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配天让华山派将“白红梅”方是杀人凶手一事传扬出去,那崔子玉倒也卖力,修书几封,说明自己如何受人救命之恩,那位恩公如何言道赵上玄并非滥杀无辜的恶徒,一切经过皆详细道来,而后派遣弟子送往各大门派。与之同时,一人闻言前来,此人姓白,名南珠,号称“南珠剑”,前来告知华山派女弟子逍遥女的下落。
这位“南珠剑”白少侠,看起来有些眼熟。容配天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南珠的一举一动,自从昨日这位白少侠前来通报逍遥女的下落,她就觉得他眼熟得很,但其人相貌俊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之前分明从不识得。和华山派崔子玉等人分道扬镳之后,她要前往江南山庄寻找兄长,这位白南珠白少侠也正巧要到江南山庄拜访江南羽,于是结伴而行。
“容公子出手救华山满门,解‘桃花蝴蝶镖’之毒,实是令人佩服,但不知容兄用的什么药物,能解剧毒?”白南珠含笑,给她端了杯茶——歇脚客栈之中,他正巧沏了一壶“奇兰”,正是她喜欢的茶叶。
端起淡淡喝了一口,容配天眼望窗外:“世上谁不知‘桃花蝴蝶’无药可救?若非‘蒲草’,何物能解‘桃花蝴蝶’之毒?”
白南珠脸现惊讶之色:“‘蒲草’药方传闻早已失传,世上仅存的四十八粒,也在皇宫之中,不知容兄如何得到此药?”
容配天淡淡地答:“受人所赠。”
“不管是何人所赠,想必也是含有深意。”白南珠感慨,“只盼容兄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吧?”
她微微一震,手指不觉轻轻一触怀里的药瓶,改了话题:“不知白兄到江南山庄有何事?可也是为了追杀赵上玄?”
“不。”白南珠正色道,“前往江南山庄,除了拜访故友江南羽江少侠之外,更是要带去一条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她低声问。
“容公子可知‘九门道’韦悲吟?”白南珠微微一笑,“这位魔头自数年前失踪之后,近来再度出现,听说得了叶先愁一本药书,已杀了几人,用人心人肝炼药。我自南而来,其实近来江湖除了赵上玄滥杀无辜一事外,尚有几件事江南山庄务必留意,韦悲吟是其一而已。”
“韦悲吟。”她脸色不变,缓缓地道,“我知道韦悲吟,此人脾气古怪,从数年之前就热衷于歪门邪术,曾想将妙龄少女活活推入炼丹炉中炼药,武功高强,残忍好杀。”
“除了韦悲吟之外,尚有一位黄衣怪人,以一柄怪剑为兵器,在南蛮一地,杀害苦布族全族,共计三百三十九人。”白南珠道,“此人姓名不祥,来历可疑,江南山庄为江湖执牛耳,不可不防。”
“如今,江湖上下,无不在谈论赵上玄杀人之事,各门各派,也都以生擒赵上玄为荣。”容配天淡淡地道,“但他并非凶手。”
“哦?”白南珠含笑问道,“为何说赵上玄并非杀人凶手?”
容配天默然,过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他们说杀死‘胡笳十三拍’是为了劫财,胡说八道……赵上玄何等家世,会为了区区五十两黄金白银去杀人?何况他……何况他本就……”她的语调慢慢轻了下来,“他本就……从未杀过人,杀人犯王法,他绝不会杀人。”
“容兄和他很熟?”白南珠微笑,“何以如此笃定?”
容配天沉默良久,白南珠似是很了解她,一边坐着,极有耐心地等待,过了很久,她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对“容兄和他很熟?”那句问话的回答,却并不说话。
“在下和容兄一见如故。”白南珠并不追问,将“奇兰”泡得分外芳香,“既然容兄坚信赵上玄绝非凶手,在下也就信了。”
她有些意外,这个感觉很熟悉的陌生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反感,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她很少对人生出好感,却不由得对白南珠另眼相看:“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白南珠扬起眉头,笑问:“怎么说?这位白姑娘又是何人?”
