,她还能干出什么来吗?没事没事,等过两天她明白了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就算了。这个,你不用管,你们今、今天就、就走!妈妈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说到后来,舌头打架,眼睛也红起来了,死拉着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半边脸硬硬的,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已经在上面干起了壳。小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头也懒得动,什么也不去想,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平静地响起:
“我要回广善营去。”
小靳抹抹脸,死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来雪终于下来了。
他看着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样地叹息着。当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看着鄄城城门徐徐打开时,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没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暂,转瞬之间,鄄城城楼就淹没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你想怎么做呢?”他问,声音镇定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什么也做不来,可我还有脚,只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钰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别再管我了,趁现在还能出城,走吧。”
“屁话!”小靳酒劲未消,一拍窗户,道:“小娘皮上阵救人,老少爷们倒拍屁股溜边走人?我……我‘东平双杰’不做这种屁事!呃!”重重打个酒嗝。
小钰缓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也未梳理,懒散地披在肩头。窗外白皑皑一片,可是她的肌肤更白更亮,如一块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抚弄着窗台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我是必须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打断她道:“你救得了吗?嗯?你以为你回去了,姓孙的老王八蛋就会放了他们?你……你他妈做梦吧!他屁都舍不得放一个还放人?我呸!”
小钰毫不介意他的粗话,反而露出一丝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没有关系。我能跟他们死在一块,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靳恼火地抓着头发,道:“你……你跟阿清怎么都这臭脾气?怎么都这么固执?怎么一个个争着去死似的?活着就他妈这么麻烦吗?”
小钰道:“因为我们是羯人,如果没有尊严的活,倒不如尊严地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决心已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啊,”小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弥陀佛。”道曾在门外合十道:“善哉善哉,这番话才真是菩萨心肠。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己之性命,换千万人之性命,可谓善之大矣。又有所谓……”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劲吐着唾沫,骂道:“谁他妈想入地狱了!你这乌鸦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他拍着小钰的肩头,道:“你放心,总之……呃……我不会让你死的!是吧,和尚!喂,和尚……你在看什么?”
道曾径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来了么?”
小靳顺着他目光看去,忽地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只见漫天大雪之中,五、六个人正顶着风雪向这边走来。他们衣着单薄,有的裹着一层薄麻布,有的只穿着蓑衣,有的人还光着脚,踩在业已结冰的泥地上。但他们步履坚定,步伐一致,光光的头跟着步子一点一点的,仿佛仍在清灯古佛下虔诚地念佛。
小靳颤声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别管我们!快啊!”他使劲扯着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妈的!和尚!”连小钰也惊惶起来,不知所措地跟着叫:“跑……快跑……”
道曾纹丝不动,静静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妈的!”
忽听下面一个声音道:“贫僧圆空。”
另一些声音跟着道:“贫僧圆真。”“贫僧圆悟。”“贫僧圆定。”“贫僧痴灭。”“贫僧痴天行。”
圆空道:“贫僧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请问。”
圆空道:“若时光倒流,人死复生,大师肯为了白马寺四十七条人命,自我了断孽缘吗?”
道曾道:“不肯。”小靳脸色惨然,站在下面的六个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真,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道曾同样淡淡地道:“请。”
圆真道:“大师的母亲须鸿前辈,武功犀利狠辣,死于其手者以百计。大师认为其可以称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定,想请问大师一事。大师的父亲林晋师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门被戮而不发一言,至死而不肯断其念,其可称为执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小靳听他撇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承认,简直比自己还要无耻,禁不住汗流满面,骂道:“喂,和尚,这他妈的我就要说你了。这是事实啊,你就认个短又怎么样?你……你真想死在这里?”
道曾不理他,向下面的和尚道:“那么,我想请问诸位。什么是缘法?”
下面六个脑袋转来转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说话,道曾转身噔噔噔下了楼。听楼下乒乒砰砰地响了一会儿,等他出来时,手里握了根不知哪里折来的凳子腿。他走到当先的圆空面前,道:“什么是缘法?”
