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雨已停,四野沉静,只有门外偶尔的马嘶声声。
连云驿中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倦了,却没有一人提议休息。
因为,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经历里,每个人都听出了些许诡异的端倪。
孙无病忽地沉声道:“或许,我想清了一些事。”
田破斛道:“想清了什么?想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白衣侯所害的?”
孙无病忽地大笑:“我真想说,是他害的我。可惜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怎么看,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的是,一切都仿佛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孙无病的往事 终
铁鼓楼内,一片杀气腾腾。
从昨日起,已经没有封锁消息,金刀盟的子弟都已知道,少盟主被人偷袭,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孙无病中年得子,格外宠爱。而孙穹自幼便聪颖好动,虽然甚为淘气,但性情率直,颇受帮中弟兄疼惜。这一番事发,所有人都怒气勃发。
眼下所有怀疑的矛头都隐隐指向排龙帮,只等帮主一声令下,金刀盟便要杀人排龙帮,给少帮主讨个公道。
在这一片杀气中,那一袭悠然的白衣更显得无比的卓然。
孙无病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威压江湖的神秘人物,这个自己前几日的大敌,实在想不透他的来意。
白衣侯朱煌忽地一笑道:“孙盟主是爽快人,我也不客套了。我听说贵公子中了唐门雪透九重楼之毒。我知道孙盟主与唐门关系深厚,必能寻得解药,但时不等人。我和贵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忍看他枉送性命,所以特来帮你一把。”
孙无病冷笑不语。他实在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纷争激烈的大敌今日竟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但父子连心。想起江湖上关于白衣侯的种种神秘传说,虽不住提醒自己,他的心头却仍禁不住生出一丝希望。
朱煌不理孙无病的冷淡,径自从囊中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顿时一股幽香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昔日国师陶仲文倾举国之力炼制的实德丹,天下一共只有三颗。我有幸得了一颗,留之无用,不妨送给盟主。”
说完这番话,朱煌将丹药放在桌上,竟不再多说,抱拳起身道:“盟主保重,告辞。”说着。径自去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仿佛这铁鼓楼、这金刀盟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孙无病怒气勃发,但想到和唯剑楼纷争刚停,此刻穹儿又安危莫测,他实在不愿再多生枝节。只悄悄命人监视这莫明其妙的白衣侯主仆。
门帘轻动,从后堂走出来的却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孙无病知道无须多言,只撸着那碧绿的丹药苦笑道:“堂主觉得,这白衣侯真是好心送药来的么?”
唐门目前并未在明面上与白衣侯撕破脸,此种关系甚是微妙,故而也不好多言。唐畔面色凝重,伸出右手,戴上鹿皮手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那碧绿的实德丹,端详良久。
足足小半个时辰,唐畔方才长出一口气道:“把这枚丹药,给公子服下去吧。”孙无病心头一喜,忙道:“它能解穹儿的毒?”唐畔摇头,孙无病只觉那头一摇,连自己的头都觉得疼了起来。
“经唐某确认,这药的确是当年陶仲文炼制的实德丹。可惜它虽然珍贵,却也不能解雪透九重楼之毒,不过却能够让毒发时间延后。”
“多久?”
“四年。”
“四年?”孙无病喜出望外道,“也就是说,吃了这颗药,可以拖延四年时间?”
唐畔点头道:“不错。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使我全力施为,孙公子怕也只能再拖五天。本来我还担心,这短短几日不够我们寻到下毒之人。但有了这颗丹药,我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
孙无病欣喜不已,却同时想到另一件事:“那这药会不会对将来的解毒有影响?”
唐畔摇头道:“不会。不过有一件事,就是这药虽然能延缓药发,但是如果没有解药,四年之中,孙公子终究不会醒来。”
听唐畔说得斩钉截铁,孙无病思忖半晌,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当下把心一横:“既然如此,便请堂主给穹儿服药吧。”说毕一叹,“唉,可惜从此便要欠下白衣侯一个人情了。”
唐畔自行走入后堂,而孙无病却只在大厅内不住踱步。
大约半袋烟工夫,脚步声响起,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的谢强抱拳道:“盟主,那白衣侯离开汉阳城,朝西去了。”
孙无病点点头,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白衣侯声称自己只是路过。来好心帮忙的,可真有这么巧么?但若说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却又不像。难道说,他此次施恩,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图谋?父子连心,这不世枭雄一时竟想得头疼起来,这时方觉江湖人传说白衣侯的种种可怕之处并非虚言。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就听谢强接着道:“白衣侯让我给您带话。”
孙无病精神一振:“说。”
“他说,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孙无病心一沉:“就这些?”谢强点头。
孙无病急急转身,走入内室,恰好碰到唐畔正朝外走。孙无病忙问:“那药效果如何?”
