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往东行了十几里,远远望见了山脚下的炊烟,小靳与阿清都大是兴奋,加快步伐。走近了,原来是济水一条支流边上的渔村,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有不少房子就悬空架在河上。河里大大小小的渔船比房子还多,渔民们吆喝的号子几里外都听得见。
这村落小得连客栈也没有。好在村民甚是淳朴,见了道曾等三人,便引进屋里招待。这家主人出外打鱼去了,只剩一个老头跟与阿清年纪相仿的孙女。那老头姓张,原是洛阳人士,匈奴刘渊攻陷洛阳后,拖儿带女逃到此地。因以前就住在洛阳白马寺旁,一心求佛,三间房子,倒有两间都供着菩萨。道曾见他心诚,念了一段经文,那老头好久没听到佛经,连连称谢,非要留三人住上几天。小靳心道:“别说住几天,只要管吃管住,住上一年半载也无所谓啦。”
阿清在森林里奔波了这么久,衣服被挂破了好多处。那孙女找了几件衣服出来,阿清道了谢,与她一道进屋换去了。
小靳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实在无聊,见鸭子们一队队神气地从河里走上来,嘎嘎乱叫,他也傻站着看了半天,心里不住盘算着道曾的话。
众矢之的,道曾说得再对不过了,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两家之长,可乖乖不得了。虽然他平时怎么也看不出道曾有多厉害,而且现在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啊!萧老毛龟那样的江南门阀大家也亲自登门来找,更布下东平城那么大一个埋伏,每天杀一两人引诱道曾,这番大手笔,这气派……
就算别人不羡慕他的武功,可还有他老子娘欠的一屁股血债呀!她老人家那么堂皇地一路杀过去,全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门派,这些龟公们的子弟亲属,岂有善罢甘休的?幸亏白马寺一群秃驴没见到道曾,不然那天就算全死光光,也定不会就此做罢的……
怎么办?小靳顷刻间成为天下武林人人追捕的对象……的跟班,倒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一次,至少萧家从此后不会忘记“东平双杰”中的神贩。但是……性命堪忧啊!妈的,活这么大,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人追杀到出名啊!
可是……看他现在这衰样,也不可能真丢下他不管啊!
除非……小靳突然灵光一闪——道曾可比阿清大十几二十岁,那就是说,他老娘跑出白马寺后,还继续鲜蹦乱跳地活着,至少到做完阿清的师傅。她武功再高,也必定有个稳妥的藏身之所才能混这么久。如果把她找到,再把和尚交回去,岂不省事?
他想到这个主意,跳起老高,洋洋得意地去找阿清商量,却见阿清不在屋子里。他到前院,见道曾还在跟那张老头研说佛经,问到阿清,都说在后院。小靳只好又找到后院,还是没人。
正在彷徨间,忽听一间木屋里传来水声,小靳忙跑过去道:“阿清,是你么?”
阿清应了一声,小靳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呀,嘿,这下和尚可没话说了……喂,你出来!”阿清道:“你说罢,我听着呢。”
小靳上前推门道:“是……是关于怎么……哎呀这件事我怎么能大声讲,你在干什么……”
“啪!”一匹湿布结结实实扇在脸上,小靳飞身出门,在地上滚出去老远才定住身子。阿清叫道:“小靳,你没事吧?”
小靳慢慢坐起来,抹一把脸,道:“没事……你在洗澡吗?给我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阿清低声道:“……怎么好说,说了你……你不……”
小靳吐口唾沫,语重心长地道:“小姐,就算我有歹心,也得看人对不对?若是别人倒也罢了……”
阿清怒道:“什么叫别人倒也罢了?我便见不得人么?”
小靳哈哈干笑两声,跳起身来转了两圈,道:“呀,最近我越来越不怕摔了,哈哈!看来老黄的功力确实不错。你以后可别想轻易打我了。你慢慢洗罢,等一下再说。”转身要走,阿清忙道:“等等,你……你进来吧。”
小靳心中一跳,道:“喂,这可是你说的。”阿清道:“你烦不烦?我们早点商量了,好做决定呀。”
小靳只觉进一个有女孩子洗澡的房间好象有点怪怪的,但是哪里怪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以前只能“偷”看,既然需要“偷”,必定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再堂而皇之进入,岂不是由“偷”升为“抢”了?
他踌躇了一阵,终于想:“妈的,我不进去,她还当我胆小怕事了呢!我汉家男儿,岂有怕胡小娘皮的?”当下硬着头皮推门而入,见里面空荡荡的,只靠墙的一张几上堆了些衣物,临河的一面没有墙,却有一排约一人高的木栏。阿清的声音自里面传来:“进来了?把门关上。”
小靳恼道:“这是什么房间呀,希奇古怪的。”阿清咯咯笑道:“好玩吧?说说你想到什么了?”
小靳找条凳子坐下,翘起腿,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和尚现在已经成众矢之的了,可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跟个废人没两样,可怎么办才好?今天是萧毛龟、阮毛龟、白秃龟们,明天就有李毛龟刘毛龟来抓来杀,哎呀,总之是没有清净的日子了!”
阿清哗啦啦地倒水,一面道:“嗯,怎样呢?”
“他这个人是个死脑筋,除了闭嘴不说外,哪里会做隐藏身份的事?以前是人家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现在知道了,见了愣头愣脑的和尚,问:你是道曾吗?和尚一定点头。再问:你是林普的弟子的那个道曾?他还是点头。就算你问:你老子娘是林晋和须鸿?他还得点头称是……”
木栏里“扑通”一声巨响,吓得小靳一跳,还以为是各路毛龟们杀过来了,一个劲后退着,惊叫道:“什么什么?”
只听里面水声潺潺,良久不息。阿清喃喃地道:“他……他果然是师傅的孩子……难怪眉眼之间,那么象师傅呢……难怪他提到师傅时的神情总是那么古怪,原来他果然是……”
小靳怪叫道:“什么?你还不知道他是你师傅的孩子?呀,惨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不是该杀你灭口?”