圆空道:“贫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脑袋上,打得砰的一声响。小靳大吃一惊,只见圆空抱着头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只几下就看见圆空脑袋上血花四溅,竟摆出一副往死里打的架势。
一旁的几个和尚都慌了。圆真道:“大……大师,请住手!缘法乃万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梁上。圆真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捂住喷血的鼻子,脑袋上又是一痛,跟着肩头、手臂均是剧痛,好象骨头都要被打断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着蹲了下去。
圆悟道:“缘法乃世间之法,因果轮回,永无……哎哟!”
圆定道:“缘……缘……缘……哎哟!哎呀!大师请……啊呀!”
痴灭道:“缘法之说,并无定数。世间万物,还是佛性唯一……哎哟!大师,贫僧哪里说得不对?难道佛性不是唯一?难道心外仍有他物?难道……哎哟!你……你这般打我,贫僧还是要说,你打死了贫僧,可缘法……哎哟!哎……哎……啊呀,你打断贫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面看得莫名其妙,这几个和尚明明武功高强,随便推一下和尚,就会让他爬不起来,却都不施武功,连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将他们当猪狗一样棒打。小钰见下面不一会儿就鲜血乱溅,将雪都染成了红色,心中害怕,抓紧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们在做什么?”
小靳道:“别怕。你不懂的,这些和尚,隔一阵就要发发疯,过了就好了。”
痴天行见一众师叔师兄被打得屁滚尿流,脸色发白,但又不能独自逃跑。他闭了眼,只管合十念经。忽觉周围安静了下来,他诧异地睁开眼,只见道曾已站在自己面前,而几位师伯师兄躺在一边,打破了头的打折了腿的,俱都默不作声,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道曾打得都有些累了,喘着气道:“喂,小师父,什么是空呢?”
“我……我……我不知道。”痴天行哆嗦着道。
“那么,非空,非非空你也不知道咯?”
“是……”
道曾丢了沾着血迹的凳子腿,道:“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痴天行一时没有说话。道曾待了片刻,转身要走,忽听痴天行道:“我……我知道大师是对的!”
道曾道:“什么是对的?缘法么?佛性么?”
“不!”痴天行摇头道:“不是这些。我……我也说不清楚。”
道曾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你去吧。”
“可是!”痴天行跨前一步,急切地道:“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是空,什么是非空、非非空,但……但我知道,这三个没有区别,或则全都明白,或则全都不明白,大师,是不是这样?”
道曾道:“为什么?”
痴天行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道曾于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你的悟性,实在远超常人,假以时日,我不知道你会飞到怎样的高度去。我愿为你讲经。”
痴天行长跪下去,叩头道:“多谢大师!”
此刻圆空、圆真等人也聚集了过来,都叩头道:“我等此来,愿追随大师,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
见下面流血满面的和尚对着道曾不住磕头,小钰又小心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妈的。”小靳搔着脑袋道:“别说你,我都不懂了!”
风停了。
天地间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阿清心中莫名的烦躁,抬头看去,发现自早上开始一直随着风飞快向南移去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完全静止,又黑又厚,仿佛天顶上凝固的一块黑泥,重重地压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
阿清知道这烦躁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了。太闷了。
云层已经到位,将六合八荒围得水泄不通。万事俱备,最多半个时辰,大雪就会降落在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地上。
而自己就要在那个时候出手,带领二十几人,开始袭击有两百人守卫的广善营。无论成功失败,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小钰……但愿她不要看到这份告示,永远都别看到……但愿她已经和小靳走得远远的,回到了辽阔的草原,神鹰守卫的家乡……
突然脸上一冷,接着又是一下。不知不觉地,雪终于飘落下来。一片接一片,白白的、絮状的雪仿佛一下子就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山已看不见了。
阿清低下了头,深深地吻了吻手中的弓箭。
不远处的广善营里起了一些骚动,大门的方向,一股又浓又黑的烟升了起来。阿清听见岗楼里有人喊道:“……妈的,好象是烧起来了……这些送货的,别把老子的酒给烧光……”
然后是许多人急匆匆奔跑的声音,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有人大声叫道:“把门打开!把门打开!过去二十个人,把门前的柴火搬走!那边再去二十人……”有人回应着,也有人大声咒骂。但没有听到一声羯人的话语。
