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上玄照例来到白南珠的房间,将近二更时分,白南珠已经沐浴,长发披散,正对镜梳头。换了旁人,此时沐浴梳头,可能有些奇怪,但上玄却知他唯有在心中杀气勃发,无法抑制的时候方才会沐浴焚香,而后对镜梳头。此时的白南珠危险至极,犹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无论是谁,一旦惹恼了他,刹那之间便会尸横就地,血溅三尺。
不知有多少人就死在这一瞬之间。
“出去。”白南珠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人,语气很平淡,若不是他双眉之间的伤口不住流血,也许谁也看不出来他身受怎样痛苦至极的煎熬。
上玄手指一挥,点中他肩头背后两处穴道,这些日子上玄每夜都会点住白南珠身上穴道,以免他发狂伤人,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明日要上少林寺救人,他特地稍微来早了一些,以防意外。
“没有用了。”穴道被点之后,白南珠居然仍旧对镜梳头,仍能说话,语气仍很平淡,“最多不过二十日,我就控制不住了……”
“就连筋脉都已改变了?”上玄淡淡地问,“无论是分筋错骨或是点穴,都已对你失去作用?”
“除非你打断我的骨头。”白南珠突然一笑,“但你若想出手,在你出手之时我就能让你开膛破肚。”言下,他的声音稍微有些拔高,脸色自白皙渐渐变得充满红晕。
上玄淡淡地看着他,转身出门,“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你莫忘记配天爱的是你,她最恨人滥杀无辜,莫忘了明日你我还要救人就好。”
白南珠微微一震,脸上的红晕突然褪去,也许由于新浴之后的长发实在太黑太光亮,刹那间他的脸就如被涂上了白垩,在出奇有生命力的乌发之下,灰败死气得像只已经死去多年的鬼。
上玄转身出门,今夜清澈纯净的月光之下,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着,身影停止,她也有一头长发,也是刚刚沐浴,满身尚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配天。”他叫了一声,没有多看,就欲迈步从她身前离开。
“你……你……且慢。”容配天低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你要我休了你?”上玄也低声道,这一句之中,并无讽刺之意,他的语调很认真,也很悲凉。
容配天一怔,只听上玄淡淡地道:“你要我休了你也可以,若你觉得定要作‘容姑娘’才能和他在一起,要我休了你也可以。”上玄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你我虽然成婚多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没有多少,这几年来,我不知珍惜,让你受尽委屈,对……对不起。”他道歉的时候显得很生涩,但表情很平静,似乎对此事已经想过很久很久,千言万语,如今只余寥寥几句。
“我……我……”她从未想过上玄会说出“休妻”二字,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刹那之间仍觉痛彻心扉,“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她喃喃地重复,自己本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头脑之中,一片空白。
“我真的爱你。”上玄低声道,“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配天,我对不起你。”
“不……不,”她如中雷击,踉跄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定了定神,“我想说……想说的不是要你休妻,我想说……”她颤声道,“我想说的是不管明日如何,不管你的朋友在少林寺中是生是死,不管我和南珠如何,你不要死,你不要想死,请你不要想死!”
上玄泛起了一个淡淡的嘲笑:“怎么可能呢?”
她脸色苍白如死,上玄指了指身后的房门:“他也许只剩下二十日,你若有话,不妨多对他说。”言罢,他缓步就将离去。
“等一下!”容配天追上一步,“他的事,暂且莫提。我们……我们之间……我们之间……”她颤声道,“我想问你,这几年来,你是不是真的一直都想着我?”
上玄背对着她:“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是与不是,又如何呢?”
“我心里始终想不明白,你若真的在乎我,怎可以这么多年从不找我?就像我离开你身边之后,你仍然过得我行我素,半点不萦怀。”她低声道,“我一直等你来找我回去,一直在等……等到失望,而后绝望。”
“过得我行我素?”上玄淡淡地自嘲,“配天啊配天,我看不出来,你是个如此缠绵的女人。我以为你理智冷静,你选择要走,就绝对不会回来,何况我也放不下架子,去求你回来。”
“求我回来?”容配天满眼迷茫,幽幽地道,“是啊,当初走的时候,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家。但是……但是却是越来越想你、想你一个人究竟如何、想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伤心难过,你若不难过,我……我就失望得很。”顿了一顿,她轻轻地道,“但你不但不难过,还投入了北汉军中当傀儡,我那时真的很气。你离开北汉军之后漂泊江湖,我……我到处找你,有时找到了你,跟在你身后,却又不敢见你;有时候今天找到了,第二天又失去了消息。你消沉落拓,我很痛心……”她喃喃自语,“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上玄突然充满怒火地反问了一句,“既然你如此想我,你为什么不回家?我不找你,难道你就不能自己回来吗?”
