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清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清圆的水珠仍在枝头树叶间闪烁着晶莹圆亮的光泽,三五蓝尾白腹黑翅的小鸟,在碧绿的树丛间轻盈地翻飞着,时不时发出一阵悦耳的叽啾声。
窗外,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木叶清冷气息的晨风,从很远很远的山谷间吹送过来。柳絮一样柔软的风,杏花一样细腻的雨!
赵长安倚坐在一张湘妃竹榻围子上,贪婪地注视着这雨后的初阳、浓绿的树荫,嗅着清冽的空气,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茉莉花还不开?”
没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未期望别人的回答,他只是心头有一缕淡淡的惆怅:花儿当开不开,这清润的空气中,就少了些许本应有的馨香,和随风飘送而来的馨香所给予自己的那种空灵恬淡的感觉,这未免就使得他的心底泛上了些许淡淡的失落。
王子仁坐在榻旁十步远一张铺着锦毛貂褥的圈椅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远游冠,是由二十名手最灵巧的金匠,花费了整整七天七夜的工夫,用一百五十根最细的金丝才编织而成的金冠,上有两条精致的金龙,盘旋蜿蜒,聚于冠顶。整顶冠重不过一两。团龙丝袍,用今年最好的新丝织成的雪白的轻纱丝袍,袍前袍后以金丝及五彩丝线共织绣有九条腾云驾雾、栩栩如生的团龙。
精美的远游冠,此时就簪在赵长安的发髻上,华贵的团龙丝袍,此刻就穿在他的身上。他手持一盏金镶玉飞龙纹酒盏,盏内盛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泛漾着红宝石般璀璨艳丽的光泽。轻拥薄衾,斜倚竹榻,一缕阳光透过碧绿的合欢花叶的缝隙,正投射在他的右膝上,使得他整个的人都散发出灿烂的光芒,辉煌如一轮正冉冉升起的朝阳。
望着光彩照人的他,一时间,王子仁不免疑惑:到底,是阳光、金冠、白袍映衬得他无比的清华高贵,还是赵长安自己,使得金冠、白袍,还有太阳都在闪闪发光?
赵长安仍痴望窗外的浓荫,忽道:“已经半个多时辰了。”王子仁一愣:“半个多时辰?”赵长安轻抿了一口葡萄酒,徐徐咽下,然后满意地吐了口气:“你盯着我看,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
“哦,也不怪老夫会这么失态。从前,老夫曾听人说,殿下衣白袍、发金冠、手持金盏、斜倚危栏时的姿仪,最是优雅闲散,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赵长安苦笑:“怎么我听你说的,我倒更像是位绝色的佳人?”
“佳人?绝色?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值得老夫拿正眼瞄上一眼。”
赵长安又啜饮了口酒:“你一大清早就把我掇弄来,沐浴香薰,又换上这身行头,该不会就是为了要看我怎么优雅闲散地喝酒吧?”
王子仁笑:“当然不是,老夫只是要把殿下琢磨得仔细通透了,三天后用刑时,才清楚该如何措手,才能让殿下和老夫都满意。”
赵长安轻笑:“你初到的那天夜里怎么不动手?”
王子仁摇头:“殿下水晶心肝玲珑剔透,怎会问出这么粗蠢的话来?试问殿下,你若是要杀一只鸡来吃,是挑奄奄待毙的病鸡呢,还是活泼健壮的好鸡?”
赵长安愁眉苦脸地笑:“该罚!书没读好,比拟不伦!照你的说法,我却成了一只快蹬腿咽气的病鸡?”他轻轻晃动盏中的酒浆,“所以,你就去除铁链,包扎我右手的伤口,治好我已不能动弹的手脚,又天天用最好的补药来调理我,等我活泼健壮起来之后,你再宰杀,才更刺激过瘾?”王子仁又笑了:“万金易得,知音难求,殿下果是老夫的知己!”
他一笑,赵长安就恨不能将双耳捂住。那鸱枭般的笑声,比地狱中的鬼嚎还要疹人,若不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又怎会有如此凄厉恐怖的笑声?
