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游大先生。”忽然,光线一暗,再看时,庭中已多了个人,一个清朗如月,庄重如松,身着月白僧袍的人。僧人看了看石阶上瞑目如死的赵长安,又望了望殿内火塘边略感惊讶的游凡凤和晏荷影,捻动着手中的奇南香串佛珠,施施然踏着满庭落叶,往殿阶前行来,口中道:“才来又走,这样来来回回地奔波,何苦呢?”
游凡凤侧目:“法空大师什么时候又会轻功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只会治病救人,不会打打杀杀吗?”
“哈哈!”法空白眉掀动,“老衲在该会的时候就会,不该会的时候就不会!”游凡凤双眉一挑:“哼!今天,大师来这里,该不会是要跟游某人参禅论道吧?”
“当然不是!老衲找游施主和世子殿下三年了!三年前,老衲在西湖边学到了一套剑法,很想找个人陪老衲参详参详,可放眼天下,能陪老衲参详的,不过四人而已!”游凡凤冷眼瞟着火塘,不做声。
“这四人,就是世子殿下、游大先生你、宁致远、萧绚!可惜,萧女施主葬身大海,宁致远又成了武林盟主,位高权重,老衲暂时还不想开罪于他。而这套剑法本就是游大先生你所创,在世子殿下手中臻于大成,是以……”
晏荷影困惑不解:法空大师四年前在雪姿堂中曾明明白白地说过,他不会武功。可刚刚他却以极高明的身法掠过高达四丈余的寺墙,现又口口声声的要找游凡凤、赵长安比试剑招,莫非……这位人前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有道高僧,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可……他又为何要假装不会武功?
游凡凤月朗风清地笑了:“老狐狸总算也憋不住,露出尾巴来了。装了那么多年的大德高僧,总算也装烦了吧?怎么,现在又慈悲心动,要来超度我吗?你要我陪你参详‘月下折梅八式’?成啊!却不知你的剑在哪里?”
“这里!”法空掌一翻,手中已多了柄剑光闪烁、亮如明星的宝剑,“用它来和游大先生参详,想来应该不会辱没了游大先生和那套剑法吧?”
“不会。那套剑法,游某好些年没使过了,倒也正想找个人来参详参详,免得荒废了。现大师自己送上门来,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好!游大先生请!”
“大师请!”
“刷!”未等游凡凤的剑出鞘,法空已抢先挥出了“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立刻,半空中就开出了一树清丽脱俗的梅花。游凡凤冷笑,后退两步,拔剑,还与一式“江南疑在天涯”。
多年来无数次生死的恶战,使他早摒绝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每一剑的挥出都简洁而有力。此时,他出剑既快且准,后发先至,银亮的剑光霎时就已到了法空眼前。一招,只一招,他就能击败这个看似仁慈朴拙,实则心机深沉的法空!
但长剑刚到法空眼前不足三寸的地方时,忽然,剑尖上感到了一阵奇异的颤动,紧接着,整柄剑就被卷入那奇异的颤动里,就像一朵正从枝头飘离的梅花,被微风吹送着,身不由己地飘飞。就在这一瞬间,游凡凤这一剑的威力突然消失,然后,他眼前似升起了一片茫茫雪雾,雪雾飘飞,就在雪雾中,一道惊鸿般的剑光疾向他’的头顶罩落!
他大惊,急撤剑,后跃八尺,凌空翻转,一连刺出四剑。但四剑又被法空那颤动的剑尖牵引,都失去了准头和威力。游凡凤大惊失色,如见鬼魅,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人能想出破解“月下折梅八式”的剑招来!他咬牙,腕陡振,“刷”,又一剑疾刺狞笑的法空。他这一剑,将“月下折梅八式”一气呵成,一剑中包含八剑!
