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头痛得厉害。昨晚一宿没睡,除了想到白马寺的秃驴什么时候到外,也对道曾严词拒绝圆空帮忙大为光火。妈的!他倒想得轻松!他一个和尚看开了不要命了,我可还想当乌龟,活个千儿八百岁的!

看着圆空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夜色中,小靳差点没冲上去在他背上插一刀。谁知道他会不会跑回去说?毕竟须鸿两口子轮番折腾白马寺,这份仇恨可非比寻常,他要一开口,白马寺绝对倾巢出动那是不用说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还是赶紧走,走得越快越远,他们找到自己的机会就越少一分。所以小靳赶紧找到徐展,询问通关的事。

徐展也是早上才刚赶回来,正在前厅吃饭。见了小靳,抢先问道:“昨天这里是不是有个人什么的找了上来?”

小靳道:“是啊,你是听毛老兄说的?”

徐展道:“还用听他说吗?今天早上我离开鄄城的时候,已经有关于你的各种说法满天传了!”

小靳惊道:“这么快?那个欠三刀的难道还有同党?”

徐展道:“嘿嘿,江湖中永远有你想不到的事。同党我估计不大会有,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有没有人又在跟踪他呢?”

小靳苦恼地抓扯头发,道:“哎,妈的,这事越闹越大了!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才好?”

徐展跟他已经混熟了,笑道:“怕个屁,你东平双杰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这种小场面?来一个打一个,来十个就杀五双,哈哈,哈哈!”

眼见小靳就要乱叫,徐展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怎么就没想到城防?”

“城防?”小靳一愣,道:“想到的啊,我们不是正想法要出去吗?”

徐展看看门外没人,凑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想出去还不容易吗?现成一百两的银票,两张换一张,便宜!”

小靳哆嗦着接过来,仔细打量,道:“这……这就是通关手令?乖乖,这么破张纸,就值二百两,真他妈的抢钱啊?就一张?”

徐展道:“一张,管一辆车。”

小靳愣了片刻,迟疑地道:“那你们……”

徐展叹口气道:“小靳兄弟,不瞒你说,钟老大和我家公子的势力,最远也就到鄄城为止了,再往西……那里如今已是胡人的天下。孙镜目前当起了乌龟,关闭了所有面西和面北的通道,禁止任何人进来。我昨天到鄄城看了看,一万多人将城守得水泄不通,所以一旦出了关,就再难进来。兄弟我只能送到这里,实在对不住了!”

小靳忙道:“别说这话呀,徐大哥,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小靳这辈子都没法报的!其实跟不跟去的也无所谓,出了城就好了,嘿嘿,二百两银子的手令,谅那些穷跑江湖的也买不起!”

徐展点头道:“正是!稍有财力的,大概这会儿还在追踪钟老大和我家公子,没钱的才跑这里来,鄄城城防,正好可以替我们解决问题。我大致安排了一下,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城,我已经托了这边混的兄弟,在汲城为你们安排渡河的事。只要老天做美,渡过黄河,一切就顺利了!”

小靳也知道目前的局势,虽然徐展等人不能跟出去是个损失,但手里有了文书,一切事都好说。白马寺再横,拿得出几千两来买手令吗?哼哼,等过了黄河,看还有谁认识咱大爷!

两人又计划了一番,务使出城顺利安全,还要让那些追踪的人不至于倾家荡产地追来。


“铛……铛……铛……铛……”远远的岗楼上,传来缓慢而悠长的鸣金之声。正在闭目沉思的阿清赫然睁开双眼,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过去。只见岗楼上几个小小的身影晃动,上上下下,各自忙碌着。中间主楼上则升起一炷烟,笔直升入天际——这是在向东平报信:广善营今早一切顺利。

阿清在树干上站起身,向东望去。那条从广善营延伸出来的路上,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从三天前自己开始监视直到现在,除了两辆运送补给的车和三辆继续运柴火来的车外,并没有其他正式的官员来营地视察,看来孙镜对这里很放心,只要每日三次狼烟信号如常,轮换应该不会太密集……如果攻击迅速,在日落前不让狼烟烧起来的话,也许可以多拖一夜的时间……

正在她盘算时,鸣金声消失了。“还是每个岗楼三人,”她下首的石卢耶眯着眼道:“这个数不少了。三张弓,射得准的话顶十个人。狗娘养的孙镜看得挺严的。”

“可是很涣散啊,”阿清继续望着岗楼的方向,道:“金还没鸣完,其中两个岗楼上都没人了;金鸣结束,还有人在上下。如果真有人在这个时候攻击,哼,射下几个人来,换岗的就未必敢上去了。”

石卢耶点头道:“郡主说得极是。我们要想成功,看来只有乘换岗这一时机。今天到现在还没有运柴来,里面大概已经布置好了。”

阿清沉重地叹口气道:“其实何必再添柴火,笼子的木头那么粗,浇上油,一把火什么都烧光了……还加这么多柴,他……他真是狠毒!”

