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到这儿,房外小径脚步声疾,抬头,见黝暗的夜色中,前面一人是翠儿,而跟在她身后的,是朱承岱、马骅。宁致远喜问:“朱二哥,小马,三弟救回来了?”话才说完,脸上笑容已消逝,因就在这瞬间,他看清了朱承岱的脸,那张脸阴暗平板,真的成了一张“铁脸”。他心一沉,焦灼地等着二人开口。待行过了礼,朱承岱嗓音嘶哑,低头道:“少阳院里,根本就没有太子殿下!”
“啊呀!”宁致远腾地纵起身来,一向从容镇定的他也口吃了,“你们……你们……中了赵长平的埋伏?”÷
“没有……通风报信的东宫官员和侍卫倒都是好人,他们是诚了心要救太子殿下,今晚的行动一切顺利。只是,最后,在打开那间地下的石牢时才发现,里面关着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游大先生。”
宁致远手心中沁出了冷汗,催问赵长安的下落。
“属下带着小马、万胜刀的老二和老三,还有峒山苗寨的苗夫人,由两个熟悉少阳院地形的侍卫陪着,把整个离宫的里里外外全都搜了个遍,可……”说到这儿,朱承岱摇了摇头。
宁致远、赵长佑傻了,一时房内除了素烛燃烧的毕剥声外,再无一丝其他的声响。这时,房外又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人嚷道:“二哥,听说十九郎已经被救出来了?”裹着一股寒意,赵长僖旋风般冲进房来。但未等站稳,就看清了房内几人脸上沮丧的神色。“二哥,怎么回事?看你们这样子,好像死人了一样!”
“唉,也跟死了人差不多……”赵长佑言简意赅地把宁致远等人营救赵长安,但最后只救出游凡凤的事说了一遍。话未完,就见赵长僖面色雪白,双眼发直,额上冷汗涔涔地流个不住,手足也在颤抖,看情形马上便要昏厥。
“十一弟,十一弟,怎么啦?”赵长佑、宁致远大惊,双双抢上前去,将他搀到一张高背太师椅中坐下。朱承岱端过来一盏热茶,他勉强接过,但手剧烈抖动,根本就没办法端稳茶盏。宁致远忙接过茶盏,送到他口边,但这一口茶,他根本就没咽进去,却淋淋漓漓地洒得前胸衣襟到处都是。
赵长佑还从没见过他会如此惊惶狼狈,心痛了:“十九郎没救出来,这也不是天塌下来了,你……”轻轻顿足,“又何至于急成这样?”
“二哥,”就这片刻工夫,赵长僖的嗓子全哑了,吐出的仿佛是一粒粒粗糙硌人的砂石,“十九郎没被救出来,这真比天塌了还要糟糕!”
众人齐问:“为什么?”
“刚才,我找到了大理寺的骆至诚,他告诉了我十九郎的一些情形。”宁致远等四人大喜,齐声催问他赵长安现在的确切下落。
却见他摇头:“现在十九郎的下落,已成了天底下一等一的机密,除了狗畜生,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他到底被关在什么地方。只是,听骆至诚说,十九郎的武功的确是被废了!”
宁致远等人心中俱是一酸。赵长佑强作镇定:“这也没什么,十九郎他本来就不爱习武,当年要不是皇上逼着,他才不会去碰那些刀枪剑棍的。”
“可是……可是……”赵长僖双泪迸流,“那个狗畜生,他……要用各种酷刑,去折磨凌辱十九郎!”听到这话,赵长佑四人也开始发抖了。
几人中,还是宁致远最先冷静下来,认为这或许倒是个探听赵长安下落的好机会。赵长佑抬头,期许地望着他。宁致远断定,赵长平要对赵长安动刑,肯定要差遣刑吏和动用各种刑具,且无论刑吏,还是刑具,数量都不会少,而搬抬这么多的刑具,定然需要很多的人手……
“明白了!”朱承岱双眼放光,“有恁多的人参与其中,那就有法子,从其中的某个人那儿打听到太子殿下被关押的地方!”
