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叫连云驿,其实只是几间破屋而已。

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荒凉无路的所在,有这样的一家驿站?而驿站又为何会被荒废?谁也不知道,或者说,没人有兴趣知道。

总之,在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这几座破旧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笼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间只有那小小连云驿内的一点火光,徒劳地摇曳着,无力对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这一间小破屋内的方寸之地。

小屋内有三人,各踞一角,盘膝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默无言。

山雨越发大了。突然,靠门左边屋角的一人开口道:“江湖人都称孙盟主面似粗豪,却是枭雄品性。一向谋定方后动,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不再接续。这人的声音颇为年轻,但语速极慢,一字一句仿佛要在心底绕上七八个圈,然后才肯吐出。

孙无病坐在靠墙左手边,闻言哈哈一笑:“我是喜欢谋划,但如果循规蹈矩做不成的事,那就得蛮干一下。古冲,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就是总学不会这一点,才会坐拥千年基业,却只能看着我们瓜分江湖。”

屋角右首的人也开口道:“哼,什么千年基业?少林武当,峨眉点苍,算来算去不过是几间老字号武馆而已。”语声沧桑,话却甚不中听,一言既出。便将天下名门得罪了个遍。

古冲心头一怒。要知武当少林等门派一向超然于江湖之外。特别是当今武林形势晦暗不明,各大名门的元老更是不肯轻易人世,如此一来,他这第三代弟子的佼佼者俨然是武当在江湖上的代表。如今听得田破斛辱及师门,他立刻反唇相讥:“众生只知蝇营狗苟,自是不明江湖为何还有道义。又何为‘我心无邪’四个字了。”他自幼在武当学艺,修身养性,完全一副谦冲淡然的性子,虽然愤怒,语声却仍是不紧不慢。

三人一个是纵横江湖的枭雄,一个是金马玉堂的名门,一个是肆无忌惮的大盗,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孙无病苦笑摇头,心下却也不由有些诧异。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性格大不一样,其实看得出骨子里都有些桀骜不驯,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真的因为白衣侯的一句邀约便不顾嫌隙地与自己同行,究竟是因为什么?那龙困浅滩的白衣侯又所图何事呢?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孙无病赶紧抢在田破斛之前扬声道:“二位,如今我们既然同行,便算有缘。恕我直言,那人已被囚禁多年,但余威犹在,此番怕有所图。我们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说说自己与那人曾经的交往,或许可以借此猜出他的意图,这样将来和那人见面时,也免得落在下风。”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却都沉默了,屋内一时寂静。其实二人都知道金刀盟主说得有理。白衣侯困居多年,此番突然找到自己,怕是大有图谋。

当年白衣侯威压江湖之际,三人都曾与之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的可怕,此番若能三人齐心,或许在面对这传奇人物时真能占些先机……

但,果然如此么?

眼见二人不语,孙无病长叹一声:“也罢,那就由我先说吧。我先在这里发个誓,我所说的话,若有半分虚假,让我……五雷轰顶。”伴着一阵隆隆的雷声,孙无病半晌方续道,“这件事实在是我多年的一大心病,令我时常自责。若是追根溯源,我金刀盟的衰败,怕也和这事有几分关系。”

“你们怕也知道,我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子。那一年……”

孙无病的往事 始

快!马蹄声急如骤雨,直要连成一线,声声击在人的心底。

只有一匹马,高如明驼,通体血红,四蹄纵跃如飞,几不沾地,远远看去便似腾空而行一般,恐怕就连话本传说中的赤兔,也没这般神骏。

山路偏僻,有一人正策马而行,闻得蹄声愕然回头,却见那神骏的红马眼见就要奔到眼前,却骤然一个趔趄,轰的一声倒在路中。

这样的一匹宝马,竟然累得脱力。那人不及惊愕,就见红马上的骑士飞身而起,紧接着只觉自己的身子一紧,已被放到地上,再跟着手上一沉,被扔入个什么物事。

蹄声飞扬远去。那人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因为红马脱力,马上骑士不愿稍停,竟立刻弃它于不顾,瞬间便随手抢了他的坐骑,飘然远去。

行人方待喝骂追赶,一低头,却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事,一时讪讪地住了口。

那是一块金子。虽然这金子的价格远远超过自己那匹黄骠马的价值,但这却并不是他停步不追的理由。

原因是,那是半块金子。金子表面呈暗色,但断面处却光亮得如刚炼出一般。显然那骑士是在抢马的同时随手将整块金子掰开的。

本来要用手力掰开金块,对于高手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像这块一样,断口平滑如镜,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就怕寥寥无几了。