石卢耶道:“他是想毁灭一切证据,郡主。燕王薨在此地的消息,他怕天下豪杰知道了,要他老命。哼,这人狠毒至斯,一定会有报应的!现在就要看石攀潜伏得如何了。”

阿清心道:“他其实怕的是传国玉玺的下落被人知道……”只是这事也不能给石卢耶说,叹道:“他们五人去潜伏,一定会吃不少苦头。我们必须尽快动手才行。”

两个人正商量着,忽觉眼前一黑。他俩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打北面过来一片云墙,长长地横贯了整个天幕。云来的速度非常快,太阳只在云中隐约地露了几下,就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有无数道光束,仍然切开了云,斜斜地投射下来,照在广善营那黑底藏青的猛兽旗上。这些光束下面,青灰色的山峦仿佛活了一般起伏不定——那是伴随着云而来的风。

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肺之间一阵冰凉。石卢耶道:“郡主,是北风!看这天,好大的一片云,这要在咱们草原上,就是一场暴雪了。”

阿清怔怔地看着天,道:“是吗……一定会下雪吗?”

石卢耶道:“这个……倒也未必。小人随王爷东进这些年来也看过不少,中原的天气跟咱们草原不同,咱们草原上下雪下雨那是明着来,有多大云就下多大雨。但在这里,如果风很猛,一口气刮到南面去,冷是肯定会冷,但雪却不一定下。如果风刮得没劲了,让云在咱们头顶上盘桓几天,那雪就没得跑。郡主,还要继续监视下去吗?”

阿清皱紧了眉头,道:“为什么不?继续监视,如果这场雪来得猛,兴许火就烧不起来了。”

石卢耶道:“是!可是……可是那些人,恐怕也……”

阿清知道他的意思。营里的羯人这会儿别说妇孺老少,就是汉子也已虚弱得跟个病人没啥区别了。一旦孙镜铁了心要杀人,就算他不动手,只须眼睁睁看着雪将这些人掩埋就够了。她抓着树干的手慢慢捏紧,将坚硬的老树皮也撕开老大一块。

石卢耶道:“郡主,要不……咱就照计划强攻进去?”

阿清摇头道:“不……咱们人太少了,我不能让你们白死,这件事不到最后时刻,决不蛮干,明白吗?”

正说着,风终于穿透了密林,刮到两人藏身的大树跟前。大树顿时笼罩在一片狂啸声中,间中无数劈啪破裂之声,折断的枝条、树叶飞旋着刮过两人,掠过同样疯狂摇摆的齐人高的荒草,向几十丈外的广善营飞去。连粗大的树干都抵挡不住,时而吓煞人地向一边倾去,时而又反弹回来。

阿清倒是毫无影响,石卢耶马上功夫了得,下了马爬在树上可不是那么回事,只有拼命抱紧了树干,一动不动。阿清见他双眼紧闭,却一声不吭,知道他向来畏高,实在难为他了,便道:“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提起石卢耶的衣服,正要带他下去,回头一瞥,望见远远的广善营的旗杆也被风吹得弯了腰,有一两根甚至已经折断。而岗楼上的士兵则早不见踪影了。

阿清冷冷地道:“准备明天劫营!”

他们回到自己的据点时,天已经很黑了。他们临时栖身的山洞里,尖啸声惊心动魄,无有止息,仿佛无数鬼魂正借着风的力量四处咆哮哀号,让人心中一阵阵地发麻。

洞里几人见他们进来,都一起起身行礼道:“参见郡主!”

阿清摆手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礼节都免了!”她坐下喝了口热水,问道:“禾肋呢?还没回来?”