阿清站了起来。时间仿佛骤然间凝滞,自己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缓慢沉重。她拉开了弓,拉得浑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聚到了弓上,再借由绷紧的弓弦,聚集在那四棱的尖利的箭尖之上。
她如常地呼吸着,感受着箭尖的移动。自箭尖到岗楼上那走来走去的身影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扯不断的线,身影移动,箭尖也自然地跟着移动,然后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连阿清自己都不怎么察觉地,手指微微一松,就看见箭旋转着飞出。下一瞬间,夹在手指间的两支箭也一前一后跟着飞了出去,然后是口里咬着的那支箭……
一连四箭。
三名正在伏身看大门处起火的士兵几乎同时喉头一凉,一声也发不出,立时毙命。
另一人当时正转身去看旁边的动静,这一箭失了准头,重重斜着插入他的肩头,带得他翻滚在地。他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放声惨叫道:“有……有人劫营……”
但听得下面一声大喊,声音凄冽,却是羯人的话语。在内应的带领下,营里数百男女老少一起放声大喊起来,呼声震耳欲聋,顿时将那人的惨叫声掩盖了下去,其余人忙着救火,竟无一人发现其中一个岗楼已经被袭击了。
那人大急,挣扎着要站起来,蓦地眼前一黑,只见一个人如飞一般纵身上了岗楼。那人穿着一袭干练的黑衣,包着头巾,然而身材曼妙,面如润玉,却是个女子。那人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会武功,正自惊讶间,那女子扯过背在背后的长弓,挽弓搭箭,嗖的一下,旁边一处岗楼上一人应声倒地。
那士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这女子继续一箭箭向周围剩余的岗楼射去,弓弦响一声,便有一人惨叫着或委顿于地,或落下岗楼,箭箭例无虚发。顷刻间,五座岗楼上的士兵均被消灭,剩下的三座岗楼被主楼挡住,无法从这个角度射击。那女子似乎并不担心,伏下身,开始射击下面的人群。
此时大门处正一片混乱,着了火的补给车被两匹受惊的马拉着死往大门里冲,大门被冲得“咚咚”乱响。守门的士兵一面打下钉门栓,一面拼命顶住大门,一名百户长大声道:“给老子顶住!妈的,什么疯马,放箭,放箭!向马射!”
离大门最近的一个岗楼上,三名士兵忙探出身射击,但大门又高又宽,那两匹马不知为何死死挤在门上,一时竟射不到。眼看烟越来越大,火苗子就要窜到门上了,刚才发话的百户长怒道:“怎么还不射!快给老子射啊!”
那三名士兵慌慌张张向门外乱射,其中一人给被风带过来的烟迷了眼,正使劲揉着,隐约听见身旁似乎有扭打的声音,还有一人低声惨叫。他勉强睁开眼,回头还没看清楚,喉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
石卢耶占据了岗楼,左右看了看,见只有一个岗楼,因惊动了上面的人,射伤了自己这边的人外,其余岗楼均悄无声息即告失陷,计划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暗自祷告一声,拿起弓箭,往下面正顶着大门的士兵射去。同一时间,阿清的箭也射到了门前。门前数人当即毙命,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那百户长吼道:“妈的!谁他妈乱射,怎么往自家兄弟身上招呼?”他一抬头,“嗤”的一声轻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刺了一下。他想低头看看,没想到说什么也低不下去。周围的士兵惊恐地看着百户长脖子正中插着一支羽箭,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一炷血射出两丈开外,顿时将肮脏的泥雪染得鲜红。
百户长翻滚着倒下时,门前的士兵又有三人中箭。其余人再也顶不住,乱吼着四面逃散。有几名穿着士兵衣服的羯人趁乱向大门挤去,撬起钉门栓,奋力拉开了大门。门刚一开,一个浑身被鲜血染红的人滚了进来。他刚才以一身蛮力,死拉着两匹马顶在门上,吸引众多士兵前来,自己却已经被惊慌的马踢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
拉开大门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有人上前拉开着火的马车,有人则用准备好的湿棉被盖火。在他们各自忙碌的时候,八匹马借着烟雾的掩护,偷偷蹿了进来。这八匹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皮革,护住要害部位,两匹两匹地被铁链连在一起。马上的骑手用布把自己与马紧紧捆在一起,又将两柄大刀缠在手臂上。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好了位置,当先一人略一点头,其余人便跟着他一起猛抽马鞭,打马向正慌乱的士兵堆里冲去。
那些士兵正乱哄哄地躲避着岗楼上射下来的箭,在几名军官呵斥下举着盾牌,准备攻上去,忽听得后面惨叫声四起,回头一看,只见数匹马正横行而来。马匹中间拉着铁链,两边也各有几根铁链。铁链上装有刀刃,被马拉得乱甩,就是一根根活的狼牙棒,一路拉过来,拉得一地血肉模糊。马上的骑士手舞两柄大刀,连人都懒得看,只管往下乱劈乱砍,一时间血珠四溅,夹杂着斩断的手臂、脑袋一起翻飞。
这些士兵久不经战事,且很多都是东平城内的混混,平日只当这广善营是喝人血的肥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那八名骑手横冲直撞,留下一路尸体残肢。
“咚咚咚!”主楼上鼓声急迫起来,看样子就要烧狼烟了。阿清见大门已破,回身正要杀死旁边躺着的那人,那人拼命抱住了头,叫道:“别……不要杀我!”
