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满目,玉龙横舞。在雪的世界里,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过如白纸上的一点墨迹,实在无法不生出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玉彤儿仰头,呼出一口浓雾般的白气,运气内力强行压住越跳越快的心,大声问道:“到了没?”

唐孟生其实就在她的身边,不过在这样酷冷的环境里,似乎耳朵也变得不灵了。片刻,他刻意提高的声音传来:“就到了。”

玉彤儿举目四望,只觉得眼前景象与一个时辰前毫无二致,实在不知道唐孟生究竟是怎么分辨所处方位的。

在玉龙大雪山攀爬了整整八个时辰之后,开始的兴奋和激情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玉彤儿最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满一大桶热水,最好再配上一张暖洋洋的床铺。

再转过一个山坳,玉彤儿骤觉眼前一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暗,从单调得几乎要刺瞎眼睛的白雪中骤然蹦出一片翠绿的山坳,如果不是顾忌谷内的唐门长辈,玉彤儿几乎就要欢呼出声。

这里是玉龙大雪山的深谷,也是蜀中唐门藏得最深、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之一——在这座山坳内,是唐门最大的暗器作坊,也是唐门荣耀江湖的命脉。

玉彤儿实在想不出当年唐门先祖是怎样找到一个如此隐秘而安全的所在,不过这里绝对是隐藏秘密的最好地点。那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山,若非有熟知路径的唐门长老引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无法找到这座唐门最后的屏障。

走进山坳,虽然仍然寒气逼人,但比之方才雪原中的酷寒已是天地之别。

玉彤儿重重呼出一口气,娇嗔道:“冻死我了。你可没说这儿有这么冷的。”

唐孟生笑笑道:“刚才是谁兴奋得想要翻跟头的?”

玉彤儿哼了一声,扭转头四处张望,恰好看到远处有一行人迎了出来。她忙悄悄捅了唐孟生一下,朝来人的方向示意,然后迅速将头转过,装作没看见来人。

领先一人约五十左右年纪,一身血红长袍几可及地,在这雪白的世界里极为打眼,但这人身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一双戴着青灰鹿皮手套的手。这一双手足有常人的两倍大,而且在自己的地头上仍是戴着象征唐门之高武力的鹿皮手套。

他面色肃穆,不怒自威,正式当今唐门十长老之首,唐七虚。

跟在唐七虚左手边的是一名美艳女子,面容娇媚,看起来直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但眼角隐现的纹路泄露了她少许的秘密,一身雪白的长袍在这雪色的映衬下似幻还真。

右边则是一名满面带笑的男子,身材看似比之右边的女子还要矮小一些,目光低垂,偶一抬眼看向唐孟生二人,眸子中精光四射,丝毫没有被脸上的笑意感染,似乎要将人看穿。

这二人正是在长老中排名第五的唐靡和排名第四的唐人平。

在唐人平的右后还有二人,左边一人身材和唐人平相仿,面色无喜无怒,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乃是唐门七长老唐组;右边一人看起来甚是年轻,却有矮又胖,整个人几乎要圆成一个球状,看起来有些滑稽,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却是九长老唐型。

别人倒还罢了,一向眼高于顶的唐七虚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唐孟生夫妇二人均感有些意外。

走近身前,唐七虚微一点头道:“辛苦了。”便不再说话。

唐人平迎上前来,哈哈笑道:“好,人终于到齐了,万事齐备,就等你们开宴了。”

唐孟生也跟着笑道:“惭愧惭愧,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有劳各位久等。”

众人寒暄片刻,朝山谷深处走去,虽然山谷的温度略高,但脚下仍然满是积雪,一时只闻得那不知积了几千年的白雪被脚踩出的嘎吱声。

唐靡故意落后半步,看了看脸儿冻得红彤彤的玉彤儿,笑道:“弟妹,你还是头一次来大雪山,可冻坏了吧?”

玉彤儿迅速堆上笑容,道:“倒也还好。说实话真的很冷,若非孟生带病却坚持要来,必须有人照顾,我倒真有些打怵。”说着她抬头看去,正见一座巨大的木屋伫立在前方。未经去皮的白桦木拼成的墙壁足有两丈高,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中亲身诠释着人力的无穷。

玉彤儿不禁感叹道:“想起当年发现并建造这雪谷的前辈,实在让人心生敬仰啊。”

唐靡笑道:“正是。我唐门历经千年不倒,曾多次几有灭族之祸,但因我族前辈高瞻远瞩,仍能立而不倒,而其中就有这雪谷的一份功劳。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这里大部分的工匠都被孟弟抽调去建设新秘窟了,否则这里才叫热闹呢,可不下你们江南的繁华之地。”

玉彤儿点头微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怎地没看到十三他们?”

玉彤儿口中的十三指的是唐门长老中排名第十的十三妹唐非云,也是唐门十二人中除了唐靡之外唯一的女性,平日和玉彤儿夫妇交好。

唐靡道:“我们的眼线得报,关中左家似乎有异动,十三前去处理了。”说着她偷眼看向玉彤儿,却见玉彤儿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正说着话,众人已踏入木屋。只见这座木屋方圆怕有数十丈,四周都是房间,分为两层,中间却是一个大大的厅堂,正中篝火熊熊,正烤着一只肥美的雪羊。

围着篝火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桌椅。唐七虚先走到正中的位置上,当仁不让地坐下,众人随之纷纷落座。

唐人平哈哈大笑,拍手道:“大家请。”

众人哄然应和,一时气氛热烈,一场雪谷中的夜宴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番雪原聚会,虽未能集齐唐门十二人,但也足足聚集了六位长老,特别是唐七虚、唐孟生、唐人平这三巨子齐聚,几乎便等同于唐家的头脑尽在于此了。

一杯饮尽,唐七虚放下了酒杯,开口道:“众位辛苦!”