阿清定了定神,道:“我曾经猜到的……可是……可是道曾说,那个孩子十岁时就死了,我以为……真的死了。”
小靳道:“十岁时死了?呸,他才没有呢,现在不还是活鲜鲜的?怪了,和尚居然也有骗人的时候?”
阿清道:“是吗?那……那一定有他的原因。他对我师傅的武功那么熟悉,我就奇怪呢,就算他是林普的弟子,也没道理会学得如此透彻啊?现在想想,一定是跟我师傅交过手的林普大师揣摩透了师傅的武功,教给道曾的。啊,原来师傅的孩子还活着,真好!”
小靳搔搔脑袋,道:“嘿,妈的!你是须鸿的弟子,道曾是须鸿的儿子,说起来是同一辈,怎么我凭空就矮了一辈?真不划算!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认做他的弟子,否则将来见了面,我还得称你一声师娘……哦不……师姑……”
阿清不去管他胡搅蛮缠,道:“既然他是师傅的孩子,我更不能让他有事了。你刚才说想到了办法,是什么?嗯?喂!别闹了!”
小靳道:“哦,是……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在想,你师傅她老人家招惹的冤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就算功夫再好,也架不住那么多人追杀呀。她老人家得以安享太平到现在,一定有她隐秘的藏身之所才对,是不?”
阿清眼前一亮,脱口道:“昆仑!你是说,把他送到昆仑去找我师傅,就没人能找到他或伤害他了,说不定我师傅还可以帮他疗伤!”
小靳本待还要摆一阵谱再说,听阿清一口气说穿,叹道:“你这人,实在不解风月。不错,我的主意就是如此。”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会儿,阿清喃喃地道:“去找师傅?是个好法子……好!”
“哗啦”一声,阿清推开木栏。小靳惊得跳起来,叫道:“喂!你……”
阿清手里提着湿淋淋的衣服,穿着一身淡绿的裙子,笑盈盈地道:“怎么,洗衣服有这么吓人吗?还是你在期待什么?”
小靳一脸羞愤:“没有……只是这衣服不大配你……既然是洗衣服,为什么还把门关上,搞得神神秘秘的?哼!”
阿清道:“我早洗过了!你自己心中有鬼,当然觉得怪咯,哼!不要坐着,过来帮我晾一下。”她一边挂着,一边道:“不过,你有什么法子能让道曾去呢?我听他言语间,对我师傅似乎并不敬重,也许他心里还恨着师傅,恨她抛下自己呢。要是他死活不去,你怎么办?”
小靳道:“这个……我倒还没想到。不过最紧要是他安全之前不能落单,一落单就完。”
阿清坐在他旁边,道:“是啊,凭他现在的力量,根本连一个普通人也打不过。一定要让他离开中原,到西北去才行。你不是自命聪明吗?一点法子都没有?不过这事实在太难,他那个人啊,跟他爹一样的固执,你没办法也不奇怪。”说着斜窥他一眼。
小靳嘿嘿笑道:“你也不用激我,办法呢倒是有,不过需要你配合才行。看你怎么说了。”
“怎么说?”
“要我说,想要和尚心甘情愿去,不能让他觉得是为自己做,得为其他人做才行。”
“你是说……让他觉得是在做善事?”阿清眉头跳了两下,道:“让他送需要帮助的人过去?可是谁需要呢?”
小靳搔着脑袋道:“那就不知道咯。也不一定是人,有事也行,和尚那种脾气,给他根棍子,他就顺着上了,哈哈,哈哈……到时候再说吧。”
阿清点头道:“嗯……反正先去找小钰,随便也让你师傅在那里休养一阵。他那个身体受的伤,可危险得很呐,必须得说服他不要蛮干才行……”
小靳猛拍自己的胸,道:“看我的!我去说,妈的,没有按不下的牛头说不动的人!”
说着就要去找道曾,阿清忙道:“等等!你别忙呀。我……我……”可是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却先红了。
小靳警惕地道:“什么?这么为难,不会是想找我借钱吧?熟人熟事,我也不怕直说,借钱可以,利息少了八厘,我可做不了……”
阿清道:“谁跟你借钱?哎……你过来,过来一下,人家有事问你。”拉着小靳走到院子外一处僻静处。
这地方四周南竹环绕,一条小溪从旁边缓缓流过,溪水清澈见底,若是盛夏里见到了,必然欢喜,然而此时北风已经开始紧起来,小靳见了,忍不住拉紧了衣裳,道:“干嘛这么神秘呀,还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知不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呸,”阿清毫不客气地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谅你也不知道,还掉什么书袋……别说了,我问你,小钰她……她怎么样?”
小靳明显地一抖,不过正好此时竹林习习摇动,一阵冷风吹过,小靳抹着鼻子道:“妈的,才这时节就这么冷了……小钰……她很好啊,你问什么怎么样?”