天底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动的迅疾,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阶上的晏荷影根本已看不清眼前一青一白两条人影的动作,她只能看见,漫天花雨中,有两道游龙般的剑光,在上下驰骋、纵横飞舞。
突然,漫天的剑光和花瓣都消失了。紧接着,只听游凡凤痛哼一声,“锵啷!”他的青钢剑已掉在了台阶前。然后,晏荷影才见他手捂右胸,面色痛楚,“噔噔噔”不住后退,直退到殿基前,才“扑通”坐倒。
“叔叔!”她大惊,急忙奔过去,见游凡凤脸色发白,却说不出话来。“恶人!”又急又怒的她一把抢起地上的青钢剑,没头没脑地一剑向法空直搠过去。
法空冷笑,负手道:“不自量力!”足尖一抬,地上一根草棍激起,正打中
法空冷瞟一眼面色惨白的她:“乖乖待着,看老衲是怎样跟赵长安‘参详’剑法的!”说着话,他到了赵长安身前,“世子殿下,现在该你了!”
从法空现身庭中到此刻,赵长安就一直死人般躺在冰冷的石阶上。此时,他仍是蜷缩着,纹丝不动。
“怎么,睡着了?”赵长安仍没有动静。法空皱眉,突然宝剑一振,明亮的剑光拂过他的脸庞。在晏荷影的惊叫声中,一绺头发已飘然落地。
赵长安仍不动。法空怔住了,不清楚赵长安是在玩什么名堂。但无论赵长安玩什么名堂他都不怕,因他对赵长安的武功招式早已了然于心。虽然此时的赵长安看起来是那么的虚弱、狼狈、不堪一击,但法空对他却没有掉以轻心,他绝对不会犯像萧绚一样的错误,轻敌的错误,那种致命的错误!所以,在经过了那么多险恶的生死之战后,他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如今。赵长安是高手中的高手,对他,无论怎样高估都是不过分的。他长剑虚虚划了个圆圈,护住身前三尺处,他可不想对手突然暴起袭击,令自己失去先机。
但赵长安就像死了一样,对邀战毫无反应。他一咬牙,“刷!”长剑递出。
“不要!”见这一剑直往赵长安心口插落,晏荷影魂飞魄散,“他晕过去了!”但喊声未落,就见剑尖停在了赵长安的衣襟上,原来,法空并没打算立刻杀他:“殿下,再不起来,那这一剑可就要刺进去了!”
“刺吧!”眼仍闭着的赵长安忽然开口。听口气,好像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剑尖正抵住的并不是他的心口,而是一块石头。
法空一愕,桀桀阴笑:“你以为……老衲会跟殿下讲什么武林规矩,真的不敢刺吗?”
“慢着!”被点中胸口大穴的游凡凤忽道,“法空,你之所以费力巴气地找来这里,为的不就是要找人陪你练‘月下折梅’剑法吗?”法空回头,眯缝着眼瞅了瞅他。
游凡凤接着道:“你先别忙着杀他。前天早上我进城时,已飞鸽传书,请宁致远来这儿。计算路程,若无意外,可能今天傍晚他就能赶到,到时,不如让他也陪你练一练‘月下折梅’。”
法空眼一亮,笑了:“真正是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宁致远得赵长安亲传‘月下折梅’,听说在这三年时间里,他不敢有一丁半点儿的懈怠,每天都要练上十趟这剑法。想来,现在他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已不下于赵长安。也罢,左右不过耽搁半天的工夫,老衲就候一候他的大驾!”