众人均知正题开始了,也纷纷放下酒杯。

玉彤儿心下冷笑。这唐七虚果然是老大当惯了,虽然辈分地位实力高下不同,但在座众人名义上也都是唐门长老,唐七虚千里迢迢把大家招来,一句客套话都不说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竟似把所有人都视作自己的手下。只不知他是无意间如此还是在可以表露,试探大家的反应。

就听唐七虚沉吟道:“我就长话短说了。诸位应该清楚。年前白衣侯之乱,我唐门元气大伤,现在内则人才凋零,外有天杀盟虎视眈眈,此刻实乃我唐门千年来少有的危机。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各位不妨各抒己见。”

唐门究竟建立于哪个年代,就连当今明宗唐老爷子怕也说不清了,而唐门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危机,怕是更加没人能查记清楚。但此刻唐门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一次,绝对已到了唐门生死存亡的关头。

两年,不过两年,谁能想到,仅仅两年时间,江湖竟然能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年前,江湖还是“白玉为堂金做马”七分江湖;两年前,白衣侯威压天下,白莲教如日中天;两年前,唐门人才济济,无论在京城还是蜀中,一种长老们最头特的事情是如何安置这许多能力和抱负同样出色的弟子;两年前,天杀盟破军贪狼还不过两个黄口小儿,没有任何一个江湖势力会将他们这对年轻人那看似可笑的野心放在心上。

但世事变幻的诡异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仿佛才一眨眼,当年的七大势力之首、甚至被人认为拥有改朝换代势力的白莲教便灰飞烟灭。而更加没有人会想到,这震撼人心的变故不过仅仅是一场序曲,其余的各大势力甚至还来不及为这一震撼天下的变故暗自欣喜抑或兔死狐悲,一场真正的变乱便席卷了整个江湖!

那一战,在所有向往江湖的少年郎们口中热烈流传,被渲染得无比精彩热血。正与邪,黑与白,盟约与背叛……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场变故中纠缠碰撞,让少年的心为之沸腾。但只有真实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其实只有两个字能够最恰当地描述那段日子——残酷。

那段令亲历者们不堪回忆的变故结果是,唐门的盟友、江湖神话白衣侯朱煌一败涂地,被关中左家的绝世高手左锋所擒,深陷囹圄。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江湖的大洗牌。

七大势力之中,玉彤儿出身的玉家与它的世仇做家两败俱伤,实力大减,再无力争雄江湖;唯剑楼销声匿迹;龙马牧场和金刀盟这两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一方之雄,更是直接在江湖上除名;而人才济济,甚至几可取代白莲教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的蜀中唐门,也随着白衣侯的落败一蹶不振,只能仗着家族千年雄厚的积累,勉强退守蜀中。

在这样的时刻,天杀盟破军星凌霄——这个跟本没人注意到的年轻人登上了舞台的正中,趁机鲸吞了南海龙神会、云贵蛊神帮,再蚕食下龙马牧场与金刀盟,下连群雄,上引首相……他一跃打造江湖最大盟会的野心,已经没人能够遏制!

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正是大受打击,如风中残烛一般的蜀中唐门。

仿佛被一群恶狼盯住的病虎,唐门,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门派,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似乎是早有准备,唐型立刻站起,方要开口,唐人平已举杯接口道:“大长老所言极是。不过我倒觉得,天杀盟不过是一群黄口小儿,能有多少作为?年前一番变乱,左锋出山,令白衣侯栽了跟头,却让他们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天杀盟虽然从此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却威胁不到我们的千年基业。我们若是太过在意,倒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孟生以为如何?”

唐孟生在众长老中算上年轻一辈,堪堪算得上唐人平口中的黄口小儿,闻言强按捺住不悦,沉吟道:“本来天杀盟虽然风头正劲,但缺乏底蕴,不足为惧。不过他们的主事凌霄和栾景天都是难得的人才,竟能于大胜之时反而将中心后撤,只是慢慢蚕食江东、东南的小股势力。只看他们这份隐忍的能力,便足以让我等警惕。”

唐型接口道:“不错……”

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唐人平已冷笑一声,截断他的话,只看向唐孟生:“若不是当日一步走错,天杀盟的几个跳梁小丑如何会被放入我唐门的眼中?哼,终有一日,我要亲自摘下凌霄的脑袋!”

唐孟生摇头道:“四长老切勿轻敌。我们不过是一步走错,但别忘了就算是江东小霸王孙无病这等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枭雄,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金刀盟一夜之间在江湖除名,这个教训不可以不引以为戒!”

唐人平摇头冷笑道:“孟生你年纪轻轻,却恁地没有朝气。可惜啊,若是仲生在此,定不是这番作为。”

唐孟生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骤地站起身道:“大哥天才绝艳,我自然是比不上当,不过,有些话我骨鲠在喉,不得不说。唐门之忧,不在外敌,实在萧墙之内!当年白衣侯之乱时,我不过是无名小卒,可大长老和四长老可都身临其事,相信应该十分清楚,当时明暗二宗十长老,哪一个放在江湖上不是赫赫的扬名之辈,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心机深沉之人?可结果如何?面对大事,各存私心,彼此掣肘,若当时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被天杀盟这等黄口小儿威胁的地步。”

说完这番话,他转向唐七虚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诸位长老尽管议事。”说着,也不待唐七虚回答,和玉彤儿径自去了。

玉彤儿走过楼梯,正瞥见唐七虚目中满溢的杀气。而唐人平却恍若不觉,只愣愣看着头也不回的唐孟生。玉彤儿心下一阵不安。

夜。

屋内并没有床铺,仰面躺在直接铺陈于地面的厚厚熊皮上,却比床铺还要温暖柔软。

玉彤儿将整个人窝在熊皮内,舒服得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有在经历过雪地里的远行之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此刻的热度是多么的可亲可贵。

直到暖意从内到外浸透了整个身体,玉彤儿才爬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好奇地问:“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啊,也没见哪儿生了火啊?”