阿清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因为自己脸上也有些尴尬,走到小溪边,道:“是啊,今年……冷的很早。我是想问,她……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不记得不记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小靳双手乱摇,道:“你也知道她……她脑子不好,这里——”指着脑门,“坏了不是?所以你跟她说什么以前的事她都记不起来,还老犯头痛。”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清心中砰砰乱跳,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每晚在小钰面前讲小靳的话,脸上愈加火热,生怕小钰全说了出去,自己可没脸再见眼前这个人了,暗地里扯紧了腰带。
“真的真的!别说想以前的事了,就是眼下的事不一样也是糊涂的吗?”小靳想起小钰和自己这几天发生的事,屁股也一样的火烧,不敢看阿清,下意识不住搓手,道:“有的时候好象清醒了一些,不过转眼……可疯得厉害……哎,总之,也不知道是怎么就……”
阿清叹了口气,道:“小钰真可怜。她爹娘哥哥都已经去了,自己又这么迷糊,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如何,你能救她,我真的很感激你。”
小靳心道:“那丫头虽然不象阿清这么蛮横,疯起来可一点不逊色!弄得老子纵横江湖十几年,还这么狼狈……我这到底算是走桃花运呢,还是背桃花运?妈的……可得找机会让和尚算算。”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说不出的别扭。不一会儿日落山头,天色迅速暗淡下来。晚风愈加紧了,阿清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憋在胸口,但始终想说说不出来,连想也似乎想不明白,叹道:“天黑了……总之,先找到小钰……再说罢。”
小靳忙道:“这是正经事,正经事!”两人于是不再说话,一道回去歇息了。
第二日,三人辞别张老头,坐了两天的船,过了济水,阿清用一只玉镯换了三匹马,日夜兼程行了两天。这两天阿清始终别扭,一会儿好象非常热情,一会儿又矜持得厉害。小靳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妈的,小娘们就是这样古怪!”也不去管她。
到了第五日下午,三人遇见樵夫,跟他一打听,原来再走两三里路就到卫村码头了。阿清想着小钰,长喝一声,快马加鞭跑去。
小靳叫道:“喂,不要乱跑!这里可不是深山,小心别人抓你!”但阿清早跑得远了。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先去找钟大哥,你们快跟上罢!”
小靳摇头道:“这丫头,就是欠稳重。”
道曾笑道:“很好嘛。”
小靳道:“和尚,你最近怎么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什么好?我吃不饱穿不暖的,还被人打来杀去,有什么好?”
道曾道:“心安即是好。”
小靳道:“你又来说这些,也只有你们和尚才听得懂,我是俗人,嘿,这辈子别想我也做和尚。对了,你说要一个人离开,我这几日慢慢想来,觉得很对,很应该!草菅人命,那是一等一的罪过,你本来就跟个泥菩萨一样做尽好事,如果因为名声原因拖累死别人,这笔帐几算几不算的,算到你脑袋上,可不是冤枉吗?是吧!”
道曾道:“话虽然不能象你这么说,不过你能想通,我也很高兴。我走以后,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小靳道:“呸呸呸!什么你走我走的,尽说些丧气话!我跟你说,你想一个人走,可现在你手无缚鸡之力,被人逮住了,怎么办?”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左右不过一条命,他们要这臭皮囊,给他们就是了。”
小靳道:“别说得这身肉好象跟你没关系一样!你不关心,可有大把的人关心呢!其实他们关心的也不是你这身肉,而是你脑子里装的东西……你想想看,和尚。”
他凑近了道曾,道:“如果我是想要你的人,抓住了你,会怎么样呢?嗯?首先,绝对绝对是不会让你死的,我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还来不及呢!你不要跟我说你决心向死之类的话,就你现在这身体,想要你不死,比要你死还简单,是不是,嗯?哎呀,你既然不死,后面的故事就多了,哈哈!”
道曾一呆,他确实没有考虑过真被人抓住后的情况,迟疑地道:“哦,还有什么?”
“有什么?精彩着呢!你想想看啊,你,既是白马高僧林普的弟子,又是须鸿与林晋大师的儿子……”
道曾在马上全身一震,脸色苍白,合十道:“阿弥陀佛……你……你……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小靳打个哈欠道:“知道就知道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呀和尚。”
道曾道:“是林哀大师说的么?你……你……”他陡然被人说破身世,惊惶之下,竟至于声音发抖。
“……”小靳对道曾的单纯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呆了一阵才道:“和尚,你也太……咳咳……怎么说你呢?你说白马寺是遭天灾死伤大半,这种话也只好拿来骗我这样的小孩子。别人统统都是瞎子吗?死了那么多人,满院子死人都漂起来了,难道一句天灾就可以混过去?你娘跟你爹那是怎样的身份,随便有一个人露句口风,还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只不过你命大被你师傅带走了,大家找寻不到,又碍着白马寺的面子,不当面提罢了。你不要说过了这么多年的话,嘿,象萧老毛龟那样的人也亲自上门来找你,可见只要你没被人亲眼见到死了,就仍会有一群群的人举着火把满山沟地找你。咳……呸!”直说得口干,吐口唾沫。
道曾看着小靳道:“我……我是须鸿之子,难道你不惊异吗?”
“不都是妈生爹养的?哦,对了,你不是你爹妈养大的,我也算不是,大家一样,有什么可惊异的?”
道曾喃喃地道:“大家一样?大家一样?不……”
小靳道:“喂,和尚,你不是连这也想不开吧?算了,管他妈的呢,随便你怎么想好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你被抓住后的精彩故事。你既然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两家之长,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武林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活宝贝,武林中人谁不想得到?随便从你这里问两招厉害的武功,那不就赚大了?大家大字不识一个,讲道理辩学问那是没法做,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拼咯。那天若是萧家的人把你逮去,只怕此刻萧老毛龟一家老小几百口人早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几百几千间的房子也给人烧得精光,惨啊!当然,你老人家自然皮也不会擦破一块,又被带到……带到钱家。过两天钱家的人又被人烧的烧毒的毒,死得无比痛苦,扑通一声,直坠地狱……你放心,自有金家的人用大轿子把你抬走,伤不到呢……再接着来!还有是谁……”
“别说了,小靳。”道曾吐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远方低垂的天,过了好久,道:“别说了……你不是要学武吗?从今天起,只要你想学,我把所有的功夫都教给你,你……你好自为之吧。”
小靳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一凉,呆了片刻才道:“好……”
走着走着,转过一个山头,眼前赫然开朗,一路北上的济水在这里转而向东流去。这里水面宽阔,有几处回水的河湾水又深又缓,是天然的良港。以前原是大片的沼泽,经过数百年经营,如今已成为济水中游最大的码头。放眼望去,延绵十几里的河道上都停满了船,说是码头村,看规模比之中等的集市还大,各地商贩云集,南来北往的货在这里装卸、汇集、交易、分包,又再次装船。往西可以进入黄河,直至长安,东进则入山东,由此可出海往江浙、南海一带,或是北上辽东、高丽、倭国。
小靳也曾几次来过这里,不过对于他这样的小商贩,实在与大宗买卖无缘,至多不过贩点小零碎,因此对这地方既羡慕又嫉妒。这一次却大是不同,要找的人是地盘上的老大,顿时觉得身价都高了几分,策马昂然而前。
快到集市时,一名壮年男子守侯在路边,见了他二人,问道:“来者可是小靳兄弟?”小靳仰着脖子道:“正是。”
那人拱手道:“我家钟老大有请!”小靳拉住了马,先看看周围,见不少人听到钟老大的名头,都惊异地抬头看他,便皱着眉头道:“嗯,也有些日子没见大哥了……左右闲来无事,走一趟也无妨。”
那人当先带路,领着两人在迷宫一般的巷子里左弯右拐,有时路过成排的仓库,有时又穿越贫民小巷。小靳晃得头都昏了,又有些疑心是诈,忙问道:“喂,这位大哥,钟老大怎么知道我们到了?”
