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驿内。孙无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仰天一叹,不再接续。

古冲忍不住追问:“那人……治好了令郎?”

孙无病苦笑不语,半晌方道:“这件事实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结,不提……也罢,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独行江湖,从来不参与江湖势力的倾轧,却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关系,可否说上一说?”

古冲苦笑一声:“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白衣侯,我只见过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们可能都还记得,那时南方洪水泛滥,灾情甚重,朝廷紧急抽调白银三十万两,自京师运出,赈济灾民……”

古冲的往事 始

彭蠡泽,自古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泽连绵百里,白浪滔天。

这里并非佛教圣地,但沙滩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爷庙却香火鼎盛,丝毫不亚于五台普陀的名刹。据说本朝太祖出身佛门,与陈友谅在这里水战时,梦得佛祖庇佑,一胜定天下,于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寺庙自然跟着沾光,有明几百年来,香火不断。路过这鄱阳湖的人,决不会不来这老爷庙求个签,沾沾太祖爷的龙气。

朝老爷庙西北走上数里,水草遮蔽间,一片宁静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渔民闻之色变的阎王滩。据说这里是陈友谅兵败埋骨之所,方圆数里之内不知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渔民们都传说,这是因为一代枭雄生前不能一统天下,死后灵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内硬生生割出一块领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却悄然地驶入了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着灰色的贴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个普通渔民。但任何人只要抬头看到他的脸,便再不会如此判断。

——这人的面容甚是朴实,但眉宇间含着一丝藏不住的英气,足以让人明了,他绝非等闲。此人正是武当俗家弟子,古冲古剑寒。

此时,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军副统领霍惊雷的对话。

年轻的霍惊雷动色道:“古兄,说来惭愧,此番护送赈灾银两,本是禁军的职责。谁知……此番若不能寻回失银,霍某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古兄此番所为,不仅是救了灾区的无数苍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冲连忙抱拳:“万不敢当。义之所在,匹夫有责。灾区十万饥民,此番白莲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取赈灾款项,实乃丧心病狂,古某是一定要管的!更别提肇兄与我的私交,于公于私,我焉能坐视?”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极,二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时都静默不语。

原来对这三十万两赈灾白银的押运,朝廷甚为重视,不仅加派禁军,甚至还出动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古冲的至交肇极将军亲自护送。

此次白银的数量虽巨,但因来历特殊,乃是南方水灾灾民的救命之钱,所谓盗亦有道,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绿林巨寇都明白,这批白银是绝对动不得的,否则立刻就会成为江湖公敌。故从京师一路行来,别说危险,连挡路的猫狗都没有一只,押运的禁军也不禁有些松懈。

可惜,他们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热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对抗天下、不会因灾民惨状而动容,甚至希望灾难发生得更大、天下变得更乱的人——白莲教徒!

前日,禁军一行行至鄱阳湖上,中途竟然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白农的战士乘着带有万字莲花标的战船从四面八方拥来。一场血战之下,不擅水战的禁军全军覆没,肇极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为白莲教传檄江湖,要取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禁军副教头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闻知此事后顿然大惊,不及请示上级,中途转向来到鄱阳湖,恰好遇上本应肇极之邀、赶来助拳的武当弟子古冲。

管你白莲教众百万,管你许云鸿天下无敌,你有滔天的权势,有无敌的力量,我们却有少年的热血和勇气!此番,古冲进入鄱阳湖,就是要寻找那关系灾区万民的三十万两白银,为枉死的禁军讨一个公道!