听了二人的分析,赵长佑眼中也有了光彩。一直傻坐椅中的赵长僖却突然双手捂脸,放声痛哭。
宁致远等四人又是惊急,又是不解,急忙赶过去安抚他,但不解他因何而哭,宽慰的话就说得非常空泛。但他并未让四人多等,道:“二哥,我不想救十九郎了!现在,我只想快点杀了他,一刀就杀了他,再不然绞死,要么把他扔下山,身上绑上块大石再投到湖里去,无论用哪种法子都成!都好!”他一边说,一边狂乱地挥舞着双臂,“干脆,让十九郎自己掐死自己算了,就这样!”说着他居然真的拿手去掐自己的脖子!
“十一弟,求求你,别再让我烦了,好吗?”赵长佑神昏智聩。宁致远一看不妙,急忙双指齐出,封住赵长僖的背心大穴,令他平静下来。过了好一阵,赵长僖才长出了一口气:“二哥,我没事了。刚才,我是听了骆至诚的一番话,心里太难受,又着急,这才失了分寸。”
赵长佑摆手安慰他:“不妨事。十一弟,骆至诚还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赵长僖双目含泪:“狗畜生恨透了十九郎,他嫌那些脑箍、超棍、坐钉、悬背、烙筋、洗肠的毒刑都还不够狠,就又找了一个……魔头来,要叫这个魔头来折磨十九郎!”
众人又齐声问:“魔头?是谁?”
“王子仁!”
“啊呀!”赵长佑手中的茶盏摔碎在了地下,宁致远、朱承岱面色大变,均觉后背皮肤一阵发紧,紧接着,全身就起了一粒又一粒的寒栗,就如有一尾冷冰冰、湿腻腻、暗绿色的毒蛇,正从二人背上,慢慢地滑过去。赵长佑双唇都白了,定了定神,问道:“十一弟,你这消息确实吗?”
“嗯!”赵长僖用力点头,随即又摇头,“二哥,听到王子仁这个名字时,当时,我真的都不想再救十九郎了,我只想,能用个什么法子,快些让十九郎死了,也好过……好过……”他再打了个寒战,“落在王子仁的手上。”
马骅不懂何以一提到“王子仁”,几人就立刻全丧魂失魄的,赵长佑、赵长僖倒也罢了,可就连宁致远,眼中竟也充满了惊惧骇怕,不禁问王子仁是什么人。
“人?他……根本就不是人!”赵长佑嗓音嘶哑,“他是个鬼!恶鬼!魔鬼!一个早已泯灭了人性,只以折磨凌辱人,把他人极端的痛苦作为自己至高无上的享受的畜生!一个上天根本就不该生他出来的恶魔!”
三十年前,王子仁虽只是京城刑部里一个小小刑吏,可当时,无论多坚强硬气的人,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没有不害怕发抖的。他对囚犯幽囚拷掠,残忍狠辣,五毒备至,穷极酷惨,他用过的那些酷刑,自有天地以来,闻所未闻,更无人得见。只因无论何人,只要瞧见一眼他行刑时的情形,或是他所用的刑具,无不马上癫狂发疯,甚至有人因不能承受自己所看到、听到的那些而当场自尽,以求解脱。
是以,他摧残过的人虽多,但竟无人知道他用过、动过些什么酷刑。而后来,他莫名失踪以后,也没人愿再提起他和他所做下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恶事。所以不到半年工夫,他的名字就消逝了。这么多年来,早就没人记得世上曾有过这么个人。世人还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被那些被他折磨致死的一个人中的家人寻仇,设法杀了。
“唉!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他早就遭了天谴,烂在哪个山沟里了呢,可谁能想得到,今天,他居然又会现身!”
宁致远心存一丝侥幸:“王子仁已经失踪了三十多年,这次他们找到的,是不是真的他,也还难说。”
赵长僖呆滞以应:“才听见这个消息时,我也和宁少掌门想的一样。可当我听到,派去找王子仁的那个人在回京复命的第二天就自杀了,我就相信,王子仁没死,他不但还活着,而且已在连夜赶往京城,要来对十九郎,施用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
“王爷怎么这般肯定,这个人就一定是王子仁?”
赵长僖道:“因为那个自杀的人在临死前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他,不是人,是个鬼!一个灰色的魔鬼!”’