“她是我的妻子。”容配天缓缓地道,“数年之前,我从韦悲吟手中将她救下,她便嫁给了我。”
白南珠笑道:“那便是以身相许。”
她点了点头。
白南珠问道:“既然是这样一位温柔佳人,又如何说她是凶手?莫忘了,在你从韦悲吟手中将她救下的时候,她定然没有杀人之力。”
“正是因为亲手将她救下,所以数年以来,我从未怀疑过她。”她淡淡地道,“无论她夜间出去多晚、多久,无论她带回来什么东西,我从不怀疑。在我心中,她始终是个温柔美丽的寻常女子,深情如水,善良贤惠。只不过她的身世来历、银钱的来路,我始终不知,也知道她有些事瞒着我,却从未想过究竟会是何等事……直到有一天,我却发现,她瞒着我的事,竟是可怕得很。”
“哦?”白南珠含笑。
“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手指弹出毒粉,将数百条毒蛇一一毒死。”容配天慢慢地道,“那时桃林之中,我们被毒蛇围困,数百条毒蛇喷出毒液,形势甚是危急。桃林雾重,毒蛇毒液喷出之后,更是视物不清,旁人或许看不见,我却瞧得很清楚——她弹出毒粉,刹那之间,毒死了数百条毒蛇……每一点毒粉都落于蛇头正中,仅凭一手五指,施展‘满城烟雨’,能分落数百之处,如此手法,即使称不上惊世骇俗,也算人所未见。”她缓缓地道,“那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那又如何?”白南珠道,“即使这位姑娘深藏不露,也未必便是凶手啊。”
“那日冬桃客栈杀人之法,若非‘衮雪’,便是‘玉骨’,其余武功,绝不可能那般杀人。”容配天淡淡的语调起了一丝激动,“世人皆以为是‘衮雪’,但我知道……但我知道他……赵上玄‘衮雪’之功尚未功成圆满,仅以一招勒死十三人,一脚之力杀丐帮章病,他做不到。”
白南珠微微一笑:“不错,若是赵上玄做不到,那便只可能是‘玉骨’了。”
“所以——我定要去一趟江南山庄,说明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但容兄和夫人同床共枕数年,夫妻之间,难道就无半分情意,只为一个陌生人,容兄就对夫人如此绝情?”白南珠道,“难道不曾问过尊夫人是否有难言之隐?到底因何杀人?”
容配天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幽幽地道:“她……她一向待我极好,只是我……我……”
“可是在容兄心中,到底江湖正道胜于儿女私情,白某佩服、佩服。”白南珠朗声大笑,“挥慧剑斩情丝,实在是英雄所为啊。”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蓦地站起:“我欠她良多,我信她杀人放火,也多是为我——但……但……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将杀人之罪推于他人。我愿与她同罪,今生今世,我可同她一般不得好死,但……但不可连累他人。”她颤声说完,突然一呆——只见白南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嗒”的一声湿了衣衫,她指着他的眼泪,“你……你……”
白南珠微笑,他只掉了那么一滴眼泪,剩余的泪水在眼睫间闪烁:“我却为容兄感动,失仪了,惭愧、惭愧。”
她看着他哭泣的样子,目不转睛——在他掉泪的一瞬间,她竟觉得熟悉得很,仿佛多年以来,曾百次、千次,如此直视他哭泣一般。
上玄和曾家兄弟几人自太行山折返,开始打探白南珠的行踪。此人如果学会《伽菩提蓝番往生谱》中的种种异术,要易容成女子自是容易至极。“红梅”杀人一事被配天发觉之后,他便以“白南珠白少侠”的身份行走江湖,而江湖中人却不知白南珠便是“红梅”,此事实在不妙。
春尽夏至,自太行山南行,沿途烟柳荷花,景致温雅醉人。上玄几人先乘船自黄河,而后沿运河南下。曾家兄弟生平惯在草丛里来来去去,倒也未坐过这等大船,大呼新鲜,上玄一人关在房内,自从听闻“白发”、“天眼”亲自出山寻找“赵上玄”,他便满脸阴沉,曾家兄弟自也不敢和他说话,以免一言不对,被他扔下河去。
运河流水缓慢,所过之处城市繁华,这条船上也并非只有上玄四人,乃是一条运送客人的旅船,船上尚有十几名大汉,以曾家兄弟江湖经验来看,分明不是寻常旅客,倒像哪个帮派的手下。那十几个大汉分明也看曾家兄弟模样古怪,言谈之间都客气得很,不敢轻易得罪。
这日天气良好,船过徐州,两岸民宅倚水,炊烟袅袅,民生安定。一个黄衣人缓步走到船舷边,放眼看岸边景色,一声叹息。他身边一人问道:“杨……杨爷何事不快?”