其中一人道:“禀郡主。禾千户在七步坡设埋伏,还没有回来。”他是名百户长,名叫伏利度。阿清道:“你去传个信,叫他快点,今晚之前一定要设好,我们争取赶在下雪前动手。”伏利度领命而去。

他刚出去不久,阿清和石卢耶正在商量如何对付岗楼的事,只听门外放哨的侍卫低声道:“有人!”洞里的人立即提刀戒备起来。

过了一阵,那侍卫又道:“是禾千户回来了。咦……还带来一个外人?”

阿清走到洞口望去,只见山坡下一行人正飞速向山上攀爬。其中一名侍卫背上背着一人,那人眼睛上蒙着白布。阿清看了一会儿,忽地一震,失声叫道:“石付大哥?”

那人听见了,歪着头朝向阿清,裂嘴笑道:“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风已经很大了。高高的鄄城城楼上,腕口粗的旗杆都被吹得弯了腰。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无数枯枝败叶、碎瓦破布满天飞舞,一不留神打在身上可痛得紧。整个鄄城关门闭户,没关的门窗被风刮得噼啪乱响,稍微老旧一点的被风的巨掌打得粉碎。街上几乎已看不到人影,一任风沙在空旷的巷尾街头肆意咆哮。

小靳紧紧拉着车上的帘子,不让风吹进车去。可是风实在太大了,别说关住风,能勉强保持住身子,不被这狂乱的风吹下车去已算不容易了。他弯着身子靠在车架上,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片又黑又厚的云慢慢压过来,有一阵子,他几乎觉得那云快要将城楼都压塌了。

“妈的!”小靳心中暗骂:“果然来了!好大的气势!这场雪要下下来,渡口不给埋起来才怪!只不过,昨天出来个欠三刀的家伙,今天还不知道冒出些什么老乌龟来,现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混出城去再说吧。”

“小靳哥,还没到吗?”车里传来小钰焦急又胆怯的声音。小靳把脑袋伸进帘子里,道:“快了,就在前头。别怕,徐展大哥他们都在四周看着呢。”

小钰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脸上也特意用碳灰弄脏了。她靠在纹丝不动的道曾身边,小心地道:“我……我不是怕……我……我只是……”

小靳钻进车里,说道:“好了,你们两个都听好,看这天,大概就要下雪了。等一下城防说不定会问为什么急着出城,我就说我的老妈重病在身,到东平去找的大夫给看,赶着救命呢。和尚,你现在就是大夫,如果待会儿问起什么,你可回答利索点,什么风热头痛的随便扯,紧要的是让别人相信你是行医的,明白吗?小钰,你是他的跟班,跟班要做什么懂吗?就是什么都别做,当哑巴得了。”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岂不是妄语么?因缘聚散,自有妙法,世人总是看不破,以为可以扭转乾坤。”小靳恼火地道:“和尚,你就是改不了这毛病,整日逮着什么都要乱七八糟地说一通。等一下可别跟人乱说佛经,你当人人都象我这么好耐心么?小心把人家说恼了,别说把咱们关起来,就是不放行,我们也要喊天!大家是在逃命,你就帮帮忙当做回善事行不?”

道曾道:“我知道了。我本就是行医的,待会儿能不说就不说。”

小靳道:“那就谢天谢地了!”见小钰眼中流露出的怯色,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两下,道:“别怕,有我在呢,你就看着好了!”

他正要出去,小钰忽地抓住他的手,道:“小靳哥,出城后,真的……真的都好了吗?”

小靳柔声道:“当然。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打这里出去,再也不是姓孙的地盘,而且因为战乱,那些江湖上的傻瓜们也绝少能有人出来。钟老大和萧宁两人已经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我们只要过了黄河,鬼才认得出来呢!放心吧!”

小钰点头道:“嗯,我不怕,小靳哥。”小靳摸摸她脑袋,道:“这才乖嘛。”转身出去。

小钰出了一会儿神,转过头,看着车窗上的帘子被风刮得狂乱地舞动。外面天地变色,万物都在狂风面前瑟瑟颤抖,车内却仿佛是另一个宁静而安全的世界。她听见自己对自己轻声说道:“别怕……都过去了……只要出了城,一切都过去了……别怕。”

身旁的道曾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合十道:“阿弥陀佛。该来的来,该去的去罢了。”

小钰回头向他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吓不到我。我说我该出去,这便要出去了,小靳哥答应了我的……”