显然,王子仁很愿意在赵长安面前卖弄一下自己,开始夸夸其谈。按照他的说法,受刑者仅只身体强壮还嫌不够,更要紧的,是要心情好!只有心情好了,体格才会强健,而在受刑时撑持的时间也才会更长一些。说到这儿,王子仁摇了摇头:“可惜……这样内外俱佳的对手,老夫活了七十多年,一个都没遇见过,不过,老天保佑,今天总算是见到一个了!”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手清新动人的笑容,满意点头,认为赵长安的心情恢复得比身体还好,进境之快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他还打算用半个月的工夫调理赵长安的身体,一个月的时间安定他的心境,现在看来,不须那么长的时间了。
赵长安在明媚的阳光中笑着,连阳光在这种笑容中都失去了颜色。王子仁不禁叹息:“像你这种笑法,哪像个死囚?”赵长安笑而不答。
“快一个时辰了。”
赵长安目光一闪:“一个时辰?”
王子仁毒蛇样的眼珠逼视对手清澈的双眸:“殿下到祾恩殿里来,已近一个时辰了!在这一个时辰里,殿下一直在笑。难道,殿下真的不怕老夫?”
赵长安失笑:“你很可怕吗?”望着他那淡定的笑容,王子仁一愕:“殿下是否明了老夫的从前?”
“听说过几句,但都语焉不详。”
“三十五年前,老夫虽在刑部做事,却并不是刑吏……”一天,王子仁路过刑堂,见号称天下第一刑吏的董恩泽,正在拷掠一个卷入康王谋逆重案的县令——曾逸行。曾逸行官职虽卑,骨头却是奇硬。董恩泽用尽了十五种大刑,竟仍不能令他服罪画押。最后,黔驴技穷的董恩泽恫吓曾逸行,要活剥他的皮。曾逸行神色从容,仰天大笑:“纵然剥皮只一张!”王子仁当时就被激怒了,不是因为曾逸行无畏的气概,而是因为董恩泽的无能。于是,他越众而出,说他可以从曾逸行身上剥下两张人皮来。董恩泽半信半疑,命他马上动手,倒要看看,两张人皮,倒是怎么个剥法?
剥两张人皮的要诀,在于剥第一张人皮上。王子仁先让董恩泽传来最擅长剥人面皮的快刀牛,令他剥第一张人皮。可快刀牛不乐意,说他只会剥人面皮,不会剥人全身的皮。后来还是董恩泽威吓了一番,他才动手。剥时,把曾逸行绑在刑柱上,堂内生大火,火上坐大铁锅,熬着滚烫的桐油。快刀牛每剥离一小块皮,王子仁就往新露出的肉上浇一小勺油,让肉立刻收口止血焦透。就这样,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工夫,第一张皮才剥下来了。而这时,曾逸行一身的肉,全结了黑红的一层焦痂,这不就又是一张人皮了?
剥第二张人皮,却是王子仁亲自动手,因快刀牛瘫了。第二张皮只花半个时辰就剥下来了。而曾逸行却仍神志清楚、能说能听。
说到这儿,王子仁对面色雪白的赵长安遗憾地笑:“殿下是没听到那叫唤声,那种声音……”他回味,“就像韶乐一样,真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人生一世,要能天天都有那么美妙的音乐听,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呀?”
虽是炎夏,膝上又拥着一床薄衾,赵长安仍觉手足冰冷:“你……你就用这么……惨无人道的手段,逼得曾大人屈服了?”
王子仁脸上的得意劲儿倏然消逝了。曾逸行熬刑不过,点头愿意招供,可画押之前,却想吃一碗城东菜市口的凉皮。沉浸在狂喜中的王子仁这才发现,大堂中除瘫在地上的快刀牛外,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知何时,剥皮前还如云的观者现全没了踪影。再一看,才发觉快刀牛不是瘫了,而是死了。他往外走,想找个人去买凉皮,才出二门,就见方才助自己剥皮的两名刑吏横倒在地,屎尿齐流,全没了气。直到出了刑部的大门,他也没找到一个活人!正午的刑部,已成了荒山坟场,静得可怖。没奈何,他只得亲自到菜市口买来了凉皮。后来他才得知,董恩泽在才开始剥第二张人皮的时候就跑掉了,还没到家,半道上就成了个疯子。还有三名衙役则冲到街上,一个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门前的石狮子底座上,另外两个,一个拔佩刀抹了脖子,另一个跑出城去,十多天后,从河里捞起了他腐烂的尸体。而围观众人全得了各种疯魔癫狂的古怪毛病,于短短一年间,上吊、服毒、撞墙、投河、剖肚、绝食……陆续死了个干净!
买回凉皮,松开曾逸行的绑缚,王子仁把碗和筷子递给他。不料曾逸行将竹筷一端支在地上,另一端顶住下巴,头死命往下一磕,竹筷就戳穿他的下颌,直达脑髓。王子仁再要阻拦,已然不及。“哼!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还是没能拿到他的画押。”
赵长安舒了口气:“谋反大罪,招或不招都是一死,又何必一定要那一张纸?”