那黄衣人三十来岁年纪,透着一股书卷气,气质自华,闻言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那人退下,眼望河水,低声吟道:“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曾一矮大皱其眉——这人吟诗的声音虽低,却用上真力,字字句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功力深湛。而且听这诗中之意,难道此人竟是从京城被贬的官员,有满腹不得志的牢骚?便在此时,曾三矮悄悄踩了他一脚,低声道:“鞋。”曾一矮仔细一看,此人穿的是淡黄儒衫,脚上着一双锦鞋,鞋面一抹卷云之图,那图并非刺绣,却是印染——这雕版印染之法乃皇宫侍卫衣裳独有,民间禁止打造,看来此人并非贬官,竟是宫廷侍卫。
宫中侍卫,怎会乔装打扮,坐上渡船,远下江南?曾家兄弟远远避开,江湖中人不与官府来往,这十几人既然是宫中侍卫,所谋之事必然重大,不惹祸上身为妙。
便在此时,却有人冷冷地道:“你是在替我掉眼泪吗?”曾家兄弟一怔,心里大奇,只听那姓杨的侍卫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出了汴京,你不是王爷,我也不是步军司,你我之间,难道不是朋友?我可请故友出来一见吗?”
王爷?曾家兄弟大吃一惊,心头尚未想清楚“王爷”是什么玩意儿……只听上玄又道:“自离京城之后,赵上玄一事无成,但杨兄若是要替我吟诗掉泪,大可不必。”
那姓杨的侍卫微笑道:“燕王爷突然仙去,皇上也深感惋惜,十分伤痛,早已于去年下旨,封你为乐王。你突然失踪不见,皇上挂念至极,重修了燕王府,亲笔给你提了匾额,只等你回去住呢。”说话之间,他却并无奉承之意,微笑之间,略有惋惜。
“皇上的意思,是说我若肯回去当个喝酒享乐的主,不再惹事,他便罢了?”上玄冷笑,“封王的代价,闭我一生?”
姓杨的侍卫点了点头,也不矫饰:“但皇上并不知道王爷在此,我也不知,今日相遇,不过偶然。”这位姓杨的侍卫,正是华山派的逆徒杨桂华,如今为当朝侍卫亲兵步军司,兼都巡检,掌握京师治安,亦为开封府擒拿钦犯。
“你不是来替皇上捉拿乱臣贼子,杨桂华带领‘惊禽十八’远下江南,所为何事?”上玄仍不出来,在房里冷冷地问。
“我等已是第二次离开京城,去年此时,我等亦下江南八月有余。”杨桂华道,“但要找的人始终没有消息。”
“吱呀”一声,上玄房门大开,他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变色,“你们是为了圣香而来?”