宁致远徐徐吐气:“王子仁三十年前的外号,就是‘灰魔’,只不过,三十年的时光,已使很多人忘记了这个外号!”
赵长佑心痛如绞:“十九郎要真落到这个恶魔手中,那还真不如死了的好!我……”他拼命揪扯头发,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心中的焦虑和痛苦,“现在我也不想救十九郎了,只要能想个什么法子,立刻杀了他,或设法告诉他,王子仁要来了,让他赶快自杀……”显然他已心神大乱:若真能杀了赵长安,或是派人给他递信,那岂不是就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了?既知下落,那岂有不尽心竭力,救他出来的道理?
看看已方寸大乱的弟兄俩,宁致远叹了口无声的气: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指的就是此刻的这种情形吧?可就这样发怔有何益处?若再不振作,那三弟可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自己要先稳住,这样才能筹划出一条救人的法子来。于是他沉声安慰大家:事情还没糟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法子总还是有的。“虽然一时救不出三弟,可我们却能阻止王子仁进京,使他见不到三弟。既见不到三弟,那他当然也就不可能折磨三弟了。”
“可……”赵长佑茫然,不知要如何才能阻止王子仁与赵长安会面。
“杀了他!”马骅咬牙,“只要赶在他见到太子殿下之前杀了他,那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太子殿下了!”赵长佑、赵长僖精神一振:对呀,这个好法子,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唉,这可真是俗话说的“关心则乱”了。
当下宁致远与二王告辞,他和马骅、朱承岱、张涵要马上赶回城去,号令所有的武林人士,一同搜寻王子仁;再令四海会弟子暗地里守紧东京的十二座城门,凡年纪六十到八十岁的老头儿,全设法截住,带到僻静处查问明白。只要一确定是王子仁,马上杀掉!
“这样大动干戈地搞,岂不是会惊动那狗和王子仁?没一个人清楚王子仁长得什么样,和他的相关情形,宁贤弟,你不怕……”赵长佑踟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杀错了人?”
“这……”半晌,宁致远方道,“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不过,天佑善人,我想,三弟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上天总也该开开眼,护佑他一次吧?”一听这种毫无把握的话,赵长佑、赵长僖均觉泄气,但事到如今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也只得把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他身上了。
赵长佑唤住已起身就要告辞的宁致远:“宁贤弟,今夜一别,此生可能再无相见的日子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他,“这点东西,请宁贤弟收下,它是我兄弟及朝中几位亲贵大臣的一点心意。你要杀王子仁,要救十九郎,事情既烦难,花费也不会少,只望这点银两能帮上你的一点儿忙。”宁致远展开一看,吓了一大跳:这哪是一点儿银两,竟是一笔巨金,上以工楷书就“足金三百万两整”,还有极精致的花押。
赵长佑道:“凭此,宁贤弟可在我大宋境内的任何一家银楼提现。”
“不,这我不能收!”宁致远一愕之下,立刻就将银票退回去,“二哥,十一弟,不是我矫情,三弟也是我的兄弟,救他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自家人救自家人,怎么能提钱?这笔巨金,我不能收!”
赵长佑挡住他的手,温和但却坚决地道:“十九郎是你的亲兄弟,也是我们的亲兄弟,这张银票你必须收下。有朝一日,十九郎得脱樊篱,那你将用剩的银两转交给他,做他后半生度日的花费,也是一样。”既是赵长安的,宁致远就不能再推辞了,于是他先代赵长安收下。
分别在即,众人均依依不舍。宁致远问二王今后有何打算。赵长佑望了望黑黝黝没有一丝光亮的庭院,一阵风过,吹得众人头顶上的枝叶稀里哗啦一阵繁响,衰飒的风声,更增添了深夜的荒凉和寂寥。赵长佑眼望东京方向,打了个寒战:“我和十一弟,早就看透了这铺天荣华、盖地富贵后藏着掖着的那些个东西了。现被削去王爵封号,家产抄没,贬作庶人,倒正合心意。现我只想和十一弟及家眷一道,远避喧嚣,去觅一个清幽无人的去处,诗书耕读,清风明月地度日,永不再涉足这凡尘中的纷扰。”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宁致远、马骅等人均侧侧然。宁致远忍泪强笑:“二哥,十一弟,你们这种神仙日子,真正要羡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等异日救出三弟,干脆我就陪着他,来找二哥、十一弟你们。这种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光你们两个人过怎么成?只有过的人多了,那才开心!我的这种打算,二哥以为对不对?”