“殿下此言差矣,老夫看重的,并不是那薄薄的一张纸,而是意味着囚犯低头认输的画押。没有供状,朝廷怎么处置他们?”
赵长安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成了个忠心事主的良吏了?”王子仁亦冷笑:“哼!什么忠心事主?老夫不过是喜欢听那些人受刑时的叫声和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罢了。”说到这儿,他又沉醉了,“殿下是没试过那种滋味,当一个人刚才还桀骜不驯,满脸的视死如归,满嘴的威武不屈,可才一上了刑,马上就眼泪鼻涕地大声哀号,把头都捣出血来低头认罪时,你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曾逸行一案后,老夫声名震动天下……”
从此凡有死不低头的罪犯,都交由他动刑。但那么多人当中,像曾逸行的却是再也没有了。往往王子仁方才用刑,囚犯就意志崩溃,争抢着在供状上画押。到后来,索性只要告诉那些囚犯们,若再要硬扛,就把他们送到王子仁处。一听这话,没一个还敢犯倔的,全都立刻低头认罪。就这样,两年的工夫里,王子仁一直投闲置散。
王子仁的神色变得落寞而凄凉:“武林中人功夫臻至绝顶之时,常有寂寞无敌之叹,而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一天,押来了一名叫做林沧风的罪囚,他也被牵涉进明王的谋反大案中。他不过是王府中的一个小幕僚,却极坚韧顽强。王府中的上千人都招认了谋反大罪,就连明王都在供状上画了押,偏偏林沧风却坚持自己平生做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没做过的事,怎么能承认?而依常情判断,亲王谋反,定会和府中的幕僚密议,没有他的供状,这桩谋反案子就不能办成一桩干净漂亮的铁案了。林沧风才押来,王子仁就清楚,刑部在他身上确实已手段用尽,因他当时连个人形都没有了。可他一醒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晓得你就是王子仁,天下第一酷吏,世上没一个人能熬得过你的酷刑,可林某就不信这个邪,偏要来躺一躺你的火匣床,过一过你的滚钉板!”
“好!”赵长安脱口赞道,“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好一条汉子!只叹我不能亲见此人,与之结交。”
“好汉子?好汉子都是在老夫动手之前,一刑用过,还有谁是好汉?”当时王子仁一听林沧风这话,喜心翻倒:好!等了足足两年,总算是又等来了一个像样的对手。于是,他先把林沧风调养得身康体健,神完气足,然后才开始用刑。林沧风倒也还算厉害,竟一连熬过了他的八种大刑,仍苦撑不招。连王子仁都以为兴许他还能再支撑几天,但就在受完第八种大刑的那个深夜,林沧风却挣扎着一头撞死在了牢房的石墙上。他输了,可直到死,他也没有画押。
没有取得他的画押固然令王子仁愤怒,但更令他愤怒的,却是失去了最后一个对手。再留在刑部供职已毫无必要,于是王子仁挂冠而去,到金陵做了个拿脉问诊的郎中。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要白白地蹉跎掉了。直到四年前的春天,他见到了登门求医的赵长安,只看一眼,他就抖擞了精神:真正的对手来了!不过,赵长安虽能与他匹敌,可只要不犯事,二人的这一役却仍是打不起来。但天道难测,几番轮转,终于让二人狭路相逢了。
赵长安忍不住笑了,但却是讥讽地笑:“你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神医,就好像一个习武之人,已三十多年没练过功一样,你的一身本事只怕早荒疏了个精光,现在,你却拿什么来和我一战,且还要赢?”
王子仁报以同样的笑:“你怎知老夫就撂荒了行刑的本事?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老夫没一天不在琢磨新的刑法。以郎中的身份作幌子,在创制新刑招方面,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殿下可知,老夫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来迎接和殿下的这一场精彩之战!”
八月十五,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八月十六,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
八月十七,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八月十八,辰时二刻,崇陵祾恩殿,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望着玉版笺上这四行字,赵长平称心快意地笑了:“这就是行刑的日子、时辰、地点和刑名吗?听说,为收拾那人,王子仁特地赶制了一批专门的刑具?”