眼见已经进入阎王滩,古冲放下水桨,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一个纵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游动两下后,他便转过身来,左掌一挥,自水下击向那小船的船底。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橡木的船底仿佛被刀切般出现了一个掌形的空洞。古冲后游几步,静静看着湖水慢慢浸过小船。剩下的路,必须要靠自己游过去了。

待最后一丝涟漪慢慢荡漾到远方,湖面再没余下一丝痕迹,古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游去。

身形方动,却听身后本已平静的沉船处一声大响。古冲骇然,却并不回身,双腿加力,在水中瞬间冲出一丈有余。方才一个转身,不及细看,已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

涟漪一道道划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芒,再争先恐后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涟漪。

在这些涟漪的中央,是一张秀丽,且带着几分迷茫的少女面庞。

仿佛传说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烦扰地现身人间。少女面上带着些许朦胧的睡意,轻轻咬着嘴唇,用力一摆头,本来绾成髻的长发被湖水泡得散乱,随着这一甩,哗的一声完全披散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静,甚至溅到了古冲的身上。

对这场小小变故的原委,古冲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却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动,转过头来,面上一阵嗔怒:“是你干的?”

这话问得突兀,古冲心下却已了然,饶是心下骇异,面上依旧一片从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轻轻点头,面容益怒:“怎么,连个好觉都不让睡么?这里是哪儿?你又是谁?”

古冲不及答话,上下打量这个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对策。

他来鄱阳湖本有要事,方才因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处随便拉过一条小船,给了船主些银子便一路疾驰来此,谁能想到这小舟的舱内竟然会藏得有人,而更让人骇异的是,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发现!

古冲自幼天资卓越,被武当掌门虚言道人慧眼识才,亲自教导长大,以自身资质,将武当“识”字诀修炼到了连虚言上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识万物,六感之敏锐,堪称武当第一人。他虽然为人谦逊自抑,却也一向对此颇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为心中记挂着丢银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没能保持“通明”的状态。但若说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脚下藏着一个人,那这藏匿者恐怕也决不简单。

时间不多,古冲不能多作耽搁,只道:“打扰姑娘清梦,日后有机会再郑重谢罪。”口中随口说话,心下却不住思忖,这件事情似乎怎么都难以妥善解决:虽然少女的来历诡异,但终归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栖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开口让这少女自己游回岸边,别说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说此刻情势复杂,这少女是敌是友很难确定,万一她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但小船已沉,方圆数十里内再无人烟,若是召唤人手接应,怕会让阎王滩内的敌人警觉,终不成要杀了这少女灭口?

古冲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却将目光一转。微笑道:“你是武当子弟?莫非就是古冲?来查赈银的事的?”

古冲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大惊。看出自己是武当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冲,其实并不难。虽然自己身穿紧身水靠,但背上的剑,还有方才击沉小船所用的绵云掌力,都足以让人猜出身份。但这少女竟然能说出“赈银”二字,却让人不得不惊惧。

要知三十万两赈银被截,发生不过数日。由于兹事体大,已被禁军和江南玉家联手封锁了消息,江湖上怕还无人知晓。

瞬间,古冲脑中转过无数信息,再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说到这里,看到少女的脸色大变,顿时心里有底,后面的话也就更顺了,“……大小姐,玉彤儿?”说完这几个字,古冲心下已是大定。虽然还是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但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也是,除了精通“坠幽冥”这等诡异内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还有什么人能瞒过精通“识”字诀的武当门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儿惊异的表情尚未褪去。就听“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古冲在江湖上厮混过多时,自然知道这是肚子在抗议。想到少女诡异的举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贴身藏着的干粮递了过去。

少女面色绯红地接了,三两口吃完,强撑道:“白莲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义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视不管?走,咱们一起去查一查!”

这一番话,古冲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却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灾民多谢了。但前方危机四伏,小姐可否听在下的号令?”

阎王滩,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地,此刻水面平静,只能隐隐看到一条几不可见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空望下,便会愕然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两条矫健的人影如游鱼般,划过这鄱阳湖内的禁地,沿着那道涟漪,朝着阎王滩的中心前进。

武当少侠古冲和玉家玉彤儿,这一对奇妙的组合,鱼儿般在水下潜行,追踪着他们的目标——那是一条小小的木舟,已在他们目力所不及的遥远所在。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潜行于水下,靠着那小舟留下的点点涟漪,一步不停地追踪着。

古冲自小长在长江边,水性自是不错,玉彤儿出身江南玉家。也是自幼在水里玩惯了的。二人也就是靠着不俗的水性和古冲超凡的六感,方能继续这艰难的追踪。

已经如此游了整整一夜,可那小舟仿佛故意戏耍他们一般,也不知绕了几个大圈,方才驶入这绝地。古冲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截银的匪徒果然和这诡异的阎王滩有关联。