行人定下神来,细细回想那骑士的装束。本在夜中,方才的事情发生得又太快,他完全没看清骑士的面容,只知他身材高大,背后背着一把几乎有一人高的长刀……

想起来了!在这江东,身具如此声势,如此武功的,只可能是一人。

——金刀盟主,坐拥江东,小霸王孙无病。

行人心内顿时浮起无数疑问。

金刀盟与唯剑楼的刀剑之战连绵数年,上月方才结束,唯剑楼三战三败,白衣侯的势力因此退出长江,金刀盟主孙无病也终于实现了多年夙愿——独霸江东。

这样的一代枭雄,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惶急?

天下人皆知,孙无病最好名马,这倒毙的红马实乃一等一的神骏,他竟然毫不怜惜,弃如敝屣,究竟江东出现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刚刚平静的大江又要动乱了么?

那骑士正是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的金刀盟盟主孙无病。他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行为。会引起外人的无数猜疑,即使知道了,怕他也无心理会,因为此刻正有一件比他的名马,比他的基业,比他的江东更重要的事,让他无暇理会其他。

一夜奔驰五百里,累死三匹骏马。像一把出鞘的金刀,满身杀气的孙无病终于在天明前出现在金刀盟陆上枢纽汉阳城内、铁鼓楼上。

大战方过,人心未稳,变数无数,可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留在前线,因为有一个人,出事了!

孙穹。金刀盟盟主孙无病年仅十岁的独子,江东霸业的继承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病榻上。

孙无病自称三国江东孙家的后人,生得碧眼紫髯,甚是威猛,但他这个年仅十岁的独子却生得面目清秀,秀眉长面,只有从那双偶尔露出些许碧色的眸子中,才能看出一丝孙无病的影子。

此刻,孩子清秀的面容平静,呼吸悠长,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眼珠偶尔转动时眉头稍稍簇起,显露些许痛苦,才让人醒觉,这幼童柔弱的生命,实在已是危在旦夕。

孙无病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犹自昏迷的儿子,便骤地转身,背对着屋中自己的众位心腹,沉声遘:“什么情况?”

他没叫谁的名字,可大家却都知道他在问谁。

左首一名年约三十的文士越众而出,深施一礼,方开口道:“公子已昏迷二日,脉象虚浮不定,看起来应该是中了毒。这毒性甚是复杂。我不敢轻动,目前只用三枚虚冥丹暂时稳住公子的心脉。”说话的正是金刀盟的陆上总管,也是盟会总军师——段云伦。

孙无病轻轻点头:“对头方面,有什么线索?”众人互看一眼,均不作声。

仍是段云伦微微蹙眉道:“我和林总管与多位名医研究过,大家都觉得公子所中的毒,毒性不烈却甚是绵长,似是唐门京城十一房的路子。”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看了一眼孙无病魁梧的背影。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你的看法呢?”

段云伦犹豫道:“虽然我们和唐门的盟约尚在,但近来唐门动向不明,与玉家接触频繁,徐同的行为也甚是诡异,我们不得不防。但要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下此毒手,却也于理不合。”

段云伦的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愚以为段先生所言甚是。现今无论蜀中还是江东。大敌都是白衣侯。愚以为此番变乱,定是唯剑楼或白衣侯不甘失败,所使的阴谋。”

问答之间,孙无病的情绪已稍稍平静。当即他缓缓走到大厅尽头的盟主之位坐下,身子稍稍侧倾,左手在身后暗暗撑住座椅。在众人不可见的所在。他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变起突然,一夜间不计元气地奔驰,加上对爱子的担忧,饶是孙无病一身玄功已堪绝顶,仍是隐隐有些支撑不住。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人看见,尤其不能让下面这一群视自己如天人的盟会骨干看见。

孙无病轻轻挥了挥手,一众人等施礼后悄悄退离。不一刻,屋内只剩下三人,除了疲惫的金刀盟主,便只有段云伦,和最后说话的那个老人——金刀盟水路总管林幽韩。

孙无病举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语声中瞬间不见了方才的沉稳,而是多了几分沧桑:“段先生,请直言,穹儿还有希望么?”