赵长平的笑意愈发浓了:“告诉王子仁,八月十五他动手的时候,朕要亲临监看。”一想起那夜在地宫废掉赵长安武功时的情形,他就兴奋不已。那夜费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工夫,才把赵长安手足中的八根筋剔出抽掉,再将四根铁链穿通他的双肩、足踝,最后才剁掉他的右手手掌。在这个漫长熬人的过程中,赵长安无数次地昏死,又无数次地被弄醒。整整两个时辰中,他只听到赵长安在昏迷时一声低低的痛哼。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别人极端的痛苦,竟能给自己带来如许巨大的刺激和快感,啊!这实在是太诱人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王子仁会狂热地喜爱酷刑,并已到了痴迷的地步。
八月十五,中秋。一大早,天气就特别晴朗,空气夹带着远山木叶清香的空气,也特别的清冽。
花尽欢步履轻快地走向祾恩殿,一想到再过半个时辰,就是辰时二刻,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整整十三年了,他等了十三年,也忍了十三年,现在,总算等来了梦寐以求的复仇时刻。一跨进殿门,他就看见金冠白袍,袖手倚坐在圈椅中正闭目养神的赵长安。
花尽欢问:“太子殿下,要不要臣为您斟一盏茶?这样,待会儿,您的精神气色才会更加得好。”
“呃,那就劳烦花先生为我斟一盏雨后眉尖来。”赵长安不睁眼,淡淡地道。等茶盏递到他左手中,花尽欢瞟着他右边袖管近腕处空着的那一截,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愧疚。
赵长安问:“听说……王子仁已将刑具都安置好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望向殿正中一个用白布覆盖着的巨大物事。
“要不,太子殿下,臣去把它揭开来,给您瞧瞧?”不待回答,花尽欢已过去,一把扯落了白布。其实,他比赵长安还急于想看到这具刑具。想看看,三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王子仁亲手所制的刑具,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仅仅一眼,他的脸就“刷”地变了颜色,而四肢也僵硬了。看他那样,如被雷殛。
赵长安忙道:“花先生,快转身,来这儿坐。”
“是!是!是!”花尽欢梦游般转身。望着他那顺鼻翼两侧涔涔流淌的冷汗和死鱼般定住的眼珠,赵长安心里叹了一声,等他坐定,方道:“等下行刑时,你就回避吧……”
“又不是高手过招,有什么好看的,臣当然不会看!”脸色已恢复过来的花尽欢深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羞恼。赵长安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吹开浮在上面的一片茶叶,啜饮了一口。看着他那闲雅从容的姿态,花尽欢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如他一般俊逸、一般高贵、一般淡定的人的影子。他的牙不由得咬了起来:“太子殿下,您恨不恨臣?”
“恨?”赵长安惊诧抬眼,不明何以就这片刻间,他的眼神又如此狞恶。
花尽欢道:“臣为了钱和女人,先出卖太子殿下,后又出卖了文宗景皇帝,莫非……您心里,就一点都不恨臣?”花尽欢期待他眼中显出对自己的憎恨、鄙夷、厌恶,甚至是冷漠。可是,他失望了,对方的目光安详沉静,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杂质。
“我知道,花先生不是为了几个小钱和女子就出卖人的人。”
“哦?”花尽欢一愣。
赵长安道:“花先生之所以如此,定是别有隐情。只不过,一时间我还没想出,那会是什么。现在想来,四年前的夏天,金龙会之所以那么快就得知我回到川头,这消息,是花先生您透露的吧?”
“是!”
“第二年春,在太白峰刺杀我的那六个人,他们的‘丽人行’步法,也是你事前就教会他们的?”见他点头,赵长安眼中掠过了一丝忧伤,“是不是我在对待花先生的什么事上做错了,花先生才会这样?”
花尽欢道:“第一桩事,太子殿下没做错什么,要说错,那也是文宗景皇帝做错了!”
赵长安目光一闪:“我明白了,十三年前,爹不该把你抓来,强迫你做我的侍卫。”
花尽欢恨声道:“花某自由自在惯了,可你爹却硬逼着我做你的侍卫,还要我传授毕生的绝学给你。我虽无奈答应了他,可想我花某是什么人,竟被强逼着降志辱身,做了一个奴才!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是以就有了川头朱宅的血案!”赵长安痛楚皱眉,“仅仅为了这个,就害死了两名无辜的妇幼。第一桩和我爹有关,那第二桩,就该跟我有关了?”