虽然目标甚远,二人仍不敢露出头来。在这危机四伏的所在,哪怕激起一丝涟漪。也可能让胆大包天的敌人警觉。

骤然,古冲心下一动,伸手拉住玉彤儿,急急靠边游去。

玉彤儿心下惊诧,却见追踪的前方隐隐现出一道黑影。正慢慢展露身形,竟是一艘小船,想来是方才追踪的小船又折了回来。

二人连忙躲在芦苇丛内,探出头来,虽然满腹疑惑,却不敢相互商量,只能尽力屏息凝气,怕被小舟上的敌人发现。

眼见那小舟行得甚急,与之前慢悠悠的姿态大不相同。追踪了一日,这怕还是二人离这神秘小船最近的一刻,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小船上卓立的一袭青衫。

“青衫?”古冲忽觉不对。船还是那条船,但恐怕,人,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人了。

不及招呼,古冲飞身而起,数丈距离一步飞越,剑光瞬间笼向那小船上的青衫。武当剑法以谦冲为魂,主旨后发制人,即使是这样的飞身突袭,古冲的剑仍然留有五分余力。

一招未完,他心下一动,只觉身后杀气袭来,顿时心知不好。眼前敌人的身份实力不明,此番腹背受敌,着实危险。只觉身后破空声愈盛,古冲心下一横,身形加速,不理那青衫人,而是瞬间越过小舟,脚尖在一株芦苇上一点,剑光防住身后,方一个旋身,同时剑势由圆变直,一招“真武荡魔”,正正朝身后的威胁击出。

这一招乃是武当剑术中少有的直击之招,剑势刚烈无匹,以快制慢,与武当剑法的谦冲之意大异其趣,与古冲的性子也不怎么相合,此番强行使出,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先天就弱了几分。

与来袭的武器相交,古冲只听耳边“锵锵”长鸣,气血一阵翻腾,长剑一荡,几乎拿捏不住,那来袭之物却也力尽坠地。

古冲定睛看去,方看清被自己一剑击落、坠入湖中的,只是一枚铁蒺藜。不过鸡蛋大小,满身突刺,看起来和江湖上剪径毛贼用的暗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枚普通暗器,却让自己一剑突袭无功,还几乎被人前后夹击。

那暗器其实决不平凡!因为在它坠落湖中的一刹那,古冲已然看清,上面篆刻着一个细细的“唐”字。蜀中唐门!

古冲突袭事起突然,那青衫人竟然能在一瞬间反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让这小小暗器绕一个圈子,自后袭来,造成有人前后夹击的假象,这份功夫着实恐怖!

可虽然知道了对方的强大,并且还和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唐门有关,古冲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青衫人一枚铁蒺藜破了古冲的先机,却未趁势追击,只是抱拳道:“这位仁兄……”话未说完,却见一条长索自芦苇丛中毒蛇般朝他击来,正是潜在草丛中的玉彤儿趁机使出玉家独门的“坠幽冥”长索。

青衫人不愿硬接,飞身而起,左手轻挥,一枚袖箭激射而出。

蛇有七寸,长索如蛇,若说也有七寸,那就是在袖箭所击之处。

玉彤儿大惊,万料不到对方对玉家索法如此熟悉,且出手刁钻至极,竟让自己不及变招躲闪。这一下若被击中,自己轻敌之下,怕是长索就要脱手,失了先机不说,玉家独门绝招被破,这人实在是丢不起。

眼见长索就要被袖箭击中。剑光闪烁,随即一声脆响,袖箭被击飞,正是古冲急急赶回相助。青衫人身在半空,却甚是悠闲,口中续道:“……不知是武当哪……”

古冲、玉彤儿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小船是此次劫银事件的一条重大线索,自己追踪甚久,决不可能看错,而眼前这人从武功上看,是唐门弟子。唐门和白莲教乃是死敌,这事实在透着诡异。但此事关系重大,情势不容细想,如何都应该先把这人擒下来再说。