那人道:“适才有位姑娘冲入集市,嚷着要见钟老大,我们老大亲自出来接她。她说还有两位贵客,所以大哥特命我在此恭候。”
小靳搔搔脑袋,对道曾小声道:“欠稳重吧?”
不多时,进入一条宽大的巷子,地面与别处不同,都是青石铺就,沿街一条河沟,几座高大的水车不住旋转,将水注入一道石槽,流进巷子里的每一家人户。
小靳知道这地方号作“别柳巷”,住在这里的不仅是码头村的富贵人家,东平城有头有脸的大商贾也多在此建有豪门宅院。他以前只能远远地往这边窥上几眼,没想到今日竟也登堂入室,心中的不安倒是多过了兴奋。
正想着,一座朱漆大门里跳出个少女,一身淡紫衣衫,腰间用鹅黄丝绢系了,头上也用鹅黄丝绢扎着两个髻子。她见了小靳,嫣然笑道:“小靳哥!”一路跑来,身上佩环相击,清脆动听。
小靳忙跳下马,道:“小钰……”走上两步,本想去拉她的手,却突然停了,只觉自己一身装扮,实在配不上眼前这仙女一般的人。小钰冲到他面前,也站住了,凝视小靳良久,眼圈一红,道:“你没事……太好了。”
小靳哈哈笑道:“我哪里会有事?傻丫头!”小钰纵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他,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靳闻着她发梢淡淡的香气,一时心为之动。忽见钟老大等人出来,他吓了一跳,低声道:“丫头,你抱着我干什么?还不放开,钟老大出来了!”伸手推她。小钰死搂着不放,小靳眼见钟夫人也出来了,不知道阿清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咬牙在小钰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抓了两把。小钰吃不住痒,哧的一笑跳开,随即望向小靳身后,指着小靳笑道:“阿清,这是小靳!”
“什么?”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老高,回身看去,却见阿清慢慢打马过来,也不看他,对道曾道:“我正要到前街去接,没想到你们来得也挺快的。”
道曾道:“见与不见,这是缘分,强求不来的。”阿清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吗?”
这时钟老大与小靳见了面,走到道曾面前道:“这位是……”阿清道:“这是华云寺的道大师,上次我能逃出东平,全拜他所赐。”
钟老大吃惊地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位以狮子吼功震倒十几人的高僧,听说连孙镜手下大将符申也被震伤。失敬失敬!快请里面一叙!”
道曾合十念声佛,下了马,钟老大在前引着进了大门。小靳待要去跟阿清说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提防被小钰扯着,笑道:“快进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靳道:“啊,不用忙……”看着阿清,却见阿清并没有瞧他。他拗不过小钰一再拉扯,更怕她扯得恼了,又来抱他,只得被她拉着一路小跑进去了。
钟夫人见阿清兀自愣愣地坐在马上,柔声道:“阿清,你也来呀。”
阿清一惊,随即笑道:“姐姐,我好久没骑过马了,想四处溜溜。”钟夫人道:“也好,东面河边一大片草地,可去走走。解六兄弟,陪小姐去转转。”
那接应小靳之人应了,刚要上马,阿清忙道:“不了,我自己就好!”不待钟夫人答应,一夹马身,那马心领神会,飞奔起来,只是匆忙之下阿清忘了伏身,冲过一棵老树时,带得树叶满天翻飞。
解六道:“夫人,还去吗?”钟夫人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跟去也没用的,你知会下面的兄弟一声,留意一下就是了。”解六应了,翻身上马而去。钟夫人依在门边出了会神,听里面热闹起来,也进去了。
阿清一路疾驰,冲上市集大街,撞翻了两个杂货摊,唬得路人纷纷走避。她勒住马四面望了一阵,又打马向东,沿着驿路向河边奔去了。不少人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
忽听有人喝道:“这是我们钟老大妹子,谁在这里乱嚼舌头?不想要了是吧?”却是地头蛇钟老大手下的解六带了几个人冲过来。路人们忙点头哈腰,一个劲称颂阿清英姿飒爽,骑术非凡,今日得见,实是三生之幸……
解六哼了一声,见阿清人已消失在河滩外芦苇丛后,瞪了众人几眼,自去办事。
阿清沿着河边草地漫无目的地溜达,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可是慌乱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仿佛那事情太过严重,干脆任由慌乱占据头脑,勉强可以不去想它。
这个时候太阳已然偏西,远处山峦上拉着一条又长又黑的云。云变幻不定,有的时候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便呈现出一片诡异的色泽,黑云被勾勒出的金色的边耀眼夺目,无数光束划破长空,仿佛利剑。
河滩上除了阿清一人一马之外,再无他人。她呆呆地抬头望着远处的景色,不时胡乱甩一下马鞭,却又不拉缰绳,任马随意走着。起风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滩头,高高的芦苇丛顺风舞动,无数枯枝在风中翻飞,无有止时,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不知不觉,太阳已渐渐沉入山峦之间,在天边映出血一般的夕阳。夕阳的光照在阿清身上,将她的头发也变作红色。马儿一步步走着,她的身子跟着颠簸,头发飘动,仿佛一团跳跃的火。再走一会儿,一阵阵湿冷的河风刮过来,吹在阿清脸上,那些枯萎的叶子打着旋地飞过,她的心终于慢慢沉静下来,觉得全身的力都似消耗光了,从马上滚落下地,坐倒在草丛中。马儿打个响鼻,也不走开,自在一边吃草。
她想:“原来真的是她……原来真的是……好啊,真好!”忍不住仰天大声喊道:“真好!哈哈,真好啊!”