花尽欢道:“是。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爹让我臣服的手段是什么?三十年前,我初涉江湖,一心只想着干一番轰轰烈烈、可名垂后世的伟业出来。但很快,我就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改变了我一生,也害了我一生的女人。当时,我是真心爱她,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可就在我放弃了雄心大志,要带着她一道归隐深山、白头相守时,这个我最爱的女人,马上就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却突然不见了。”
赵长安眼中现出了同情,因为他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经受过同样的震惊、茫然和痛楚。只有他才明白,当突然间,发现自己将要倾注一生去爱、去呵护、去与之携手百年的爱侣不辞而别时,那种心痛如绞、直欲发狂的滋味。
几欲疯狂的花尽欢跑遍整个大宋境内,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呵呵呵!”花尽欢仰天惨笑,“这个女人,居然已经成了皇贵妃,文宗景皇帝的父皇最为宠爱的女人!这个贱货,她居然一点都不羞愧地告诉我,她虽然爱我,可却过不了那种平淡清贫的苦日子,是以,她就选择了金钱和权势。”
听了那厚颜无耻的话,悲痛、绝望、愤怒的花尽欢当时就想把她掐死,然后自尽,可女人却叫出她的儿子来救她。只看一眼,花尽欢就明白,那是他的儿子!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然后,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泡地对他说:“花郎,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要入宫?因为只有在这里,生儿才能穿上这么好的锦袍,系上这么漂亮的宝带,簪上这么华贵的玉冠,吃上这么精美的食物,住上这么气派的宫殿!可我要是跟了你,那生儿岂不是也要像你现在一样,穿件麻布衣服,拿根粗布系腰,睡在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一天三餐都吃青菜糙米?你要是真的爱我,爱我们的孩子,那是不是就应该多为我们娘儿俩想一想呢?”
“是,她说的都是实情。老皇帝虽然年纪大得可以做她的爷爷,脾气也暴戾狠毒,可他除了这两条外,却能满足这个女人所想要的一切。而我呢,除了年轻漂亮,又爱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给予她,还有我们的儿子?除了离开,我又还能为她和我的儿子做些什么?就这样,我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夹着尾巴,离开了她和儿子,离开了京城。从此,我不再相信女人,女人玩我,那我就玩女人,她们让我流泪、心碎、发狂,那我也让她们为我流泪、心碎、发狂。呵呵呵,太子殿下,您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十分痛快解气,替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出了一口恶气?”
望着那张抽搐变形的脸,赵长安说不出话,这个人,已被报复的邪火烧毁了!曾经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有为少年,就因了对一个女人的爱和恨、情与仇,既毁了自己,也毁了无数别的无辜的女人。
“我就这样逍遥快活了十三年,正当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这样有滋有味地度过时,你爹却突然把我抓了去,居然要我做你——个小孩子的贴身奴才!哼,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莫说我的脾性根本就伺候不了人,就算能,我这一生都被皇家给毁了,我又怎能还来做一个唯唯喏喏的奴才?可你爹却说,我若不从命,他就要杀了黄贵太妃和皇子赵崇生。”虽早猜到了几分,赵长安捧着茶盏的手仍不禁一哆嗦。
“他居然知道我和黄贵太妃的往事,还知道崇生就是我的孩儿。为了崇生,我唯一的儿子,我只好答允。可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让崇生做亲王,还要让他和他娘出居外藩,去一个富庶的封国,远离这肮脏恶心的皇宫。”
赵长安长出了一口气,明白了为什么石崇生不但会“丽人行”步法,而且他的步法还远胜自己,更明白了这次花尽欢出卖自己和父亲的缘由。唉,父亲是太爱自己了,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天下第一、完美无缺的人,他把作为一个父亲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最后却……
“爹!”他潸然泪下,悲怆地呼唤,“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您到底有多么爱我!可我却让您操碎了心,急白了头,还……还始终不肯叫您一声爹!天哪,爹,我现在再叫您,您还能听得见吗?”
花尽欢也掉泪了:“不管听得到听不到,好歹你还清楚哪个人才是你的亲爹,可我呢?崇生儿直到死也不晓得,同样为他操碎了心、急白了头的我,才是他的生身父亲!”
赵长安一怔,抬起泪水纵横的脸:“石崇生死了?病死的?”
“不,杀死的!”
赵长安不禁皱眉:“杀他的人是谁?他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又何必……”
“是我!”
