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不知自己是如何上的王轿,如何回的宫,又是如何坐在长生殿椅中的。直至侍卫提高了嗓门喊一声:“启禀世子殿下!”惊得他急忙抬首,侍卫小心翼翼地道:“启禀殿下,冯先生现在在他的偏殿里,闹得太凶了。”赵长安似乎反应迟钝了:“凶?”

“是!他晓得刚才刑场上的情形后,就炸了!小的们七八个人都劝不住他。他叫嚷着说……要来见您,不然……不然……”侍卫嗫嚅着住了口。

“把他关在殿里,多派人手看守,莫让他受伤了。”发了半天的怔,赵长安方无力地起身,由众人簇拥着,出长生殿,往嘉年殿后行去。还离着老远,就听见游凡凤变了调的怒吼声,待到偏殿门前,见一群侍卫堵在门口却不敢入内,只柔声哄劝。只听游凡凤怒嚷:“让我出去,我要去见那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砰嚓!”是什么物事被推倒了。“哗啦!”一只官窖斗彩七孔花插在门框上摔得粉碎。

“快让开,殿下来了。”众人忙避到两旁,让赵长安进殿。目露凶光的游凡凤一见拖着脚、被两名太监搀架着的赵长安,一怔,反而平静了,转身倚坐在榻围上,瞥一眼几无人形的他:“呵呵,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总算也会光降我这寒处了。”

“叔叔,不要再闹了。”赵长安低声下气。

游凡凤怒极反笑:“闹?没有啊?我既没疯,又不傻,更从没想着要去做普度众生的活菩萨,有什么可闹的?”

“我……方才……在刑场上……”

“晓得,晓得!懂,懂!”游凡凤咬牙笑,“我们的活菩萨,是又动了慈悲心肠了。在最最要命的时候,你是既想起了西汉武帝征和二年的刘据谋叛案,又想起了后赵建武十四年石虎以酷刑处死太子石宣及东宫三百五十多人这两起旧案了吧?可是,”他忽然狂吼,“你在想这些已经过了好几百年的陈年破事时,有没想起过青儿,你的妻子?那死了十天,埋了才四天的宸王世子妃?”

赵长安低头,一言不发。突然,他衣领一紧,已被游凡凤一把薅住了:“你倒是出气呀!你这个死人!”

“大表哥,你不要逼他!”闻讯赶来的尹梅意跑到他身边,“年儿他心里也很难受!”

“不见得吧?”游凡凤不放手,“会难受,倒还是个人了。哈哈,要他还真是个人,又怎会做出那种事情,别人帮他报仇,他却去救自己的仇人,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先放手,你要掐死他了!”尹梅意去扳那铁钳般攥住赵长安衣襟的手。未待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衣袖,游凡凤猛地一搡,赵长安已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后背撞在殿柱上。

游凡凤似乎什么都不顾了,大声开骂:“什么东西?自己被一逼再逼的,早逼到墙旮旯缝儿里去了,还是要忍让!心爱的女人被人当着面杀死了,也只当是没看见!窝囊废!狗屁不如!废物!你这种东西,也配叫人?也配做个男人?呸!换作我是你,早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了!”尹梅意看着两人,心痛如绞:“你还嫌他的心伤得不够狠吗?”

“娘,”赵长安目光空洞,“叔叔说得对!我真不是人,不是个男人!我……是个窝囊废!”

“你?”游凡凤、尹梅意一怔。尹梅意心疼得流泪了:“年儿,你怎么能这样子作践自己?”

“滚!你这个废物,给我滚出去!”游凡凤戟指殿门,怒吼,“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的这副嘴脸,让我一见就想吐!恶心!”

“叔叔……”

“不准叫我叔叔!从今往后,游凡凤不再是宸王宫的一个奴才,我是江南逸士、人间散仙,现在我就去杀了那个狗畜生,替我惨死的女儿报仇,要不刺足他三百剑,我誓不为人!滚开,别挡道!”