却不觉有一行泪慢慢流了下来。
阿清透过泪水,茫然地看着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心中忽高忽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坐着,远处林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呼哨声,听上去是猎人围猎时相互支应的哨声。一开始她也毫不以为意。那呼哨声响了两遍后,吱吱地拔高两声,随即消失。阿清浑身猛地一震,心道:“这呼哨声怎么恁的耳熟?”
她立时收回心神,侧耳听去,过了一阵,有人在林子里以同样的呼哨声回应着。阿清跳起身来,翻身上马,纵马向呼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林子里树高叶茂,此时太阳也已沉入西面山峦之下,天空迅速黑了下来,一进到里面简直连南北都分不清。阿清骑着马跑了一会儿,隐隐有些迷失了方向。再走了一阵,连刚才来的路都不见了。不过她也无所谓,心底里反而隐隐觉得就这样迷失在林子里,好过回去面对小靳和小钰两人。
她闷着头在密林间奔着,身旁灌木树干飞速掠过,不知跑了多远,树林越来越茂密,阿清脑子里也越来越迷糊。忽地眼前一亮,奔到了一处悬崖顶上,下面是广阔的平原。风从崖底猎猎地刮上来,带着香樟木的气息。阿清歪着头深吸了一阵,逐渐清醒,拉住坐骑转圈,想找到北方。
她转了几圈,见左边的林子好象疏松一些,当下打马过去。绕过两处灌木,忽听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声,阿清猛一拉缰绳,然而坐骑已经长声嘶鸣,左腿一弯,侧身摔倒。阿清纵上一棵大树,回头见那马倒在地上挣扎,一支羽箭几乎将它的左腿射穿。
阿清无声无息又纵高几尺,隐入树冠中。树下传来窸窣之声,有两个人钻出草丛,其中一人叫道:“射中马了!”
另一人四面打量着,压低了声音道:“没有人!”用的竟然是羯语。
阿清翻身跳下树,那两人听见风声,一齐回头。其中一人单刀劈来,阿清反手一掌将刀击出老远,另一人正待弯弓射她,见阿清平静地看着自己,忽然一惊,甩开弓箭,单膝跪下,急切地道:“郡主!是您?小人见过郡主!”
那使单刀的一愣,惊喜地道:“郡主!真的是您?真的是您?”跪下猛地磕头,声音哽咽:“草原之神保佑!小人……小人以为再也见不着郡主了!”
阿清笑道:“石卢耶,禾肋,果然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两人皆是阿清府里的家臣。那使单刀的本名叫做卢耶,因跟着阿清的父亲征战有功,被赐石姓;禾肋则是鲜卑拓拔人,当年拓拔人被石虎打败,数万人沦为奴隶,禾肋为了替同族人争食物,与看押士卒殴斗,被判火刑,阿清的父亲念其刚烈,收为家奴,救了他一命,从此忠心跟随。自战乱起,他两人随石韬北上,从此未再见到。
石卢耶道:“小人刚才险些伤到郡主,小人该死!”抽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去。阿清一脚踢开,怒道:“不许轻易自残!我们羯人难道死得还不够多么?”
石卢耶不住磕头,颤声道:“是,郡主!小人再不敢了!”
阿清道:“起来罢。我爹呢?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禾肋道:“晋王现下在襄城守卫,一切都好。因为一直没有王爷夫人跟郡主的消息,王爷派我们二十几人出来寻找,已经两、三个月了。半个月前听说东平附近有个广善营,关押族人,我们才沿济水而上。”
阿清道:“难怪呢,刚才听到那呼哨声,觉得那么耳熟。”
禾肋道:“是,刚才小人正召唤石卢耶,没想到竟被郡主听见,真是草原神鹰显灵!郡主,夫人呢?你们都还好吧?”
阿清眼圈一红,道:“娘……娘亲已在年前就过世了。其他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
禾肋与石卢耶两人闻言一呆,随即伏地大哭。阿清心中本已尽量不再去想,见他两人哭得哀切,不觉也跟着流下泪来。
阿清待他俩哭了一阵,沉声道:“行了,别哭了!我们羯人流血不流泪。石卢耶,起来回我,你们两人就在这里潜伏着?”
石卢耶忙拭去眼泪,爬起身来道:“是,郡主。听说最近东平附近查得很严,我们想先在这里探听些消息,所以滞留了几天。”
阿清叹道:“广善营不用去了,那里防守严密,而关押的族人多达几百人,我们几个想救也救不出来。燕王薨于营中时,我就在他身旁……”
石卢耶与禾肋听到燕王薨了,这也是与晋王齐名的贤王,不觉心中感慨,一起伏在地上,全心祈祷。阿清陪着做完祈祷,方问道:“现在襄城战事如何?我听说慕容氏等各部也相继参战了?”
禾肋道:“郡主,我们出来时,襄城已经……”
石卢耶猛地推了一把他,阻止他说下去,抢着道:“这个……战事确实越来越混乱,小人出来了几个月,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王爷还在据险坚守,而且慕容氏和丞相姚弋仲也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的……”
阿清道:“你不用隐瞒什么,我虽然在外面,可是情形大致也知道一些。我们族人被如此屠杀,大赵……基本上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各路诸侯?说得好象是来援救的,其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乘乱抢夺天下的。唉,襄城……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石卢耶见她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小心地道:“那,郡主,我们还要回襄城么?”