赵长安一愕,顿时明白了。
花尽欢咬牙,流着泪笑:“哈哈……花尽欢在世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让他能过得好一些、尊贵一些、舒服一些、体面一些,我什么事情都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在他的一生之中,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是拿那床锦被活活地捂死了他,我唯一的儿子!你!”他逼视赵长安,眼中喷着怒火,“你能明白当一个父亲在亲手杀死自己唯一的爱子时,那种眼前发黑、刀割一样的悲恸吗?你能体会,当崇生儿的身体在我怀中慢慢冷掉时,我那种天塌地陷一样的感受吗?你不能!永远也不能!”他咆哮,“赵嘉德倒是能,你把崇生儿打成活死人的第二天,他就想给我一大笔钱,然后撵我走,让我远远地离开你,怕我报复,会伤到他的心肝宝贝。哼哼,我唯一的儿子被弄成了那样,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是以,我就对赵嘉德说:臣恨黄贵太妃,石崇生虽是臣的儿子,可臣没养过他一天,父子之间毫无亲情可言。反倒是跟从世子殿下十年,臣和殿下早有了深厚的情谊,臣绝不会动世子殿下一根头发的。皇上要是不信,尽可以现在就把臣一刀给杀了,以绝后患。嘿嘿嘿,赵嘉德跟殿下您一个样,也是个软心肠,也总把这世上的万事万人都往好了看,他居然信了我的话,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现在他虽然死了,可我还是要让殿下您尽情地享受一下这世间至惨至酷的毒刑,想来,当您在这边惨叫时,躺在那边的文宗景皇帝肯定也会心疼得浑身发抖的吧?”
赵长安凄伤地笑了:“恨除了能令人发疯,如身堕阿鼻地狱,再没半点其他的用处。我为什么要恨?你如此恨我和爹,早已身受折磨,我又何必也像你一样痛苦?”
“唉!高人哪!竟能说出这么通透明白的话来。只不过,不管再多么高,终归也是个人,也会害怕,也会疼痛,也会承受不了的!”冷漠得不带一丝热气的话声中,王子仁负手,缓步踱了进来,“不恨任何人?神仙也做不到!至少殿下就做不到!三天前,老夫和殿下闲聊时,看得出,殿下当时要还有武功,定会马上就杀了老夫。当时,殿下眼里的神气,就跟这个人现在眼里的一模一样!”
一看见王子仁,一听到他那带着“咝咝”声的话音,花尽欢就不由自主地战栗,忙移动脚步,逡巡着溜出了殿外。
赵长安冷笑,讥刺他根本就不是人,而对于那些专喜害人的魑魅魍魉,他素来都是恨之入骨。王子仁极力抑制自己的怒气,问赵长安是否已看过刑单。
“嗯,‘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都是大刑的名字吗?”
见他点头,赵长安衷心赞叹王子仁,能将毒刑的名字起得如此慷慨悲凉、风骨凛然,令他看了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但怎么才有四种?莫非只要四刑一过,他就会低头认输?
王子仁倒也老实,直言他不会有这种妄想,照他的估算,可能要费上一年的工夫,才能叫赵长安服软。但是赵长安胆气虽好,身体却差强人意。是以他打算每用四天的刑就停两天,调养赵长安的身子,等他身子好一点儿之后,再接着用刑。这样计算下来,恐怕要用过一百五十种刑后,王子仁才有望获胜。当然了,这是最坏的打算。也许老天保佑,今天一刑上过,赵长安就低头,交出传世玉章。“那这一战,老夫胜得就实在是风光了!不过,也实在是不过瘾!”
赵长安道:“过不过瘾先不说它,你我这马上就要开始的一战,不同于一般的比武过招,输赢该如何定,才是公平?”
王子仁思虑半天,道:“嗯……不如这样,现在咱俩就定一个章程出来。这一役以一年为限,一年内,殿下要是交出了传世玉章或自杀,那就算殿下输。”赵长安反诘,若他在这一年之内,既不交玉章,也不自杀,又该如何?
王子仁一愕,随即仰天狂笑,虽然没说,但意思极为明显: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发生?好容易,他才止住那令赵长安蹙眉不已的笑声:“殿下要能挺到明年的今日,不交玉章不自尽,就算老夫输。”
赵长安又问:“可这一年当中,你若是一个不慎,把我弄死了,又怎么算?”
“那当然也算老夫输!不过……”王子仁极其自负,“老夫是神医,又怎会搞出这么差劲的纰漏来?一年后,老夫要还是见不到传世玉章,就马上认输,放了殿下,让殿下做了天底下第一个从老夫手中生还的人……”
这时,殿外传来皇帝驾到,命殿内人即刻出殿接驾的高唱声。王子仁撇了撇嘴,坐下:“要进就进,摆的什么臭谱?”