赵长安上前阻拦:“你身无内力,不能去!”

游凡凤一掌推开赵长安:“我游凡凤的女儿被人杀了,连这种仇都不报,那我还活个什么劲?你凭什么拦我?你算青儿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为青儿报仇?”疾步向殿门走去。

“我不许你去!”赵长安转头对几名侍卫喝道,“抓住他,点住他的穴道,把他关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擅离此殿一步!”

“是!”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大怒若狂的游凡凤猛操起一只宣德:釉团龙纹明黄瓷盏,向众侍卫兜头砸去。众侍卫疾侧头,瓷盏便直向赵长安飞去,众侍卫均知瓷盏肯定砸不到他,以他的身手,要抄住瓷盏,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但“嘭”的一声,瓷盏已在他的前额上粉碎,一缕鲜血从额角挂了下来,一片碎瓷割开了皮肤。

惊呼声中,好几名太监抢上前去。“没事!”赵长安无力地掏出丝巾按住伤口。尹梅意“哇”地哭了:“大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

看着丝巾上已沁出来的那一丝血色,和赵长安摇摇欲倒、早没了人形的身子,游凡凤耳边又响起了子青轻柔的话音:“爹,我不许你打他,他那么好的人,又怎会欺负我?”他双泪迸流,跌坐榻上,掩面号啕:“天哪,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个什么世道?这是种什么人生?这种人生、这种活法,有什么意思?我这是在闹个什么劲儿?”

在他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赵长安幽魂般出了殿门。尹梅意扶着他,五内俱焚:“年儿,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唬娘。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还不死?怎么还要活着,活着看见这些?年儿,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娘还怎么活啊?”

“娘请放心,”赵长安止步,“一时半会儿的,孩儿还不得死。”他偏头,出神地看了看远处的某个地方,脸上现出一丝毛骨悚然的微笑,“前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千古艰难唯一死?”

雍穆宁静的花林,蓊郁蕴藉的春潮,夜空中,一轮皎月朗照人间万物。月色是如此澄净透明,在深沉的春夜中,独自观照着这永恒的寂寥。江水潺潺,绕过芳草萋萋的初春之野;皎月空灵的清辉,倾泻在漫漫春山上、花树间,仿佛散布了一层洁白的雪。一艘华贵气派的御舟,泊在横斜的花枝下、烟波间、月华中。

晏荷影呆望这月、这山、这江、这花,为这无尽的美景而惆怅、迷惘了。赵长平一直留意她的神色,这时笑道:“晏姑娘,怎样?本宫没骗你吧?这月下游汴河,感觉是不是更好?”

晏荷影回首,嫣然一笑:“今夜真是托太子殿下的福了,真没想到,在这北国之地,居然也会有此等不输于江南的景色!只是,如此良月,却须人越少,赏起来才越有味道,怎么偏有些不识趣的,要来碍人家的眼?”说时,瞥了一眼一个离她和赵长平远远的,坐在船尾,缟衣如雪、沉默无言的人——是缟衣,上无一丝杂色,更遑论金龙图案;而他的发髻上也未簪金冠,只以一根雪白的丝带束住了光洁整齐的头发。赵长平微笑:“哦!宸王世子是本宫邀来的,他懂得多,能给咱们说些个笑话,助助兴。”

晏荷影撇嘴:“懂得多?”她细细端详赵长平,“太子殿下怎么竟谬奖别人,看低了自己?难道……太子殿下您不就是这天底下最富才学的人吗?”赵长平粲然笑了:“原来,本宫在姑娘眼里这么好?”