段云伦的语气谨慎:“公子所中的毒,内有多种毒性,相互纠缠,除非预先知道配方,怕是无人能解。”

孙无病似乎在一分分苍老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段云伦和林幽韩对视一眼。段云伦稍一犹豫,方开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孙无病虽知孙穹势危,却没料到竟已到了生死关头,心下猛地一痛,旋即一个警觉。那不知来历的敌人对孙穹下手,目的怕就是要祸乱自己的神志,此刻若是乱神,那穹儿只怕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此刻,大厅内只剩下两个与孙无病一道起家的兄弟,说话自然也随便了许多。只听林幽韩恨恨道:“江湖争斗,生死由天,本来怪不得谁。但穹儿不过十岁,那秋声振竟然下得去手!我林某定不和他干休。”

孙无病一摆手:“林老,我知道你心疼穹儿,但要知此刻情势未明,咱们切忌先入为主。否则怕是会误入歧路。”

段云伦颔首道:“盟主说得极是。不管那下毒人的目的何在,我们亟需做的,是挽救公子的性命。”

林幽韩的脸一红,接着沉吟道:“那凶手的目的显然不光是要穹儿的性命,否则以他下毒的能力,根本不须用此怪毒。以愚所想,这人必有他求。”他后面的话不必说出,众人都明白。若那人意不在杀人,不论他求什么,最起码孙穹的命是可以保住的。

孙无病心下稍安:“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据你们所说,事发已经二日了,却全无消息?”说着,他只觉心头郁气无处发泄,重重一掌击下,身旁的矮几受此一掌,顿时碎裂飞散。

段云伦忙答道:“我怕是那人有心谈判,却无从联络,所以昨日便自作主张将铁鼓楼的防卫撤销大半。那人若是有心。怕一两日内便会有消息传来。”

孙无病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坐等。查探方面可有进展?”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林幽韩道:“穹儿一出事,我就封闭了城门,按户盘查。没有……没有发现外人。”

孙无病皱眉道:“这么说,可能是我们盟会的兄弟所为了?”

段云伦摇头道:“却也不一定。城内虽然以我一家独大,但也还是有其他势力,若他们想藏起几个人或是偷运几个人出城,怕是我们也未必能查得出来。”

孙无病沉吟不语,知道段云伦所说的他们,是指本地的帮会排龙帮。

当日孙无病的金刀盟成立,大江上下为之一统,大大小小的三十七家帮会尽人金刀盟,只除了这一家排龙帮。

排龙帮虽然规模不大,但立帮甚久,帮主李天龙乃是武当外门弟子,为人慷慨任侠,在江湖上的人缘甚好,加上武当派的奥援,所以当日孙无病考虑良久,终于放弃了拔掉这颗卧榻之钉的打算。

排龙帮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大江周围的码头。随着近来金刀盟的扩张,不住蚕食着排龙帮的地盘,两个帮派间的摩擦便越发地多了。若说这个时候排龙帮与外敌勾结,想要对付金刀盟,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见孙无病不语,段云伦续道:“我们已飞鸽传书给蜀中唐门。唐家很是震惊,来使已在路上,想必日内会到。”

孙无病点头,心下稍慰。若论对毒药的研究,天底下谁能比得过蜀中唐门?他心下不禁暗自庆幸,当年自己决定联合唐门共抗唯剑楼的决策,果然是正确的。

林幽韩接道:“对于凶手的盘查,我们也已有了一些线索。”他正要详细说明,却见孙无病一摆手:“先等等。我们一起去看看再说。”

段林二人躬身应是。

太阳慢慢露出了面庞,和昨日一样的艳晴,但只不过一夜工夫,汉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

一般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知道这件事将会对整个长江,对这个江湖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只知道。汉阳城已然不一样了。

——满街剽悍的兵勇,刀剑虽然仍在鞘内,但剑拔弩张的气势仍旧让准备出行的人们悄悄退回,掩上了门户。

孙无病三人便走在这条被一众兵丁环视的大路上。

林幽韩四处看看道:“这徐同也忒没气量,居然搞出这么大阵仗。他以为真有变故,靠这些丘八便能压住我金刀盟么?”