赵长佑、赵长僖笑着,脸上却流下了眼泪,紧紧握住他的手。赵长佑郑重答应:“好!好兄弟,我们现在就说定了,我们一安顿好,就马上派人来告知我们的住处,我们等着,等着你和十九郎来和我们同住的那一天!”
一级级台阶,深邃幽暗,向地底延伸,也不知要下到何时才是个尽头。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地道两侧,全是冰冷坚硬的巨形方石。地道是如此阴森恐怖,令人窒息的黑暗从四面逼挤过来,要将这一群正走下台阶的人都挤死在这毛骨悚然的气氛里。
虽然前后各有八盏水晶宫灯照射,但从进到这鬼气森森的台阶后,原本明亮的光焰就渐渐萎缩了。才走下十余级台阶,灯光就只剩下黄豆大的一点,它无力地跳动挣扎着,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在绝望、徒劳地喘着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跌进那永恒、无边的黑暗里。青色残焰在四壁金刚石的挤压下全成了星星鬼火,映得地道中这群人的脸也全成了惨碧色。于是,这群人也全成了一群去赴黄泉的鬼了。
虽着锦袍,人人却浑身发抖,都觉得,怎么这里会这样冷?好像身周一块块金刚石的石缝中,都有一缕缕冷风在“飕飕飕”地透出,直刺人人的骨缝里,直刺得他们手足颤栗,面失人色。下了几百级台阶后,巨大无垠的黑暗中,总算黑黢黢地,现出了一点别的什么颜色来了,是白色!
四名太监极力举高宫灯,才能隐隐约约望见这点白色上的雕饰和一只金刚雕像的脚。巨大厚重的汉白玉石门被用力顶开,才启开一丝缝,就从里面挤出一股阴湿霉浊、令人窒息的恶臭味,这臭味刺激得所有的人立刻都流出了眼泪。这是几百具尸体在腐烂时的味道。伴随着这味道的,是轧轧的开门声。声响是如此疹人,令所有的人两脚都发软发飘。
门后,仍是牢不可破的黑暗。跨进高高的石门槛,幽暗的光线中,勉强能辨认得出,这是一个大得可怕的石殿。往前十几步,可见殿中一正一侧放置着两张汉白玉石雕宝座,座前设两副琉璃五供和两个青花云龙大瓷缸。缸内盛满香油,但缸中的灯焰早就熄灭了。绕过宝座,一行人继续前行,又推开两扇石门,进到一个巨大的石殿内。这里,阴森恐怖的气氛愈浓,而腐臭气味则更烈。绕过殿中陈设摆放着的各式镶珠嵌玉、价值连城的宝物后,众人折向东行。这时,殿壁上现出一个漆黑的甬道。走迸这个狭长的甬道,如走进一具阴冷的棺材。一片死寂中,有人的牙齿已“咯咯”相击,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
好容易到了甬道尽头,前方竟然有一片青白的光。光虽暗弱,但在这么黑暗恐怖的地底下骤然见到这么一线微光,令所有的人在惊喜之余,无不倍感温暖。
一时间,众人连那能呛得死人的恶臭味儿都忘了,几乎是推挤着,拥进了甬道尽头的配殿内。在这座高大的石殿正中,是一具长四丈五、宽三丈三、高两尺的硕大汉白玉石雕棺床,棺床中央有孔,内填黄土,是只有帝、后才可享用的皇家最高仪制的葬式——金井玉葬!
石棺床侧,殿角燃着一支素烛。那光焰未能驱走一丝黑暗,反显得石殿更加空旷凄冷。石棺床上偏东的一侧,居然有个人!
当赵长平和众太监拥进来时,这个刑械缠身、手足系铐的人正安详地斜倚在殿壁上,双目微合,仿佛正在小睡。刚才石门开启时刺耳的轧轧声和此刻众人进殿来杂沓的脚步声,都不能令他睁开眼来。
赵长平施施然到了距这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惨碧的光,笑了:“几年不见,还好吗?”这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赵长平咬了咬后槽牙根:“太子长安,都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敢桀骜不驯?”