晏荷影斜眼瞟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当然了,您非但年少英武、文采过人,最难得的,是又体贴温柔。唉,这世上哪个女子若竟不倾倒于太子殿下您的风采,那她也真是瞎了眼、昏了头了。”

赵长平目光闪烁,瞟了瞟她:“唉……奇怪的是,那些女的,偏还是个个都瞎了眼、昏了头,她们居然以为,一个小小的王世子,硬是好过我这个储君,做一个世子妃,却要比做太子妃更尊贵百倍。”

“谁说的?”晏荷影抢白,声音太大,连自己都觉得刺耳,“我就不这样想!”赵长平瞥了瞥她:“姑娘的意思是?”晏荷影对他飞了个媚眼:“太子殿下要是不嫌我资质粗陋、出身寒微,我……倒是愿意,做您的太子妃。”

赵长平怔住,半晌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哈哈哈……”这一阵大笑声突兀尖利,吓得宿在江边花树上的一双白鹭疾展翅,扑棱棱飞去了远方。“唉,早晓得今晚上有那么大的一个喜讯,本宫就该传乐师来伺候,边赏景,边喝酒,边听歌,那该多好!”

晏荷影却接口道:“太子殿下,要不嫌弃,我倒是愿为您唱几支曲子,以助雅兴。”

“光唱,那也太单调了。”赵长平一瞥右像般凝窒的赵长安,“本宫早听说世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来人呀,把去年索特国进贡的那管玉箫取来,今夜,就由世子为本宫未来的太子妃吹箫伴奏。”

玉箫很快取来,呈在赵长安面前。箫比拇指稍粗,长一尺八寸,八孔,箫身雪白,通体竟是透明的。在柔和月色的映衬下,赵长安持在手中的,不似一管玉箫,却是一泓春水,一泓立时便要自他的指缝间流淌泻沥的春水!箫尾系淡青丝绦,上悬精美的龙风玉坠,坠上各镶小指肚般大的明珠六粒,在系丝绦的地方,箫身之上,镌有二两个三分许长的金芝英篆字:“幽诉”。

幽诉!是幽幽此心谁诉吗?箫声呜咽,歌声温婉,过烟波、穿花林、绕春树、飘远方……这是游子的叹息,还是思妇的惘然?

在这月色下、春林里、客栈中、扁舟上、驿馆内,有多少征人思归不得?又有多少怨妇望眼欲穿?人生便是如此令人惆怅、哀伤,令人泪眼问天天不语,令人低首悲断肠……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多么纯净清丽的意境!但这箫声,这歌声,为何却如许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赵长平皱眉了,因为箫声已不经意间牵动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碰触不得的地方,平日他极力抑止的疼痛酸楚,一时间倏地全涌上了心头。

他抬眼追寻,唯见满江月色,皎然照人,而当此际,耳听这箫声送来的哀曲,其难为怀,夫复何苦?箫声凄咽,已不可闻!

江水在呜咽,花树在颤抖,山鸟在哀啼。欢有穷兮恨无数,情欲绝兮声亦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了静静肃立的层层山峦、一望无垠的漫漫春江、迷离如梦的层层花树、缓缓飘飞的片片花瓣,及那亘古便高悬天心的明月,只怕是,就一无所有了吧?

清幽的箫声仍在迷离的烟波上飘荡着,那深沉的悲哀,遏住了暗月边淡淡的一缕浮云,止住了轻舟下静静流淌的江水,定住了穿花过树的徐徐清风,便连那万千片缓缓飘落的花瓣,亦在空中凝住了……

这不是人间的乐声!人间的乐声,不能如此凄伤入骨,肃杀悲凉,不能如此哀恸抑郁,而又无可奈何。赵长平不禁心酸满怀,落下泪来。望着在清明的月华下独坐吹箫的赵长安,赵长平居然也生出了一丝歉疚:兴许,我对他实在是过分了一些?兴许,他的确是从没想过要谋夺我的太子之位?兴许,他平时的种种宽容忍让,真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有意的造作和伪饰?