站在远处的花尽欢无奈,只得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警跸清道声,随即,赵长平春风满面地跨进殿来,只一眼,他就看见了王子仁,然后,就看见了矗立在殿正中的刑架。他脸上顿时显露出惊骇至极、恐惧至极的表情来。就如突然间一个难以承受的噩梦呈现在他面前。就在这一瞬间,他的龙袍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就连舌头都好像已被粘住了,嘴都张不开。
他魂飞魄散,想转动脚跟,马上逃走,可却连一个小手指尖都无法移动。巨大的恐惧和震骇,就在这刹那间已击垮了他。豆大的汗珠从他蜡黄的脸上雨点般地直往下掉,然后,他一弯腰,“哇!”早饭全呕出来了。
他身后的两个太监情形也不比他好多少。三个人呕吐着,就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全身的筋似乎都已被抽走,再也站不起来了。王子仁嫌恶地拿丝巾捂住了口鼻:“快来人,把这三个废物拖出去!”
又进来了四个太监,结果也全狂呕着瘫在了地上。最后,七人一边干呕着,一边手足并用地从满地的污秽上爬了出去。
赵长安怜悯地望着这七个一团糟的人,只可惜自己不能动,不然的话,他倒可以搀他们出去。大殿内又恢复了寂静,风从殿外吹拂进来,满殿都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木叶的清香。
王子仁问:“殿下,时辰到了,我们是不是这就开始?”
赵长安点头:“可以。不过,今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一刑动过后,有桩差事你去办下。地宫清冷,长日寂寥,你去找四册书来,闲暇时,我也好有个怡情养性的消遣。这四册书,要唐开元时葛鸣阳刻本并题安陆集的《历代诗余卷之一百二十引唐诗集注》、唐贞观虞山吕远墨华华斋刊本的《南华经》、五代南唐后主李煜之澄心堂吕远刊本的《金刚经》,还有黄舜臣校注的四印斋刊本《曹子建全集》。”
“这差事不难,一定让殿下满意。殿下请!”
汴梁城西三十里,有清澈蜿蜒的河流,有十里长亭,有碧野朱桥,还有青青垂柳。岸边的柳荫深处,一带迢递的粉墙,围起了一座飞檐重叠、楼高阁敞的亭子,亦即王公贵人们消暑游赏的别苑。苑中景致最为优美的湖边,一座重檐,下方上圆,青琉璃瓦,绿瓦剪边的亭中,坐了几个人。
这几人都穿着很柔软、很舒服的衣裳,衣裳不但质料高贵,剪裁也很合身。正中的妇人不但貌美惊人,且神情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她身边的锦袍青年,年纪虽不大,但气度高贵尊严,令人不敢平视。
几人身处景色优美的亭中,面前案桌上又摆满了精致可口的消暑美点和生果,且还有阵阵宜人的清风从湖面上吹送过来,带走亭中恼人的暑气。可诸人却都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亭外小径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美妇身后锦妆华服、姿容秀丽的少妇抬眼一看,然后欢叫道:“娘,萧侍卫长回来了!”却是萧项烈。
萧项烈大踏步进到亭中,纳头就拜:“娘娘、皇上、公主、驸马金安!”不等他站直身子,耶律隆兴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是否见到了赵长平。
萧项烈道:“回皇上的话,见到了,国书臣也交给他了!”
耶律隆兴又问:“那他如何说?”其实不须回答,只看一眼萧项烈那灰败的脸色,萧太后、耶律隆兴、耶律燕哥和另一锦袍青年的心也都沉下去了。可耶律燕哥仍抱着万一之冀:“莫非我们拿燕云十六州换长安哥哥一个人,这么优厚的条件,那狗皇帝都不答应?”
“回公主殿下,”萧项烈神情萧索,“那个姓赵的,根本就不像个人君,居然说,他们南朝的三十八州他都还嫌太多,治理不过来,燕云十六州他压根就不想要。况且,话又说回来了,燕云十六州只不过是他们南朝暂时交给我们大辽看管的,几时想收回去了,他自会派军来取!”
“哼!”耶律隆兴冷笑,“派军来取?”
萧项烈接着道:“他还说,天下州郡多得是,可桀枭……就是太子殿下,姓赵的把太子殿下的名字都改了。而桀枭天下只得一个,他是我大宋万恶不赦的罪犯,朕怎能拿他去换城池?你们太后要报当年金城外玉桂山庄中曾被他羞辱的仇,而朕也要为我大宋肃奸,太后的仇,今天朕就替她一并报了!”
“狗东西!”怒形于色的耶律隆兴切齿咒骂,“这块该切碎了喂鹰的烂肉!”
萧太后连连摇头:“唉!娘真悔,当年真该把他一刀杀了,像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留在世上真是祸害人!”
