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三十年前,阳同六堡。
战旗猎猎作响,无论是城外列阵以待的八万精兵,还是城墙上数千六堡战士,这一时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将会如何。
胜负不在于城外那矗立的二十架攻城井栏,也不在万千精兵滚滚的热血。阳同六堡明日的安危,其实决定于这间小小的斗室。
兵部侍郎石天修轻轻抚摸着手上翠绿的宝石扳指。
当初,他毛遂自荐接下了这几乎必死的任务时,所有的同僚都以为他疯了。但他自己知道,他没疯,而且他很有把握完成本次使命,本次让皇帝和无数重臣头疼不已的使命。
因为他对人性的认识比那些贪生怕死的同僚更清楚。那些人自己懦弱无能,却又近乎天真地相信英雄的存在。只有他才真正地了解,了解所有人的善良其实都有一条底线,不论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还是万人崇敬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条底线上跳舞——一场完美的舞蹈。
“沈大人、云副使,你们想好了没有?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多说,朝廷上下现在只是想要个台阶下而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百战劫余的战士,看看那些无辜的妇孺百姓,难道他们的性命,还不能让你们给他们这样一个台阶么?”
石天修不再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推一把,什么时候又该让对方自己做出抉择。
沈青云突然开口,声音沉闷:“你能保证其他所有弟兄的安全?”
石天修的面色依旧沉稳,重重地点下了头。
翌日,六堡众交出首领沈青云全家,六堡外八万大军后撤三十里,六堡众全体撤入大漠。沈青云全家旋即被斩。
于是大漠中,有了一座名叫虹日的小城。
TWO
我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想不到,让我心向往之的英雄传说竟然会如此落幕,原来虹日城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悲哀的故事。
被骤然翻出这些尘封的往事,云城主似乎顿时垮了下来,声音颤抖,似乎是在说给沈源听,但更多却是在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你都知道了。不错,你是老大的儿子。当年老大为了全体六堡众的性命,举家被斩,只有你被我们救了下来。你是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以为是我们当年出卖了老大?”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可能性,我仍然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沈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老大?沈青云?他是谁?我都没有见过他,你们出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云城主显然是一愣,沉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沈源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我说过,因为我厌恶这座城市。”
“我知道你们当年是怎么救我的,你们用一个同样大的婴儿换下了沈青云的儿子。而换回来的那个,自然就是我。”
“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六堡的英雄们用沈青云换来了六堡的平安,再用一个婴儿的性命换回沈青云的遗孤,也换回自己良心的平静。”
我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沈源的诉说。此刻我已然猜到,那个用来换回他的婴儿,想必就是真正的“沈源”,沈大叔的亲生儿子。
“那个时候,恰好只有我爹娘正好有一个婴儿。于是,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把自己的孩子双手奉上。无比讽刺地是,那个被牺牲的婴儿也姓沈。”
说到“我爹娘”三个字的时候,他不变的语声终于有了一丝颤动,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在大义的名分下,不由得他们不同意,当然更不由那几个月的婴儿反对,于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沈青云牺牲了自己,救了阳同六堡,六堡众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救下了沈青云的遗孤。多么催人泪下的故事,对不对?”
“可是你们知道么?我厌恶这里,厌恶这个小城,厌恶我爹娘,厌恶你们一切人!”
“你们自以为这一切都是秘密?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我自己血淋淋的来历,知道了这小城辉煌的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启齿的往事!”
THREE
“从我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忆,回忆那个婴儿。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的性命是用那个孩子的性命换回来的,告诉我,我只是他们孩子的替身。”
“他们一边告诉我,我的性命来之不易,他们爱我。就像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边却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那短短的、能够和亲生骨肉相处的时光。回忆每一个细节,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们,也折磨着我。”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婴儿的幽魂正在我的身边游荡,在这座小城中游走,在你们每个人的噩梦里出现。”
“我不想质问他们,如果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什么不拼死保护他,我不想质问这样的一对老人,不想打破他们由虚妄的痛苦所带来的幸福。”
“我听够了,我厌烦这一切,我厌烦这座小城,更厌烦你们!”
