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当年白衣侯之乱,江湖人都以为唐门覆灭在即的时候,唐家堡的门也从来没有关上过。那始终敞开的大门似乎在无情地朝下着围观的敌人,又似乎是在嚣张地宣示着,唐家不怕任何人,更永远不会胆怯!

可是今天,唐家堡的大门关上了。

一月前,雪谷一行,变乱突生,唐门四长老唐人平被人当众斩杀,之后虽然靠着五长老唐靡舍身,依托地利,一举歼灭了天杀盟的重要生力军龙神会主力,重重打击了天杀盟的实力,但接连损失两位长老,又失去了大雪山中的重要据点,这一战对唐门和天杀盟哪一方的打击更重一些,怕是谁也说不清。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就在众人返回唐家堡的途中,唐门第一高手、长老之首、唐门实际的掌权人唐七虚孤身离开,一去不回,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始终不见踪迹。

当年的那一场变乱,唐家堡损失严重,十大长老或死或伤或归隐,仅剩唐七虚、唐修和唐人平三人。如今明宗唐老爷子几乎是退隐状态,唐修位高却不重权,几不理事,新补上的几个长老如唐求、唐型威望才能都略显不足,当今唐门实际上就是唐七虚、唐人平加上一个唐孟生主事。如今一去其二,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最终神秘的暗宗不得不公开现身,加上明宗唐老爷子重新出山,对外宣称唐七虚赴藏边公干,一应事情先由唐孟生暂代处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暂时稳定住人心。

值此风雨飘摇的时刻,唐门十长老中剩下的最重要人物、唐门二公子唐孟生并不在唐家堡,却现身于这荒郊野店。

这地方也不知被荒废了多久,满地荒草几乎要盖过低矮的房檐。风吹过一阵阵地摇摆,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荒芜,这样无望。

夜已深,月光洒在荒草上,不觉其光,更显凄凉。玉彤儿望着窗外的银盘,幽幽叹了口气。

唐孟生走过来,给玉彤儿披上一件斗篷,顺手揽住妻子的肩头:“天凉了,可不要受了风寒。”

玉彤儿虽然满是心事,仍是禁不住扑哧一笑:“这话我对你说过无数遍,从你这里听到,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自幼体弱道几乎病不离身的唐孟生尴尬的摇摇头:“今天师父飞鸽传书,说蜀中急需我回去主持大局,我必须尽快返回,好在此地已经离封州不远,明日应该就可以把你送到了……”说着,他的语声渐低。

玉彤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道:“你还是没放弃那个念头?”唐孟生不语。

玉彤儿道:“我大哥那封想让我去封州看望他的信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吧?孟生,放手吧!我们已经……那件事,我是不会帮你的!”

唐孟生轻轻踱了几步,仰首望去,看起来甚是出神,似乎那破蔽的顶棚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他注意的物事。他足足看了半晌,才道:“有一些念头,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玉彤儿看着丈夫,静默不语。

唐孟生的神情慢慢激动起来:“唐门的千年基业为天时,占据蜀中为地利,我们本该天下无敌,一统江湖。可惜,却缺了个人和!唐门人才辈出,但十二人互相牵制却让政令不一,各怀鬼胎!千年来,唐门从来不缺雄才大略的惊艳人才,可是,也从来不缺牵制掣肘的无耻小人。所以,我们唐门永远只是局隅一方的豪强,从来不曾把握江湖的风云!这个杂乱的情势一天不理清,唐门永无出头之日!”

玉彤儿愣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你是说……你反对十长老议事的制度?”

“不错,十长老或许都是唐门一等一的人才,但凑在一起却没有一个最终裁决者,一切都变得无比低效。我、唐七虚、唐人平,哪一个是笨蛋?可为什么那么多明明白白对唐门有利的方案,就是不能在长老会上通过?为什么哪怕是某种暗器的一个小小改进都要拖上半年?事情放在那里,并不是没有人能够做,而是没有人愿意做,同时又不愿意让别人做。当年的事也是如此,白衣侯之乱,天下倾覆,其实正是我唐门无上的良机。可结果呢?白衣侯倾覆不过用了七天,而我们的对策竟然研究了十五天依然没有结果!致使我唐门坐失良机,进退失据,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唐七虚和师父的争斗?当日若能当机立断,今天哪轮得到天杀盟这批小人耀武扬威?”

听得唐孟生连自己的恩师也一并扯进来,玉彤儿知道他这番话怕是已经憋了好久,心下倒是觉得有三分认同。

唐门的十长老议事制度令全力分散,致使十长老明争暗斗,又缺乏一个能够压服诸人的最终裁决者,这导致唐门的对策效率是她所见所闻的大帮会之中最低的。嫁入唐门多年,她其实已经深深感到,千年传承遗留下来的底蕴确实相当丰厚,即使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玉家也无法望其项背。如果唐门如玉家一般能有一个决策明快之人执掌大权,十长老齐心协力,独霸江湖绝对可期。

可她也明白,这件事情想起来容易,却绝难做到。千年的规章,唐门权力制约的结果已经深入人心,想要更改它,必然会以血开章,以血作结,所以她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丈夫的想法,但却从来不敢往后想这件事若是要真的实现将造成的后果。她不愿意看到鲜血。这几年,这几日,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所以,当丈夫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仍然是摇了摇头。

唐孟生失望地转回目光,再一次昂首望向顶棚,沉吟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暗宗对我们没有敌意,但是你忘了,当日我杀了唐七虚……”

玉彤儿一惊!这件事自从离开雪谷之后,二人心照不宣,从来不曾提起,就是夜里做梦,都用被子蒙住嘴,害怕一不小心在梦话中说出,隔墙有耳。今日丈夫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竟然重提此事?