盛夏昼长夜短,晏荷影眼巴巴地苦盼天黑,只觉仿佛已过了二十年,才见那日头西斜,倦鸟归巢,然后暮色笼罩了山林。待天边的最后一丝亮光也被夜色吞没了之后,总算听见寺门外有了动静,跟着有人扬声问:“请问,游先生、晏姑娘在里面吗?”是马骅的声音。
虽早知宁致远会来,但此时听到那熟悉的山东口音,晏荷影仍喜出望外:“小马兄弟,快请进来,我们在里面!”没有一丝声响,一个人已负着手,意态潇洒、不徐不疾地从门外踱了进来。
不是马骅!这人着宝蓝丝袍,腰系同色丝带,发髻光洁整齐,笑容温暖动人,正是宁致远。一见他进来,晏荷影喜泪盈眶。
宁致远施施然到了庭院中,一眼就瞧见了大殿殿基上坐着的游、晏二人,然后,又瞟见了手捻奇南香串佛珠的法空。他微皱眉头:“游先生,晏姑娘,别来可好?”又一瞅法空,“法空大师怎么也会在这儿?”
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他已到了游、晏二人身边,伸手一拍,已解开了二人身上被封的穴道:“是谁点了你们的穴道?”
“是他!”晏荷影怒指法空,“这个老骗子!他不但点了我和叔叔的穴道,还要跟你比试‘月下折梅’剑法,而且,他还差点就杀了尹郎!”
“哦?”宁致远目光一闪,不看法空,只问游凡凤,赵长安现在哪里。
他居然问赵长安在哪里,难道,他刚才进来时,没看见那躺在石阶上的赵长安吗?游凡凤一怔,一指台阶。宁致远侧头,用眼角余光随意扫了一下,然后颇为失望地叹气:“唉!游先生,晏姑娘,这人明明是个叫花子嘛,他怎么可能是三弟?两天前,我接到游先生您的飞鸽传书,还以为三弟真的被找到了,高兴得马上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忙着就跑来了。还好昭阳没跟了来,不然的话,她又要空欢喜一场了。唉!我又白跑了一趟!”
“也没白跑!”法空冷冷地道,“至少,宁盟主还可以跟老衲参详一下折梅剑法!”宁致远直到这时才仔细打量了一下法空,诧异他几时又会武功了,而且还要跟自己比试过招。法空颇为不耐,只连声催促他废话少说,快些亮剑。
宁致远微笑,纹丝不动:“那……要是我不想跟大师您参详呢?”
“哈哈哈……那今夜,这寺里寺外的所有人,都别想活着离开!”法空眼中射出狞恶凶狠的光来。
马骅、章强东、丛景天、西门坚、朱承岱及几名四海会弟子都进来了。众人见法空不但自承会武功,而且还要跟宁致远比试“月下折梅八式”,本已是万分惊奇,这时更听他口出恶言,一时众人不由得俱心中火起。
章强东一拍胸脯:“老家伙,原来你能比划?嗨!干吗不早点儿说呢?正好,老夫好几天都没跟人打过了,手痒得很,不如老夫先陪你玩上两招,活动活动筋骨?”法空冷眼一瞥摩拳擦掌的章强东:“凭你也想跟老衲动手?还不够资格!”
“哈!到底谁不够资格?”章强东凌空拔起三丈,左掌前,右掌后,“呼”的一式“双风贯耳”直拍法空面门。四海会的几名弟子和晏荷影都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双拳已到了法空眼前。
眼看法空马上就要被揍得鼻破血流、满脸开花,忽然,剑光一闪,疾若闪电,这一剑的去势之快,令人无法形容,章强东的拳头离法空的鼻子还有一寸,剑已触到了章强东的咽喉。
看到这一幕,庭中几名高手的脸色都变了。寒光惊鸿般向章强东飞去,一阵风过,章强东突觉冷如刀割,就在这瞬间,他听到了法空阴冷的笑声:“凭你,也配跟老衲动手?”
但就在这时,一道更急、更亮、也更高妙的剑光破空飞来,飞掠四丈。这一剑,刺的不是法空的人,而是他手中的剑,剑尖。天下没有人能在这刹那间刺中法空那一剑的剑尖,但宁致远就做到了。
“叮!”一点耀眼的火星闪过,宁致远的青钢剑剑尖已抵住了法空宝剑的剑尖,两剑平举,比枪还直。法空笑了:“不愧为惊才绝艳、可与赵长安比肩的武林盟主!”宁致远亦笑:“不愧是慈悲为怀、渡尽天下苍生一切苦厄的有道高僧!”两人双双撤剑。宁致远道:“刚才,我听大师说,大师要跟我比试月下折梅剑法?”