赵长安悠然睁开一只眼睛,瞟了瞟对方,见他着明黄缂丝衮服龙袍,簪双龙抢珠金丝皇冠,阴暗的烛火下,连面皮也成了焦黄色,不由得笑了:“皇帝陛下方才是在跟谁说话?该不会是贱民我吧?您要找一个姓赵名长安的皇太子殿下?可这里,除了姓桀名枭的庶民我,好像再没旁的人了。您来这儿找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赵长平咬牙:“赵长安,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狂妄放肆?”
赵长安大笑:“哈哈,此处乃是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圣功至仁至诚纯孝章文皇帝的万年安享之所——崇陵!我所在之处,就是崇陵地宫的东配殿。而我爹的梓宫,就停在后殿的棺床上。西配殿是已被迫封为文德皇后,要永远陪着我爹的你娘。后殿中除我爹,还殉葬了二百多位没有生育的嫔妃。”
赵长平一怔,随即阴阳怪气地让赵长安感谢他,因为,他不知花费了多大心思,才为赵长安找到这么一个安静惬意,永远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绝佳所在。
“朕和你虽为君臣,可更是兄弟。朕于天下人无不包容,何况自己的亲兄弟?可笑你的那些强盗朋友们居然误会朕会薄待你,这几天全聚到东京来,上蹿下跳地想救你脱身。”他踌躇满志地在金砖地上踱了几步,“两天前,朕特意放出风去,说你被关押在诏狱的天字号牢房中,然后,再告诉他们:明儿个一早,你会被凌迟处死。哈哈,那些反贼一听,小脸都绿了。现他们已赶来了八百多人,数量虽少了点儿,可都是大人物。今夜二更,这些英雄好汉们就要去劫狱救你了。殊不知,朕早安排了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还有三十门红衣大炮,他们只要去了,哈哈……”他得意至极,“朕早下了圣旨,今夜凡进到天牢里的人,一律处死,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活着从里面逃出来!”
赵长安先是小手指尖轻轻一抖,随即就展眉笑了:“若我没记错的话,从东京到这儿,总有一百多里路吧?”
“这又怎样?就是只有一里,你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还能赶去救得了他们?现早过了三更,想来,现在天牢的里里外外,已趴满了你那些难兄难弟们的尸体,人血流得……啧啧啧!”他撮牙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恐怕就连船也会漂起来了吧?”
赵长安笑眯眯地听,笑嘻嘻地瞅,笑吟吟地倚在殿壁上:“陛下深夜来此,虽是轻骑简从,但路上总得花费两个半时辰的工夫吧?”
赵长平暗吃一惊:他竟能将自己的行程时间掐算得如此之准!
赵长安继续笑:“劫天牢,那可是自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逆之行。陛下既是一国之君,对这种天下震动的罪行当然不会掉以轻心,想必早已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伺乱贼的行动,好随时通传消息……”他才说到这儿,赵长平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但陛下在来这里长达两个半时辰的工夫中,却并未有一骑快马驰来,为陛下带来劫狱乱贼已全数伏诛的捷报。”说到这儿,赵长安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只恐怕……圣上的一番心血、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火炮三十门,今夜都要在又臭又脏、蚊叮虫咬的天牢内外,白白地熬上冰清鬼冷的一个通宵了。”
“赵长安!”赵长平怒叱,“朕赐你叫桀枭,果然没错,你就不配有个像人的名字!”他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好像已经忘了,你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这可是十恶不赦大罪中的第一款,就是把你千刀万剐十次,也是活该!可朕却大人大量,没有这样处置你,你对朕莫非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赵长安失笑,偏头,淡定地望着对方,眼中竟有几分戏谑之意。就这份安详从容的气度,当即令赵长平被巨大的自惭形秽之感淹没,霎时问,他深深地意识到,终其一生,自己是永无可能成为一个像对方一般的人了,甚至于就连他的万分之一,自己也是永远不及!体认到这一点,他被这个比铁还硬、比冰还冷的现实刺痛、激怒了,他不再克制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嫉恨之心:“看来,朕对你再好也是白搭,你这个不知感恩的下贱畜生!”