段云伦摇头微笑:“这只是他在表明态度而已。”

孙无病脸上满不在乎,心下却愈加沉重。现今湖广布政使徐同实乃蜀中唐门的外门子弟,为人阴鸷多谋。本来嘉靖以来,因军事故,督抚常驻、布政使已不如本朝初期一般位高权重,但只有在这湖广一地,徐同依仗唐门之力连通江湖,竟将军政大权一把握住,几有权侵督抚之势。

昨日变故一生,那徐同竟是反应迅速,一夜之间城内已满是兵丁。

金刀盟势如中天,真要论起来,自不会惧怕一个区区的湖广布政使。但想到徐同这些举动的背后,代表的可能是唐门,甚至是江湖各大家族那些大佬们的联合意志,孙无病一时也不禁有些惶惶,有些动摇,但更多的却是愤怒!这是什么狗屁江湖?

他心中明白,唐门虽然与自己一体抗敌,但此刻唯剑楼稍退,压力一松,唐门已立刻开始防备自己这位近邻了。对于江湖上任何一方势力而言,能在金刀盟的地盘内插上一颗钉子,让小霸王孙无病的头疼上那么一下,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孙无病才没能一举拔下排龙帮。

但这一刻,一个无辜幼童岌岌可危的时刻,名义上还是同盟的唐门。解毒之人迟迟不到,倒是压制同伴的动作,却快得让人不得不愤怒。

混账!我孙无病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

段云伦低声朝孙无病道:“盟主,你看我要不要去找徐同谈谈?”

孙无病重重摇头:“不必!我倒要看看,谁敢挡住咱们的刀!”

那是一条死巷。

就是在这里,孙穹被人袭击,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孙无病站在小巷唯一的入口处,盯着巷底处的高墙,脸色阴晴不定。

巷子左边是一座废园。甚至连主人都已不知名姓。汉阳城人人都传,那废园内闹鬼,除了偶有无知少年顽童跑来玩耍之外,再无他人出入。而右边和巷底,却是几户零散的小户人家。

孙无病一步步踱入小巷,每一步都似乎要深思半晌。他的目光炯炯,似乎要看清路上的每一粒尘土。

段云伦和林幽韩二人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骤然。孙无病停下脚步:“穹儿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林幽韩道:“不错!盟主果然明察秋毫。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穹儿的。”

小巷的甬路上铺满青石,颇为整洁,墙角却满是杂草,昭示着这里的荒芜。墙根偶尔露出的坍塌破洞让人猜想,这里怕已成为野狗的地盘。

孙无病道:“都仔细搜查过了?”

段云伦道:“是!”只这一个字,不再多说。

孙无病点点头,知道军师的意思是“一无所获”。

孙无病沉吟着在小巷内来回走了两趟。心下疑云重重。这里虽然四处都是高墙,但对于江湖高手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右边紧邻闹市,当时袭击发生时正是下午,若说有人飞过围墙,怕是立时就会被人发现。

就是在这里么?穹儿最后一次玩耍,当时这个单纯天真的孩子,是否会想到,有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就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这个不尽职的父亲,等待着要取他的性命?

太阳慢慢扬起头,骤然,一点微弱的亮光吸引了孙无病的目光。

那是一颗纽扣。因为实在太小,所以一直静静藏身于一堆杂草中,只有这个角度阳光的照射,才能让它偶尔露出一丝反光。

段林二人眼前也是一亮,心下却止不住地自责。昨夜他俩自认勘察得十分仔细,却不料竟然遗落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要知在当今世上,几乎不会有人在常服上使用纽扣,只有一些正式礼服上才会有这种东西的存在。而在这汉阳城内,能用得起,或者说能够有资格在衣服上用到纽扣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死巷其实并不长,但孙无病这一趟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完全搜寻完毕。

这里是巷口,却因一堵凸出的砖墙,根本看不见小巷内部。

孙无病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开口道:“好了。段先生,你说说情况吧。”

段云伦跟随孙无病已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一贯阴沉刚愎,但此番爱子身处危机,他却仍是一丝不乱,心底在佩服之余却也不禁暗暗有些说不出来由的担心。

当此刻却不容段云伦乱想,他暗自定了定神道:“昨日下午,公子要出门玩耍,照例是老李、老王和小翠跟随。据他们事后回忆,公子不愿人跟随,几次想甩开他们,但最后都被找到。大概申时初,他们走到此地。公子突然说尿急,要进死巷小解。老王进去查探过,确定没人,便让公子进去了,他们三人在巷口等候。不料……不料过了许久也没见公子出来,几人觉得蹊跷,进去一看,却发现公子倒在路边。”

“老王和小翠立刻带着公子返回,老李则守在当场。当时林老正在总部,马上延请名医为公子诊断,同时派人封锁了这里。”

孙无病忽地有些走神。都怪清泠走得太早了啊。

若是穹儿的母亲清泠还在,或许会将他照顾得更好,或许不会让他一个人走进这危险的所在,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吧?