阿清走上两步,弯腰钻过一簇灌木,往崖下望去。天已经黑了,风刮过崖顶,很有些刺骨,她禁不住全身缩了一下。几里之外,卫村的灯火隐约可见。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有个地方,应该很温暖吧……
良久,阿清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呢?死在外面,和死在襄城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去招集其他的人,到下面的卫村来,明日跟我一道回去。我们羯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卢耶与禾肋一起跪下磕头道:“是!”
阿清骑着马,一步一摇慢慢走着,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咯咯”地脆响。有个人站在钟老大府门前向她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着,但是府门口灯火通明,她这边却隐在暗中,看不分明。那人正待跨前几步,小钰忽地自门里蹿出,拉着他叫道:“小靳哥,阿清还没回来么?”
小靳摇头道:“不知道。你别闹,我正在听那边的马蹄声。”小钰也侧头听了一阵,道:“哪有马蹄声?”小靳搔搔脑袋,道:“怪了,刚才还听见的。”
小钰道:“小靳哥,外面风冷,你进去吧,我来等阿清。”小靳道:“你身子比我差多了,还来逞强。快回去回去。”伸手推她。小钰顺势抱住了他,道:“我不!我也要等阿清。”小靳道:“你真是麻烦……别抱着我好不好?”小钰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么抱你吗?”小靳叫苦道:“什么时候!”
小钰放开了他,跨出门槛,坐在石阶上,拍拍身旁的石阶道:“来,坐下来等。”小靳没奈何,只得坐在她身边。
小钰用手指缠绕着丝带玩了一会儿,道:“小靳哥,那个老黄……老黄真的死了么?”小靳道:“是啊。”
小钰道:“我被蛇咬了,如果不是他救我,大概现在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他杀了石全哥哥……我……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恨他。”
小靳道:“他就是这样的了,一会儿发疯,一会儿又清醒,所以杀的人救的人,对他来说统统算不得数。你不要多想了,都过去了。听钟大哥说,他的弟弟石付好象还在东平城内,你该还记得吧。”
小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其实我只记得石付大哥的名字,他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出了城之后的事。哎……我什么时候才能记起以前的事来呢?”
小靳道:“也无所谓记不记起来,你不记得也许更好……”正在这时,里面有人叫小靳,小靳大声回道:“来了!”对小钰道:“走,回去。”
小钰摇头道:“你去吧,我要等阿清。天这么黑,她回来要是认不出是哪一扇门,走过了怎么办?”
小靳拍拍她脑袋,道:“乖,那就等一会儿罢,我去去马上就出来。”说着转身进去了。不多久,又有一名家人出来,似乎劝小钰进去,由他来等。小钰坐着不动,道:“阿清又不认识你,她骑马跑得飞一样快,一下过去了怎么办。我不进去。”那家人劝了一阵,小钰反而嫌他罗嗦,推他进去了。
马儿站得久了,忍不住打个响鼻,向前走了两步。阿清忙拉紧了它,摸着它软软的鬃毛低声道:“不要动……”她心中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你再站下去,石阶露寒,你妹妹可挨不住。”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想到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身边。她刹时运气在手,抬头看去,黑暗中,隐隐有个黑衣人蹲在身旁的墙头。那人望着钟老大府门前灯火的眸子幽幽发亮,不咸不淡地道:“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呢?”正是萧宁的声音。
阿清见了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一口气,放松手臂,低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你跟踪我?”
萧宁叹道:“姑娘,真不好意思跟你说,这是我家的宅子。你站在我家宅院外已经很久了。家人告诉我有位姑娘在墙外发呆,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阿清脸上发烧,担心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随即愠怒道:“你来多久了?怎么不提醒我,很想看我的窘状吗?”
萧宁道:“也不是很久。不过你心神确实太乱了,竟然连我上墙来也不知道。”阿清恢复了镇静,想了一下,道:“少来,你肯定猜到是我,所以故意不用轻功,偷偷爬上墙的。哼,我说没听到风声,倒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呢。”
萧宁低笑道:“姑娘果然聪明。在下也是不想扰乱姑娘的幽思。你……有麻烦了?”
阿清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的眼里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心念一动,轻轻道:“傻子。”这话出口,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与他都是傻瓜,只是远远地躲在黑暗中,不敢跨到那灯火里去。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萧宁见她说破自己的期待,随即又笑起来,一时惶然,正要开口辩解,阿清道:“这里真是你家?”
“是,这只是我家在此的一个歇脚处,外人并不知道,我爹……也不在此。姑娘如果不急着回去,与其骑马枯等,不如进来坐坐?在下这里略备有好酒。”萧宁说着,大起胆子伸出手。
阿清见到他眼中的诚挚,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他手心都是汗——借势悄无声息地蹬上墙头。墙上果然靠着一个木梯,两人走下梯子,早有下人闪身出门,牵了阿清的马进来。萧宁对一个家人道:“拿我的帖去钟老大府上,就说清姑娘在舍下做客,晚一点我亲自送回去,叫他们别担心。”那家人应声而去。
阿清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靳都在这里,道曾也一定在,为何还不动手去拿?论到武功,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萧宁躬身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请放心,在下既然在醉四方放手,就不会再有妄念。我爹背疮发作,已回江南休养。现在战局越来越纷乱,我们萧家已决定彻底退出江北,今后都不会再管这边的事务。道大师的神踪,在下既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闲心说与别人听的。这边请。”
萧宁在前引路,把阿清领进后院。这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后院里却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荷塘,中间一座江南风韵的茅亭,却没有桥相连。亭中灯火通明,看样子已备好了酒菜。
阿清道:“一个歇脚处也这般雅致,果然是门阀大家呢。不过,在家里都要用轻功么?”萧宁道:“让姑娘见笑了。”拍一拍手,“嘎吱”一声响,荷塘里一名家人划了艘小舟过来。萧宁请阿清上了舟,自己划桨,上了茅亭。
茅亭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并不丰盛,只是些寻常小菜。不过要在这江东乱世做这些江南才有的花样,也算不易了。菜肴兀自散着热气,想是阿清上了墙,这边才备好的。阿清笑道:“让下人们等久了,抱歉之至。”
萧宁脸上一红,索性也不再狡辩,道:“反正左右也无事……你请上坐。你下午便出去,这阵子一定饿了。这是我家乡的特产香糯糖藕,你尝尝。”
阿清也着实饿了,当下老实不客气地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酥糯,清香可口,不禁点头。萧宁忙道:“这一样是……”阿清道:“别介绍了,听着麻烦。”自己一样样尝起来。萧宁待她都尝了一遍,拿起酒壶道:“这是黄酒,但不知道姑娘能酒否?”