小靳举起马鞭,凭空一抽,带出一声脆响。于是马车一震,开始缓缓向前驶去。拐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是鄄城西门高大的城楼了。马车刚转过来,“哗啦”一声,一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都给刮了起来,飘飘忽忽飞了十几丈,险些蒙住小靳的脑袋。他伸手一推,那告示嗖的一下钻进车里去了。小靳咕哝两句,回头看去,并没有徐展等人的身影,大概在附近的某处暗中监视着吧。

风这么大,别说人了,连以前满地的垃圾都不见了影,整条街就只有自己一人驾着马车走在路上。风将平日灰扑扑的青石地面刮得露出本来的青白色,看上去仿佛天是黑的,地才是白的。小靳心中突然无限感慨。此出鄄城,身后的那些事……小钰的身份、道曾的身世、自己倒八辈子霉沾上的老黄的一屁股债……真的就扫得干干净净,从此海阔天空,任小爷逍遥去了吗?

阿清……连阿清也一起,永远消失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丢在鄄城门口,永不再来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高高的、破旧的城墙慢慢接近,那些墙缝里的枯草早被大风刮干净,只留下班驳的墙面,仿佛鲜血凝干后的颜色。他脑子里有些糊涂,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好象梦一样飘渺而不真实,而且,现在连最后剩下的模糊的记忆都要被这大风全给刮跑了。

不不……还有更不真实的……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站在了鄄城门口,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等着出城吗?半个月之前,他可连想都不敢这么想,可现在……

正出神间,忽觉大腿上一痛,小靳吓了一跳,刚要跳起身,却见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城门门洞里了。一名守城牙司怒火冲天,正提着一杆长枪向他刺来,叫道:“妈的!喊你半天了,发什么愣?”

小靳一闪,避开枪头,笑嘻嘻地道:“军爷息怒!妈的,这贼老天刮的好风,吹得小的耳朵里嗡嗡乱叫,就没听见,您老多包涵!”一面说,一面将五两一锭的银子塞到那牙司手里。那牙司掂掂分量,气消了好多,收了枪丢给身后的士兵,袖着手道:“到这里来干嘛呢?我们孙将军早下了令,严禁一干人等私自出城!快给老子滚开!”

小靳笑得更加灿烂,一叠声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军爷放心,小的绝对不是来给军爷添麻烦的,呵呵!您老请看,手令在此!”说着双手将手令奉上。

城防牙司见他貌不惊人,居然抽得出通关手令,倒是吃了一惊。接过来仔细看看,确实是真的。说起来每张通关手令卖的钱,也有他的一份,当即态度缓和了下来,道:“嗯,手令倒是真的……不过,你这时候出城?出了城最近的村都还有十八里路,眼看大雪马上就要下来了,怕是赶不及了。”

小靳苦着脸道:“多谢军爷关心。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我家老母怪病缠身一年多了,一直没法治愈,眼看越拖越重,小的没奈何,只有赶到前头东平找了位大夫,要赶紧着赶回去呀!”

城防牙司撩开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还有一名十来岁的小伙。那和尚见了他,微笑合十一礼,那小伙穿着一身下人衣服,脸也有些脏,正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张破纸。

城防牙司道:“怎么,是个和尚?”

小靳正色道:“军爷,这位可是东平城首屈一指的神医呀,小的卖了家传的十几亩地,才把他请回来,嘿,可不容易呢!您看这天也快晚了,小的老母还在家等着……这鬼天气,军爷还在这里尽忠职守,真是了不起!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军爷在此,咱们可太放心了!”一边说一边又偷偷塞了两锭银子。

城防牙司点头道:“为国尽忠,那跟对老人家尽孝一个道理,从不敢懈怠!走吧走吧。开城门——”

看着粗大的门闩被几名士兵抱下来抬开,小靳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可是……可是看不出哪里是假的……菩萨保佑,就让我出了这城再醒吧!小靳第一次虔诚地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一阵低微的嗡响,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打开。刹那间,风象一把刀竖着劈了进来,斜斜砍在马车上,砍得马车一阵晃悠。城防牙司骂骂咧咧地跑到一边避风,马儿不安地嘶叫着,跺着脚。小靳拉紧了缰绳,第一次觉得迎面打得脸生痛的这股风竟是如此美妙。

啊,看来真是有菩萨的……小靳心中狂跳,想:“老子看来要吃一个月的斋才行……哈哈……哈哈哈哈!”

城门刚开一半,巨大的风力将门死死往里推,看架势一旦城门被推到墙上,要想再关上可就难了。城防牙司一面拼命招呼手下下桩顶住,一面冲小靳扯着嗓子喊:“滚滚滚!快给老子滚出去!”