赵长安仍然轻蔑地笑:“感恩?会!当然会。不过,不是现在,那得是在我交出传世玉章后。接下来,陛下会把我断手挖眼、截耳抽舌、挑筋去指,再寸磔而死,锉骨扬灰!到那时,我再来感激皇恩浩荡,却也不嫌太迟!”
被他一语说中来意,赵长平不由得一愣:“哼!算你聪明,只要交出传世玉章……”却见对方微笑摇头:“请恕这一条我不能承旨,因为本来就没有传世玉章,那只不过是我爹跟世人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且陛下您现在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就在二人说话的前一天,赵长平已到皇宫内库房——弘忠阁看过了,偌大一个库中,竟只有银五百一十二万两、金一百八十六万两,钱二百八十八万吊。吃惊不已的赵长平急命翻查当年赵嘉德继位时的账簿,结果上载:隆兴十九年,国库中有银两万万两,金六千万两,制钱因为太多,搁不了,全放到了弘庆阁。记录珠宝、珍玩的账簿都有一人高的两大摞。可此时他眼前的库里,像样的珠子、上等的宝石寥寥可数!赵嘉德在位的二十七年间,励精图治,开源节流,每年除去各种花费,尚有盈余,都放进了国库,一个富庶的天朝大国,上百年的积蓄,现在全都不翼而飞了!而所有的御玺也都没了,最能证明赵长平得位之正的“乘舆六玺”也统统没了,惊怒交加的赵长平当即想到了赵长安!
“这必然是你这个居心叵测的烂畜生给皇考出的好主意,瞒着朕,将国库全转移藏匿了,好为你当皇帝做铺垫!”
“世上的确没有传世玉章!”
“那空空如也的国库又该作何解释?”
“唉!不交玉章君不干,想交偏又无玉章。”赵长安微笑摇头,“交与不交间,庶民千万难!”
“哼!你以为,你不交,朕就没办法了?朕既贵为天子,自然没有办不了的事,治不服气的人!你自恃骨硬,朕却有一个人,能让你一下子就服服帖帖。”赵长平柔声相询,“你,朕的好太子殿下,想听听这个人是谁吗?”
“别再卖关子了,说吧!”
“这个人,你一定曾经听说过,他就是王子仁!”赵长安一怔,眼中竟然也掠过了一丝恐惧。赵长平看到了这丝恐惧,愉悦地笑了,从进到石殿,他就一直处在下风,现总算是也占了一回上风了。
沉默半晌,赵长安又笑了:“王子仁虽然狠酷残忍,天下无人能敌,可我却并不一定非要等到他来不可。”
“哼哼!你身中销魂别离花露毒,全身大穴全被封,几天没吃没喝,而这崇陵里外一共设置了一百零八道机关陷阱,另还有三千禁军看守,朕不信,你真成神仙了,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出去?或有人会冲进来救你?”
赵长安抬首,仰望黝暗的穹顶,淡淡地笑:“离开,又不一定非得是身离此地!”
赵长平目光闪烁:“哦?你的意思是……你还有那种能力,自尽的能力?朕不信,你还有这个本事。”
“陛下不是我,又怎知我不能?”
赵长平久久地盯着他看,最后长出了一口气:“幸亏朕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忽然换了个话头,“你知道的,游凡凤在朕手上!”赵长安虽仍在笑,但笑容已有些牵强。
赵长平又看到了这丝牵强:“但你还不知道,现在朕手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想!”
赵长平笑得更加欢畅,因他已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你不想知道,是因为你已经害怕了,可朕还是要告诉你,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用猫戏耗子的语气,慢慢地,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她就是永福郡主,你将来的老婆,差点做了朕太子妃的那个烂婊子,臭货!”
赵长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现在这副样子,让看到的人绝不会相信,他是一个会笑,而且笑起来非常好看的人。他现在这幅样子,让人看了,还以为他这一辈子就从没笑过。他发了半天的怔,才冷冷地道:“你以为,凭你的一句活,我就会相信?”
“那当然,换了是谁,也不会信。”赵长平潇洒抬手,就有两名太监垂首出了石殿,片刻,甬道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在距甬道口尚有四丈远时停住了。
“你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是晏荷影的声音。她冷冷地瞪着那两个挡在身前的太监。其中一个太监递过来一张纸笺:“万岁爷令你念一念这个,念完了,就送你回去!”