杨桂华点头:“不错。”
曾家兄弟听得目眩神迷,突而上玄变成了“王爷”,忽而杨桂华口口声声称“皇上”,忽而上玄自称“乱臣贼子”,忽而又说到了“圣香”。这位圣香少爷他们也是知道的,去年江湖风云变色,洛阳一战碧落宫取胜隐退,祭血会覆灭,李陵宴死、玉崔嵬死、毕秋寒死、屈指良死,似乎都和这位圣香少爷有所干系。自鬼面人妖玉崔嵬死后,江湖便不再听闻圣香的消息,却又为何有宫中侍卫微服南下,寻找圣香?
“他并未做错什么。”上玄冷冷地道,“他不过是个好人而已,既不会谋反,又不会杀人,假传圣旨一事也是逼于无奈,既已失踪,皇上难道还放不过他?”
“皇上或许只是想念他。”杨桂华微笑,“就如皇上也甚是想念你。”
上玄脸色阴沉,“嘿”了一声:“皇上难道还指望你们把我生擒了回去?”
杨桂华摇了摇头:“皇上既然要臣下替他找人,臣子自然要找,至于找到之后究竟要如何,那也是皇上的事,我等只待圣旨便是。”
“像你这样的人,说会反出华山派,倒也是奇怪得很。”上玄冷笑,“一条好狗!”
杨桂华并不生气:“出了京城,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本是故友,若能把酒言欢,自是最好。”他微微一笑,“如王爷不愿折节下交,属下自然不敢勉强,王爷要往何处去,属下也不敢阻拦。”
上玄反而一怔,旁人对他厉声厉色,辱骂指责,他自是不惧,但如杨桂华这般客气,他却有些难以发作,顿了一顿,转身将自己关入房中。
杨桂华脸带微笑,摇了摇头,上玄脾性他自是清楚,但便是如此不戴面具,才让人觉得他在那九人之中,最是有真性情。忽而斜眼往一旁看了一眼,那三个矮子正在船尾交头接耳,不免莞尔,此事若再传扬出去,上玄身份揭露,加上近来杀人之事,便能逼他回京、或是彻底归隐了吧?以他私心而论,实是希望上玄就此避入深山,得全其身。
船尾一端,曾一矮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二矮也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三矮又道:“他居然……”曾一矮和曾二矮异口同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曾三矮眉头一竖,临时改口,“……是个乱臣贼子。”曾一矮点了点头:“这姓杨的狡猾得很,赵上玄笨得很,多半不明白他正在给人骗。这姓杨的明明是来找他的,却说不是。”曾二矮也点了点头:“他们和我们同日上船,同船三日,才开口接话,分明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他。”曾三矮道:“他们不过是怕了他的武功而已。”
“怕了他的武功,反而最是好办。”曾一矮道,“等船到岸边,咱们扬长而去,难道他们还拦得下咱们?”曾二矮皱眉:“他们本就不想抓他回去,只不过想逼他回去而已,如果他们逢人就说赵上玄是个什么乐王,那还得了?”曾三矮点头:“一个王爷,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江湖中人接纳,即使没有人上门找麻烦,也不会有朋友。”曾一矮道:“那咱们只好把这些人一一打倒,或者干脆统统杀了,不就行了?”曾二矮和曾三矮大喜:“此计大妙,只待天黑,咱们便把他们统统杀了。”
正在此时,河中又有一条船缓缓驶来,乃是往北而行,船上之人多穿青衫,曾一矮“咦”了一声:“奇怪!那好像是江南山庄的船。”
“那人满头白发,难道是他?”曾二矮失声道,“他们找上门来了!”