她全身一震,茫然失措地看着上玄,上玄的怒火渐渐散去,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呼吸之间,她听见了哽咽……近乎哽咽的喘息,突然心中的压抑苦痛轰然碎裂,她猛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双臂之间,是温暖的躯体,还有急促的心跳。
“放开我。”上玄哑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哭了,“当初是我要走,后来是我不回来,对不起……”她伏在上玄背上抽泣,“你放不下架子找我,我放不下架子回家,我们……我们……”
“放开我!”上玄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你不想回来就不要抱我,你……你不要忘了你爱他……”
她突然僵硬,上玄手腕一翻,用力将她往后推去,他的武功很高,只让她平平稳稳地退了两步——就这两步之间,已如相隔万年。
他们还是夫妻,但已是陌路。
你……你不要忘了你爱他……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了。”她笔直地站在上玄身后两步,轻声道,“他其实不是个坏人,什么都失去了,连良心都失去……我……我爱他。”
“他本就从未得到过你。”上玄怒道,顿了一顿,他挫败地低头,“你是同情他!”
“我爱他。”她坚持。
“你——你——爱如何便如何,”上玄哑声道,“反正你我都不懂要怎么做才不会让对方伤心,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管你。”他大步离开,“从此时开始,你已不是我的妻子。”
反正你我都不懂要怎么做才不会让对方伤心。
从此时开始,你已不是我的妻子。
她的眼泪自眼眶中滑落,她不想听到这样的结局,不想看上玄离开——坚持要爱南珠,到底是真情真意,还是同情而已,她自己真的分不清楚、分不清楚……
很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在赵丞相家的花园里遇见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小女孩大声笑他。小男孩很生气,说他将来是个王爷,小女孩说她将来会是个比王爷还厉害的,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女人。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后来他们都习武了,后来他读兵马、她念诗书;他练剑、她弹琴,再到后来,他们携手私奔,自以为会在外边广阔的天地中,寻找到一片拥有琴台楼阁、翠湖花树的神仙境地,自以为离开了纷纷扰扰的京城,就一定会幸福、一定会幸福。
但有些时候,幸与不幸,不在是否拥有神仙境地,而在他们彼此是否懂事、能否珍惜、爱护和尊重这份感情。
爱,就是在彼此需要的时候,能及时给予她一些什么。那些东西、那些话、那些细枝末节或者根本不重要,只体现了那时那刻,她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在意她?
所以到最后她被白南珠迷惑,到最后她对上玄绝望,她爱上了一个杀人无数、身败名裂的疯子。
身后的房间,窗户开着,一个人乌发披肩,静静地看着她和上玄,依稀听他们的对话,已经很久了。
但为什么,听见上玄休妻,他没有高兴,反而有泪,自双颊之上流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日出时分,少林寺。
“六道轮回”在少林寺后,嵩山山顶的一个洞窖之中。
洞内分有“三恶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和“三善道”:人道、阿修罗道、天道。“三善道”是少林寺高僧修炼闭关的地方,曾家三矮和其他犯下大罪的江湖恶徒就关在“三恶道”之中。
“三恶道”有地狱道——其中有刀山火海,人都被锁在铁笼中,忍受高温考炙,其下就是刀山。有饿鬼道——其中空空如也,五日一餐饭,人们身体瘦弱,匍匐于地,哀号之声响彻洞窖。有畜生道——其中遍养豺狼虎豹,人则吊于洞窖山壁上,底下猛兽横行,有些猛兽还会尝试上跃,啃食人肉。“三恶道”要说是地狱再现,毫不为过。
而曾家三矮就被关在“三恶道”中最后一道“畜生道”之中,侥幸他们身材矮小,吊于半空比常人都短了一截,所以猛兽不住上跃,他们倒也不怎么害怕。
“听说这六道轮回,本是少林寺和尚自己修行用的,每一个要进十八罗汉的和尚,都要过这六道轮回,试验他们的胆量、武功、耐力还有佛性。”曾一矮叹气道,“只是大如做了方丈以后,十八罗汉变成了十八魔僧,六道轮回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地狱。”
“老大莫说这些了,底下这些老虎狮子看起来身膘体肥,不知已经吃了多少死人,你看我们……能撑到什么时候?”曾二矮心惊胆战地看着底下走来走去的老虎,“这些老虎又生老虎,狮子又生狮子,还有老虎和狮子生出来的不知什么玩意儿,就算少林寺和尚日日来送饭,也总有一日因为兽多人少,被这些大猫活吞了。”
“你我他妈的被吊在半空中,就算我有那么一千条一万条妙计,那也使不出来。”曾三矮怒道,“除非割断绑住我四肢的绳子……”
“割断绑住你四肢的绳子,你就掉下去了。”曾一矮道。
“那割断绑住我三肢的绳子,我就能用飞刀、毒针、袖箭把底下的大猫统统杀死……”
“胡说八道,飞刀、毒针、袖箭早已被少林寺和尚搜走了。”
“那我也可掰下石头砸死这些大猫!”
“你我的武功也早已被禁了……”
就在曾家三矮吵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之时,洞内被吊在另一边的一位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你们三个冬瓜再说一句,我打断绳子让你们下去喂猫!”