“所以,当我确定自己的病症之后,终于决定,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这一切!”
“唐大公子,我对不起令妹,我不想辩解,是我对不起她,让她走上了那条绝路。”
“她本来和这里的一切无关,是我骗了她,因为我需要她手中的毒药。我拿到了无衣,本来想让她离开这里,我告诉她,我不爱她,只需要她的毒,我让她离开,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走上了那条绝路。对不起。”
“我只想道这一声歉,至于你们……”
“都去死吧!”
FOUR
听到最后几个字,我已经惊觉不对。不及反应,却见被牢牢制住、端坐在椅上的沈源一阵挣扎,紧接着突然一声爆响,他的身体骤然炸开。
血肉横飞!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随着骤然的炸裂洒遍了整个大厅。除了那对神秘的白衣侯主仆,没有人来得及躲开这漫天洒下的血雨,待得回过身来,所有人的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沈源的血肉。
而沈源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椅子上比别的地方浓得多的血液,证明那些血液的主人曾经端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想不到沈源被如此严密地制住,仍有这最后一招自裁的手段。
如果不是一早云翎给他吃了解药……
所有人不由后怕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FIVE
沈源的话给我们的心理带来无比的震撼。
实在想不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和我相交莫逆的好友,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不为人知的悲哀。更想不到,那一切辉煌传说的结局竟然是如此的晦暗。
但目前,不是感伤世界残酷的时机,一个更严酷、更待解决的问题便横亘在我们的面前:谁是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同时做到两件事:一,给“主”服下解药。解除“主”,二,“最后一人”死去。
只要“主”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两种情形居于其一。毒都会发作。
在云翎大胆的设计下,下毒的沈源是服下解药才死的,解毒的两个必备条件已经解决了一个,但还有另一个条件——
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中的是“引”,即使“主”已经解去,“引”仍然可以引发所有人的毒。
而且“引”是无解的,怀梦花也不行。
只有沈源才知道最后一人是谁。可惜,他死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最后一朵怀梦花,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
突然,唐大公子开口道:“我有办法找到最后一人!”
发现唐斯月的尸体后,唐仲生变得无比颓然,即使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变故,他也一直默不作声。此刻他嘶哑的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转向他。
是啊,唐门的毒,自然只有唐门的人才最了解。
“本来中了‘引’和‘毒’的人症状不会有任何区别,除了下毒人,没人知道谁是‘最后一人’。沈源想必也听斯月说过这一点,所以才急于自杀。”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引’和‘主’两种毒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在解药的催化下,‘引’和‘主’会互相融合。”
大厅里都是聪明人,至此基本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意思。
云城主面上泛出一丝喜色:“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沈源的血找出最后一人?”
唐仲生点点头:“不错,好在云翎事先给沈源服下了解药。此刻沈源的血液已经和解药完全结合。我们只需要取一滴血与沈源的血混合,便可知道谁是最后一人。”
SIX
欧阳叔叔道:“难道我们要将全城人每人的血都试一下么?”
云城主点头道:“嗯,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欧阳,我们这就分头去召集全城人吧。嗯,大家先不要宣布沈源的事情。”
欧阳叔叔点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我等刚要动身,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
回头一看。却是白衣侯朱煌。
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们几乎遗忘了这个神秘而强大的访客。相对我们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越发显得遗世独立的白衣侯,此刻轻轻摇了摇头道:“诸位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先测试一下自己呢?”
我们面面相觑。
想想沈源的设计,他最恨谁?谁和他最接近?如果他要留下一个人最后死去,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城毁灭的话,这个人,大概应该就在我们这些熟人中间!