此时正是北风,那船来得甚快,船头一人满头白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正是江湖中人称“白发”的容隐!河风之中,只听他淡淡地道:“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
“咯啦”一声,上玄的房门应声而开,他一跃而上船头,冷冷地看着河上来船,一言不发。
容隐所乘之船随风而挺,猎猎声中,已缓缓接近。
那船头上的两人,亦缓缓接近。
自从泸溪一别,已是几年未见,却不知此时相见,却是如此情形。
衣发飞扬,河风甚烈。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上玄,多年不见,上玄脸色苍白,颇有憔悴之色,只是双目之中那股狂气,依然如故,仍旧不知圆滑为何物。
上玄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容隐,圣香曾说过容隐未死,到此时他才亲眼见着了!多年不见,容隐满头白发,据说是为朝政所累,那目中光芒,犀利依然,丝毫未变。
杨桂华听到那一声“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就已蓦然转身,等到见到白发容隐,他也是目不转睛地瞧了好一会儿,方才提气道:“朝野上下都道容大人已经亡故,伤心不已,大人依然建在,实是我朝之福,百姓之幸。”
此言一出,“嗡”的一声,容隐所在之船顿时大哗,不少人脸色惊疑,议论纷纷。上玄一跃而出,容隐便没留心船上尚有官兵,闻言微微一怔,目光转到杨桂华身上,淡淡地道:“杨都巡检离京,莫非是为我而来?”
“不敢。”杨桂华拱手为礼,“皇上思念大人,每到大人忌日,总是伤怀不已。去年曾听闻江湖传言,据说大人未死,我等奉命寻访,希望大人回京,重为朝廷效力。”
容隐淡淡地问:“容隐既然未死,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杨桂华沉默,过了一会儿,答道:“欺君之罪。”
“既然是欺君之罪,如不杀我,我朝威信何在?又何以律法治天下?”容隐仍是淡淡地道,“以你之言,岂非视我律法为无物?”
杨桂华一怔,顿时难以回答,皱眉沉吟。
“容隐,他真是想念你得很,你若复生,多半他不会杀你。”上玄冷笑,“说不定叫你改个名字,仍旧收在身边当条咬人之狗,厉害得很。”他往前一步,踏到船舷之边,足临河水,冷冷地道,“但你莫忘了,你曾托圣香寄我一言,我不可造反,你不妨欺君,你可以抵命——你要我记着你还没死,记着要找你报仇……”他突地一声大笑,“如今我未谋反,我听了你的话激流勇退,没有动过他赵炅半根头发,你是不是该守你的承诺,认你的欺君之罪,死给我看?”
话音落后,两船俱是一片寂静,人人以形形色色的眼光看着容隐。有些人是诧异,有些人是茫然,有些人隐约听懂,半是骇然,半是担忧,也有些人幸灾乐祸,心里暗暗好笑。
北风吹起容隐的白发,日光之中,他的脸色丝毫未变,突地众人只听“当啷”一声,眼前一花,杨桂华腰侧一凉,探手一按,腰上佩剑已然不见。众人纷纷惊呼出声,却是容隐已然跃过船头,出手夺过杨桂华的长剑,倒转剑柄放入上玄手中,剑尖指着自己的胸口,冷冷地道:“容隐之言,向来算数。”
上玄手中握着自杨桂华身上夺来的长剑,剑柄冰凉,容隐负手身前,毫不抵抗。容隐会挺胸受剑,大出他之意料,他自然明白以容隐心性,一剑刺出,他必挺胸迎上,绝不会逃,但不知为何心跳加剧,手掌冰凉,竟而无法立即一剑刺出。
容隐踏上一步,阳光之下,彼此发际眼睫,肌肤纹理,无不清晰可见,连呼吸之震动,都彼此可闻。“你不敢吗?”容隐淡淡地问。
上玄闭上眼睛,抵身剑柄之上,一剑刺出,剑出之时,他已抵到了容隐耳边,低声问道:“你娶她之时,可曾答应过她,绝不再死?”一言问毕,衣上已然溅上鲜血,长剑透胸而过,直穿背后,剑尖在阳光下仍旧闪闪生辉。
容隐本来脸色不变,即使长剑透胸而入,他仍站得笔直,陡然闻此一言,全身一震。上玄手腕一抖,拔剑而出,连退三步,容隐胸口鲜血喷出,顿时半身是血,只听上玄仍是低声道:“你敢受我一剑,杀父之仇,就此……”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容隐猛地按住伤口,上前三步,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之猛,直抓透了衣裳:“且慢!”