小靳瞪红了眼,使劲抽着马儿向前,心道:“好!老子滚!老子有多远就滚他妈多远去了!”

就在此时,车身忽然一抖,接着听见道曾急迫地喊道:“小靳!”

小靳回头看去,只见狂风中,小钰跳下了马车。她还没跑出两步,一阵风沙刮过,带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跤摔倒,翻了个滚。她右手里死死拽着一张纸,左手撑着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跑。

小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城防说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飞也似跑过去,一把拦腰抱住小钰,两人一起滚翻在地上。风吹得两人的眼都有些睁不开。

“你……你要做什么?”小靳凑近了她,吼道。

小钰不答,两只手死死抓着那张纸。小靳认出是刚才差点蒙到自己脑袋上那张告示。他颤抖着从小钰手里扯过那张纸,翻过来。告示已经被风刮走一大半,剩下瘦长的一溜上用朱红色写着:

“……若十日内前赵琉殊郡主不能归案,所有广善营中所囚之人将被处以火刑……”

小钰抬起头来,笑着道:“我走不了了。”

“哦……”小靳呆呆地回答。

隔了片刻,小钰紧紧抱住了小靳,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道:“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


不到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刚才的狂风逐渐弱了下来,而且也失去了方向,开始不着边际地乱吹。在这四面都是口的洞里,风声虽仍然尖利,却也不再象刀割皮肤一样让人感到难受。

他们是夏天的时候就出来的,此时仍衣着单薄。因为怕人发现,不敢点火,再加上吹了一天的北风,温度下降极快,洞里冷得象冰窟一样,一些内力浅的人快顶不住了。幸亏石付来到,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到山后割来枯草,粗略地编了些垫子,让大家围坐在一起,才勉强可以熬过夜晚。

但这些都是羯人里的强壮汉子,当初都是跟随晋王打天下的侍卫,战场上闯下来,虽然处境艰难,也没有一人叫苦。倒是阿清心急如焚,将石付带到一边诉苦。

原来石付从钟府出来后,靠几个朋友帮忙,坐上了南下的船,行了三天,赶到东郡。在那里,他又联络上了从前劳家的朋友,就一边南下一边打听阿清的消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地展开。还没等展开完,阿清剑眉一挑:“原来……你果然也看到这张告示了。”

石付叹了口气,道:“我的朋友给我一念,我就知道,小姐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又立即转向,赶回了东平,这两天一直在广善营周围转悠。天可怜见,终于让小姐的手下发现了我,还以为我是什么奸细呢,把我带了来。”

阿清没有想到他们两兄弟为一句承诺,竟各自不顾性命地侍奉自己,颤声道:“石付大哥,你……我真不知道如何……”心中感慨,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付笑道:“小姐又在乱想。我们两兄弟的命本是小姐救回来的,自然今生都归小姐所有,小姐不要再说客套的话了。现在的东平城,几乎已成了一座鬼城,有点钱的,有点势的……总之能跑的人都跑了。慕容氏、姚氏的大军虎视眈眈,都盯着这水陆汇通之处,打过来已经不是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小姐,我实在不明白,姓孙的这时候该想该做的,应该是跟谁结盟,或干脆投降谁了,怎么还纠缠着广善营不放,还出这样的狠招?这位琉殊郡主是谁?为什么跟广善营有关?”

阿清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了。我父亲便是大赵晋王,我是清河郡主,本名石岚。”

石付怔了片刻,但并不如何惊异,道:“我早猜到小姐是高贵之人,只是没想到竟是皇族之后。那么,这告示上的琉殊郡主,只怕应是小姐从广善营里救出的小钰,对不对?”

阿清道:“是。她是我大伯燕王之女。那天晚上,大伯薨在营里,我只救出了她一人。”

石付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小钰是郡主,但现在赵国形势如此严峻,一个郡主也实在抵不上什么用,为什么他一定要逼着小钰回来?难道真的贪恋她的美色,连自己的脑袋都不顾了么?”