云城主点点头道:“不错,让欧阳先去召集人手,我们自己先逐一试试。时间不多了。”
夜越发沉了,最黑暗的时刻已经来临,离即将到来的黎明毁灭也越发近了。
SEVEN
一团鲜血静静地沉在碗底,漂摇着。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除了那神秘的白衣侯。
他方才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云翎身边,低头向她说着什么。
我心下一动,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实在有些不放心,方要动身挪过去,却听云城主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便由老夫开始,如何?”
说话间,他已走到那盛着鲜血的碗边,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要朝自己的手心割去。
“慢!”出言的是唐仲生。我也猜不透他为何突然阻止。
云城主道:“莫非还需要什么特别的步骤?”
唐仲生面色严肃,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希望大家明白一件事。我们要找出的是最后一人,‘主’可以通过怀梦花解掉,但是‘引’即使用了解药,也只能解她一人之毒,其他人还是会毒发。而且,‘引’可以随时下在我们任何一人身上,所以……”
说着话,唐仲生忽地探手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革囊。举到眼前让众人看清。
不用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暗器革囊。看着那不起眼的黑色革囊上用黄色丝线篆绣着的小小“唐”字,大家心里都不禁一阵紧张。
这便是唐门的根本,蜀中巨族骄傲与力量的源泉。
唐仲生愣愣看着手上的革囊,叹了口气,手一甩,革囊远远飞出,落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有一个笨蛋,所有人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言下之意。
似乎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想起,即使我们成功地找到“最后一人”,也不代表事件的终结。
为了全城人,“最后一人”必须死。
问题是,谁会愿意奉献自己的性命——即使可以换来全城人的生存?
也许,现在大家可以同心协力,但是一旦真相揭开,也许我们将面对更残酷的抉择。
看着那远远落下的唐门暗器革囊,对于曾让我疑忌的唐门大公子,我心中忽然充满了敬意。
仿佛是什么力量在催促着我,我探手解下腰间长剑,如唐仲生一般,远远扔了出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角落里的武器迅速成了一堆。
所有人的手都空了,除了那个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李怀戚抱着长刀,犹豫不决。
云城主踏前一步,看着这方才痛失了好友的神秘高手。
李怀戚长叹一声,最后一把兵器终于离开了主人的手。
“开始吧!”
EIGHT
云城主第一个上前,左手凝力,指甲在右手手心中轻轻一划,鲜血点点滴入第一个海碗中。
鲜血方入,一直沉在水底的沈源鲜血突然仿佛沸腾了一般。
就见整碗水猛地翻滚不休,云城主的血珠在水面上不住蹦跃,竟完全无法沉入水下。
沈源那被诅咒的血脉至今仍如此排斥这座小城么?
如此紧张的时刻,我心中却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云城主回过头来,面色苍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唐仲生。
唐仲生缓缓摇了摇头。
大家都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云城主缓缓走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大厅内又陷入了沉默,我左右看了一眼,迈前几步,道:“我来吧!”
NINE
我——不是!
唐仲生——不是!
李怀戚——不是!
程大叔——不是……
直到赶回来的欧阳叔叔和几名城卫都被一一实验,全都不是。
其实还有人没有被检验——白衣侯主仆。只是就连素日最强硬的欧阳叔叔,也没有去要求他们检验的意思。
云城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得检验全城人才行。”
欧阳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翎儿呢?”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云翎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了。
确切地说,自从和白衣侯说过一番话后,我便再没有看到过她。而我,只有沉默。
云城主面上一惊,道:“你们可曾见过翎儿?”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只是我突然有一种神秘的预感——也许还是不要去找她比较好。
云城主无奈道:“这丫头,这种节骨眼也不知道野去了哪里!欧阳,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好了么,我们逐一检验吧?”
“城外风暴未歇。倒是件好事,没有人能够出城。不过还有一些老兄弟不知道躲在哪里了。此刻,城中大部分人都在外面,我只告诉他们是集合寻法解毒的,并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云城主点点头:“这样也好,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粗豪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我们先检验一下云小姐吧!”