曾家三人顿时闭嘴,噤若寒蝉。
那黑衣人姓翠,这是个很少见的姓,他叫翠稻,五年之前,此人号称“翠刀凶神”,为江湖五凶之首。
“你们没有听见,外面地狱洞的声音?”翠稻阴恻恻地道,“有人砍断刀山熄了火海,冲进六洞来了,嘿嘿,我在此五年,第一次听到外面的声音,难道世上还有人能闯过少林寺的牢房,哈哈哈哈……”被囚禁在这里的人,都管六道叫“六洞”。
他虽然在笑,却并没有什么笑意。曾一矮凝神静听,来人动作快得惊人,片刻之间,饿鬼洞里一片大哗,有人突破地狱洞,闯入了饿鬼洞。少林寺的追兵刚刚追到地狱洞,大声呼号正在收拾倾倒的油海,“当啷”之声不绝于耳,饿鬼洞中众人链铐齐断,和少林寺僧人对了一个正着,和尚们手忙脚乱,又要抓人、又要救火,场面一片混乱。
“嚓”的一声轻响,曾一矮突觉自己一轻,突然从洞壁上掉了下来,吓得他大叫一声,随即腰间被什么东西一缠、一绕,临空被带了起来,眨眼之间,已到了畜生洞口。曾一矮惊魂初定,抬头一看,来人白衣飘飘,容颜清雅,却是白南珠。
白南珠身后少林寺和尚十来人持杖追来,他回头一笑,和尚们竟而纷纷止步,恍若在这妖魔面前,连清修的出家人都不免有畏死之心。
畜生洞下,豺狼虎豹突然齐声嚎叫,曾一矮急急回头,只见一头猛虎身上站有一人,那人骑虎纵上半空,一脚将老虎踢下,左右两手已抓住曾二矮、曾三矮的锁链,双臂一用力,精钢铁链应声崩断,曾二矮、曾三矮齐声大叫,两人双腿的铁链崩断,双臂还被吊在空中。骑虎人迅速在洞壁一点,腾身而上,抓住两人头顶的铁索,“当”的一声,儿臂粗细的铁索应声断去,曾二矮、曾三矮顿时从半空摔下,哀号之声,凄厉无比。
“啊啊”之声未绝,只见白影一闪,白南珠起身接人,曾家二矮虽然身材矮小,却并不瘦,而且身带铁索摔下,分量可想而知。但白南珠双手接二人,举重若轻,一个抡手,两人双双飞向洞口——而此时方才的骑虎人已经跃下,正落洞前,那人自是上玄。
这两人突破“六道轮回”势如破竹,眨眼之间连过三洞,救出了曾家三矮。
但入洞容易出洞难,就在赵、白二人救人之时,少林寺数百僧人已将洞里洞外围得水泄不通,就在上玄跃回畜生洞入口的时候,大善方丈已经赶来:“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且慢。”
“老和尚,我等不过入洞救人,并无伤人之意。”上玄淡淡地道,“你莫挡路。”
“阿弥陀佛,曾家几位既入我六道,就不可生还,若让施主救出,岂非是我少林无能?”大善方丈并未说客套话,“这位白施主本也是我寺六道将要请入之人,既然来了,我寺为武林安危,也绝无放走之理。”
“说来说去,老和尚一心只为你少林寺的名声!”上玄冷冷地道,“让开!老和尚不拜佛念经,一心争强斗胜,日后圆寂不知有何面目去见如来佛祖。”几句话下来,他已知大善和大如乃一丘之貉,多半就是同谋,今日不杀白南珠和自己,大善绝不罢休。
“拿下!”大善一声令下,“当”的一声畜生洞口落下一道精钢闸门,顿时将上玄几人关在洞中。
上玄脸现冷笑,衮雪功起,轰然一声,精钢闸门从中破了一个大洞,钢骨扭曲向外张扬,大善变了颜色,要将这两人困住,实在难若登天!他低声向身边和尚说了几句,几个小和尚转身离去,上玄看在眼中,难以猜测是什么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他拆去曾家三兄弟身上的铁索,提起其中二人,大步自洞内走出,昂首挺胸,面对大善,怡然不惧。
白南珠提起曾一矮,微微一笑,也自走出畜生洞。眼前少林寺数十和尚,在他眼中视若无物,微笑问道:“杀,还是不杀?”
上玄冷冷地道:“你再杀一个人,我杀了你给他报仇。”
白南珠早已听惯上玄如此威胁,也不生气,只是笑:“那要如何?”
“一、二、三,硬闯!”上玄一声令下,两人闪电般抢出,眼前少林寺僧人纷纷招架,顷刻间却被打开两条道路,很快,两人冲出畜生洞,到了饿鬼洞。饿鬼洞远比畜生洞开阔,不过片刻,几人已到了地狱洞口。
虽然上玄和白南珠武功高强,但如此轻易闯出六道,也知是少林僧故意放水。莫非大善、大如的所作所为,寺中也有觉察?还是诱敌之计?
两人不及多想,很快冲出了六道洞窖。容配天就在洞口等候,她自知武功不及,不敢跟入以免成为累赘,此时一掠而出,三人相聚,四下一张,的确没有伏兵,就待跃起,带曾家三矮冲出少林寺。
“当、当、当”,少林寺钟声大作,千年古刹,钟声敲响之时,一股庄严自重的气息弥漫全寺,乃至嵩山上下,都是一片肃穆。
上玄一怔,容配天一呆,白南珠轻轻地“哎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