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旗猎猎飞舞,巨大的狼头飞扬跋扈地飘扬在这小谷的上空。先打通道路来到此地的,是兀都的亲信,俺答金帐护卫。

屠答死了!

就在众人惊异于一众铁骑狂飙入谷的时候,在那最为精锐的金帐卫士也因为草原之主的逝去而痛哭流涕时。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中从哪里喷起的火头,一瞬间便吞噬了兀都的大帐。

火借风势,待得一众卫士扑灭大火,大帐已被烧成白地,只找到一具焦尸——屠答的焦尸。

这个残存的卫士,不幸中了白莲刺客的尸毒,失去了一只右手,却反而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让他三名伙伴丧命的血案。但此刻,他却依然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谁干的?

没人关心这个问题,比起草原霸主的死亡,这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草草便被揭过了。

“人生无常啊!”还是那块巨石。马镌麟看着脚下那些悲伤而忙碌的士兵,这群未来的盟友或者,敌人。

陈元度点点头道:“若是屠答不伤。四名金帐卫士的合击抵得上一个绝顶高手,俺答未必会死。”马镌麟道:“草原的形势又要大变了。俺答一死,三娘子被认为凶手,兀都的势力占据了草原的大半,他怕要成为下一任的大汗了。”陈元度道:“别忘了还有个强硬派阿不戈。”

马镌麟道:“有阿不戈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兀都想要压制他,必须借助我们大明的力量,这样草原的形势实际上并不会变得太差。只是兀都这人贪得无厌,是个喂不饱的狼崽子,今日迫于形势与我们合作,但我们却要时刻防着他反咬一口。”

陈元度沉默半晌,道:“可惜……”马镌麟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实上草原之上,他们最希望扶植的草原势力应该是三娘子这个亲近汉人的另类。

这些年来马镌麟和俺答贸易不断,十分了解草原内情。三娘子近来的实力膨胀得极快,且其手下多靠贸易获利,对归附中原甚是热衷。此番会盟便是出于三娘子的建议。若她真能成为草原的控制者,对于龙马牧场或者边关百姓,都可以算是一件大幸事。可惜,这个女人太性急。她这场急匆匆的谋杀,将此前辛苦打造的一切优势全部化为乌有。

马镌麟叹道:“其实你我经营边关多年,心里都明白,草原民族虽然对边关多有侵扰,其本质乃是一盘散沙。以俺答的霸主之才,最终还不是得屈服于你我?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实质上的威胁。即使草原此番真的换了一个强硬的大汗,只不过是让我们多一点麻烦而已,早晚可以让他乖乖听话。最可怕的是朝廷的态度。朝廷此番与俺答会盟,本就多有异议,那些大人们住在京城,不见边关惨状,只知一力大唱高调,此番有了如此周折,我怕即使草原这边一切安定,京城怕也不会让我们如愿了。”

陈元度微微摇头道:“白衣侯迟迟不到,后面的发展就再不是你我能够掌握的了。”他说到这里,看向马镌麟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也就直说了。此番盟约若成,自然能造福边关百姓,也让我的儿郎们少流些鲜血,但对你的龙马牧场,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你真的一点都不可惜么?”

马镌麟有些走神,愣愣地看着脚下,似乎想起了那一番艰苦的创业,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老兄弟,还有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鲜血。

良久,他摇摇头,声音低沉但坚定:“为了边关安定,何惜我一个小小的龙马牧场?”

忽然,一个声音自巨石下传来:“好!前辈果然不愧为当今江湖中最无私的巨头。如此,有些话我就和二位说一说了。”只见衣袂飘飞,是霍惊雷自下飞身而上!

马、陈二人虽然说得甚为入神,但这青年竟能如此无声无息地贴近二人,这一身轻功却也着实不俗。

马镌麟笑道:“霍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霍将军也算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霍惊雷哈哈一笑道:“好!这个案子,两位以为已经完了么?”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眼光中均有掩饰不住的惊异。

霍惊雷微笑道:“两位前辈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一众卫士在这小谷中更加仔细地搜寻,另外的人在细心处理俺答汗的尸身。霍惊雷则带着马镌麟二人,直直来到三娘子的营帐。

此刻三娘子自然已被关押在别处,她的营帐隔音效果甚好,和外面的喧闹一比,显得有些静得疹人。

营帐内兀自可以看到凝固了的鲜血,那是三娘子被兀都所伤时流下的。霍惊雷站定,看着迷惑不解的马、陈二人,忽地笑了:“我是禁军,不关心草原的形势,只对这场谜局有兴趣。”

“一开始,我以为我输了,那‘莲’终究高我一筹,他成功地在我眼皮底下杀死了俺答,再一次羞辱了我。”

“但接着,仿佛是老天助我,两边山道皆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败,因为我还有机会找出他!不管他是‘莲’,还是别的什么凶手。”

“索南贡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爱好,他抢先找出了凶手。你们可能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因为你们太习惯战场的厮杀,习惯大开大阖,你们不擅长为一个人的死思索太多。但我不是。我对血案有着天生的敏感,我能感觉得到,一切并没有结束。”

“我很爱好绘画,虽然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并没有画画的天分。我所画的尽管精致细腻,却缺乏灵韵。但我就是喜欢,喜欢画我所见的一切。也幸好如此,让这场血案不会就此结束。”

说着话,霍惊雷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卷。

——那是一间小木屋,一群人在屋内把酒言欢,正是众人昨夜在马镌麟的小木屋中的情形。马镌麟仔细看看画,却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转向霍惊雷,想听他的解释。