“不错!”
宁致远目光一闪:“大师也会‘月下折梅八式’?”法空脸色露出一丝得意:“岂止是会?今早,老衲就拿它打败了它的创制人!”
“哦?”宁致远悚然动容,“这样说来,我倒真要跟大师您好妤地参详参详这套剑法了!却不知,我和大师在哪里动手为好?”
法空一指地下:“就在这里!老衲想让赵长安瞧瞧,他的‘月下折梅’由老衲使出来,是不是要比他自己使得更加高明?”
宁致远皱眉:“怎么你们都把这个快死了的叫花子说成是三弟?”
法空颇为不耐:“真也好,假也罢,老衲只要能找到一个陪老衲参详月下折梅剑法、势均力敌的高手就可以了,不知宁盟主跟老衲二人,谁先动手?”
“大师是长辈,自是大师先亮剑!”
“那老衲就不客气了!”
“刷!”声落剑起,法空一式“寒沙梅影路”疾刺宁致远咽喉。宁致远不慌不忙,脚下一滑,后掠四尺,然后左肩微锉,右臂扬起,同样一式“寒沙梅影路”还刺过去。
自西湖一役之后,他细心琢磨,勤加练习,自问对这套剑法早已收发由心,掌控自如。此时他一剑挥出,剑光耀眼,剑走飘忽,当空立刻绽放出了千万树清丽脱俗的梅花。
“好!”法空右手反撩,剑尖向上,已换成了第六式“朱颜寂寞人家”。一见他这招变化,宁致远眼中现出欣赏之意,也跟着变招,用的也是“朱颜寂寞人家”。但当他的剑尖一刺入法空那如银的漫天剑光中时,突然,他只觉那宝剑剑尖上起了一阵奇异的颤动,那颤动就如一阵微风,吹偏了自己的剑尖,还吹得自己的人朝一边歪。他一惊,急忙撤剑,紧跟着飞跃而起,向法空直扑过去,带着一片雪亮的剑光,飞鸟般掠了过去。
剑光绚烂,直斩法空前胸。但当剑尖刚到法空身前三尺处时,那奇异的颤动又出现了。这次,不但是剑,就连宁致远都被这颤动带歪了身形,直向一根殿柱撞去,就如一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被风吹得不由自主地斜飞。
庭中的高手全都大骇:法空竟能破“月下折梅八式”!身在半空的宁致远此时已无暇变招,只得疾伸左手,一拍殿柱,然后横掠五丈,这才勉强避开了法空疾刺过来的三剑。他人还未落地,又是一片剑光兜头罩来,他疾举剑,但双剑才一相触,那可怕的颤动又从剑尖上传过来了,此时的宁致远已无处可避,轻叹一声,只得撤剑。可这次未等他把剑撤出,忽然,在他眼前就幻化出万千树在雪雾中轻曳的梅花的花枝,“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
他不假思索,一剑横挡,但这一剑才挥出,漫天的梅花忽然都消失了,紧跟着,他眼前白影晃动,静立一侧观战的章强东等人刚心中道得一声“不好”,只见法空白衣飘举,出指如风,已点中了宁致远胸口的“玉堂”、“石关”、“璇玑”三处大穴。
众人的惊呼声中,宁致远摔落地下,青钢剑“忽”的一下,远远地掉在了院墙外。朱承岱、西门坚等人无不惊怒交集,呼喝一声,齐往前扑,两人去扶宁致远,三人夹攻法空。而游凡凤见势头不对,也持剑疾斫法空右颈,但未等他长剑刺到,章强东、朱承岱、丛景天三人在一连串的“砰砰”声中,已被法空点倒了。
几乎与此同时,法空掌中剑向上一迎,以游凡凤使剑逾三十年的功力,竟然没看清楚这一剑是如何刺出来的。紧接着,游凡凤只觉虎口一震,剑已拿捏不稳,直飞出去,在剑脱手的同时,他左肩、右胸、腋下一麻,再次被点中穴道,摔翻在地。
阶上的晏荷影吓傻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宁致远、叔叔还有四海会的五大护会堂主及几名青年弟子竟全被法空打倒、点中穴道,横七竖八地躺了满院。
这……这个法空是什么人?他简直就不是人,而是个恶魔!只有恶魔,才能用这么凶狠可怖的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打败了宁致远等这许多武林中绝顶的高手!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就不能相信,世上真有功夫高到这种地步的人!