阿清抱着双臂,望着洞外隐隐泛白的天,过了好一阵才道:“他当然不是傻瓜,这时候了还想着美色。他……他想从小钰身上得到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秘密,你知道了,反而更加危险。”

石付长长叹息一声,扶着石壁站起来,道:“难怪姓孙的老狗千方百计要追她回来。如此不惜代价,那也许是个会祸及天下的秘密。哎,他也真是够阴毒,将广善营里几百人的性命,全压在小钰一个人头上,真他奶奶的不是人!只可怜她这样娇贵弱小的女孩,在这乱世任人宰割,唉……”

阿清想到救出小钰的那晚,又想到惨死的大伯,跟着想到以性命相助的阿绿……那又何尝不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幸好黑夜里谁也看不见,偷偷用手抹了,冷冷地道:“本来我曾潜入东平,想要亲手杀了他,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他大概早已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劫营。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为了小钰……可是……可是我们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石付道:“小姐,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有真正打过仗的兵吗?”

阿清道:“是!他们是我父亲派出来寻我的侍卫,一共二十一人,还有二十七人是他们在路上遇上的散兵,两名千户,四名百户长,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了。还有五人也是在路上遇上的,不过他们不是士兵。他们现在自愿被孙镜的手下抓住,关入广善营,做我们的内应。本来我们是打算取道陈留去襄城作战的,可是刚过了高平郡,就看到了这个告示。本来……当初我不去劫营,是希望如果慕容氏或姚氏打来,应该会放了这些无辜者,去劫营反而会害了他们。可现在没办法了,哪怕人再少,哪怕劫营失败,我们也只有试一试。”她转过身,向着石付捏紧了拳头,道:“拼命也要试一试!”

“好。”石付淡淡地道:“劫营就劫营,谁说我们一定失败?明天我们再好好计划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清道:“不。石付大哥,你为我做的事,我已经很感激了。可是你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能做什么呢?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不要再管这事了。”

石付嘿嘿一笑,道:“难道我来就一定是送死么?小姐,你不用再说什么,当初我和石全发誓效忠于你时,就没想过独善其身。石全已经尽了忠,我可不能输给他呢,嘿嘿!四十八个士兵,五个囚徒,再加上小姐你……让我想想……未必就是必输的局面。”


石付道:“什么地方了?”禾肋回答:“七步坡。”

石付于是在车里站起身来。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在他脚下是东平城周围最险峻的山路。这条崎岖陡峭的山坡其实有三里半长,七步,只是指它的宽度。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七步左右,再往两边,就是十几仞高刀削斧劈的山坡。往南七里是东平城,越过这道坡,再向东九里,是广善营。七步坡就是中间的咽喉。

石付道:“滚石和火油都藏在哪里?”

禾肋道:“崖顶,就在七步坡入口的地方。”石付摇头道:“不成。搬到中间的位置。要让对方沿着这狭窄的坡上来一点,这样滚石和火油才能造成更多的伤亡,而且还可以让他们搬运伤兵也要花一些时间。”

禾肋眼睛一亮,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里,道:“嗯,对!我这就叫人去搬!”

石付道:“别忙,咱们商量完了再动不迟。弓箭的位置倒是应该提前一点,就在入口的地方。等到这边火油下去后再动手,只管指着马射。我们不在乎杀多少人,而是让队伍混乱。前面的人往下退,入口的马再一惊,对方就没法短时间里组织起新的进攻了。要记住,不能让对方由此处及时赶往广善营是第一要务。我记得离此十几里,还有条路可以进山,到达广善营,是不是?”

禾肋道:“是。那条路虽然比这里绕得远,可是宽阔,林子也少,没有办法阻截。我正在想办法……”

石付道:“路宽阔,又少林子,十来人怎么可能阻截骑兵?”阿清犯难地道:“那怎么办?”

石付道:“既然那边没办法守,就不要让对方走那边。”禾肋道:“这……这怎么可能?”

石付道:“为什么没可能呢?这里毕竟是从东平到广善营最近最方便的路,除非绝对过不了了,否则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走这条路的。所以这就要看防守的人了。”

阿清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说……防守的时候,不一次堵死,让对方以为还可以再冲一下,就一次次地消耗在这条路上?”