想及此处。二人对那青衫人的话充耳不闻,一剑一索齐齐攻上。

青衫人早已从武功上认出二人的身家来历,心知必是有什么误会,但眼见二人攻得甚紧,也无从解释。只得勉力迎敌。但他心有顾及,手上不由就弱了几分,一些杀伤力太大的暗器,也不好随手使出。

古、玉二人都是江湖少侠的翘楚,武功本就和青衫人相仿。青衫人能与其相抗,靠得无非是唐门嫡传的诡异暗器,可这一束手束脚,很多威力强大的喂毒、爆炸暗器都不能用,顿时落了下风。

眼见一剑一索配合得越来越好,青衫人长啸一声,双手一扬。古、玉二人只觉天色为之一暗,眼前怕不有上千枚各样暗器随着这青衫人的一掷,铺天盖地地朝二人袭来。

力分而弱,本来这种漫天花雨的暗器用法,只是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才会用的手段,即使以青衫人的暗器造诣加上无数唐门秘制的暗器,正常情况下,威力仍不足以让古、玉两名高手头疼。但此时此刻。青衫人不求胜,只求走,这漫天暗器却足以挡下这两个莫明其妙对自己出手的高手,让他能够安然离开。

二人心下暗暗叫苦,却也无计可施。长索飞舞笼住二人的身躯,挡下漫天暗器,而长剑在二人身前荡起波光,拦下长索的漏网之鱼。一时二人安全无碍,却谁也没办法抽身去追那青衫人了。

青衫人见状冷笑一声,飞身要走,方一转身,只觉破空之声响起,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指直直刺向自己,已离得不到三尺。

青衫人大惊,不及思索,左手一抖,又是一枚铁蒺藜撞向那手指。

唐门暗器,越简单的威力便越大,铁蒺藜已是这青衫人的身份所能用的最强暗器!

可是眼见那手指却毫不变招,仍是直刺而来。虽是指力刺来,招式却是枪招。青衫人只觉刺来的不是一根手指,却是一柄百万军中嗜血无数的长枪。

“砰”!一声闷响,手指点上了铁蒺藜。没有鲜血,没有巨响,更没有青衫人想象中铁蒺藜的碎裂飞散,仿佛组成铁蒺藜的不是一百二十三片精钢片,而是一张薄纸。那白皙秀气的手指刺破了唐门秘制的铁蒺藜,丝毫未曾停顿。笔直前行,瞬间点中了青衫人的前胸。

带着无法接受的诧异神情,青衫人被封住周身穴道,软软倒下。直到倒地的前一刻,他才看清,眼前是一个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

古冲疑惑地看着已被制服的青衫人。本来,他有很多事要问这唐门子弟。但现在,他却并不急着讯问,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更让他担心。

他并不认得这少女,可看来玉彤儿却似乎认识,但这一点还无法消解他心中的疑忌——那以指法击出,以枪法前行,又以指力破敌的一指,他想了许久,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从那少女兀然出现,玉彤儿的脸上便不见了笑容,取而代之是百种奇怪的神情,仿佛是将疑惑、惊惧,和不屑混合在一起,最后罩上一层僵硬的尴尬。

看着那少女半晌,玉彤儿忽地一声冷笑:“想不到爹爹居然如此重视我,竟然请动了你,还是你家主人最近闲极无聊了?”

这话语序奇怪,而且侮辱之意甚大,可那少女却只是嘻嘻一笑:“玉大小姐。别误会,你爹是忙着找你般错,不过我家主人可没那么闲。你是不是回家,由你自己决定。”

说着她忽地回头,看向古冲,笑道:“我倒可以帮你一个忙。”

古冲心下警觉,面色却不变:“如此多谢了。”也不问那少女的来历。

少女似乎也是一愣,旋即一笑道:“我知道,你和霍惊雷正联手寻找截取三十万白银的盗匪下落。告诉你,不用找了,那批人此刻就藏在前方的三十里处。而且你也没必要藏藏躲躲了,他们已经发现了你们。”

说完话,也不待古冲发问,少女又转头看向玉彤儿,笑道:“玉大小姐,这个给你。”说着塞过一个由油布包裹、手指粗细的物事。玉彤儿似乎知道那是什么,默默接过,却不再说话。

清脆的笑声还没消散,神秘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傍晚的雾气中。

古冲心下有无数疑惑,面色却丝毫不露,只道:“这小姑娘说的话……可信么?”