——就见屋子四壁都是木头,若有火炉怕不火灾连连?但屋内的确暖得异乎寻常。

唐孟生笑道:“你可去摸摸这墙壁。”

玉彤儿疑惑地探手摸去,却觉那木头墙壁触手处甚是温热,更有些润润的感觉。

唐孟生道:“这整座屋子的墙壁内都镶嵌有铜管,由楼下大厅内烧好的热水不断在铜管内流动,所以这间屋子永远都是暖暖的。”说着他挨近走来,一把抱住玉彤儿,在她耳边低声道,“暖到想干什么都行。”

玉彤儿脸上一红,想起一事,推开他正在使坏的手,低声道:“别胡闹,也不怕被人听到。”

他们住的屋子正在二楼的东南角落,左右分别住着唐靡和唐组,楼下房间里则是唐人平。由木头嵌成的墙壁想必不怎么隔声,玉彤儿可不想让他人听到自己夫妻的活春宫。

唐孟生嘿嘿一笑:“放心,这墙壁和水管中另有中空的隔层,填满了绒絮,能够保暖隔声。只要你不把墙壁砸穿,保证外面什么都听不见。”

玉彤儿微微点头,心中暗想江湖人称唐门作坊巧夺天工,果然名不虚传,只看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都能做得如此精致,其实力可见一斑。也不怪即使目前唐门的形势不利,大部分族人仍是毫不将外敌放在心上。

看着笑嘻嘻的丈夫,玉彤儿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闹,老大现在一定气得跳脚。”

唐孟生冷笑道:“我看他早就在跳,只可惜跳不上去而已。不过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唐门到此时已是非常时刻,需要非常人,行非常事。不过这非常人可轮不到他来做。想做自己却不敢说,只敢借老九的嘴挑明,这点担当也想……哼!”

玉彤儿回忆刚才情形,忍俊不禁道:“老九被你们挤兑得一句话始终抢不上来,我看都快被噎着了。”说道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怎么求叔和十三都没来,搞得满眼都是唐人平的人,我心里有点担心。”

说起情势,唐孟生的脸色转为严肃,放开抱着妻子的手,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你们方才明显不给大长老面子,以他一向的嚣张,竟然能隐忍下来。我方才见他目光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

唐孟生冷哼一声道:“怕他何来!”说着直起身子,双目间精光一现,沉声道,“我大哥的那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只那短短一瞬,唐孟生脸上的病容仿佛都惊惧于慷慨的杀气,顿时退让了三分。

玉彤儿看着丈夫的眉头慢慢皱起。或许这个样子才是他真正的面孔,这才是江湖人人惊惧的唐门二公子,唐家举足轻重的二长老。

唐门中向以明暗二宗加上十长老共同执政。而暗宗则素来行踪神秘,即使是十长老也并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监视者。而唐门名义上的最高领袖、这一代的明宗唐老爷子正是唐孟生和唐靡的师父,虽也曾叱咤风云,无奈已垂垂老矣,加上他当年与白衣侯结盟的错误决定,几将唐门陷于万劫不复之后,从此威信大失,已不能掌控形势。而如今,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在当年的白衣侯事变中力排众议,带领唐门度过了那场几乎覆顶的危机,声威日隆,已隐隐成为唐门公认的领袖。若非唐老爷子留恋权威不去,他早该成为新一任的明宗。

而唐孟生身为明宗的亲传弟子,在十长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虚视为权位的最大威胁。十长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隐居在蜀中以制毒为乐,平日连长老会议都懒得参加,此次也没来雪谷。唐人平和唐组乃是一党,对明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而唐靡因为那一点情愫,自是极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尧则立场晦暗,保持中立。这样算起来,支持唐孟生的人还要多上一些。

玉彤儿蹙起眉头。她平日虽然不愿卷入这些争夺,甚至还经常劝唐孟生不要太过贪权,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禁有些担心:“老四一党来得太全,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唐孟生摇头不语,玉彤儿又道:“况且我还有点不明白,商讨对抗天杀盟的对策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

唐孟生道:“因为唐七虚在这儿。他每年这个时候雷打不动的,定会在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说着,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听,还是压低声音道,“其实一直有传言,唐七虚当年曾和白莲教主许云鸿交过手,伤在了许云鸿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没能痊愈,每年必须到这极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阴之气压制伤势。”

玉彤儿心下一动,却没有说话。

唐孟生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说着一把向玉彤儿抱去,眼见要抱住娇妻,忽听敲门声起。玉彤儿嘻嘻一笑,趁机一个旋身脱离他的怀抱,举起左手朝唐孟生轻轻一晃,满眼揶揄的笑,顺手打开了门。

一身素装的唐靡端着一盘烤肉,施施然走进房间,也不理有些尴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儿笑道:“此处天寒地冻,弟妹可还习惯?”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爷子的门下学艺,数年朝夕相处,唐靡竟是情不自禁,虽然明知不可,一缕情丝仍是牢牢地系在这同宗同门的师弟身上。无奈流水无情,到后来玉唐两家联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儿,唐靡起初还存着些许的妄念,其后数年见这夫妇二人愈发恩爱,唐靡的心也渐渐淡了。然而心虽淡了,但像现在这样趁二人耳鬓厮磨时过来捣个乱,却还是难免的。

玉彤儿对此种情形处理起来已甚有经验,当即拉住唐靡的手,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从大雪谷的天气一直聊到蜀中玲珑斋的胭脂,热火朝天得让温暖的墙壁都忍不住渗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无聊又尴尬,眼见二人越聊越热乎,赶紧抓住一个空当儿道:“你们且聊着,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说毕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屋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玉彤儿随手一摸墙壁,没话找话道:“咦,这墙怎么有些湿湿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么,我倒没注意。大概是因为墙壁太热,水汽凝结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雾。”

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兴高采烈道:“这屋子里太暖,没什么风情。你还是第一次来雪谷吧,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