她看着闲立庭中,清雅如鹤,僧袍上一尘不染的法空,如见恶鬼,牙齿因惊惧而“咯咯”相击:“鬼……你这个老魔鬼!”
“哈哈哈!”法空仰天狂笑,“等了一辈子,总算是等来了这一天!老衲总算是要名扬四海了!哈哈哈,一夜之间,武林盟主、人间散仙、宸王世子,全死在了老衲的剑下,这种战绩,就是千秋万载之后也无人能及!”
“大师不是还想跟我参详‘月下折梅剑法’吗?怎么?现在您不想参详了?”就在法空举剑,要刺向赵长安咽喉时,赵长安忽然睁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吓了一跳的法空,问道。
“呵呵,原来……你没晕啊?刚才一直在装死!”
赵长安笑道:“不装,又怎么能把大师您的武功路数看个一清二楚?正如大师若是不装,又怎能将骗取传世玉章的‘美誉’不动声色地就安在了我的身上?”
“老衲几时曾说过一句传世玉章是你骗取的话来?四年前在姑苏雪姿堂中,说这话的是他!”法空一指地下狼狈不堪的宁致远,“老衲是佛门弟子,从不打诳语,更不会干那些诬良为盗的勾当!”
赵长安目光闪烁,费劲地撑起身子,坐稳了:“赵某不才,有个佛理,想跟大师参详参详。”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破得没了形状的衣袍下摆,看那神情动作,似乎他正坐在一张双龙戏珠金交椅上,身上穿的,是一袭织绣极为精美的龙袍,“敢问大师,《金刚经》的第九章--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妄想执有我人众生及与寿命,认四颠倒,实为我体,由此便生憎爱二境,于虚妄体重执虚妄,二妄相依,生妄业道,有妄业故,妄见流转,厌流转者,妄见涅槃。此经句当以何解呀?”
法空眼珠乱转:“呃……这个嘛……《金刚经》的这段经文,说的是世间众生,都想执有众生和寿命,这就犯了三重大错,既生妄想,又认四颠倒,再于虚妄体重执虚妄。”
“多谢大师的不吝赐教。”赵长安笑了,“我还有个问题要请教。”
早被他的这番举动惊呆了的晏荷影,从三天前的晚上得见他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笑。这时,一见他那云过青天、燕掠春波般明净的笑容,顿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尹郎又回来了!那个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尹郎又回来了!虽然他现在形容枯槁,声音暗弱无力,整个人一眼望过去跟个叫花子没什么分别。宁致远等人也有跟她一样的感觉,于是,他们沮丧的眼中也有了光芒。
赵长安接着问:“《华严经》的第九品--一相无相分云: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敢问大师,何以我即是阿罗汉?而那罗汉道,又该如何得呢?”