恍然惊觉属下探寻的目光,孙无病定了定神道:“老王他们确定没有问题?”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段云伦答道:“他们都在盟会里呆了多年,而且三人还彼此监督,要说是他们捣鬼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已将三人羁押,等候盟主的处分。”

孙无病点点头道:“只怪敌人的手段太高,此事怪不得他们。都放了吧。”

林幽韩面露诧异,段云伦却似早料到一般,只是点头应是。

孙无病道:“周围的人,可曾一一询问过?”

段云伦道:“当时市集中的行人甚多,我们尽量把每一个都找回询问,大家全说没什么异状。右边的住户也都……”话未说完,只觉寒光一闪。

刀光耀眼。这一刀直要侵吞那烈日的光芒,仿佛郁积在心底的野心、担忧、恨意,全都纠缠在一起,随着这一刀汹涌而出,一往无前地斩向前方,斩向小巷中一名路过对面玉器店前、正向这边走来的剑客。

退!遭到名震天下的金刀突击,那人猝不及防,已然先机尽失。在这一往无前的刀势下,就连唯剑楼主都不敢强攻。而那人更是连兵器都不及拔出,只能急急后退。瞧他身形轻盈,竟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手。

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紫的心钻、白的宝玉,在酷烈的刀光裹挟下瞬间化为齑粉。原来是玉店内的柜台被那剑客疾退中的一脚踹飞,挡向长刀,旋即又被金刀击破。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珍宝,毁在这一攻一防之中。

虽然金刀只因此顿了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那人得暇右手一翻,一把长剑出鞘,剑光清冽,瞬息敌住那酷烈的刀光。

剑势柔和,似乎完全被威震天下的金刀压制,但那剑虽然轻而软,却仿佛随着某种天地间的至理,一次次将夺人心魄的刀光拒之门外。

武当绝学,两仪剑!

武当武功本最擅以弱胜强,可惜这一次,它面对的敌人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以金刀称霸大江的孙无病。两者实力的差距终究太大,大到再高深的剑理也无法弥补。不过十招,刀意愈盛,剑光却一点点暗淡……

段云伦轻轻拉住欲拔刀上前的林幽韩,两人只守住门口,相比屋内躲在角落里惊恐不已的掌柜,显得无比悠闲快意。

骤然,纠缠的刀剑硬生生分开,竟是同时转向。

只听一声巨响,颤抖不已的掌柜只觉光华漫天,也分不清是刀光还是剑光,竟齐齐朝自己袭来,只吓得一抱头,还未瞧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腾云驾雾,身子已飞出房门,紧接着轰隆隆连响。整间店铺居然完全垮塌!

而段林二人却看得清楚明白一原来几人身处的只是一间普通民房,如何禁得住两个一流高手在其内如此全力施为?方才竟有一根主梁被刀气切断,直直砸向那掌柜。段云伦本欲救援,奈何离得太远,且被孙无病二人的身形阻挡,一时也无可奈何。

眼见倒霉的掌柜就要死在这房梁之下,却是交战中的二人竟同时撤下招式。孙无病挥刀击碎房梁,而用剑那人则一把将掌柜拉出房间。那房子失去主梁,瞬间便坍塌下来。

烟尘弥漫中刀光愈盛。孙无病未能及时飞出房门,只得运刀护住身体。烟尘消散,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他立在一片废墟中,一身劲装不染点尘。

那剑客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方才搏杀之际,孙无病竟未尽全力。

经此一扰,二人一时都没了再动手的意思。那剑客抱拳道:“孙盟主,闻听孙公子受伤,在下心中挂念,本想前来查勘一二,看排龙帮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没想到竟引起孙盟主的误会。李某在此致歉了。”

原来来人正是排龙帮帮主李天龙。看他不过四十许的年纪,面上满是诚恳,不似作伪。

孙无病本是一口郁气不消。这才会愤然出手。经方才的一场打斗,加上共同出手救人,一时间心里的愤懑消散了许多,倒是对这个在金刀盟的威势下硬撑了多年的李天龙有些惺惺相惜,当下也抱拳道:“误会,误会。李兄莫怪。张老板,是我们太莽撞了,你查点一下店铺的损失,段先生,下午派弟兄来赔偿。”段云伦躬身应是。