玉彤儿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见唐靡的笑容,拒绝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来,于是笑道:“好,那就烦劳靡姐了。”

山河一片苍茫。玉彤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满目的白,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的词汇实在是太少了。那从远处一点点延伸过来的白,似乎没有两处是相同的,似乎这最普通的“白”里,隐藏着无数的个性,这样的白,那样的白……那是超出语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区别,是另一个层次分明的世界。

从大屋出来,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条独木桥摇摇欲坠地联通两边。若非谷内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没几个人敢在它上面走个来回。那裂痕延伸了数十丈,边上一条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厅之外,而远处却似遥遥与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却有着蒸腾的热气。

唐靡道:“这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温泉河。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机。沿着它可以到达那边的山坡,不过从那里上山太陡,而且满是积雪,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引发雪崩,所以我们平日还是从这条路走。”

过了小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右边壁立千仞,左边则是积满深雪的陡坡,中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儿看着山上高耸处那不知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积雪,顺口问道:“我们在山谷里,这许多雪……不会雪崩么?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处积雪每年都有专人详细查探加固,除非是我们要故意制造雪崩,那也必须选好了位置才行。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放爆竹也是没事的。”说着,她抬手指着正前方的最高处道,“这里其实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过这个坡,前面才是我唐门的工坊。那坡顶了望塔上的风景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唐大就独自住在山坡对面的工坊里,想必师弟应该也在那边,我们正好去找他。”说着带头爬去。

玉彤儿闻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顶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砖塔。眼见唐靡绕过山坳就要不见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发一言,闷声朝上走。玉彤儿已被冻得鼻子发堵,只觉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头处,忽觉心内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似乎远方那目光不能及的远处,正藏着什么万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觉到玉彤儿的异样,唐靡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玉彤儿摇摇头,放弃闹内那莫名的警兆,随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里,倒是极有意境。”说着趁着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头看了看她道:“据说那个塔和当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关。”

玉彤儿虽然已经开始冷得发抖,闻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关?”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来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数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头的一块伤疤,就连玉彤儿也尽量不去触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详,没想到却能在这里突然听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问。

这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脚上重重的积雪,激起一片碎雪乱飞:“仲生公子当年已是长老,我那时还没进入长老会,故而所知不详。据说他当年做错一件事,惹起其余九位长老共同震怒,连一直欣赏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据说他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那山顶的了望塔里。”

玉彤儿这才知道当年大哥的失踪还有这一番周折,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方才会收到被剥夺长老身份这样严厉的惩罚。她正要开口发问,忽觉山顶的景象有异,定睛一看,惊呼道:“山顶似乎有人在争斗!”

话音未落,只听山顶一声巨响传来,唐靡也色变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声雷!他在和谁争斗?”

玉彤儿一惊——唐七虚势力雄厚,且武功稳居唐门第一,为人阴鸷的唐人平是决不敢轻易向他挑衅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对手多半就是他急于除去的第二号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齐齐纵身朝坡顶飞去。

闷响一声声呢传来,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望塔顶。二人不及细想,飞身纵入塔内。

从山下看起来,这座塔似乎不大,但进入才发现,仅仅是第一层便足有三四丈方圆,四面都被三层方砖砌得密不透风。

玉彤儿比唐靡快上一线地奔入塔内,正想举目寻找楼梯,却听头顶风声压顶。她在唐门也已生活了三四年,一听风声就知道抵挡不得,忙纵身避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闪耀,方才所站之地竟被炸出一个深坑!

唐门能够威震江湖,靠的是两样——毒药和暗器。但唐人平是独辟蹊径,以火药结合暗器,竟发展出一条与众不同但威力更巨的路子来,这也使得他能够跻身于长老之列。方才这声势骇人的一击便是他的独门暗器“火云卷”,只看这一击便知道威力着实骇人。

但玉彤儿却知,唐人平目前肯定已处于下风。理由很简单,唐门暗器,以准为先,若无把握,决不会轻易出手。可是方才这一击显然唐人平方寸已乱,竟然无法顾及准头。

这时唐靡恰恰跨入塔内,正好会合了退至塔门的玉彤儿,二人不及对话,只听头顶风声又起,一道黑影直直坠下。她们定睛一看,正是唐门排名第四的长老唐人平。

此刻,唐人平的脸上已然看不见丝毫的志得意满,而满是惶急之色,一身黑衣也沾满了雪片和泥泞。他仿佛是直直落下的,然而在即将着地时又骤然翻转,竟将下落的速度瞬间减缓了许多,轻飘飘落于地上,紧接着双手食指连弹。

玉彤儿只听得破空连连,不知在这短短一瞬,唐人平已发出了多少暗器。

只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就知他唐门第四长老的排名并非幸致,确有过人之处。可惜这许多暗器似乎也并不能让唐人平安心,他方一站定,眼见二人正在塔内,顿时一愣,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惶急,也不说话,只是急急朝门口纵来,竟似要夺路而逃。

只听金铁交鸣声不断,那漫天暗器竟似丝毫没能阻拦追杀着,一团拳头大小的白影如逆流中的轻舟,轻易越过由各式各样暗器组成的罗网,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直直朝唐人平后背袭来。

玉彤儿惊呼道:“乌鸦?”