霍惊雷随手拿起桌上的玉杯道:“索南贡说,三娘子在俺答的酒杯中下了毒,然后拿自己的酒杯换了俺答的。我有些怀疑,她为什么要把这只酒杯再拿回来,平白留下证据呢?山谷的两边都是悬崖,只要朝下一扔,一切不都完美了么?于是我仔细看了我昨天的画作。这也多亏了马前辈的奇珍,前辈是否曾经说过,每一只碎玉杯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马镌麟点了点头道:“这是凌霄告诉我的,我也没有仔细比对过。”霍惊雷笑道:“前辈不妨把手中的杯子和这些玉杯逐一对照。”

马镌麟将信将疑,凝神看去。画面中的三娘子面对着俺答正在说些什么,她的那只玉杯恰好放在她身后,杯上的花纹画得甚是繁复,仔细和手中的玉杯一对。却的确不一样。

马镌麟惊疑道:“将军是说。这杯子并不是三娘子的?不过这毕竟是一张画。却也未必能完全和真实一样吧?”说完这话他方才醒悟,这等于是在怀疑霍惊雷的画功,当即歉然一笑。

霍惊雷却似毫不在意,这种怀疑他之前也听得多了。他的目光一扫,却正好看见地上的一片残布。是方才三娘子与兀都打斗时,被兀都所伤,从衣服上掉落的一部分,虽然已被鲜血浸透,却仍然能够看清上面蜡染而出的繁复花纹。

霍惊雷捡起残布,交给马镌麟道:“前辈不妨对照一下,看我所盲是否属实。”这下连陈元度都有些好奇,凑过头来,将那片残布和图画中三娘子的衣饰仔细对照起来。

完全一致!甚至连蜡染时留下的一点瑕疵,都在画面上完美地呈现出来。究竟要什么样的眼力,什么样的耐心,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霍惊雷笑道:“诸位不妨看看,这只杯子是谁的。”

兀都!

画面中,兀都面前摆的杯子,和众人手上的这只,花纹完全一样!

马镌麟和陈元度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若是霍惊雷所说一切为真,那就意味着,给俺答下毒,拿走酒杯的实际上是兀都,他又将自己的酒杯放在三娘子的帐内意图嫁祸。如此一来,整个案子就要来个惊天逆转。但仅凭一张画,真的能够推翻之前的铁证么?

反而是陈元度抢先开口:“霍将军,这幅画的确是个疑点。但恕我直言,我们又如何能证明这幅画真的是当时所绘,没有经过修改?”陈元度不常说话,心思却甚是细密,虽然看来霍惊雷与三娘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若兀都声称是他伪造了这幅画,替三娘子脱罪,却也难以辩白。

霍惊雷正色道:“我说过,我只画我所见的。你们若不信便随我来。”

俺答的金帐旁,卫士把守住这草原霸主最后的栖身之所。

霍惊雷来到帐外,却并不进去,只道:“我有个推测,尚未经过证实,希望两位前辈能够帮我一把。”马镌麟微笑道:“义不容辞。却不知霍将军希望我们做什么?”

霍惊雷面露微笑:“挖地!”

虽然尸体已被移走,但仅凭记忆,众人仍然确认出几具卫士尸体的倒卧之处。方才看到那幅画,虽然尚有疑虑,马镌麟其实已然信了七八分,此刻便也不问为什么,从黑甲卫士处要过几把长刀。便即开始挖土。

众黑甲卫士看着这些奇怪的汉人,这些在朝廷江湖中大有地位的高手,此刻竟如疯子一般挖掘着湿润的土地。

三尺。每一处都足足挖了三尺!

霍惊雷突然叫道:“停!”马镌麟二人疑惑地停手,却听霍惊雷的狂笑声响起:“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马镌麟低头望去,心内一动,霎时想明白了霍惊雷发笑的原因。

三尺之下,土是干的!确切地说,只有他们挖开区域的中心,土是干的,而周围,仍然是湿润的泥土。挖得越深,干燥的区域越大。

霍惊雷笑道:“如何?”

为什么在同样的一场风雨之下,这个区域却会比周围干燥呢?道理已然很清楚,因为有东西遮住了雨,使得这一部分被雨浸透的比其他地方要少,虽然在地面上看不出来,但挖地三尺之后,终于还是露出了端倪。三位卫士身上的重甲已被雨浇透,无论是生前站着浇的,还是死后躺下浇的,看上去完全一样,但土地忠实地记录着一切,记录着自己是何时被遮挡的。

在雨中,三位卫士便已倒在这个位置。那么谋杀,定发生在雨停之前。

土地是不会说谎的。马镌麟和陈元度的脸色齐齐变了。一切似乎在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谜团没有解开。那干净的金帐。

如果说是兀都在雨未停之时杀死了这三名卫士,那么还说得通,可是帐内的俺答又是怎么死的呢?俺答的人头,又是如何被带出了帐外?昨夜的风雨之下,没有人能够打开屋门却不让风雨吹入帐内,同样也没有人能够通过那小小的窗口。

霍惊雷叹了口气:“只有这个疑点,我只能推测,并没有证据。因为唯一的一个证人,已然被灭口了。”

马镌麟立时醒悟到他在说谁。屠答!和兀都同在一个帐篷的屠答。难道是他作伪证屠答只离开过一次?可也不对啊!

马镌麟道:“当日明明我等三人都看到,兀都只离开过帐篷一次。”

霍惊雷点点头道:“不错,他虽然只离开过一次,却一直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