从那少女出现开始,玉彤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闻言“啊”了一声,方反应过来。脸色严肃,斟酌了半晌方道:“可信。”

古冲心知昨日玉彤儿的突然出现,背后必然有着无数纠结,此刻这神秘少女的出现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这些纠结和失窃的官银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不再多问。

思忖半晌,古冲终于下定决心,决心赌上一把。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哨子。凑到嘴边运起内力吹起。没有声音响起,最起码玉彤儿什么都没听到。

突然,草丛中开始有窸窸窣窣的抖动,紧接着,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

船多而杂:有朝廷水师的战舰,也有普通的舢板渔船,相同的是,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左手长刀,右手劲弩,背后还背着数支标枪,这些临时抽调来的禁军精锐虽然不是专业水军,但看得出来已做足了水战准备,每个人都枕戈待旦,杀气腾腾。

当前战舰上的一人,便装打扮,面目清秀,一双眸子竟是水蓝色的。不必介绍,江湖中人只要看到这双眸子,大多都能省起——来人便是近年来在禁军中崭露头角的禁军副统领、霍惊雷。

战阵之中,杀气猎猎,玉彤儿被那杀气感染,眼睛不自觉地眯起。只有古冲还是一副谦冲模样,抱拳道:“霍将军,辛苦了。”霍惊雷飞身而起,落在小舟上,也抱拳道:“客气。前方情势如何?这位是?”

“敌人应该就在前方,而且我们形迹已露,不如一鼓作气,冲杀进去。另外烦请霍将军帮个忙。”说着古冲略一沉吟,指着委倒在船上的青衫人续道,“这人从贼巢中来,身份不明。此刻形势紧急,不暇他顾,请将军派几名士卒把他押回陆上大营,等我回去后再行处理。”

说完,他低头对那青衫客道:“抱歉,情势紧急,暂且委屈兄台一日,待此地事了,若查出是我等冤枉了兄台,古某一定亲自给兄台赔罪。”说毕,在那青衫人身上仔细搜索,取走了他腰间小小的暗器革囊,再挥手命军士将他带走。

几名军士押走了青衫人,古冲再对霍惊雷道:“这位是玉家大小姐玉彤儿。希望借你一艘小船,送玉小姐离开。”霍惊雷还未答话,玉彤儿已抢道:“谁说我要走?这里的事还没了呢。我跟你们一起去!”古冲摇头道:“之前事急从权,麻烦了小姐。此时吉凶未卜,还请小姐先离开吧。”语音淡定却甚是执著。

玉彤儿忽地一笑:“霍将军,你们这么急着把我送走,是不是准备做什么不利于我玉家的事啊?”这话一出,霍惊雷心一沉。这鄱阳湖处于玉家的势力范围,自己这一番师出有名,玉家本也说不出什么,但此刻,却真的不宜再多惹麻烦。

古冲心下也是一样的想法,思忖半晌,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霍惊雷无奈点头道:“好吧!攻!”

战旗猎猎,伴着西偏的日头,朝那迷雾中的禁地驶去。

阎王滩,泪不断,十船进来十船翻。

警号响起,桅杆上的哨兵吹起水螺,连绵不绝的螺声让古冲的心慢慢下沉。虽然不知水战规矩,他也能猜得出来,必是遇到了劲敌。

实在没有道理!古冲进入都阳湖之前对这一带详加打听过。多少年来,从未听说过湖内有什么水匪猖獗。这里平静到劫银事件发生之后,水师居然凑不起像样的船来组成一支整齐的舰队。

要知水寇和山贼不同,不可能突然冒出。别的不说,若非多年积累或者背后有大势力相助,所需船只就不可能从天而降,更何况水战战士也非一朝一夕可得。就算是天下第一大教派白莲教,怕也没有这等能力。

水平线处慢慢显露出敌船的踪影。

忽地一声惊喊传来:“倭寇!”