确切地说,那并非“乌”鸦,因为它是雪白的——散着银色光辉的翎毛组成了充盈着美感的身躯。但这只正展翅飞翔的“鸟儿”,其外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只标准的乌鸦——一只白色的乌鸦。

它灵巧地飞翔于半空,仿佛有灵性般轻巧避开唐人平仍在不断发出的各式暗器,只有当它撞上那意图阻拦它去的暗器,发出无可质疑的金铁交鸣声时,玉彤儿才能确认,眼前的并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鸟,而是一件暗器,一件灵巧精致得近乎恐怖的暗器。

唐靡的惊呼声传来:“是白鸦!快退!”说着顺手拉住玉彤儿,便要先一步退出高塔。

这一瞬间,玉彤儿确定了三件事:一,追杀唐人平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以为内她从未见过这个叫做“白鸦”的东西;二,唐靡认识,或者说最起码知道这个“白鸦”,并且了解它的威力是自己二人难以抵挡的;三,唐靡的为人还算不错。

就在玉彤儿胡思乱想之际,那白鸦竟快得如同鬼魅,沿着高塔墙壁画了一条弧线,仿佛认得敌人一般,绕过玉彤儿,正正迎上唐人平。

唐人平似乎吃过这诡异暗器的亏,不敢硬挡,生生停住脚步,改前扑为后退,急急避开白鸦,又朝后门退去。

劲风压体。一个白色人影朝仓皇的唐人平扑击而下。二女只觉得似乎头顶的方位突然被捅了个窟窿,来自三十三天外的罡风随着那下扑的白色人影一同集中到塔内,集中在这一击刚猛无俦的下扑之上。

好强的内力!玉彤儿暗暗心惊。这白衣人的武功别说唐孟生远远不及,就是唐七虚恐怕也略逊一筹。这敢独闯唐门的大胆此刻究竟是谁?

不及多想,那诡异的白鸦竟凭空加速,再次滑翔至唐人平面前,逼得唐人平仓皇后退,恰好迎上那凌空一击。

玉彤儿此刻方才看清,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副诡异的青铜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抹冷酷的微笑,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时,门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七长老唐组的声音传来:“四哥!”

唐人平精神大振,双手一挥,手上的鹿皮手套片片碎裂。他举手凝力,竟是要不用暗器,硬架这白衣人的下击。

这一刻绝对是唐人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只要他能架住白衣人这一击,唐组便有足够的时间冲入塔钟,到时众人合力,那白衣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只有败亡的结局。

就在这关键时刻,那白鸦竟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鸦鸣,再次转向,加速十倍不止,直直攻向已决不可能变力的唐人平。

从玉彤儿入塔到此刻,虽然只片刻工夫,她在心内实在已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却始终不能打定注意是否尽力出手。此刻她眼见唐人平已至生死关头,心下猛然一沉。

忽觉身边一阵风过,唐靡已纵身向前,双手上早戴好鹿皮手套,雨点般的暗器顿时凌空击出,一瞬间发出了一百零八枚铁蒺藜。

铁蒺藜本是最常见的暗器,但自唐门明宗亲传弟子之手射出,自是不同凡响。就见一百多枚有的直行,有的画着弧线,有的还相互碰撞,不断改变路线,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半数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而半数则击向那诡异的“白鸦”。

玉彤儿暗叫惭愧。虽然唐人平与丈夫不合,但终归是唐家人,自己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神秘的白衣人手上。思量间,她手上未停,左手一探,一条长索骤地出现,蜿蜒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正是江南玉家的绝学——坠幽冥。

白衣人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招式不变,将暗器和长索视作无物,眼见就要被击中,身形骤然加速。那长索和数十枚铁蒺藜均以毫厘只差错过了白衣人的身体。不提白衣人突然加速所展示的超人轻功,只这份眼力,已是神乎其神了!

唐靡没想到此人如此厉害,脸色不由大变。另外一般铁蒺藜眼见就要击中白鸦。只要有一枚击中它,虽不可能毁了它,但足以改变它的飞行轨迹,唐人平便可能逃生。

眼见万事顺利,骤然,更让唐靡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鸦之前一直保持着滑翔的姿态,此刻竟然如同活转过来了一般,翅膀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频率一阵舞动,大部分铁蒺藜顿时被振开,而少数几枚击中的,在金铁交鸣声中它只是晃了几晃,竟是丝毫没有影响飞行平衡。

眼见唐人平已经避无可避,白鸦即将击中他的后心,忽听一声巨响,玉彤儿的长索宛如从幽冥中弹出,已然击中了那白鸦。

原来玉彤儿一开始便心知自己不可能击中白衣人,所以长索出击不过是虚招,暗地里却现学现卖那白鸦刚才的战术,看似招式用老的长索自空中绕过白衣人,悄悄击下,果然骗过白衣人,让其不及控制白鸦变向躲闪。

这还是诡异的白鸦出现以来首次被正面击中,只听一声钝响,这金属锻造的死物竟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鸣,画着弧线飞回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长袖一卷,白鸦立即消失不见。唐人平压力一轻,心知已捡回一条性命。他也是极悍勇的人,此刻并不逃走,反而飞身而起,因鹿皮手套已破,不敢再用暗器,右拳聚集全身内力,击向那白衣人。

白衣人先机已失,耳边又听得屋外破空生不断,如何还敢纠缠,当即一个旋身,轻巧避过同时攻来的唐人平之拳和唐靡的透骨钉,飞身朝正门冲去。

唐靡正守在正门,眼见白衣人冲来,冷笑一声,双手连挥。只见透骨钉、牛毛针、无形丝、碧莹箭……漫天飞舞,似乎无穷无尽地从她手中飞出。

此次出来她并没有带常用的几件大型暗器,但她相信凭这些细小暗器组成的罗网绝对没有任何空隙。只要能阻挡白衣人一刻,援军立时赶到,这胆大包天敢逆唐门龙鳞的白衣人定然难逃公道!

能够破解这暗器罗网的诡异白鸦已被玉彤儿击落,众人都以为白衣人已在劫难逃,却骤见白衣人将头一甩,脸上面具顿时旋转着飞出,击向那罗网的最强处!