“孙盟主请放心,药已给公子用了,没有问题。我们这下就有足够的时间捉拿凶手了。孙盟主不妨进去看看公子。”
看着在昏迷中犹自紧抿的双唇,孙无病仿佛看到了聪明倔强的儿子,平日活泼淘气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孙穹鬓角的绒发,孙无病一语不发,但眼中饱含的深沉感情,却只怕足以令任何一个熟识他的人吃惊,吃惊这天下闻名的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几乎可以融化钢铁的柔情目光。
片刻,孙无病神色如常,站起身来,大步向铁鼓楼议事大堂走去。
左右护法、四大主管、二十四把刀……所有金刀盟上层,除了少数几人留在江上防范唯剑楼外,都聚在这里等待着金刀盟主孙无病的下一步计划。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无病从后堂走出。面目阴沉,看不出喜怒。他径自走到正中就坐:“如何?”虽然只有两个字,大厅中的诸人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沉重的压力除了当年盟会初创数次生死存亡之际外,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林幽韩道:“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大家便杀人排龙帮,保证不让一人逃出,必能找出下毒之人。请盟主尽快决断,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孙无病道:“诸位放心,经过唐畔先生的全力施救,穹儿虽然还未解毒,但已经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这事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顿时议论纷纷。
段云伦思忖良久,越众而出道:“盟主,本来公子危急,我也同意林老的想法,准备一举击破排龙帮,不过现在既然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我觉得是否该从长计议了。”
孙无病尚未答话,林幽韩已转过头来:“段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没听盟主说公子还没解毒么?我知道你和李天龙有私交,但这时还出面袒护他,你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金刀盟护法?”
众人都知道,多年来段林二位护法一直不和,但二人在面子上一向还过得去,这般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不由都暗暗心惊。
孙无病皱皱眉头,索性并不说话,听二人辩论。
段云伦闻言并不着急:“我没有袒护排龙帮的意思。若他们真敢谋害公子,我段云伦第一个率众灭了他们。可现下情势未明,我们不能确定凶手是排龙帮中人,若是一意孤行,错怪他人是小,耽搁公子解毒事大。”林幽韩冷笑:“哼,难道你看不到有多少证据指向李天龙?”
段云伦摇头道:“上次的几条证据我都一一查实过,均有很大问题。”
“首先是当日排龙帮的客人,我们怀疑是唐豪,但排龙帮虽然恪守江湖规矩,不肯说出那人姓名,但经我多日盘查,估计多半是洞庭水寇之首陆云。因为被唯剑楼逼得无处藏身,才躲入汉阳城。这件事不难查证,我们只要向排龙帮施压,他们早晚会屈服,与我们对质。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孙无病,方犹豫道:“谋害小公子的究竟是不是唐豪,其实也不过是唐畔先生的猜测而已,我们把赌注都押在这一个猜测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其次,李天龙的礼服上的确有那枚纽扣,不过也有多人证明,那纽扣在他去年中秋醉酒时便已不慎脱落,不知所终了。这件事不光是排龙帮众。连酒楼老板也能证明。而且当日第一次搜索时,我等并没找到扣子,第二次居然突然发现,怕是另有内情。这件事我也正在调查。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第三,据林老所说,有人听到了凶徒的声响。为何我却完全没有找到那个听到声音的人?”段云伦长篇大论,林幽韩却似胸有成竹,直到听完最后一句,方笑道:“你找不到?我看你是不肯找吧!我这就把人找来,当面让你问问。”说着叫过一名帮众,吩咐几句,那人应是,急急走出。