仿佛炸了锅,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对面的敌船。

“东南的倭寇都被杀光了,这里怎么还有?”

“没错,是倭寇!你看那是八幡船。”

“真的是,倭寇怎么进的鄱阳湖?”

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

古冲心里的疑惑大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倭寇解开了。怪不得鄱阳湖内会突然出现一批水寇,怪不得这批水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劫赈灾银两。倭寇本在东南甚是猖獗,后屡经朝廷打击,几乎全部覆灭。而这一支漏网之鱼,竟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鄱阳湖,想必和白莲教脱不了干系。

想起白莲教天下第一大派的强横实力,想起白莲死士诡异而强大的武功。古冲的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波涛。虽然心挂挚友的安危,之前满腔都充盈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但真正面对战阵的时候,他的内心仍然不禁泛起一丝被压制在那刻板面容下的惊怵。

霍惊雷面沉似水,沉声道:“白莲教不仅勾结蒙古。竟和倭寇也有干连。是可忍,孰不可忍。将士们,杀敌!”哄然应诺声如巨浪般响起,禁军的精锐与漏网的倭寇瞬间杀成一团。

数里外杀声震天,却似乎毫不影响这里的静谧。

落单的芦苇慢慢摇曳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被小舟荡开的波纹打破。

船上的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正是古冲和玉家大小姐玉彤儿。

古冲看看左右:“我所料果然不差,那些倭寇不过是些炮灰,这里才是敌人的中枢。”

玉彤儿一撅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如此平静,哪里像有坏人?”

相处一日,古冲已对这女孩的性子甚是了解,似乎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抬杠,所以闻言一笑:“你不觉得这里太平静了么?”

玉彤儿也甚是聪明,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禁军和倭寇交战,离这里不过数里,此处竟完全听不到任何嘈杂。如果我所料不差,这里不仅是敌人的据点,而且恐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们已被阵法困住了!”

水面再没有波纹。小船静静地停泊在一小片水泊的正中。

这里似乎只是一个常见的、被芦苇包围的角落而已。但经过几次尝试后,古冲和玉彤儿已经明白,这里决不寻常!如果不找出困住他们的神秘阵势,他们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

夕阳西垂,昏黄的光晕染遍了小小的水域,将水面渲得不见昏暗,却有些艳丽。

古冲盘膝趺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竟似在这危机四伏的阎王滩打起坐来。丝毫看不出,他已被困住将近一个时辰了。

玉彤儿却是另一番情形。她焦躁地在小船上转来转去,眉头紧蹙,口中仍不忘挖苦古冲:“武当不是号称精研道法。阵法冠绝天下么?这么个小阵你就对付不了了?你不会是根本没出师,偷偷逃下山的吧?”

古冲也不恼,声音温和答道:“不是,我是艺成出师的。”

玉彤儿一滞,声音反而更大:“那你在这坐着能管什么用?赶紧想办法破阵啊。”

古冲摇头道:“这阵势甚是古怪,颠倒五行,似乎不是中土所传,此刻阵势未动,根本无从破起。”

“也就是说,阵势一动,你便能破?”

“阵势之力,乃是借天地之理为己用,天地之理虽然浑然天成。但终须人力运转,所以这天下没有完美的阵法,因为人力必有尽时。此刻,阵势靠自身之力流转,如羚羊挂角无处寻迹,但放心,敌人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他发动阵势时,我们便可看出其原理,再寻机破之。”

玉彤几破天荒地点头:“嗯,你说得不错。小心,他们来了!”