我心头一惊,看向说话的李怀戚,接着四下一瞧,却没见到云翎的踪影。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李怀戚,就见他大步走到角落里,弯腰捡起自己的长刀。
“先前我和云小姐争斗过一场,这把刀上,沾着她的鲜血!”
TEN
刀锋入水,那干涸的血迹慢慢溶入水中。
突然,碗底的鲜血动了,仿佛发出一阵阵欢鸣,刀锋上的血迹迅速沉下,霎时间包住了碗底的鲜血。
转眼间,两团鲜血完全交融在一起。
是她!
最后一人,竟然是云翎?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个荒谬的结局。
突然,一声惊呼把我拉入了现实。
“怀梦花也不见了?”
怵然回头,那最后一个解毒的希望已然不在了。
ELEVEN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在能够找出“最后一人”救出全城人的希望下,这一朵小花似乎变得并不太重要。
但此刻,我才想到,一朵怀梦花不能救一城人,却能救一个人。
比如,拿走怀梦花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而只有我们寥寥数人知道怀梦花藏匿的地方。
又是谁,拿走了它?
欧阳叔叔怒道:“那丫头不仅自己偷偷走掉,还拿走了怀梦花。这下虹日城完了……”
云城主急急摆手,却已经来不及,欧阳叔叔的怒吼瞬间传出了大厅。
云城主一声哀叹,只听聚集在府外的人群短短一阵寂静,紧接着轰然一声。
我懒得去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无力去想一切事该如何解决,我只知道:小城,彻底乱了!
TWELVE
曾经的小城宁静得让人觉得。时间在这里完全是静止的。
我曾经以为,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这座小城任何一个角落的风风雨雨。
但今天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
我不了解那些光荣的先辈,不了解自小长大的好友,不了解自己的爱人,更不了解这座疯狂的小城!
黎明还未到来,但眼前却不再是黑暗。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残余的沙暴,将这凄惨的小城景象倒映在满是黄沙的天空上。
我甚至认不出那些正在燃烧的,究竟是谁家的房子,我也不敢去想,那些房子里是否有我的朋友正在绝望地狂笑。
我太累了,看着那疯狂一般在整个小城里搜索云翎的人群,想着那不见的人和怀梦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只是在这漫天火光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等待着天地毁灭的那一刻。
THIRTEEN
面前的人我都认得。
那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一同偷孙老夫子的书;那是我的长辈,曾经笑着扶着我教我走路;那是我的师长,曾经无私地指点过我武功。
但如今,我似乎不认得这些人,不认得这些焦虑而疯狂的面孔。
“云翎在哪儿?”或许太久的沉默让他们更加尴尬,而尴尬全部转化为怒火,开口便成了这一句。
这一句也让我知道,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丫头逃走了,全城人都要一起死了,她还偷走了解药!我们此刻找不到她,便先杀了她的恋人高刑,我们就是死了,也要让他们陪葬!”
刀光漫天,这不是平日的比武喂招,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恐惧已然炸瞎了他们的眼睛。
云在青天水在瓶。
仿佛不是我的身体,虽然我丝毫提不起力气,身体却依然诡异地动了。
霎时间,攻来的一刀一剑似乎都不再凌厉,我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击划来的轨迹,更知道从哪里能够轻易将它们破解。
电光石火之间,出手的五人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人群中。
若在往日,这些人的武功虽比我稍逊一筹,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我打败。更何况五人合击,我是必败无疑。但是经过墨岩山一役,在我新领悟的境界面前,过往的我,完全不堪一击。
我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但我的生命却已经所剩无几。这是何等的讽刺。
对面的人群似乎也没想到我武功的突进,沉默良久,突然一声怒吼。这一次不是五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所有人同时扑上。
这些人中没有老一辈的高手,但几乎集结了新一代的所有人。他们每一个人修为比起过去的我都差一些,更加比不得现在的我,但人力终归有尽头,无论我如何进步,都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全城的精英。
不到十招,我身上已经增添了数道伤痕。若非新领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袭来的劲力挪移分寸,怕我早已魂归黄泉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忽然,我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看着漫天刀光,我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撤,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眼见刀光及身,我似乎能听到阵阵刺耳的狞笑声。我不想知道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我只知道,我累了。
骤然,一道刀光横空卷起。
这道刀光如此之盛,便连漫天的火光也不能掩盖其分毫。匹练到处,袭来的刀剑纷纷折断,我只听一声声惊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落地声不绝于耳。
我懒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只觉领口一紧,整个人凭空飞起。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我定在被那个救我的高手拎着,迅速逃离战场。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天来的事情让我太累了,想起那恐怖的血字,隐藏的过去,墨岩山上的生死之关,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和恋人,想起方才那火光和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松,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又带来一个酒客!”