不一刻,那人带回一名孱弱的老人。林幽韩朝那老人道:“老丈,麻烦把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老人一世本分,从没到过这等草莽聚集之所,已是面色苍白,闻言不敢怠慢,回忆道:“那日,小老儿正在屋内打盹,却听房顶有些响声,我以为是老鼠。想起身叫孙子驱赶,却听那声音动得甚快。一下竟已到了头顶,紧接着便到房边,再无声音。小老儿也知道,这必是有江湖人高来高往,也没在意,直到林老爷问我,这才想起来。”段云伦点头道:“就算他听见了又如何?只能证明有人害公子,却不一定是排龙帮。”
林幽韩未及答话,突然一个声音急急问道:“老丈,你可听到那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轻重差异?”正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老人舔了舔嘴唇,努力回忆道:“若是细细回忆,小老儿倒是想起来,那第二声正在我头顶,本应听得清楚,却似乎比另外两声要轻一些。”唐畔点头:“那便没错了。”
林幽韩见大家都无话,便吩咐身边帮众,赏了老人二十两银子,将他送回家去。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唐畔方转头道:“孙盟主,唐豪逃出唐门时,左腿中了我一枚喂毒的铁蒺藜,那毒他解不了,此刻左腿必然伤重,所以施展轻功时声音才有轻有重。”
这话一出,连段云伦也不禁脸色变色,思忖半晌方开口道:“可是……”
只说了两个字,便被林幽韩打断:“还有什么可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排龙帮接待的人正好脸上有疤,我们要找的凶手又恰好是个瘸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々”这一点一被驳倒,似乎其他都不用讨论了。
孙无病转向唐畔道:“从徐大人的行动看来,贵家似乎不喜欢我们有所动作,可否烦请唐兄沟通一下?”
唐畔点头应承:“孙盟主言重了。”
当下,孙无病冷笑一声:“林老,请你召集弟兄。记住,这次虽然师出有名,但仍不可滥杀。另外,本次攻敌,主要目的不是排龙帮,而是唐豪。给我记得,一定要把他抓住!谢强,你这就带我的帖子去拜会徐同。告诉他,我金刀盟要攻打排龙帮了。”说毕,径自转身入了内室。
段云伦略一思忖,一咬牙,跟着孙无病走入内室。
内室之内,年幼的孙穹依旧昏迷不醒,紧闭的双目让他显得更加柔弱。孙无病垂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骨肉,直到段云伦走近方才抬头:“段先生,有话请讲。”
“盟主,恕我直言,您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
孙无病小心地给孙穹掖好被子,方才缓缓站起身来:“段先生觉得,我们的证据还不够么?”
看着这叱咤风云的枭雄做出这样轻柔的举动,段云伦心内一阵感慨,几乎忘了答话,稍一停顿方道:“的确,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毫无可疑地指向了排龙帮,但其中很多细节依然存疑。比如陆云,还有那纽扣,我正在查,相信马上就会有头绪。”
孙无病摇头道:“那纽扣确定无疑是排龙帮李云龙的。还有那老人所说的声音,你又如何解释?难道汉阳城内此刻还有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左腿残疾的轻功高手?”
“的确,这些我暂时解释不了,但……”
孙无病摇手打断他的话:“既然解释不了,就不必再提。”段云伦无奈地看着下定决心的金刀盟主。一起沉浮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位上司,此刻,也许先灭了排龙帮,再细细彻查怀疑,才是他一向的手笔。
仔细想了想,段云伦无奈地决定,还是把此前隐瞒的事全都说出来:“盟主,有件事我之前有所欺瞒,还请恕罪。我其实觉得,那老人有些可疑。”
孙无病摇首道:“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是怕我急躁,以致乱中出错。可是万一你所疑有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情也就变得无可挽回了。你是否有确凿的依据?”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凑巧,为什么单单只有他听到了凶手的声音?而且据我这几日的追查,那李天龙丢纽扣,也恰好是在他家店铺旁的酒楼内,怕是多少也和他有些关系。我正在着人追查……”
孙无病骤地回头,第二次打断了这个他一向倚为头脑的智囊:“把你的人都撤回来!”
段云伦一时大惊:“您……您说什么?”