李天龙点头道:“这铺子是我们一起砸的,要赔自然也要一起。下午我排龙帮的兄弟也会来过问。”

孙无病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希望别的事你们也能敢作敢当,该赔的能赔得起!”他的语声铿锵,说毕,不再理会诸人,转身径自朝铁鼓楼行去,段林二人赶紧跟上。

骏马甚至已经无力嘶鸣,鼻孔间吞吐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六百里接力,换马不换人地奔驰。唐门执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终于在这一日的午时赶到了汉阳城内的铁鼓楼上。

没有客套,不须寒暄,瘦得如同僵尸的唐畔甚至没和孙无病说上一句话,便急急走入孙穹所处的内室。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孙穹脉间的手指,站起身来。孙无病疾步上前,将被半掀的被子帮孙穹拉上盖起,又一点点在孙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犹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头看向孙无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唐门京师十一房的剧毒‘雪透九重楼’。”

孙无病急急道:“可有解药?”

唐畔摇摇头道:“没有!”孙无病心头重重一痛。

唐畔续道:“这雪透九重楼若想得解,必须知道毒药配方才行。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找到下毒之人,否则就是我唐门药堂高手一齐出动,也是无能为力。”

孙无病心内大急,却并不接话,心知唐畔必有后话。

他本没想到,此番竟是唐畔亲自前来。要知唐畔在唐门中执掌刑堂,位高权重,此番亲来。怕不止单单为了穹儿之事。

果然,只听唐畔长叹一声,续道:“孙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门毒药,我唐门自会负责。我们内部毒药的出处一向有据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飞鸽传书后。便怀疑是雪透九重楼,已下令盘查,不日就将有结果。但我相信,我们唐门子弟决不会对贵公子不利。我怀疑这件事,与门内叛徒唐豪有关。”虽说金刀盟与唐门结盟,但关系一向松散,唐门出了叛徒一事,孙无病却是毫不知情,当即众人皆仔细倾听。

唐畔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形实乃家丑,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楼的配方。”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唐豪的画像,近日各位可在汉阳见过此人?”

画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身材不高,满脸的络腮胡须,眉目棱角分明,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连至口边。厅内众人传阅一番,各自摇头。这人长得甚是打眼,若是见过,怕是不会忘的。

孙无病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两个心腹,连同唐畔一起,听着下属一桩桩地汇报。

段云伦的多年经营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出了不凡之处。日头还没完全落山,各种线索已一条条汇入铁鼓楼,其中有两条最具价值。

一、三日前排龙帮曾经接待过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龙帮主亲自迎接,据排龙帮内安插的弟子回报,那人的身材与画中的唐豪颇为相似,不过可惜,没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龙帮帮主曾于去年五月,为龙王祭时定制过一件礼服,纽扣用的正是蓝宝石,与孙无病在废园中捡到的相同。两条线索均直指排龙帮。

林幽韩不等听完,已是大怒:“我这就调集人手,杀进排龙帮!”

此刻距穹儿出事已然过去数天,情势越发紧急,孙无病反而更为清醒起来。他知道,穹儿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自己,是那娇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绝对不能乱!

所以尽管林幽韩震怒不已,孙无病反而有几番犹疑。

真的是排龙帮所为么?两条线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龙也不是傻瓜,此时金刀盟如日中天,他为何要跳出来与我作对?但如果不是他,在这汉阳城内,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够与我抗衡?

穹儿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错,不能错!

良久,孙无病沉声道:“那凶手在下毒后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韩道:“我们又仔细讯问了小巷右边的住户,事发时曾经有人听到过房顶上有轻微的声响,相信凶手是从房顶逃走的。”

孙无病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记忆的碎片。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穹儿蹒跚学步的情形——穹儿胖胖的小手扒着墙壁,想要爬起,迈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来,紧接着却是一个趔趄,眼看便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或许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双手等于完全的信赖,等于百分之百的安全,等于整个世界。而今天,自己的这双手。还能扶起那柔弱无比的骨肉么?

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沉思良久,孙无病慢慢抬起头来:“段先生、林老,让弟兄们再去仔细查探。我不要语焉不详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细节:那个客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儿,还有,不要就此放弃其他线索。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先入为主。”

林幽韩闻言,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方要开口争辩,却见门口一名卫士急匆匆走进大厅,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自向孙无病递上一物,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无病面色数变,缓缓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