但这种清明的良知,在他脑中不过一闪而逝,紧接着,他便想起了自己幼年孤苦无依的皇子生活。在黑暗冷酷的皇宫中,权力就是一切!有了它,就是太监也会有万人逢迎,而要失去了它,你就是贵为一国之君,亦会活得连条野狗都不如。

自己为了今日的太子之位,曾做过多少低三下四的贱役?说道多少阿谀奉承的甜话?堆过多少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假笑?且翻一翻历史,历朝历代,又有哪一个废太子有过好下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毕竟,他早已享尽了一个人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荣宠和恩遇。而自己呢?一个不受君上眷顾的太子,在金碧辉煌的深宫中,甚至还不如掌权太监脚下的一条狗活得舒服自在……

一想起那些心酸悲苦的往事,一时间,他对赵长安的恨愈发深了。而那倾心泣诉的箫声,却是更加凄楚缠绵、沉郁哀凉了。早哽咽不已的晏荷影忽嘶声大呼:“够了,别再吹了,你……在吹死呀?”

赵长安放下玉箫,仰望夜空,心中木然一片:我在哪里?此为何时?我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我是谁?为何要如此悲伤?为何要无休止地忍受?人生,难道本来就是要令人痛苦、令人哀恸欲绝、令人所求不得,而不求的却推也推不开的吗?如此人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若世间真有灵药可偷,想来,自己定然是不会悔的。他轻轻笑了:天尽头,应该会有!会有那令人永远安静、令心也永远安静的去处!既如此,自己又何妨去长住呢?

忽然,下游一叶轻舟逆流而上。御舟中的人起先并未察觉,但当一看清这叶正急速靠拢过来的小船后,众人均惊讶非常:因为今日午后,东京城令尹已派出一千衙吏,撵逐了游江的所有大小船只,连百官公卿的官船亦不例外,于上、下游的江面上拉起铁链,设置关卡,阻隔来往舟船,将景色最为优美的一段汴河封锁。所有这些举措,为的就是要让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和宸王世子殿下尽兴地赏月消闲。

但现在,居然会冒出一只小船来?只见舟上,一人负手立于船头,另一人则操桨坐在船尾,也不见他挥桨如飞,但每一桨入水,船便向前蹿出近一丈之遥。如此臂力实在惊人,显然操舟之人内力深厚。

岸上警戒的御前侍卫大惊失色,呼喝声中,纷纷冲到岸边。但因未曾料到竟有人敢行此灭九族的犯驾重罪,众侍卫全无预备,既无船靠近阻拦小船,又没有弓箭,且就算带着弓箭,也不敢施放,只恐流矢会伤及御舟上的贵人。众人正惊慌失措,小船已快要撞上御舟了。

赵长平跳脚狂呼,令快把御舟撑走。但话音未落,立于船头的汉子足尖一点,凌空拔起三丈,巨鹰般向御舟飞扑而来。赵长平大惊,拔出随身宝剑,抢到船头,“刷刷刷”疾刺来人下盘。他要趁对方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也无法变动身形之机,抢先动手。

这种乘人之危的抢攻手法,在江湖中最为人不齿,但他倒从来也不以江湖中人自居。江湖道义,于他而言都是狗屁!三招挥出,银亮的剑芒已在瞬间封死了汉子落足的地方,汉子只要再落下三寸,一双脚就要被砍断了。

但身在半空的汉子轻蔑一笑,不慌不忙,掌一伸,青钢剑剑尖已点中了宝剑剑身。赵长平立觉一股刚劲内力直击右掌,“啊哟”痛呼声中,宝剑已落入江中。而赵长平“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要不是一根船柱拦着,他亦要跟宝剑一样栽江里去了。惊魂未定的他一闪马甲身,已躲到两名执拂太监身后,颤声问来者何人。

汉子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自报名张涵,奉宁致远之命,特来向赵长安投递战书。“咄!”未待说完,便有太监厉声呵斥他不得妄呼贵人的名讳,同时命他跪拜参见赵长安。张涵昂然不惧,道一样是人,凭什么他该跪拜?举步向赵长安走去。

一高一瘦两太监各上前一步,挡住去路:“你今夜犯驾惊跸,已犯下可灭族的‘大不敬’罪,还不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宽赦?”