孙无病摇头道:“大战在即,我不能授人半分口实。天下多少人正等着抓我的把柄。记住,李天龙害我穹儿,罪证确凿。我要让他们知道,我金刀盟的地盘内。不留一颗钉子。”
段云伦的目光不由转向躺在床上的孙穹。声音不自禁地升高八分:“盟主请三思,万一、万一要是错了呢?”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要错,也是事后再错,现在,我们一定是对的!”段云伦一躬身,不再说一个字。
孙无病忽地叹了一口气,走回榻边,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们还有时间,即使错了,也可以从头再来。段先生,烦请你去布置突袭吧。”
强弱悬殊。那一场征战乏味得紧,乏味得让孙无病都几乎将它忘了。
一切如愿,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李天龙授首,大部分帮众投降,整个排龙帮码头一日之间改了姓氏。江东武林,为之一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找到唐豪。
在排龙帮的秘密基地里,不用如临大敌的唐畔或孙无病出招,一个疤面大汉便被段云伦一举生擒。他们用尽刑讯手段。甚至动用了唐畔不肯让外人见到的唐门秘术,终于无奈地确定,此人的确不是唐豪,更与孙穹中毒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一个买通排龙帮、隐藏避祸的绿林小人物。
等弄清这一切,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当孙无病终于沮丧地承认,自己的路完全走错了,想要回头看时,才发现,十几天,对一件案子来说,已过了太久。大部分的证据已然消散,证人的记忆都出现了差错。
十几日来,汉阳城人来人往,真正的凶手想必早已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远远看着这群蠢人在城中争执、厮杀。然后快意地发笑。
一切都变得毫无头绪,处理突袭排龙帮的善后已经让孙无病焦头烂额,更令真相越离越远。好在,还有时间,白衣侯的灵丹让孙穹有了四年时间等待奇迹,等待急急回归京城的唐畔的消息。
而等来的,却不是唐畔,而是唐识。
那是一张拜帖,血红的纸,惨白的字。这种形制只有一种意义——挑战。
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这种拜帖金刀盟收到过不计其数,孙无病向来连看都不看。但这一封却不一样,因为上面的名字——唐识。京城十一房大弟子,唐识。
孙无病没有忘记,穹儿中的毒便是唐门十一房秘制。雪透九重楼必须下毒之人才能解。
当日唐畔判断,一切是唐门叛徒唐豪所为,排龙帮一战无功,唐豪在江湖上毫无踪影,唐畔急急赶回京城,便是找十一房的人设法去了。
如今,唐畔未返,却是唐门十一房子弟先来了。而且,是来决斗的。
黄鹤楼上,西风烈烈。
金刀斜扛在肩,孙无病打量着对面这个满面悲愤的年轻人,心下不住思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人和自己对敌的缘故。
唐识一身青衫,清秀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悲愤和自责。看到孙无病单刀赴约,他冷笑道:“孙盟主最近实在意气风发啊。”孙无病不知缘由,也不妊回答,只好一笑。
“孙盟主一日之内拔除排龙帮,实在可喜可贺。但你已一统江东,又为何连稚子残疾都不肯放过?你想必已知根底,知道你儿子可保无恙,竟然还要如此报复。今日不多说,有你无我!”
孙无病一头雾水,只隐隐猜出这少年是为排龙帮中的某人出头,当即辩道:“当日屠灭排龙帮,确是我心急之过,不过江湖厮杀平常事尔。至于你说的我不放过稚子残疾,我孙某虽不是什么侠义人物,却也决不会做这等事。公子是否有些误会?”
唐识大笑:“问你手下的刀客去吧!你以为有畔叔帮你,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告诉你,雪透九重楼的解药只有用毒之人才有,就是明暗两宗来了也没用。如今你杀了人,就让你的儿子偿命!”说着手一抖,漫天星光闪耀。
孙无病万料不到这人说打就打,听他口气,穹儿的解药似乎和他有关,更是心中一乱,不敢硬接,急急后退。金刀挥舞,挡住那飞舞的暴雨梨花针。
唐识一得先手,急急飞追,抖手却只打出一枚铁蒺藜。小小的一枚铁蒺藜,一出手瞬间碎裂,一变二,二变四,转眼竟然变成上百块碎片,沿着诡异的轨迹,盘旋着齐齐击向孙无病。
竟然出这种绝招,要杀人么?孙无病的心里恼怒渐生,长啸一声。金刀纵横,竟如磁石一般。碎片一旦被刀粘上,便不再落地。
碎片越粘越多,渐渐四变二,二变一,竟又逐渐合一。
孙无病只退了三步,所有碎片已然一片不剩地被金刀挡下。他自然不可能把那精巧的暗器还原,碎片在他的内力作用下,竟似被烈火融过一般,成了一个铁疙瘩。
孙无病怒吼一声,刀一挥。铁疙瘩无力落下。
唐门暗器诡异,但奈何唐识的武功比之天下七大之一的孙无病差得实在太远,竟一出手就被费了一件顶级暗器。他心下怒火更盛。