“嗯……这个嘛……”法空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方道,“《华严经》的这段话太艰深了,现在一句两句话的,老衲没法解说清楚。”
“哈哈哈……”赵长安纵声朗笑,“大师,至此您已犯了三重大错,您可晓得吗?”法空一怔,用眼光询问对方。
“您既爱乱打诳语,又诬良为盗,种种行径,岂是佛门弟子所为?我可不能再称您大师了,可若不称您大师的话,那我又该称您什么才好呢?”赵长安攒眉苦思。
法空一愣,微现怒容:“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一个在佛门中修行了几十年的高僧,竟然连佛家的几部经典都搞不清楚。刚才我问的第一段经文,实出自《圆觉经》,而第二段话则是《金刚经》里的,大师竟把这么根本的两部经都弄错了,又怎可能是我佛座下的得道弟子?”
法空一愕,随即笑了:“殿下真是这世上的第一等聪明人,居然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老底。不错,我的确不是个和尚!”
一听他自承是个假和尚,院中人除游凡凤,皆面露惊异。赵长安道:“其实,早在四年前,我听说你在雪姿堂中那一番胡天胡地、不知所云的诳语后,我就知道,你这个和尚是假的!那天晚上,你说的话荒谬可笑、漏洞百出,姑不论你竟把叔叔说成是个见利忘义、卑鄙阴毒的小人,也不论净一法师的圆寂被你渲染得那般凄惨恐怖……”
“哦?”法空犀利的目光直逼对方双瞳,“听殿下意思,你清楚当年净一法师圆寂的真相?”
赵长安眼中闪过了一丝痛楚:“这话我们以后再说。最最可笑的是,你这位‘大德高僧’那晚在乱打诳语时,开口就错!‘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乃出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而你却说是《华严大藏经》,这就是你犯的第一重大错!试问,一个真正的佛家弟子有可能将这么根本的事都弄混了?是以当时我就明白,你是个假和尚,真骗子!而且还是个巨骗!”
“嘿嘿,那我之所以这样做,为的又是什么呢?”法空居然笑了,且笑得那般从容。此人脸皮之厚,令见惯了世间百态的游凡凤、宁致远等人亦无不叹服。
赵长安道:“你之所以这样做,为的是要引发武林的第二场浩劫,让所有的帮派门会自相残杀,从而达到你不动一根手指,就消灭整个中原武林的目的!”
“殿下也太高抬我了吧?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办得了那么大的事情吗?且消灭了整个武林,于我有什么好处?”
赵长安脸现悲愤:“你当然不是一人之力,你身后有皇上在撑腰,而整个武林没了,于你也许没好处,于皇上却有好处!”
法空开始有些心虚了:“我和皇上要覆灭整个武林?殿下这话未免也太过火了吧?那些人为抢假的传世玉章,疯狗一样……”
赵长安咄咄逼人:“那真的呢?”法空语塞。赵长安仍连珠炮似的问:“真的既不在我身上,且这世上除了你也再没第二人见过真的传世玉章,那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法空不答。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赵长安目光沉痛,“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真的传世玉章!”
“啊?”晏荷影、宁致远等人全失声惊呼。
赵长安解释道:“换句话说,也就是根本没有这么一块藏有巨额财富、武学秘籍和可得天下权力的传世玉章!所谓的传世玉章,根本就是皇上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他利用人的贪心,引诱整个武林都去抢夺这镜中花、水中月,使他们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相互杀戮,以达到皇上消灭整个武林的目的。实际上,这一招在建元初年,皇上就已经用过了,那一次,整个武林险些都覆灭了。这次传世玉章重现江湖,不过是皇上的故技重施而已。而助纣为虐的帮凶,正是你这位‘慈悲为怀’的‘大德高僧’!”
法空嘿然冷笑:“殿下是怎么看出我跟皇上的瓜葛的?”