阿清见他穿着百户长的衣服,正要狠下心动手,忽地一怔,脱口道:“你叫李褐?”
那人吃了一惊,抬头道:“是……是小人……”
阿清眼前闪过阿绿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你有个好女儿,我不杀你。”说着跳上栏杆,脚用力一蹬,飘飘忽忽向主楼方向飞去。
李褐大喜过望,颤声道:“多……多谢不杀之恩……哎呀!”话未说完,阿清身在半空,头也不回地射出一箭,正中李褐大腿,力道之大,穿过了腿骨,将他死死钉在楼板上。李褐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清飞了一段距离,不料此时风刮得猛烈,将她吹得向下坠落。两名骑手正在下面,见阿清正向一群士兵当中落去,发一声喊,打马冲入人群,挥刀猛砍。其中一人叫道:“郡主!这里!”
阿清在空中身子一扭,翻了几滚,踏在那骑士肩头。她大声道:“主楼!”手中弓箭不停,一箭接着一箭地射出,每一箭都将一名士兵射穿,有两次甚至将两人串在了一起。那两名骑手用刀背拍打马臀,向主楼强行逼过去。
周围的士兵被阿清的箭和骑手的大刀吓得不敢逼上来,但有几名百户长在后面猛喊,也不敢就此跑掉,拿着长枪,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主楼第二层几个窗户打开,有人从里面射箭出来。阿清以箭还击,奈何那几人忌惮她的箭,躲一箭就躲回楼内,始终不跟她正面交锋。阿清只得以弓梢挑落射向自己的箭,旁边那名骑手则没那么幸运,勉强抵挡了一阵,便被一箭射中头部,当场死亡。阿清脚下那人血红着眼,带着两匹马死往前顶,终于接近了主楼。
那人吼道:“上啊!”
阿清知道她一走,那人必被围着的人砍成肉泥,可是却不得不走。她咬紧牙关纵身上楼,掠过二楼时射了两箭进去,将里面躲着的人钉在墙上。只听下面喊杀声大作,她也不敢回头,径直进了三楼。
那骑手哈哈大笑一声,手中长刀猛劈,斩杀了靠近的十来人。几名士兵乱枪刺死另一匹无主的马,拖得他的马再也无法纵跳移动,他自己也被布缠住,无法脱身。等到他捆在手上的刀都被打落,周围无数长枪刺过来,终于将他穿得刺猬一般。
他和跨下的马都已被鲜血染红,仿若魔鬼一般,死去多时,仍没有一人敢上前来看个究竟。
一名百户长知道阿清进入主楼是要阻止发送狼烟,叫道:“跟我冲进去!”带了几十人冲入楼中。只见主楼的窗户里不停有被杀的士兵尸体落出来,狼烟始终没有燃起,但阿清也始终没有出来。
此时其余六匹马继续在营中驰骋,将营中的士兵们渐渐驱离开牢笼,赶到主楼附近。虽然他们居高临下地砍杀慌乱的士兵,占尽优势,但毕竟对方人多得多。初期的慌张缓解后,几名军官站出来,指挥众人用长枪结成阵势。阵势一旦集结成功,人马就很难再杀进去,只能在外面绕着跑,砍杀漏网的人。
等到地上躺了几十具尸体后,连马都很难奔跑起来,营中的士兵们逐渐占据优势,慢慢地合围这几匹马。人和马都已经伤痕累累了,但这些人早下了必死的决心,知道若自己不能尽力杀敌,剩下的兄弟们要救人就更难了,是以都用布条将自己与马绑在一起。有两人刀都砍钝了,但他们都是驾御马匹的高手,带着马不断地迂回奔跑,用马上带的铁链杀伤敌人。几个岗楼上的羯人继续用弓箭往下射击,但自己人中也伤亡了几人。其中一个岗楼被一名千户带着几人强攻了下来,双方在岗楼上对射。
石卢耶带着两人在其中一个岗楼上正射得眼红,忽觉有人上了岗楼,他回身就是一刀,那人闪身避开,叫道:“是我!伏利度!”