当初眼见惨祸发生,唐识自知一切都是由自己无心引起,顿时自责不已,同时亦深恨孙无病心狠手辣,但想到唐门和金刀盟的盟约尚在,指望家族长辈是不太可能了,所以才凭着一股少年热血前来挑战,心想无论姐何也要给孙无病一个教训。谁知自己引以为豪的暗器在金刀之下竟然如此不堪。
当即他把心一横,竟是一个旋身,一时间只见阳光下点点金光闪之不绝,不知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暗器源源不断地击向孙无病。
孙无病挥刀抵挡。虽然武功高出唐识甚多,但在这近乎透支的打法下,也要凝神应付,方能挡得下那似乎取之不竭的暗器。
九呼吸间,密雨般的暗器终于一顿,紧接着,却是破空之声传来,这声音比方才所有的暗器之声更快、更猛。孙无病心头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金刀一顿,放弃密不透风的防守,直直一刺,单刀直入。
十数日来的担心、恐惧、自责、愤怒,仿佛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骤地全部引发出来,随着这一刀,全力刺出。
惨呼声起,孙无病大惊,哪想得到这致命一击唐识竟然不加躲闪。长刀去势太急,此刻收招,反噬力量必定伤及自身。孙无病权衡一二,便只是运力稍稍将刀式往上一顿。
未及感受刀锋刺入对手血肉的感觉,孙无病只觉左肩一麻,却是唐识拼着中刀,手中匕首攻势不变,仍然刺入了孙无病的左肩。
孙无病急急拔刀,一刀削向自己的左肩,血肉飞溅,一阵疼痛难忍,孙无病心头终于放下心来,这才低头看向倒地的唐识。
那最后一刀虽然稍稍避开了要害,却仍是刺中了唐识的右胸。孙无病只一看,便知道完了。若是方才自己没有拔刀便立即救助还好,但此刻唐识已失血太多,神仙难救。
想起唐识在唐门中虽不是一级弟子,却也有些地位。自己这个麻烦可不知该如何了结。孙无病低下头,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唐门子弟。
唐识的意识已然渐渐模糊,口中不住吐血,却仍在冷笑:“我不过耽搁了几天,为什么……一切就……你知道么,你对我下此杀手,却是你自己的报应。你的儿子是因为你才死的!”
这句话断断续续,仿佛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完,此后,唐识阖目而逝。
没人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就连急急赶来的唐畔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在唐识身上并没有找到雪透九重楼的解药。
既然是唐识主动挑战,唐门也没法多说什么。孙无病再无心去考虑太多。此刻,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救自己的孩子。
而唐畔带来的,是一个惨痛的消息,唐门的众位长老高手对雪透九重楼同样束手无策,想要解毒,必须找到下毒之人。
四年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其实很短。
四年来,孙无病疯狂地寻找唐豪的下落,他要救自己的儿子。跟儿子相比,什么霸业,什么声望,都不值一文。
他也不是没想过,下毒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古怪的唐识。但他拒绝如此想下去。
甚至当年的那场惊变,无论是白莲教的覆灭还是白衣侯的失败,都没让他心动半分,甚至当天杀盟吞并金刀盟时,他也不愿多作抵抗。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儿子,等了四年的儿子,昏迷了四年的儿子。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没有长大的儿子。
儿子今年究竟是十岁,还是十四岁呢?
终于,他绝望了。绝望之后,他想起了白衣侯。那个在当年给了他四年希望的白衣侯。
有时,他会慢慢把当年的事从头过滤,如果没有那枚实德丹,儿子没有这四年时间,可能早就去世了……但也可能,自己便不会一时莽撞,犯下那个草率的错误。
当日的事情还有那么多疑点,他却选择完全忽略,因为其实,他内心中,是想借机吞并掉排龙帮的。至于儿子,或许是因为有了足够的时间,让他暂时忽略掉可能出现的危险,因为他自认有时间重新调查线索,既然如此,何必放弃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然后,便令他陷入绝境。
难道,这就是白衣侯的目的?
他不愿再想,脑中只重复着白衣侯当年留给他的话:“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但此刻,白衣侯已不再是江湖神话,而是被朝廷严加看管的重犯,负责看守他的,却是当日的敌人左家。
所以,才有了金刀盟主的反叛,才有了这一场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