阿清吃得尽兴,道:“能!”萧宁忙替她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两人一口干了。阿清吐着气道:“好酒!你这里荷塘夜色挺不错呀,倒当得起这酒的清醇。”
萧宁淡淡一笑道:“附庸风雅而已。”
两人的话都不多,各自憋的心事也大同小异,当下喝起来,竟是无比畅快。转眼见一壶酒已见干了。阿清道:“还有吗?”
萧宁见她脸颊飞红,已经有些醉意,怕她等一下失态,况且自己一向素食,也从未喝过这么多,便道:“酒……不宜太多,尽性了就好。在下有上好的茶,还请姑娘品一品。”拍一拍手,自有家人过来,收了酒宴,摆上几小碟糕点。另有一童子推来一个小车,那小车看上去就是一个小柜,几排抽屉。
萧宁也不多说,变戏法般地从看似窄小的抽屉里不停地拿出一套套的茶壶。他在桌子上摊开茶具,用茶勺一根茶一根茶地挑选,选出四、五种茶分别装了壶,推开柜子最下面的一扇小门,里面竟有个炉子烧着水。他加水洗茶、泡茶,待沸水收了,再一一盛上桌。这些细致的活,亏他做得似模似样。
阿清见他做这些事时,一脸自得,道:“若非与你几次交手,就这么与你对坐,真不能相信你是个持剑走江湖的人,倒象……象个文人。”
萧宁道:“姑娘却没有猜错,在下世代文士,只是到了近三代才沿袭武学,在下父亲——”说到这里自然地一拱手,“将武学一脉发扬光大,在下不才,不及他老人家万一。”
阿清笑道:“我不信,你父亲那点功夫,还没有你……”
萧宁截断她道:“姑娘,在下不才,尽可品评。家严在上,还请姑娘自重。”
阿清还是第一次被他顶回来,呆了一呆,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偏过了头,自看夜色。
不多时,萧宁沏好了茶,那童子在桌上摆了几只精致的翠玉茶杯,萧宁提起茶壶,一个杯里注一种茶,送到阿清面前,一一介绍道:“这是雀舌,产自巴山深谷,一年才出十斤。这是杏潭春芽,这是天目白茶,乃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正焙不过一二株,一年所造也只二三锛。这个……这个是白叶单枞,姑娘不妨尝尝。”
阿清闻了一下,赞道:“好醇的茶香。”端起杯子一一尝来。她每尝一杯,旁边小童便递上白水漱口,好尝下一杯茶。阿清道:“嗯,确是雀舌新芽……这杏潭春芽也好……天目白茶我倒没尝过,果然清润……这个……”看了萧宁一眼:“这恐怕不是白叶单枞吧。明明是白芽兰。叶、芽分别这么大,况且色泽也不对。这茶水橙黄明亮,哪里是单枞的红亮之色?”
萧宁恍然大悟道:“是么?姑娘果然是个中高人,只不知这白芽兰的来历,在下有否荣幸得闻一二?”
阿清看定了他,灯火跳跃,她眸子里光泽如水,轻轻笑道:“你少蒙我,不过想引我说话罢了。自己的茶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萧宁被她艳色所慑,一时气为之竭,脑中一阵空白。阿清酒劲有些上头了,闭了眼,手撑着头,鼻子里哼哼地道:“傻子……都是傻子。”
萧宁忙挥手叫下人退去,屏神静气地等着。阿清晃了一阵头,又睁开眼,道:“嗯?你在看什么?”萧宁忙道:“姑娘,品茶……尝点湘莲最好。”端上一小碟湘莲。
阿清呆呆地吃了几粒湘莲,只觉鲜甜爽口。她记起两年前与父亲一道觐见陛下时曾吃过。原来在北方贵为贡品之物,只是江南世家们寻常茶后小点。她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出了一会儿神,柔声道:“你不必对我殷勤。今日之会,我很感激,不过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有了。你是门阀大家,还是回江南享福去罢。”
萧宁静静地将茶具一一排好,茶壶也一一用滚水加温,良久,方道:“能蒙姑娘不弃,与在下对饮,该感谢的是在下……”阿清摇摇头截住他:“其实那日若非你偷得令牌,我与小钰根本没有机会出城。我……我还没有谢你呢。”
萧宁道:“姑娘又误会了。在下只是替人送送令牌而已。”阿清一呆,道:“那……是谁?”
“主父前辈。”
“砰”的一声,阿清长身而起,带翻了凳子,回退两步。她恶狠狠地看着萧宁:“你胡说!”
萧宁并不着急,似乎早料到阿清的反应。他不紧不慢温好了茶,又倒一杯,一边道:“主父前辈亲自嘱托我将令牌送到姑娘手上,幸不辱使命。否则我又怎能有那种令牌?”
阿清呆了半晌,方道:“他要做什么?偿债吗?他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想救我一命就偿还干净?哼,打的好算盘!人命岂可如此相抵?”