她接过来一看,是三年前,赵长安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写的一首七言诗:“君心何意独徘徊?漫漫悲风染尘埃?金玉楼台歌欢笑,残月半钩映寒宅。凭栏一曲箫声咽,万壑松涛齐作哀。自古英雄皆是梦,斜阳望断无人来。”
每听一句,赵长安的脸就白上一分,等诗念完,那细碎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消失,他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赵长平快意地欣赏他黯淡的面容:“怎样?太子殿下,想来你已经清楚,这个大美人儿是怎么到朕手里的了?既然明白了她要救你的一番苦心,那想来,是不是……你,嗯,也该为她考虑一下?”
赵长安仍然无言。
“哈哈哈……”赵长平心花怒放,笑声在空旷的石殿中嗡嗡作响,“朕现令你,从即刻起,不得离开这殿一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离开这殿,朕就把她和游凡凤全交给王子仁去收拾!朕的旨意,你听明白了吗?”
一个太监匆匆进殿,道禁卫军急报,游凡凤被救走了。赵长平震惊之余,又复震怒,一脚踹倒这名太监:“废物!”他又看见了赵长安眼中的戏谑之意,一直强压着的怒火腾地全蹿上来了,这股子邪火烧得他手足俱颤,如堕火窟,他瞋目嘶声大吼:“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跑了游凡凤,还有晏荷影,要收拾你,就这个烂窑姐儿也足够了。”
赵长安不答,只迷惘而又无奈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良久方道:“王子仁虽然唬人,毕竟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我就在这里等着,会一会他,又有何妨?”
得到他的允诺,赵长平心花怒放,得意地在地上转了个圈:“从前,你仗着皇考的宠爱,一身穿戴都用金龙,须知天底下只有皇帝才可用金龙,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享用?”
赵长安一愕,忽哈哈大笑。赵长平愣住了,以为他是在笑自己。
“我不是笑陛下,我是在笑我自己,原来,尊贵的皇帝陛下,才是金龙会真正的主人!”赵长平并不否认。
“唉,可叹萧绚对你的关爱,真像个母亲般无微不至,她为了你,非但恶事做绝,且为了维护你的圣名,大包大揽,一直坚称她就是金龙会的主人,其实,她不过只是‘大哥’而已。”
赵长平恨道:“你杀了朕最最心爱的宝亲皇后,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起,朕就发了毒誓:有朝一日,你要落到了朕手里,朕要是让你舒舒服服地在一年里就死掉了,那朕怎么对得起朕的皇后?”
赵长安又问:“有件事请教陛下:为了除掉我,你暗中指使金城太守楚廉忠和西夏太后没藏氏勾结,要把我骗了送给她,这件事,我没说错吧?”
“唉!可惜那个婆娘太脓包,居然到手的熟鸭子都弄飞了!不过,这样倒更好!让她收拾你,总不如让朕来‘伺候’你,能让你更加的舒服过瘾!”
望着面目狰狞的对方,赵长安没有鄙夷,没有厌恶,更没有仇恨,唯一充塞胸臆的,是无尽的悲哀和怅惘:世间的人都怎么了?怎么出生时纯净得水晶般透明的人,还有那水晶般明净的情感,最后却都成了黑煤一样的仇恨?赵长平无法明白他此时的想法,只瞧见他看着自己的眼中,渐渐显出了怜悯,对自己的怜悯。一个死囚,居然会怜悯自己——至尊无上的皇帝!这种感觉令他大怒若狂,他只觉刹那间,自己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都要爆裂开来了:“你瞧瞧你,你瞧瞧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明明是个等死的囚犯,可却像个刚刚登基的皇帝——快来人呀!”