石卢耶道:“你跑上来干什么?下面的情况呢?”
伏利度一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喘息着道:“下面……下面的牢笼已经砸开一半了,能走的大概有两百来人。怎……怎么办?骑兵有点顶不住了啊!对方还往牢笼乱射,我的人已经死了五个,要是对方杀过来,还救个屁呀!”
石卢耶道:“出来的人呢?能拿刀的都给推上去啊!”
伏利度急道:“最多也就十来个,还得帮着救人,有个屁用……怎么还不放火?老子管不了了,这就去放火!”
石卢耶一把扯过他,怒道:“郡主还没出来!你敢放,老子先杀了你!”
伏利度咬咬牙,道:“我去救她!”
他刚转身,就听下面士兵们发一阵喊,只见岗楼下两名连在一起的马浑身是血,嘶叫着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马上的骑手还没挣扎着脱身,就被乱刀砍成肉泥。
岗楼上的人纷纷向人堆里射箭,射翻十几人。但对方也逐渐杀红了眼,开始不要命地追杀骑手来,另有几十人强攻岗楼。其中一个岗楼的人射光了箭,拿着刀跟爬上来的士兵肉搏起来。其中一个汉子死死抱着三名士兵从岗楼上一跃而下,重重砸入人堆之中。
石卢耶看看已经有十几名士兵绕过骑手,砍杀正在逃命的羯人。他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终于发狠道:“放火!放火!”
下面几个羯人抱着盛火油的坛子向对方人堆里冲去,一面冲一面倾倒。有两人正倒着,被一拥而上的士兵砍翻在地。其中一人眼见逃不出去了,猛地点燃手中的火燎子,大火顿时将他吞噬。他一时未死,狂叫着左右乱跑,好几名离得近的士兵也被烧着,几个火人烧得吱吱作响,各自痛苦地乱跑。顷刻间,堆放在四周的柴火都被点燃,烈火熊熊,对方的阵脚顿时再度混乱起来。
其余羯人趁此机会在士兵和牢笼前点起几条火龙,阻止对方过来。但这样一来,在火圈里的几名骑手和阿清也很难再逃出来了。石卢耶知道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正要跳下岗楼去指挥剩下的士兵救人,忽听主楼那边传来一阵呼叫。他只道郡主已经出事了,惊慌地转头看去,却见两名骑手拼死杀到主楼前。其中一人割破绑在身上的布条,跳下马来,一面挥舞大刀,抵挡着周围无数的长枪,一面嘶声叫道:“骑我的马!骑我的马!”
“砰”的一声,三楼一扇窗户破裂,几名士兵的尸体飞落下来,砸入人堆里,其中一人便是刚才率众冲入楼内的百户长。
所有人一时都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跨上了窗台。那人似乎毫不在意下面的重重危机,冷冷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雾气。她有些疲惫地伸手扯下头上的头巾,任它随风飞去——下面的士兵都是一阵惊呼,原来此人竟是一个女子。
跟着又是一片更大的惊呼声——阿清双臂展开,纵身而下,衣衿飘飘,仿若仙人。直到她翩然落地,士兵们仍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得近的十几人甚至禁不住后退两步,为她不可逼视的美貌,也为她寒冰一样的眼神、浑身上下以鲜血为证的杀气……
那下马的骑手见她下来,喜极而泣,颤声道:“马……骑上马,快走!”
阿清刚一摇头,那人狂喝一声,合身冲入对方长枪阵中,几声闷响,他身上被枪刺穿了十几处,大叫道:“走啊!快骑小人的马走!”