上玄全身僵直,突然厉声道:“还有什么事?”
容隐嘴角溢出血丝,重伤之下,仍旧站得笔直,一字一字地道:“那‘土鱼’贾窦,被人打得伤重而死,虽有人证,我仍不信是你所杀……”
“不是我杀的。”上玄大叫一声,“放开我!”
容隐仍是摇头,他竟是死不放手,却已说不出话来。
对船之人终于惊醒,轩然大哗,但此时风向转西,两船之间距离渐远,却无人可以如容隐那般一跃而过,徒自焦急。杨桂华在旁微微一笑,走了过来,“看来容大人可以和我等一道回京,虽然王爷剑下留情,这一剑伤势仍然不轻,皇上定会为容大人沿医用药,善加医治……”言下之意,竟是要趁容隐重伤之机,将他生擒。
容隐死死抓住上玄肩头,喘息之间,口鼻都已带血。方才上玄一剑虽然没有伤及心脉,却仍是透肺而过,他不肯退下医治,时间一久,也必致命,但不知何故,他硬是不肯放手。上玄抓住他的手腕,怒道:“放手!”容隐却是越抓越紧,眼神之中,没有丝毫让步。上玄勃然大怒,要将他的手自肩头扳下,竟然扳之不动,“你再不放手,难道要死在这里?”
“跟……我……”容隐忍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字低声说出话来,“回去……”
“我为何要跟你回去?今日你既然敢受我一剑,你我过节就此了了,我既非白道英雄,又非黑道好汉,我走我自己的路,和谁也不相干!”上玄怒道。
“聿修……和我……还有……圣香……”容隐换了口气,“都在等你……”
“等我?”上玄心跳渐快,不能自已的激动,“等我什么?我和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你们是江湖大侠少年俊彦,我……我……”他竟而声音哑了,“我……”“我”什么,他却已说不出来,也说不下去,当年猖狂任性的燕王爷嫡长子啊!
“……回来……”容隐低声道,语调沉稳,此二字全然发自心中,没有半分勉强欺骗之意。
等你回来。
上玄脸色惨白,眼眶突然湿了。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突然之间,听见了有人对他说“等你回来”,就像从来没有人责怪过他,就像从来大家都理解着他、一直都看着他——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简单可笑,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笨拙天真,但即使有不甘心和屈辱感,仍然……仍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关心着他、想念着他……
心……怦然一声,落了地,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找到的感觉……
归属感……
家的感觉。
亲人的感觉。
他竟从恨了多年的仇人那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便在此时,杨桂华双手扶住容隐的肩头,微笑道:“王爷可以放手了,容大人就交给属下。”
容隐肩头微晃,此时此刻,他竟仍避开杨桂华一扶。杨桂华一怔,双肘一沉,搭上了容隐腰侧,容隐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眉心微蹙,立掌下劈。杨桂华翻掌和他对了一掌,“啪”的一声,连退三步,脸现惊讶之色,似乎对容隐仍能震退他三步感到十分震惊。此时上玄满脸阴晴不定,突然双手一托,挟带容隐跃过五丈河面,上了江南山庄那船船头。他一跃而上对船,曾家兄弟也跟着跃出,却是“扑通”三声掉下河里,七手八脚被对船人救上。
杨桂华不料上玄竟会出手救人,哎呀一声,对船掉转船头,已顺风远远而去。
“杨大人!”杨桂华身边有人道:“大人不让属下出手,错失大好机会。”
“我怎知乐王爷会出手救人?他们明明是仇人。”杨桂华叹了口气,“他们武功高强,不宜硬拼,看来只能等待下次机会。”转过身来,他和蔼地道,“我们跟着他们的船走吧,不要给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