赵长安冷笑:“那是四年前,皇上的万寿节前,我去汴梁城外的大兴善寺,第一次看见了大师你。当时寺里住持告诉我,你是被皇上请来宣讲佛法的。这就奇怪了,皇上精通佛法,他请高僧,决计不可能请你这么个连《华严经》、《金刚经》都分不清的假和尚呀。除非……皇上要听佛法是假,另有安排是真!而这个安排,除了传世玉章,我想不出来还能是什么。”
法空脸色变了,没想到,赵长安竞能一眼就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进而抽丝剥茧,将那疑雾重重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并明晰地指了出来。他点头:“不错,世上的确是没有传世玉章。所谓的传世玉章,的确是皇上用来消灭中原武林的一个手段!”既然谎话已被拆穿,法空索性明白承认。
赵长安却面现疑惑:“可是,我却有一点不明白,何以这次传世玉章重现江湖,还没有灭掉几家帮派门会,大师就把这股邪火引到了我身上?你这样做,不是违背了皇上的旨意了吗?”
法空哈哈大笑:“哈哈哈……这次传世玉章重现江湖,的确是要消灭中原武林,而且,这次要灭的第一家,皇上指定的就是四海会。所以我才说那些净一法师圆寂前,要我把传世玉章交给四海会的话。那块象牙牌本来是要作为真的传世玉章塞给宁致远的,可那晚在雪姿堂,我听了晏大小姐的一番话后,临时改了主意,觉得这块传世玉章塞给殿下你更合适。”
“所以,你就说那块传世玉章是假的!”
法空点头:“世上本就没真的传世玉章,那晚无论晏大小姐拿出块什么传世玉章来,金的、银的、铜的、铁的、玉的,我都可以说它是真的,也可以说它是假的!那一晚上,我说的那么多话里头,唯一的一句真话就是,那块传世玉章是假的!”
赵长安却又痛苦地低下了头:“你唯一的一句真话,却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不知我何时得罪了你,会让你这么恨我,竟连圣旨都不顾了,苦心孤诣地想我死?”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法空的脸在这瞬间忽然变得形容不出的狰狞恐怖,宁致远等人不禁都打了个寒战。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撸起宽大的袍袖:“殿下,你还记得它吗?”如水月色下,众人都看得清楚:在他的左肘上,有一块状如新月的暗褐色胎记。
“啊!”一看到这块胎记,赵长安就像被根带刺的钢鞭狠抽了一记,浑身大震,“是你?”他眼神奇怪至极,除了极度的惊讶外,居然还有万分的欣喜。
“不错,是我!”法空阴恻恻地笑了,“没想到,殿下的记性这么好,都过了二十一年了,居然还能记得我!”
赵长安似乎欣喜万分:“伯伯,您……您到底是谁?我已经找了您二十一年了,今夜总算是找到了!”
“他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丐帮帮主华南山!”静坐一侧的游凡凤冷笑。华南山?晏荷影大吃一惊:这个假和尚难道……难道会是二十一年前,声名显赫一时的武林六大高手之一,后又和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净一法师一同莫名失踪的丐帮帮主华南山?而看法空面色平静,显然,已默认了游凡凤的话。
“净一和尚好威风,君子爱在花丛中。丐帮帮主是英雄,万悲狂人肖一恸。白云天上白云飞,全不如一个游凡凤!”华南山仰望夜空,眼中有无限的感慨和悲凉,不无嘲讽地笑,“丐帮帮主是英雄?呵呵呵,英雄?想老夫当年,曾经也是个英雄!”赵长安忽然挣扎站起,要去挽华南山。不料他却警觉地闪开:“你做什么?”赵长安认真地道:“华老前辈,我现在就把您的功力还给您!”
华南山冷笑:“还?你以为,把功力还给老夫,你跟老夫的这笔账就两清了?幸亏老夫还活着,老夫当年要是跟净一法师一样,当场就死了,那你又把功力还给谁?想得多美呀,把已多得不耐烦的功力还一点儿给老夫,你就消除了心里面对老夫和净一法师的歉疚了?从此以后,再想起这段陈年旧事的时候,就心安理得了?”