古冲抬头,苦笑一声。拔剑,出招。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闪过,落在水面上。那是一个黑衣人,从头到脚都被黑布包裹,看不到一寸肌肤,手中所持的正是倭寇常用的长刀。

黑衣人一招偷袭不成,越过小船。瞬间落上水面。让古冲惊诧的事发生了——那黑衣人落水并没有沉下,而是在水面滑行甚远,然后身形骤然消失不见。仿佛小舟所处不是千尺深的鄱阳湖,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眼睛没出毛病。

仿佛虚空一阵扭曲,焰黄色的夕阳下,一个个黑衣人显露出身形,紧接着的,便是一波波的致命袭击。

这一场突袭甚不公平。对上几招,二人已经明白。那些鬼魅般的黑衣人武功其实并不高,但他们竟能在水面滑行,一击不中,飘然远逝,二人却只能立足小船。无法追击。

此消彼长下,那诡异的阵法便显现出威力。一个个手执长刀的黑衣人仿佛自虚空产生,突出攻袭,又直接消失在虚空中,令二人疲于应付。

不出小半个时辰,二人身上都已挂了数道彩,情势岌岌可危。

玉彤儿一时无法,只得舞动长索,如风车般尽力笼住二人的身体,还要防止那些黑衣人击破小船。

她脸色暴躁,古冲却面色如常,挥剑荡开一个黑衣人的长刀,忽地开口道:“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凿穿我们的船?”在这生死须臾的沙场上。他的语速竟和平时一样,一字字慢慢说出。

玉彤儿也是聪明人,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希望我们落在水里?”

要知此刻他们落尽下风,仅仅凭借脚下还有一条小船,方能负隅顽抗,若是敌人趁他们不备,击破小船,令他们落入水中,两人和那些能在水面上滑行的杀手对抗,怕不立时就要落败身亡。但敌人不这么做,必然有些蹊跷。

看着一道道波纹荡开的水面,古冲破天荒地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这些倭寇能做到的,我做不到!”说着,竟飞身而起,剑光荡漾,迎向一个刚刚出现在夕阳中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显是万没料到古冲会弃船主动进攻,慌乱下竟一个倒翻,想要退回。古冲的剑势似慢实快,瞬间已追上敌人。

血光飞溅,鲜红的血被夕阳昏黄的阳光一映,竟呈现出诡异的蓝色。黑衣、利刃、艳黄的阳光和诡异的蓝血,凑成了一幅让人心悸的画面。

古冲一剑奏功,玉彤儿却无丝毫喜意,眼看古冲就要落入水中,那时他脚下无根,一身武功施展不出,怕立刻就要被乱刀分尸。

却见古冲身形落下,却是在水面上停了一瞬,方才落入水中。

不过只这一瞬就够了,二人都明白了其中关窍。显然这里的水域。因为阵法的流转或是机关,某些位置是可以立足的。这也是这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滑行的原因。古、玉二人都是名门子弟,一旦想通这点,便很容易根据黑衣人进攻的轨迹,计算出阵法流转。

古冲落水后一纵而起,紧接着如那些黑衣人一般,在水面滑行起来。

这一下强弱之势顿时倒转,不出片刻,已有三名黑衣人倒在古冲剑下。紧接着一声呼哨,所有黑衣人瞬间消失在已经沉下一半的夕阳中。

玉彤儿长长吐了口气,几乎软倒在小船上。她知道,自己平生遇到的最大一场危机,终于过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清亮,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清洗过一遍,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鄱阳湖上,洒落在这孤悬的小舟上。

古冲沉吟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阵法应该是扶桑四岛地下流派鬼冢一脉秘传的‘水破’阵法,这阵法与中原传统借势阵法的原理不同,虽是借水势,却不用水浮舟之刚力,只借水雾之迷幻,以乱人六感,从而达到杀伤之力。看来主持阵法的必是鬼冢一脉的高手,我们作为斥候,此番无法脱身和霍将军联络,明日一战,敌暗我明,加上阵势之力……我们若不想死在这里,若想夺回灾银,必须全力以赴!”

玉彤儿已见识过阵法的威力,想了想,终于没有开口抬杠,而是问道:“你进来之前,就没想到会遇到高手么?”