那面具竟似戴着一股诡异的吸力,随着它的旋转,漫天的细小暗器倒有一多半失了准头,虽仍然在乱飞,但顿时失去威胁。白衣人身形一展,已掠至唐靡身边。

唐靡左手一抖,骤然间仿佛有一团迷雾从她手中升起。那迷雾如同实质般密得无法透视,只能隐约瞧见其中有缕缕的细丝——唐门秘技情丝。

迷雾瞬间扩大,将白衣人笼罩在内。众人只听一声巨响,白衣人身形倒飞,万缕“情丝”追袭而至。眼见白衣人闯关失败,几人大喜,眼见他倒退而至,大家知道情丝威力巨大,为防误伤,纷纷避让。而白衣人一路疾退,轰的一声,后背已撞在门左侧的砖墙之上。

那高塔的墙壁甚厚,本来是绝对不可能被撞破的,但众人偏偏听到哗啦声响不断,厚实的砖墙竟然应声而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而白衣人已在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

几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古塔墙壁内竟然还有夹层秘道,只不知那白衣人是一早知道这秘道存在的,还是实在太过幸运。

想起方才白衣人的强悍恐怖,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提议追击。

唐人平险死还生,想起竟是被玉彤儿二女相救,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愤懑得无处发泄。他骤然从唐组手中抢过鹿皮手套,紧接着双手连动,只听甬道内轰隆连连,石块砖块掉落声不断,半晌不绝。

玉彤儿走出高塔,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凉。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就在塔内生死毫厘的一瞬间,塔外竟然已经下起如此的大雪。

唐靡跟着她出来。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充满着浓浓的无奈,顿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玉彤儿心下苦笑不已。自从白衣侯事变之后,唐门明宗彻底失去威信,十长老死伤过半,权利一时出现真空。新的十长老权力斗争一日强过一日,若非有唐门千百年的规矩和制度约束,怕是彼此早已撕破脸皮。而其中最相互看不惯的两人,正是唐人平和唐孟生。然而谁能想到,她今天竟然救了丈夫最大的敌人。

唐人平从塔内走出,到二人面前深深一躬:“靡长老、弟妹,今日之事,多谢了!”

玉彤儿回礼,忽地想起方才那一刻的犹豫,竟隐隐有些不安。丈夫虽然视唐人平为大敌,但唐人平到底还未曾做过什么该死的作奸犯科之事,怎可对他见死不救?更何况他终归是唐家人,自己出手相救,难道不应该是完全不须犹豫的么?可是为什么,自己那时或许不是在想他该不该死,而是在想他死去之后,对丈夫有哪些好处。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有些变了呢?

不想让唐人平发现异样,玉彤儿顺口道:“四哥可曾见到孟生?”

唐人平摇摇头:“我刚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并没见到孟生。”

玉彤儿转头看了唐靡一眼道:“那甬道怎么样了?”

方才声响巨大,整个山谷的人都被惊动。工坊中留守的数十名护卫已经赶来,正在清理塔内战场。

唐人平摇头道:“已经全塌了。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休想挖通。我这就让大伙儿先回去,最好把那家伙活埋在里面。”

唐靡稍一犹豫道:“你可知道那白衣人是谁?他为何会有传说中的‘白鸦’?”

唐人平的面色沉了下去:“不知道。我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后,就被他埋伏在塔顶伏击。你可曾看清他的样子?”

唐靡摇摇头,没再说话。

既然唐孟生不在对面,加上鹅毛大雪越来越大,二女索性回转。

玉彤儿看着这场似乎要染白整个人间的大雪,忽地感慨道:“何必呢,一家之中为何要这样争斗,真心待人不好么?”

唐靡摇摇头:“你真心待人,人却未必真心待你。所以真心只要给那些你在乎的人就好。”玉彤儿摇头不语。

唐靡冷然道:“哼,我看唐人平今晚要睡不着了。那白衣人竟然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秘道,又有‘白鸦’这种近乎神迹的暗器,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玉彤儿心下一动,顿时明白了唐靡的猜测,却没有开口接话。

唐靡又道:“不用猜,那人多半是‘暗宗’。估计是这唐人平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败露了。”

唐门明暗两宗,明宗率十长老统领整个唐门,暗宗则负起暗地监察之职。暗宗一向是唐门中最隐秘的人物,从来没人知道当代暗宗的真身,只有当选定好继承人脱离暗宗的时候,一些人或许才会自承身份。

暗宗平日几乎不和长老发生交集,他拥有独立于唐门体系之外的力量。而长老之间有一个传闻,唐门有一些只有暗宗才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足以用来确保其监察的完成。比如一些人所不知的秘道,比如白鸦这类恐怖的终极武器。当暗宗和一个长老发生交集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意味着这个长老某些不欲人知的恶性暴露了,甚至可算其末日来临。

说着话,二人已到大厅门前,顿时停住话头。

径直走上二楼,推开门,玉彤儿第一眼便看到这个个人趴在褥子上的丈夫,登时松了一口气。

唐靡也看到唐孟生,脸上出现微笑:“你倒悠闲。”

玉彤儿也笑骂道:“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靡姐来了,还不快起来?”

唐孟生一个翻身,直起身子道:“你们去那儿了?”

唐靡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有福的,我们九死一生,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说着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唐孟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方才那只奇怪的鸟儿究竟是什么?是咱们唐门的东西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唐孟生道:“如果你们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白鸦。据说是百年前我唐门鼎盛之时倾尽全族之力打造出的终极武器之一,但从来没人见过。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唐靡道:“那东西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得紧,要不是弟妹见机得快……对了,”说着话,她转过头来看向唐孟生,“你觉得那白衣人是真想杀唐人平么?”