每说一句,他就向前逼上一步。赵长安被那满蕴怨毒的话语逼得连连后退:“我……我……”
华南山阴冷的眼光看得赵长安无法抬头:“二十一年的忍辱含垢,二十一年的隐姓埋名,二十一年的刻骨伤害,是今天晚上你还了功力就可以了结的?还?你拿什么还?你能还给老夫一生一世吗?还有,还有净一法师的一条老命,你又怎么还?还?在这个世上,有些伤害,有些欺辱,是永远也不可能偿还的!何况,世子殿下,以老夫现在独步天下的武学修为,还用得着您来还吗?”华南山脸上突然义现出了柔和的笑容,语气也柔和了。
这样的笑容和声音,宁致远等人看了、听了,无不背上发冷,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疙瘩。赵长安黯然垂首:“晚辈的确负华老前辈太多。”沉默半晌,抬头,明净的双瞳淡定地注视着对方,“您杀了我吧,欠的债,迟早都要还的!今夜才还,已经太便宜我了!”
从华南山撸起袍袖的那一刻起,宁致远等人就如坠五里雾中。这时,听赵长安竟然要用命来抵偿一笔什么“旧债”,众人无不又急又惊。“不成!你死了,我们也活不成!”众人一看,是晏荷影,“今夜所有的真相都已被你揭穿,他做过的所有恶事要是传扬了出去,不出三天,全武林人就会把他剁成肉酱。为了掩盖他的罪行,今晚他肯定会把这寺里的所有人都杀了灭口。现在,大家都被他打败了,你要再死了,大家也全都会死。你不能死!”
赵长安僵在当地,发了好半天的怔:“我不能死?”
“怎么,殿下,现在,还想不想跟老夫‘参详’一下剑法?”华南山狞笑着,脚尖一踢,“锵啷”,一柄剑光如水的青钢剑就落在了赵长安脚下。
赵长安怔怔地看着这柄剑,然后缓缓转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俯身拿起那个因潮湿闷热的天气而已经发酸的霉馒头,还有那碗霉粥,万分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全咽了下去。
他从三天前的晚上,被游凡凤、晏荷影灌了一碗米粥后,就再没进过一点食水,刚才强撑着跟华南山周旋,说了那么多的话,早就心慌气短,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发晕。恶战在即,身上,特别是手上,没有一丁点儿的气力,那怎么成?虽然这个霉馒头和这碗霉粥不可能马上就让自己龙精虎猛,但腹中有点东西,也能抑住那一阵阵的眩晕心悸之感。
看着对手那副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样子,华南山眼中充满了讥笑:就这模样,还想跟老夫较量?宁致远、游凡凤的情形好过你万倍,现在还不是都躺在了地下!
赵长安却不看他:大战在即,自己不能分了心神!他蹒跚下阶,慢慢弯腰,去拾那柄青钢剑。三年多没拿过这么重的东西了,这时被突然一坠,剑没拿起来,反而整个人都被剑的重量带得向一旁倾侧,虽急忙撒手,但还是跌跌撞撞地连着奔出去四五步远,这才又站稳了。
一看他这样,宁致远、游凡凤等人的心一沉:完了!这么孱弱的身体,怎么可能跟状态已达巅峰的华南山较量?
他们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赵长安现在就连站着都觉得万分吃力。他全身发软,双脚发飘,左膝下的那个烂疮刀剜般剧痛,双眼望出去,不论人还是物,都是模糊的。他急促地喘着,额上迸出了一层虚汗,定了定神,与华南山商议:“华老前辈,要么……我明早再跟您比?现在……我乏力得很!”
“不成!”华南山的回绝斩钉截铁,“夜长梦多,老夫不想再生什么变故!今晚这寺里的所有人不死了,老夫这心里不踏实!”的确,在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之后,任再狠、再毒、再冷酷的人,也会心虚的。
赵长安暗叹口气,四下里一看,然后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殿前,左手撑膝,俯身捡起地上一根长约半尺、顶端分叉、燃了一半就熄了的污脏香棍,颓然坐在佛殿的青石基上:“华老前辈,请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