先是四名太监抬进来一张双龙戏珠金交椅,之后是两名太监抬着交椅的脚踏,然后是椅披、锦褥,然后是一名手捧已沏好了铁观音贡茶盏的御前太监。还有另一名御前太监手掌宫扇,虽然这殿中极冷,根本用不着。
待八名太监各端架势站好了,赵长平这才四平八稳地由两名司礼太监搀了,极得体地在宝座中坐下,接过凉热正好的茶抿一口,用丝巾一拭嘴角,然后微抬右手食、中二指:“进来吧。”
十个手持刑具的行刑太监应声而入。“好好伺候,好叫太子殿下明白,他现在,到底是在个什么地方,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四天后的傍晚,花尽欢匆匆穿过鬼影憧憧、漆黑一片的崇陵陵园,疾步向棱恩殿走去。刚才一个兵士报告,王子仁已经到了。才跨进殿门,一眼,他就看见了一个人。只看一眼,他全身的肌肤就一寸一寸地惊憷,就是在猝不及防中,骤然看见万千尾毒蛇聚集在一起,也不能令他这般惊惧恶心。他只觉自己是在最冷的雪夜里一脚踏空,掉进了冰湖中,刹那间,全身的血液都已冻结。
但此刻,负手背人而立的这个小老头儿,衣饰干净,发髻光洁,并无任何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何以会令花尽欢这个也算是久经阵仗的人如此畏惧?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冷、腐朽、死亡的气息吗?那股就像是一个已经用各种香料泡制过,已经装迸棺材里很久的死尸的气味!
“王先生……”
王子仁转身,但根本就不看花尽欢,仿佛殿中根本就没有花尽欢这个大活人。
“赵长安呢?在哪儿?”
“他……他被关在了另一个地方。”
“马上请他来!”
“是是是是是!”花尽欢踉跄后退,几乎是冲了出去,直等已跑出去老远,他才发觉,身上凉飕飕的,就刚才的片刻工夫,他已汗湿重衣。进殿之前,他本想客套几句,但在才一看见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就把这些寒暄全忘记了,王子仁身上附着的那种恐惧压倒了一切!王子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得殿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拖拽物体和铁链曳地的声响,然后,一个人被拖进来了。才把这人放在地下,两名侍卫就逃出殿外,只剩下也想逃的花尽欢,硬着头皮,双股战栗地挨在殿门旁。
王子仁径直过来,俯身一看,这人脸朝地下,头发披散,身上那袭长衫斑斑驳驳,触目俱是干涸了的乌黑血渍,混合着泥土灰尘,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人双肩锁骨和双足足踝上,各穿通一股拇指粗、锈迹斑斑的生黑铁链,右手齐腕而断,没有包扎,红肿溃烂,双目紧闭,显是早昏晕过去了。
只看一眼,王子仁就嫌恶地转过了头:“抽去手脚筋,再拿铁链贯通琵琶骨,要废武功,穿骨就行了,又何须再抽筋?多此一举!况武功既废,又何必砍手?还五六天不给吃喝?赵长平请老夫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对付一个死人的?他身中别离花露毒,全身大穴被封,赵长平还这样子瞎弄,是不是有失心疯?”
花尽欢支支吾吾:“咳咳咳,今上知他武功太强,智计又高,所以……仍觉得不大稳妥,是以……才……才……”
“哼!只怕……赵长平是要让他多受点苦吧?不然废武功的法子多得是,逍遥掌、忘魂钉、散功净符都可以,又何必动用这么麻烦差劲的手段!”王子仁皱眉,蹲身,扶起赵长安的头,用拇指指甲狠掐他的人中。过了一会儿,赵长安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慢慢睁开了,可眼神恍惚迷茫,显然神志依然不清。
王子仁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然后端起桌上一盏不知谁喝残了的冷茶,递到他口边。赵长安如得甘露,一气饮了个干净。这时,他眼中才有了点儿神采,凝注王子仁,良久,喃喃道:“简神医,你我居然真的又见面了!”简神医?这个令天下人惊惧骇怕,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让人浑身发抖的王子仁,竟然就是那个能起死回生的金陵神医——简本?
王子仁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现出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丝那种只有在遇见了旗鼓相当的敌手时方才会有的笑容:“太子殿下,老夫早就说过,你我总有再会的一天的!”
赵长安又仔细看了看他,叹息了:“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脸没变,声音没变,气度一变,整个人就从简神医变成了王刑吏!相形之下,我的那些面皮,如同儿戏。”
王子仁舒畅地大笑:“呵呵,第一对第一,这才般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