唐孟生沉吟道:“如果情形如你所说,那他应该是的确想要杀死唐人平。奇怪,究竟是为什么呢?算了,我们想也白想,不用理他。”

唐靡道:“唐人平不会这么算了。他回去一定会要求公开暗宗身份。”

唐门历任暗宗的身份都极端隐秘,由上一任暗宗亲自指定。但为了制约这个局外之人,每一任暗宗都会留下一份下任暗宗的详细资料,由明宗和长老们封存。在大家发现暗宗有不法之事时,只要有六位以上的长老同意,便可以公开这份资料,用以审查暗宗。资料一旦公开,即使审查没问题,暗宗也不可能继续做下去,所以这件事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很难说服大部分长老同意。

唐孟生笑道:“由他去吧。”

听到这里,玉彤儿沉吟道:“奇怪,我总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安。孟生,这雪谷实在太过空旷,或许我们该派人巡视检查一下。”

唐孟生仿佛没听清这话一般,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一点不避嫌得拍着玉彤儿的左肩道:“放心,这雪谷极其隐秘,不是什么危险都能找上门来的。”

唐靡看唐孟生心不在焉,便起身告辞。

玉彤儿忽然觉得,唐靡的眼神很奇怪,看向自己的时候,似乎里面多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一缕狡黠的笑,一丝心满意足,加上一点小小的得意?

唐靡一出门,唐孟生再次以原来的姿势趴回床上,几乎像呻吟般道:“真舒服啊!”

只要和玉彤儿两个人在一起,从唐孟生身上便完全看不到江湖上那个威风八面的唐门长老。这个一句话就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男人,在玉彤儿的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玉彤儿在床边坐下,想起方才那抹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阴影,小心翼翼地道:“据说大哥曾经在那座塔附近出现过?”

唐孟生翻过身,平躺在床上,目光迷离:“我知道,大哥已经死了。”

一时间,玉彤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唐孟生似乎陷入某些极其深远的回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孟生,而哥哥却叫仲生?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糊涂老爸。当初我们出生时,谁也没料到竟然是一对双胞胎,大家一时手忙脚乱,等他们忙完,发现面前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竟然想不起来是哪个先出生的。最后我老爹做了决定,让我做弟弟,但名字叫孟生,这样谁也不吃亏。”

虽然是忧伤的回忆,玉彤儿仍然差点笑出声来。她倒是想过这两兄弟名字的问题,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番曲折。

唐孟生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大哥已经死了?因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一种神奇的感应。我相信自己的感应,如果他还活着,我不可能一点没有感觉。”

玉彤儿点头道:“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仿佛有些人的心意能够彼此相通。”

唐孟生道:“我倒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形,倒是哥哥经常游历江湖,或许听说过吧。你相信么,我和哥哥的感应非常奇特,我受了伤哥哥会痛,而哥哥上药我的伤就会好。但这样的感应却似乎是单向的,并不会反过来。老爹和哥哥都活着的时候,老爹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当初的选择一点没错,让我做弟弟就是因为哥哥天生就是要照顾我的。

我自小离开京城中的家到蜀中总堡拜老爷子为师,直到那件事之前,我和哥哥几乎从没怎么在一起相处过,而在那件事之后,我更是只能靠回忆来记住哥哥的样子。我从来没能为哥哥做些什么,但哥哥却几乎天生是我的守护神,仿佛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分享我这个弟弟的苦痛,要付出许多的代价来保佑我。

你能想象得到么?能将你的痛苦分走一半,能治愈你的伤痛,他为我平白受了那许多的苦,我却不能为他做一丝一毫。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我绝对无法原谅任何伤害他的人。唐七虚,哼!”

玉彤儿也听说过那件事。当年唐仲生自作主张毁弃了唐门倾尽全族之力制成的‘无衣’之毒,因此遭唐七虚弹劾,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便行踪不明。

眼见唐孟生的眼神越发凌厉,玉彤儿正想安慰几句,忽听他呻吟道:“头疼啊……”

玉彤儿一惊,探手摸在丈夫的额头上,只觉得触手滚烫。她心知不好,必是雪谷突然变天,丈夫的病又发作了,当即顾不得嗔怪丈夫为什么不早说,急急扶他躺倒。

认真说起来,唐孟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最起码没有以蜀中唐门的实力还治不好的病。他的问题是体质较常人不同,对即使是风寒这样的小病也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所以一年到头几乎都是病怏怏的。玉彤儿和他夫妻多年,早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当即服侍他躺好,掖好被子。一直等到丈夫呼吸平稳,方才转身走出。

去年这个时候唐孟生来雪谷聚会,回去便大病一场,几乎送命。所以今年玉彤儿软磨硬泡终于得以一同前来,为的就是防备这种情况。

大厅内篝火熊熊,唐人平、唐型以及唐靡围坐在篝火旁,却不见唐组。而众人之首的唐七虚自从那日晚宴后就独自一人住在工坊,一直没再露过面,连方才白衣人刺杀唐人平时他也不曾出现,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现身在大厅里。

唐人平本来视唐孟生一系为大敌,但方才他被玉彤儿二女所救,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而唐型一向依附唐七虚,对唐孟生夫妇也甚是尊重。此刻见玉彤儿出来,三人一同站起来招呼。

玉彤儿走到篝火旁,探手试了试正烧着的水,皱着眉头道:“孟生的风寒发作了。我看这水一时也烧不开,你们可知道哪里能搞到热水?”

唐靡身子一震,仿佛想要站起身来,最终却还是停下一动不动。

唐型坐在那里,看着足比唐人平和唐靡加起来还要重。他个性甚是持重,闻言道:“工坊那边有热水通往整个山谷的房间,不过……”说着他看看外面——只一会儿的工夫,鹅毛大雪已然染白整座山谷,消弭了一众人方才力拼生死的痕迹。

唐型续道:“现在雪太大,而且白衣人还没找到,嫂子小心为好。”

唐人平哈哈笑道:“不用急。孟生的运气好。”

玉彤儿心下不悦,正要开口,唐人平赶紧续道:“我随身带着咱们蜀中自制的药酒,别的不说,治个风寒感冒还是小意思,等我去给弟妹取来。”说着转身去了。

玉彤儿心下一喜,高兴道:“那就多谢四长老了。”她倒不担心唐人平在药酒里搞什么鬼,唐门中人若能被人下毒害了,那真是笑话了。

想起丈夫应该正在睡觉,玉彤儿索性坐下来等着唐人平的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唐型二人闲聊。

在这时间仿佛被凝固的雪夜里,最早发现不对的是急着回去的玉彤儿。她看看唐靡道:“怎么四长老还没出来?”