石付道:“不错。当敌人要退时,装作我们也要退却的样子,当敌人进时再阻截。另外还可以遣人装作孙镜的兵,混在队伍里,一旦快守不住时就吆喝假消息,说是广善营已经守住,或东平城受到袭击之类的话。总之,只要功夫做足,就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当然,这些都是小细节,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到达广善营的,关键还需要劫营那边动作够快。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石卢耶摊开一张地图,上面详细画了广善营营地里箭楼、主楼、大门、偏门及各个牢笼的位置。石付看不见,他便按方位顺序详细解说了一遍,道:“计划劫营的是三十八人,我带十人守在这里。另外还有五人已经混入营中。营地四周沟壑很宽,有暗桩,翻越起来麻烦。所以我们的计划是从侧门入营。每半个月有一趟运送给养的车队,大概四辆车左右,具体要看是不是需要运人进去。四辆车,载二、三十人,应该够了。”

石付道:“从侧门入内偷袭,计划不错……让我想一想。”垂着头凝神沉思。此时天阴阴的,雪还没有下,风依旧凛冽,从七步坡窄小的壑口刮上来,吹得人人脸上刀割一样痛。但众人都知道他是阿清亲赐石姓的亲信,而且还尊称他为大哥,是以俱都屏气住声,一动不动待他静静地想。

过了一会儿,石付道:“三十几个人劫营,其实非常勉强。不用说对方两百来人,单是地形,就足够守住了。所以这一趟……小姐必须带几人打头阵才行。”

此言一出,石卢耶、禾肋等人齐声道:

“不行!我们去冲!”

“对啊,怎么能让郡主冒险!”

“大胆,你想陷郡主于危难之中……”

阿清厉声喝道:“住口!听他讲下去。”众人忙都禁声不语。

石付道:“我亦知道此举凶险,但是要劫营成功,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那八座岗楼。”他比出两个指头,沉吟道:“一座岗楼只需两个人,十六张弓就可以将整个营地牢牢守住,何况现在还是三个人的编制,可见对方亦知道这几处岗楼的重要性。孙镜不建牢房,只建笼子,这一招非常毒,无论有多少人来劫营,只要冲进来,基本上就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岗楼上的攻击。况且就算劫营的人不被射到,弓手一样可以射杀笼子里的人,造成恐慌。如此一来,劫营时的牺牲就非常大。我想,这是诸位都不愿看到的吧?所以,必须先迅速解决掉这八座岗楼,解决了,其实劫营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因为我们的人在岗楼射击,一样可以压制对方的攻击。以小姐的轻功,才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否则很难攻克。”

石卢耶道:“可是冲进去攀上岗楼,实在太危险,郡主绝对不可以来做!”众人都跟着纷纷嚷道:“对,不能,绝计不能!”

阿清道:“安静!石付大哥自有主意。难道我们此举不是救人吗?这时候还想着危险困难,救什么人?再有谁开口乱喊,我可不饶他!”

石付道:“大家放心,既然说到攻击岗楼,自然有攻击岗楼的法子。我们人少,只能智取偷袭。多加一辆车,装满柴薪,准备好湿棉被。在侧门时要迅速干掉守门的人,不能有一丝响动。这个时候不忙着冲,点燃柴薪。等到营地里的人注意到火,出来扑救时,小姐带几个箭法准的越过沟壑溜进去,乘着混乱上岗楼。只要上去了,杀掉守卫不是问题,再用箭袭击楼下的人。其余人骑马,两骑一排,用带勾的铁链子连着只往里冲。对方猝不及防,救火的时候又没带兵刃,只要冲散了队形就好办了。尽可能久地拖延和杀伤对方,剩下的就想办法救人。”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久,石卢耶犹豫地道:“为什么还要准备湿棉被?”石付道:“不能让火烧得太大,浓烟会提前给东平城报警,一旦骑兵冲进去,要留一人用湿棉被扑灭火。营地里一定还有自己的报信方法,所以小姐在岗楼上时,要注意射落主楼的任何信旗或是火箭。当然,最好是能下雪。雪下起来,虽然对我们撤退增加了困难,可对方的联络、追击等也更加困难了。能赢得时间,就有希望。”

石卢耶又道:“可是,他们正在准备烧死牢笼里的人,柴火都已经运了好几十车进去了。我们一旦进攻,他们要点火烧起来怎么办?”

石付道:“姓孙的狗贼既然用这些人做人质,逼迫琉殊郡主出来,郡主不现身,怎么可能舍得放火烧?再说,要真烧死这几百人,流传出去,一旦襄城的赵军杀回来,或打着勤王旗帜的慕容氏或姚氏打过来,他也别想有好下场。所以这个放火只是威胁用的幌子,我料他在营里甚至根本不敢将柴火堆放在牢笼旁,否则一旦有个火星走了水,他的人还要赶着救火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敢这么做,但没有他的命令,营里的人也不敢放火,否则烧死了人,怎么向他交代?所以,我们放火,他们反而非得救火不可。”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不禁一起点头。禾肋道:“那么,混进去的兄弟做什么?”