“皇上,这臣就不懂了。说起来,太子殿下是宋人,是我大辽的对头,怎么皇上您却……却……”那锦袍青年讷讷地问。
萧太后瞟了他一眼:“长顺,你虽是我大辽的驸马,可从前也是宋人,且赵长安也是你以前的主子,莫非现在你倒不想救他吗?”
“没……没!臣怎会恁没良心?”于长顺赶忙摇手,“太子殿下为人好得没法说。况且,也多亏了他,才会有臣的今天。”他偏头,喜滋滋地看了眼美貌妻子,“要不是太子殿下命臣护送公主殿下回燕京,臣哪能……哪能……嘿嘿……”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憨痴地笑了。
“呸!美的你!”耶律燕哥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但一望见母亲、大哥和萧项烈脸上密布的阴云,不觉也叹气了,“娘,其实,你和哥也不用老这么愁眉苦脸的,我们已经尽了力了,又不是没想办法。这么大热的天,大老远的救火一样的赶了来,银子也没少花,人也没少找,现在那条狗既然已经说了不行,那我们还能如何?”
萧太后道:“燕哥,话不是这么说的,他们南朝有句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长安当年曾救过我们娘仨的命……”
“怎么会是三个?”耶律燕哥颇为诧异。
萧太后提醒她:“静塞城被围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我……”直到此刻,耶律燕哥方才想起,在自己对赵长安有“救命之恩”前,赵长安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救过她一次了。她还是颇不服气,“那他什么时候又救过娘了?”
萧太后道:“在玉桂山庄,娘被他擒住,当时,他完全可以杀了娘的,可他却没有,当杀不杀,就是救命。且他又是你大哥的结拜兄弟,既是兴儿的兄弟,那就也是娘的孩子,于情于理,我们又怎能不全力以赴地救他?”
听到这儿,耶律隆兴心头倏地翻涌上来当日静塞城中的情景。当时赵长安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再一想到此时的他生死未卜,不知正在经受着怎样的摧残和折磨,向来强悍、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不禁虎目含泪了:“这还不都得怪他自己,好好的我大辽的亲王不当,非得要回这里来找不痛快!”又问垂首肃立一侧嗒然无语的萧项烈,“见到宁致远了吗?”
萧项烈道:“见到了。宁公子说,他现在的精力、工夫,都在救太子殿下上了,实在是没时间来和皇上您会面。依臣看,宁公子是没心绪来见皇上,他现下的情形很是不好!”
“怎么?”耶律隆兴一惊,“那条狗逼他逼得很紧吗?”
萧项烈摇头:“赵长平倒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可宁公子想尽了办法也救不出太子殿下,甚至于现在就连太子殿下人在哪里都不清楚,这可真要把他给急疯、愁疯了。实际上,宁公子在和臣说话时,两眼一直都是直的,话也说得不利落,还……有点……走神。另外……皇上您是没瞧见,宁公子的头发,从这到这儿,”说到这儿,他连连摇头,拿手在自己的后半个头上一划拉,“全白了!”
“这不是大半个头都白了?”耶律隆兴悚然心惊。
萧项烈点头:“是呀!章老堂主偷偷告诉臣,他这都是愁的、急的。说真格的,才见宁公子第一眼时,臣还真没把他给认出来,他跟三年前大喜之日的时候比,老了足足三十岁都不止!”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耶律隆兴嗓音哽咽:“那……那张银票,你给二弟了没有?”
萧项烈道:“拿了,臣把银票交给了他,说这是娘娘、皇上的一点子心意,看在营救太子殿下的时候,用不用得着。宁公子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道:‘又是三百万,要是有人告诉我三弟在哪里,莫说是三百万,就是要我的命,我也马上给他!”’
“好了,别说了。”耶律隆兴喉头发堵,“这是宋境,我们不能久留。萧侍卫长,你马上再跑一趟,去跟二弟说,朕跟娘娘要先回燕京了。救三弟一事,只能让他多费点儿心,要有什么朕能帮得上忙的,只管派人来说。三弟这事,一有消息,不管好坏,也马上派个人来告知一声,省得让朕和娘娘心里老惦着。”
“还有,”萧太后面色凝重地叮嘱,“要有那么一天,人救出来了,要是不好安置,就送到我们这几来,或是我们来接也成。你告诉宁致远,人只要来了,就是我的儿子、皇上的亲兄弟、我们大辽的亲王。人活于世,不是总得有点儿人心、人味儿不是?”
“是!是!”萧项烈低头,不让众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臣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