唐靡一直神思不属,闻言精神一振道:“我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朝正对着大门的唐人平所住的房间走去。

唐靡尚未到门口,骤听唐人平的房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声音大到似乎令整座房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玉彤儿和唐型俱都大吃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唐靡一个纵身跳入房内。只听房内传来唐靡的断喝:“是谁!”紧接着破空之声大起。

唐型刚刚站起身来,就见一条白色人影自唐人平房内飞纵而出,一路不知撞破了多少面墙壁,眨眼间就逃到门外。要知这房子的墙壁内都有灌注热水的熟铜管,这人一撞之下造成多根水管断裂,一时间屋内热水四溅,水雾弥漫,玉彤儿什么都看不清,只可见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怀抱着什么迅速朝山坡方向逸去,速度惊人。唐型大喝一声,飞身追去。

玉彤儿对追这个可能是暗宗之人的家伙没什么兴趣,刚要转身回房间,忽听衣袂破空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自房间中掠出,脸色绯红,咳嗽不断。

玉彤儿赶紧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去休息!”

唐孟生激动道:“快追!那人也许和哥哥有关!”

玉彤儿一愣,就见唐孟生已经飞身而起,喉管又溢出一阵咳嗽。

玉彤儿一咬牙道:“我去追,这里交给你,要小心!”说着飞身追去。

前方的人已不见踪影,但玉彤儿一路追踪却丝毫不费力气。踏雪无痕终究太难,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雪里。漫天的鹅毛大雪均匀地覆盖住此前所有的痕迹,而独独留下新踩出的两行脚印,分外清晰明白。

沿着脚印走了不远,忽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回音不断,彼此交杂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如春雷绽放。玉彤儿循声而去,正看到唐型愤懑的身影。

——是那道深峡!而不同的是,白日看到的独木桥已然不见,耳边犹自响着从深谷内传来的回响,定是那人逃过深渊后顺手毁掉木桥。抬眼看去,对面的脚印清晰地延伸,但这不可逾越的天堑却阻止了追击。

唐型见玉彤儿追上来,点头示意道:“屋里没事吧?”

玉彤儿点点头道:“有孟生在那里。现在怎么办?”

唐型道:“可以从下面绕过去。我们走。”

二人绕过这深渊足足耽搁了一刻工夫,好在雪还没能完全盖住那脚印。互相对视一眼,玉彤儿心中庆幸,若非是这雪地,或者哪怕若非是正好下了这一场大雪,想要如此清晰地把握那人逃走的路线怕是极不容易。眼见那人的脚印一路直行,正是朝日渐那座高塔而去。玉彤儿?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眼见脚印穿过高塔,二人刚刚冲上山坡,骤然惊呼止步!

——却见前方山坡的最高处,一袭白衣仿佛融入了这静谧的雪夜,面上的青铜面具上依旧是那抹诡异的微笑,正定定站着,等待他们。

而二人之所以不敢妄动,是因为那人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刀,而刀锋就架在唐人平的脖子上。唐人平似乎受了重伤,或是中了毒,双目紧闭,被那人用右手挟持在肋下,软软地挡在白衣人身前。

突然,衣袂破空生猛起,山坡对面骤然出现一个血红色的身影,几个起落间已到二人身边,正是唐门长老之首、今天一直没露面的唐七虚。

唐七虚眼看唐人平的情形,也不敢乱动,只沉声道:“朋友,有话好说。你放下人平,我保证不会伤你。”

那人的面容完全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喜怒。他左右看看,忽地左手一动,三人同时叫道:“不好!”急速前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鲜血飞溅,染红了空中犹自飘舞的白色雪花,唐门长老会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人头脱离了身体,旋转着飞向唐七虚。

唐七虚身形一顿,轻轻接过人头。只这一眨眼的空当,白衣人飞身后退,已经消失于三人的视线之中。

三人几乎同时奔上山坡,然后又同时颓然摇头。追不上了!

之间山坡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陡坡。那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块木片,踩在脚下,整个人如同在冰面滑行,迅速地向下溜去,其速度快得简直不像人类,倒如同什么山魈鬼魅重现人间。三人中即使是武功最高的唐七虚,也不可能在不借外力的情况下在雪地里奔行得如此之快。

玉彤儿催促道:“我们这就下去,循着脚印追!”

唐型摇摇头道:“下面有一条温泉河,没办法留下痕迹了。”说着叹了口气道,“还是下去看看吧。”

在方才的追逐中,玉彤儿一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却一直想不清楚是什么。就在方才,在那白衣人进行着处刑仪式一般的杀戮时,见到唐人平的头颅在空中翻滚,玉彤儿竟骤然捕捉到不安的来源。

那不安一开始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一旦被捕捉到,就开始疯狂地生长,瞬间占满她的心灵。

她突地停住脚步道:“你们下去吧,我得回去看看!”

这几乎是她最快的速度了。当她风驰电掣地冲进大厅,见到篝火边的丈夫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唐孟生仍然在咳嗽着,而每咳嗽一次,他脸上都会浮现出一抹让人心惊的绯红,旋即又消失不见。看着气喘吁吁的妻子,他飞身而起,到门口一把抱住玉彤儿:“怎么了?”

玉彤儿只觉完全轻松了下来,那恐惧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喂,你们俩,这可是大厅啊。”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孟生讪讪地放开手。

唐靡走进大厅,顺手关上门:“雪太大,我站在屋顶也看不清远处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彤儿见唐靡左胸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忙问道:“你没事吧?”

唐靡苦笑道:“没事。唉,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人,竟然一个照面就成了这样。要不是那人心有旁骛,我只怕多半要去见阎王了。对了,你们追上那人没有?”玉彤儿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