石付道:“冲进去的骑兵要想尽办法将守卫与牢笼隔开,要提前通知混进去的弟兄,让他们暗地里组织一下壮年男子,砸开牢笼后,不要他们动手拼杀,只准将走不了的妇孺或是受了伤的背走,越快离开营地,活下来的人就越多,明白吗?”

石卢耶道:“可是……可如果骑兵没办法控制局势了,怎么办?我们这么少的人,一旦短兵相接,根本没法支持住。”

石付沉默了半天,叹道:“如果实在无法控制了,就放火!”

“放火?”

“不错,放一把大火!”石付恶狠狠地道:“我们自己带火油进去。一旦骑兵控制不住局面时,就在他们身后放火。一来可以暂时阻隔对方和囚笼,二来引起更大的混乱。这营地是孙镜苦心经营的地方,我就不信里面的士兵敢让它烧光!他们慌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了。但这一来,东平城可能出兵的时间势必大大提前,后面怎么办,就只有看天意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这计划虽说仍没有十足把握,但也算周详缜密,亏他这么一会儿就想出来,自己可不能再出头献丑。于是都一齐摇头。

阿清一拳击在自己手心,道:“好,就是这个法子!谁跟我打头阵?我只要六个人。”

所有的人一起举起手,叫道:“臣愿效死力!”阿清冷冷地道:“死没有用,等一下回去比试,谁爬得最快,射得最准,谁就跟我去。”众人一起单膝跪下领命。

石付道:“还有,大伙进攻时,一定要记住,不得称呼郡主名号,否则那些士兵会群起而攻击郡主的,明白吗?”

众人都道:“是,明白!”

石付又道:“其实孙镜的兵久疏战场,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两百人应该不是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人送走。不用说老弱妇孺,就是壮年男子,关了这么久,身子也快垮了。从广善营入最近的森林,也有十几里路,怎么样让他们进去才最困难啊。弄不好,可能劫营没有事,却在路上全军覆没。我还要再想一想。”

阿清咬紧牙关,半晌,毅然道:“事到如今,没有退路。就算全军覆没,也不能做奴隶!草原之神会保佑我们的!”众侍卫抽出刀来,大声道:“天必佑我大赵!天必佑我大赵!”

石付点点头,对阿清道:“小姐,我还要留下再探探这里的地形,不如你与参加劫营的先回去做准备,我一会儿就回来。”阿清道:“石付大哥,你伤未痊愈,不可劳累了,早点回来。”说着纵身上马,引着二十几人去了。

禾肋负责防守七步坡,当下道:“还有什么需要探查的?在下派人去做。”石付听着阿清等人骑着马走远了,淡淡地道:“没什么可查的了。你叫人集合一下,我有话说。”

禾肋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忙呼哨几声。不一会儿,十人已全部围拢过来。

石付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勇士,有没有必死的决心?”十人一起吼道:“有!”声势惊得四周鸟儿扑楞楞一阵乱飞。

石付点头道:“那就好。刚才我说孙镜的兵久疏战场,也没什么厉害,两百人应该不是问题。我是在说谎。”

他说到这里一顿,仿佛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开口。整个崖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石付停了一刻,终于道:“正因为久疏战场,这两百人基本上都是些兵痞,一旦劫营,他们必定陷入混乱,一混乱,就会胡乱杀人。牢笼里的人关久了,风吹日晒,就算活着,也没几个好人了。我们是去救人,他们是杀人,可以想象,劫营的兄弟们为了救刀口下的人,死伤……会很惨重。”

禾肋捏紧了拳头,满脸血红,道:“兄弟,你想要说什么,请直接说,我们羯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石付重重叹了口气,道:“他们纵使劫营成功,也没有能力再抵御任何攻击。所以……所以几百人撤退入森林这段时间的长短,就只有靠你们的命来决定了。”

禾肋仰天大笑,纵马上前,拍着石付的肩头,道:“你放心,我们十个人,没有一个打算活着离开。我只想请你老实说一句,胜算究竟有几何?”

石付想了一下,无言地竖起三根指头。

“三成?”禾肋问。

“如果运气好的话。”石付补充道。

“够多了。”禾肋在马上伸展了一下筋骨,转头望着几里外广善营淡淡的炊烟,笑道:“就算没有希望我们也会拼,你这么说,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