萧宁道:“非是抵债。主父前辈说,此生孤寂,别无他嗜,唯好窨尔。然而这么多年来,真正的知音除了李农大人外,就是姑娘了。所以愿倾力相助一次。”
阿清脸上渐显羞愤之色,咬牙道:“不必!我跟他毫无投契之处,这份人情绝不领受!麻烦你去告诉他,无论如何,日后我必亲取他的性命。”
萧宁默然了一阵,淡淡地道:“只是如此的话,姑娘,你的心愿算是了了。”
“什么?”
“就在你们出城的那天早上,在下守着主父前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说,无用之躯,尤不能让姑娘亲手刃之,实在过意不去呢。”
“……”阿清咬着唇:“死了?”
萧宁端着茶杯一一闻味,看看火候到否,好一会儿才道:“是。主父前辈吹窨动了内息,姑娘的那一踢力道极重,加之肩头伤口破碎,很难止血。主父前辈没多久就放弃了医治。”
阿清道:“死得太便宜了!”
萧宁道:“主父前辈也说,太便宜了。他说自己生为汉人,却为羯臣十数载,末了又相助羯人,实在有些不划算。”
阿清厉声道:“他生为汉人,投入我大赵为臣,却又犯上叛乱,残杀赵国子民,卑劣至极!”抓起面前的茶杯摔出去。
萧宁手一抄,接了过来,不慌不忙地道:“主父前辈跟在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年,天下大乱,匈奴人刘渊自称汉刘禅后人,乘势攻克晋阳。晋阳城中三万百姓在门前挂出‘乞活’旗帜,于是刘渊放任百姓出城,成为乞活军。后来你们高祖明皇帝连克襄城、洛阳,逃亡出来的汉人也陆续加入乞活军。于是石虎奉命讨伐。那一年夏天,汉江、黄河、洛河全部干枯,甚至不需渡船直接趟水就能过河。石虎手下大将孙镜帅十五万铁骑,将六万乞活军围在洛河河谷,三天鏖战,血水将枪、盾都漂浮起来。终于只剩下两千人被擒。孙镜下令全部活埋,但是内中一员将领出来,以血起誓,愿终生为奴,以救部下性命。孙镜怜其勇武,答应了他。从此他只为这个誓言而活,无论是杀汉人、羯人、鲜卑或是氐人,从未手软。”
“这个人,就是姓主父的?”
“是,姑娘,主父前辈并不后悔杀人,可是也不后悔助你。他唯一遗憾的,只是未能再吹奏一曲,以慰知音。”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很可惜,我不是他的知音,永远也不是!多谢你的茶,以后有机会再回谢吧。”转身就走。
萧宁叫道:“姑娘,且留一步。”阿清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么?”
萧宁道:“姑娘,有一个人,不知你可认识?请过来一见。”纵身跃过荷塘。他见阿清仍站在茅亭里,招手道:“来罢,或许你会感兴趣。”
阿清迟疑一下,跃过荷塘。萧宁屏退下人,引她走到后院一间小屋前,推开门,道:“请。”
阿清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却见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听见有一人低微的呼吸声。萧宁顺手从门边拿过一盏烛灯,轻声道:“里面一向没有灯,你拿这个进去吧。”
阿清端起灯走进去,见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前一张小几,放着杯碗。床上坐了一人,头上缠着白布,遮住眼睛。听见声音,那人侧过头,沉声道:“是萧公子么?”
阿清慢慢走近,颤声道:“石付大哥?”
石付赫然起身,往前一步,不料撞在床前的小几上,与小几一起翻倒。阿清忙扑到他面前,扶着他肩头,道:“是我,我是阿清呀,石付大哥!”
石付道:“小姐,是你,是你的声音!太好了,你……你没事!”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阿清的手,忽然又将她一把推开,叫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姓萧的!是不是你用我把小姐引来的?你要害小姐,我跟你拼了!”就要合身向门口扑去。
阿清忙拉住了他,道:“石付大哥,是萧公子带我来找你的,别动,你别怕……我好好的,你看。”
石付呆了一下,道:“是他带你来找我?这、这是哪里?”阿清道:“是东平外的码头村……”
石付跳起来叫道:“你怎么还没有走远,又回东平来干什么?你、你……是不是没办法逃远?”阿清道:“不是……”石付道:“那是为什么?小钰呢?啊,对了,定是石全没保护好小钰,让她又被抓了,你回来救她,是不是?这个石全,真是……哎!”
阿清泪流满面,泣道:“小钰没事,她很好,真的,石付大哥……”石付道:“真的?真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阿清道:“石付大哥,一切都好,我们回去再说。你先等一等。”扶他坐上床,抹了眼泪,转身出门,对萧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宁见她眼睛红红的,递上绢巾,阿清烦乱地接过来抹了抹,道:“你们囚禁他?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萧宁道:“你的这位朋友一个人赶了两辆马车,装满柴薪,浇上火油,烧了东平城最大的富豪阮老爷的醉四方,又砍伤了五个人。阮老爷将他吊在醉四方的废墟上打了三天三夜。”阿清身子一颤,萧宁忙道:“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已经康复了,只是眼睛……被烟熏坏了,一时还没找到能治眼睛的大夫。”
阿清忍不住又流了些泪。她用绢巾拭了,怔怔地道:“是我害的……你救了他吗?”
萧宁道:“也谈不上救。他这人忠义硬朗,在下很是敬佩,所以向阮老爷要了来。今日交还给你,我也算省了一桩事了。”
阿清咬着唇,过了一会儿道:“你帮了我好多次了……”
萧宁道:“不然!姑娘切莫如此想。我并没有帮你。我父亲在做他认为对我好的事,我也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而已。姑娘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甘心为你卖命么?”
阿清摇了摇头,抬起泪眼看他。
萧宁第一次大胆地凝视阿清,淡淡地道:“因为姑娘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意志。林晋大师曾经说过,藤蔓需要依靠大树,溪流会汇入江河;没有主见的人,会依附有主见的人,没有意志的人,则会聚集在意志强的人身边……你带他走吧,今后若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