他面前的士兵见他不顾一切地自杀,都有些慌了,那人兀自提刀乱砍,砍翻几人。其余人想要抽出长枪,被他死拽着不放,一人拉着十几人向一旁走,竟给他硬拉出一块空隙来。
阿清面无人色跳上马,另一名骑手已挥刀斩断连着两匹马的铁链,平静地对她笑道:“走吧。”说着一刀砍在自己的马臀上。那马吃疼,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发狂地向前冲去。此时另两名骑手也不顾一切地杀了过来,三骑马一起将阿清拥在中间,手中大刀猛劈猛砍,向前突围。阿清功夫虽好,但象这样在阵中厮杀反而不如普通骑手,拿着大刀只能自保而已。那些士兵见到这些人的勇猛和忠义,不觉士气大为低落,被他们冲出老大一块空隙。但对方人实在太多,几名百户长在外面拼命督阵,士兵们仍将四人围在中间,一时也无法脱身。
石卢耶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见下面除了一间牢笼因被火围困,无法救助外,其余两百来人都已撤出营门,便对下面的伏利度吼道:“带人走!快带人走!”回头对身后一名弓手道:“走不走?”
那人毫不迟疑地道:“不走!大人,请带郡主出去!”
石卢耶道:“好!”将自己剩下的箭都给了他,掏出把匕首也递给他,道:“最后的时候用,现在只管给我射!”说完跳下岗楼,见还有三人正在和冲过火线的十几人拼杀,石卢耶发一声喊,杀入阵中。他本就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混迹多年,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立时将那十几人悉数杀死。
他对那三人道:“跟我来,救郡主!”四个人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木头,石卢耶又找了坛未来得及用的火油,将油淋在木头前端,点着了火,四个人一起抱着木头向前冲去,一口气冲过了火线。有两人衣服着了火也顾不上扑灭,径直向包围阿清等人的士兵冲去。
那些士兵正全神贯注地围攻阿清等人,根本没想到身后火海里会突然冲出一根着火的巨棍。石卢耶在最前面扛着木头左右横扫,力道之大,被木头打中的士兵无不头破手折,又被大火灼烧,顿时被他扫倒一大片。圈内的骑手见这边阵脚混乱起来,也拼了命向这边杀过来。两边眼看着就要会合。
一名百户长挺身上前,避过石卢耶,向他身后扛木头的三人杀去。那三人毫无还手之力,立时被杀。其中一人虽勉力扛了一阵,终究气力不支,叫道:“石大人……”腿一软跪了下去。
石卢耶觉得身后木头一沉,知道那三人已死,当即甩开木头,提刀向人群里杀去。那百户长也甚是彪悍,跟他拼了十几回合,周围士兵见石卢耶渐渐力竭,一拥而上将他刺死。
但此时一名骑手已经打开了缺口。他一个人顶着几十人,叫道:“走啊!快走!”
阿清当先一骑飞跃而出,向前猛冲。她挥刀砍翻两名扑上来的士兵,冲到火线前,回头只见那三名骑手都没有跟来,而是继续堵着士兵们。其中一人已被长枪刺穿,仍旧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叫道:“走啊,快……”
阿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手中长刀飞出,刺穿那名杀死石卢耶的百户长前胸,勒转马头,纵身跳过火海。
忽听旁边一个岗楼上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却是刚才被阿清射中大腿昏过去的阿绿的父亲李褐。他拿起弓箭射向阿清,几名士兵也爬上岗楼,跟他一起射击。火大烟浓,好多牢笼烧得塌了下来,满地都是士兵和来不及逃走而被杀死的羯人尸体。阿清纵马在其间左右跳跃,也看不清到底射中了没有。终于听到马嘶叫了一声,阿清已冲到了营门前。
李褐突然大声道:“哈哈!我射中她了!我射中……”喉头猛地一凉,一支箭射穿了喉骨,带得他人飞腾起来,撞破木栏,落了下去,至死再也没发出一声。
岗楼上那人看着阿清的马冲出营门,绝尘而去,不觉放声大笑。等到他再回过头,营里的厮杀已经结束,士兵们扑打火焰,扫出一条道路,向自己的岗楼逼过来。
那人射完最后两箭,嘿嘿一笑,一匕首扎进自己胸膛,慢慢地软倒,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