FOURTEEN
一桌,一坛,仅此而已。
窗外熊熊的火光和纷乱的嘈杂似乎被那摇摇晃晃的薄薄石墙完全挡在了外面,在这座变得无比疯狂的小城之中,这里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正对门的座位上,一身白衣的朱煌轻笑,对着我们两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微一示意,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城末日般的景象,竟因为这一番从容显得平和了很多。
将我从刀剑下救出,并把我拉到此处的,正是小城的另一个来客,李怀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无论如何,段九霄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但此刻,我什么都懒得问,只是默默立在一旁。
李怀戚哈哈一笑,从我身边绕过,也径自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香飘十里,本以为前日所喝的七日酒已是酒中极品,如今方知,何谓‘好酒’二字。老和尚,若非今日形势,怕你还不肯把这私藏拿出来吧?”
坐在白衣侯身边的,正是程大叔。却不知另外两位叔叔去了哪里。
听得李怀戚大声喧哗,程大叔也不生气,颤巍巍起身举起酒坛,看那酒液色呈金黄,竟如黏稠状依住坛口,不肯下落。
程大叔将几个酒杯再次斟满,方道:“这酒,我们三个老头子珍藏了五十年,六堡事变时都没舍得扔了,一路带来虹日城。想不到今日,我们三兄弟不能聚首痛饮,倒让你白白喝了去。”说毕摇头一叹。
举坛,斟酒,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程大叔却做得无比迟缓,竟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心头一酸,挺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围桌坐下。
FIFTEEN
依然白衣出尘的白衣侯,豪情万丈不改的李怀戚,闭目出神似乎毫不萦心的程大叔,笑嘻嘻的侍婢蝉儿,面无表情的云城主,加上一个满身尘土、无比颓唐的我,在这奇异的时刻,几人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地狱般的小城。
黄衣侍婢蝉儿抱着那坛珍酿,不断为空了的酒杯斟满。我们四人也不说话,只一杯杯品着这难得的佳酿。
白衣侯朱煌举杯望向窗外火光中的小城,目光中竟似隐含着一层笑意。
他们主仆和李怀戚也许是现在城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人,我无从猜测,这个神秘的局外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骤然惊觉,李怀戚竟然在喝茶。这茶里,岂不是有无衣之毒?
我愣愣看着这大汉。李怀戚大笑,道:“大哥因我而死,我便赌一赌,看老天让不让我死。”长刀在怀,大笑声不绝,豪气冲天。
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狠厉之色之下的那一丝惧色。那是对未知、对死亡的恐惧。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我,
云城主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面上丝毫不带表情。
只有程大叔,举着酒杯,愣愣发呆,任窗外乱如地狱,仍不抬头一看,似乎那手中的酒杯有着无比的魅力,让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整个小城的末日即将来临的一刻,在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都要倾覆的一刻,我和名震江湖的白衣侯、李怀戚、云天成、程慧围坐在这张脏兮兮的小桌旁,我们只做着一件事:品酒!
有这一刻,足慰平生。
程大叔颤巍巍地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半晌不语,似乎正在细细咂摸这最后一滴的美味,要记住它每一分微妙的滋味。
酒已干。
启明星似乎也已遥遥升上了半空。
当阳光升起,便将是一切结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