古冲一笑:“我自然想到了。说实话,眼下局面已幸运得出乎我意料。这次我们的敌人是白莲教,你想必也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不说天下第一的许云鸿。只说那十二护法三十六劫,随便拉出一人我怕也不是对手。此次我孤身前来,本抱定必死之心。但现在我们虽处下风,但白莲教高手居然没有出手,我们对付的不过是一些倭寇,真是大大容易了。”

玉彤儿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今天我居然撞到一个真正的大侠!只是你这人想当大侠的执念怕是太重。今天你攻击那青衫人的时候,回手好一招‘真武荡魔’啊。”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讽。

原来那“真武荡魔”一式本非古冲所长,最大的好处却是出手迅捷,乃是玉家长索这类软兵器的克星。古冲在危机时刻,背后遇袭却用这一招解围,显有不信任玉彤儿的意思。玉彤儿因此觉得这人心思太重,此刻终于找到机会讽刺出来。

古冲一笑,并无尴尬:“小姐见谅,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能完全信任小姐,所以才加意防备几分。至于大侠之名,万不敢当。这批赈灾银两本是我朋友肇极负责押运的,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不能不管。”玉彤儿微笑道:“这倒有趣。我听说肇极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少林武当一向不和,你们倒是朋友?”

“高山流水,知音难得,五音之下,什么门派之见,却都不重要了。”

玉彤儿眼珠一转,笑道:“说起来,你倒悠闲,此刻孤身犯险都不忘带着琴匣。只可惜了,若不是此刻需要警戒,我真想听你弹上一曲。”

一听到“琴”这个字,古冲的神情顿时飞扬起来,脸上再无半分少年老成的样子:“无妨。我现在就弹给你听。放心,敌人不会进攻。”

玉彤儿照例抬杠道:“你怎么知道?”

古冲心情甚好,解释道:“日间你可曾发现,那阵法运转依靠的是日光。我仔细回忆过。基本可以断定,‘水破’之阵应该是一种类似幻术的阵法。我们已然入阵,而此刻夜深。无光阵法无法发动,敌人和我们便处在同一水平上,所以他们断不肯放弃自己的长处,夜里进攻。”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转凝重:“昨日黄再一战,敌我双方基本上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他们要靠日光运转阵势,我又何尝不是需要日光来寻求破阵之法?明日太阳洒下第一缕光辉之时,定是我们决战之刻!”

“我若是敌人,一定趁黑攻来,打你个措手不及。”玉彤儿虽仍旧抬杠,却也不再担忧,专心看古冲解下背后琴匣,郑重地开始弹奏。

“哈哈哈哈……”玉彤儿只觉多少年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直恨不能不顾大小姐的形象就地打滚。

古冲无奈地停下琴音,面上却丝毫不见愠色,习以为常一般看着笑得打跌的玉家大小姐。

玉彤儿好容易止住笑,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和肇极会成为好朋友。如果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算我弹出这么难听的琴音他还肯听,那他若是出了事,我自然也一定拼命搭救!”

古冲摇头不语,似乎感慨知音难求,默默收起琴匣,忽地道:“其实我此来也不光是为了肇极兄,我已知道他此刻无恙。我更多为的是受难百姓。武林争霸也好。江山更易也罢,百姓何辜?白莲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已走入邪路。我一路从灾区行来,不知看到了多少百姓卖儿卖女,饿毙街头,我不能不为他们做一些事。其实我对不起你。此前猜出你是玉家人。本应该让你避险,最终我却依然让你陪同,实在是因为私心。或许我是希望借你,把玉家的力量拉进来……”

话很简单,但那平静的语声下似乎存在着一些久已让人忘却的东西,沉沉地压在玉彤儿心底。她似乎被古冲的话感染,半晌没有说话。

这一片小小的水域静得几乎能听到水底鱼儿潜泳的声音。

良久,玉彤儿打破沉寂开口道:“放心,我会帮你!”

古冲一笑不语。

玉彤儿却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语声顿时轻快了许多:“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古冲心知玉彤儿来此,多半和赈灾款项被劫没关系,本也不想多问,但此刻,在这个仿佛梦幻般的月夜下,却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牵动着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你来此做什么?”

玉彤儿狡黠地一笑:“我是……逃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