唐孟生恍若不觉玉彤儿的惊诧,径自续道:“被暗宗从头看到尾。若是当时传出去也就罢了。可如今一切已经过去这么久,事情仍然没有暴露,暗宗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你不觉得,暗宗居心叵测么?”

玉彤儿正要答话,忽听一阵微不可闻的细微声音,仔细听旋又不闻,她一时大惊,只因她已分辨出,那声音正是来自顶棚。谁能想到这荒郊野店竟然有人在一旁窥视?方才二人口中所说若是被传出去,怕是天下之大,再无她夫妻二人的容身之所了。

当即玉彤儿不及多想,娇叱一声:“谁!”长索灵蛇般蹿起,直直袭向顶棚。

方才夫妻二人说道唐七虚之死,顶棚偷听之人心情激动下不小心碰落积尘,立刻心知不好,早已飞身而起。

只听一声巨响,简陋的房顶轰然四散,瓦片四溅,长索如长了眼镜一般追噬向飞身远去的白衣人。

那白衣人正自冲行,猛听前方破空声起,一瞬间只觉得月光被切割成一缕缕的,直直扑向自己。正是唐孟生传承自唐老爷子的独门绝技——情丝。

白衣人晓得厉害,不敢硬接,反身一闪,避过情丝的锋芒。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长索已直直击中白衣人的后心。那白衣人应声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玉彤儿的长索坠幽冥就是玉家名震江湖的绝技,她嫁入唐门后又取唐门暗器手法融入长索技法内,融合两家之长,武功更上层楼,以堪为江湖一流高手。此番因为事关夫妻二人绝大的秘密,她情急之下不得不全力出手,不料那白衣人竟然瞬间被丈夫逼退,玉彤儿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被长索命中。

白衣人的后心要害挨了玉彤儿的全力一击,登时气绝。唐孟生飞身上前,一脚把尸体踢得翻转过来,看着白衣人的脸,冷笑道:“这点能耐,也敢来偷听!”

玉彤儿万没想到自己只一招竟然已杀了这不知是何来历的人,极怕滥杀了无辜,心下打乱,疾步走向前去。之间眼前人体形极胖,不用看面目便可以猜出,正是唐门长老唐型。

唐型虽然是唐七虚的心腹,但一向老成持重,和唐孟生夫妇的关系也还不错,不料竟这样糊里糊涂死在玉彤儿手下。玉彤儿一时心乱如麻。

江湖险恶,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个人……这个人算是丈夫的手足亲人,这个人并没有伤害过他们,这个人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自己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便杀了他……

唐孟生长叹一声,抱住妻子。玉彤儿茫然地搂紧丈夫,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半晌,唐孟生道:“我们,回家吧。”

唐家堡。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唐孟生夫妇原定的行程。玉彤儿心绪大乱之下,再无省亲的心情,唐孟生便与她一同回到唐家堡。

一到唐家堡,唐孟生便病倒了,浑身烫得如同火烧。幸好玉彤儿已经极有经验,倒也不怎么惊慌。

唐门遍寻江湖,也找不到唐七虚的踪迹,紧接着唐型也不告而别,不知去向,唐门十大长老只剩五人,唐老爷子已发出召集令,招蜀中、京城各房支脉一月后聚集唐家堡,议定增补长老之事。

而唐孟生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这一日,五长老唐求和十长老唐非云联袂来访,足足一个时辰后方才离开。玉彤儿走入客厅一看,丈夫的脸比之往日还要红上几分,慌忙服侍丈夫躺好。

唐孟生咳嗽几声,方道:“刚刚求弟和十三妹告诉我,老爷子已经决定,要在大会上宣布了。”

玉彤儿道:“那个……生死未卜,难道就让你如此递补上去?”

唐孟生摇头道:“不是让我递补大长老,而是让我接替明宗之位。”

玉彤儿心下一惊,旋又释然。杀了唐型之后,唐七虚的生死仅有二人和暗宗知晓,唐老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之患已经死在隐忍的弟子唐孟生手中,为了防备有朝一日唐七虚重返,他现在最好的应对之策显然不是强行让唐孟生晋升为大长老。万一唐七虚回来,两个大长老并存,一切会变成笑话。而是趁现在唐七虚不在,唐人平一脉损失惨重无力话事的时机,将唐孟生推上明宗之位,即使唐七虚回来,木已成舟,他也无力反对了。

但,还有一人,一个可能让这一切翻转的人!玉彤儿本来对这些争斗不感兴趣,不过如果一切翻转,并不是失去一个位子这么简单,唐孟生……这么虚弱且骄傲的他,又将如何能够接受?

不敢多想,玉彤儿服侍唐孟生躺好。很快,病人酣然入梦,红润的脸上犹自挂着一丝笑意。而玉彤儿却心下烦闷,漫步走出。

月挂柳梢,月光遍地,却仿佛根本没有给这森然的古堡增添一丝光亮。玉彤儿幽然一叹。然后,她听见另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