赵长平一愣:御舟中以自己的身份最高,张涵就是要求“宽赦”,也该来求自己呀?且众太监也只令他向赵长安跪拜,却半个字都不提自己。莫非,在这些贱奴眼中,竟没有自己了?

张涵鼻中冷笑,一推两个太监,便要前行,但手才伸出,两太监拂尘一左一右,疾卷他双臂。只见那两柄马尾制成的拂尘,此时根根直立如钢针,霎时当空展开,已将他的上半身罩住了。他疾抬手,青钢剑才一触到拂尘边缘,“铮”的一声,虎口剧震,青钢剑已从距剑柄一寸处断作两截!

张涵大惊,未料两太监竟是武功高手!急忙撤剑,同时左掌变推为格,一式“力压千钧”疾叼高太监右腕。这一式招式高妙,反应迅捷。高太监轻“咦”一声,眼现欣赏,右肩微矬,疾卷对方左肩的拂尘倏地内收成拳状,一式少林寺的“伏虎罗汉拳”击向他左掌。这一式,无论方位、力道、应变的速度,均不逊色于张涵,而张涵用的是手,而他使的是一柄柔软的拂尘,相形之下,他的武功比张涵还要略胜一筹。

但就在拂尘将及手掌之际,张涵的招式竟又变了,他五指并拢,斜切拂尘。赵长平眼前一花,只见二人间一团白雾散开,再定睛细看才发现,夜风中飞舞着的,是万千根已碎作寸许长的尘丝。张涵竟以掌作刀,割碎了高太监满蕴内力、利逾宝剑的拂尘!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说起来长,却是发生在极快的一瞬间。高太监一愕:“好!”后退,与瘦太监移形换位,瘦太监拂尘扬起,又挡住了张涵。

虽才过数招,张涵已发觉,这两名相貌平常、衣饰一般的太监身具极高的武功,自己方才虽趁对方不备,行险毁了一柄拂尘,但自己的青钢剑也被对方削断,至此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而自己就在过招之际,非但未能前进一步,反而后退了两尺。看来,少掌门的战书,却是要费一番周折才能交到那如神飞天外的赵长安手中了。

不能强攻,那就智取!他一个念头转过,左闪,已避开瘦太监攻来的两掌,笑嘻嘻抱拳,向二人施礼:“二位前辈,没想到晚辇今天在这儿竟能见识到两位前辈的名家风范,刚才得二位前辈联手,教导了晚辈几招,晚辈实在是荣幸之至!”

将对方唤做前辈,便将他们当做了江湖中人,言下之意,两名前辈联手对付一名后辈,已不合武林规矩。他打算用言语拘住二人,若能与对方一对一地交手,那今夜才能不辱使命。

但高太监“呵呵”一笑:“张堂主,老奴四个打从二十年前入宫,侍奉内廷,就不是江湖中人了,那些道义规矩,均与老奴四人无涉。今夜你擅闯禁地,冒犯世子殿下的王驾,其罪非轻!这会儿若赶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宽赦,兴许还能换一条活命,不然,就奠怪老奴四人要一拥而上,拿下你交刑部问罪!”

张涵暗惊,只是两个太监,已快要应付不来,另外还有两个?眼光一扫,才发觉两名紫衣太监已封死了自己的后路。以他的耳力,竟不知这两名紫衣太监是何时掩到自己身后三尺内的!他心一沉:不好!今夜只怕要糟!但脸上仍平静如常。

四太监觅他身处险境,仍镇定自若,心中亦是佩服。赵长平见己方胜算在握,精神大振:“你们四个马上拿下这反贼,先废了他的武功,再把他送到刑部去,凌迟处死,夷灭九族,哼!敢来搅扰本宫的兴致?真正是活腻了。”

但见四人静静地站着,对自己的令旨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一愕,怒叱:“咄,狗奴才,没长耳朵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一人头也不圆地道:“老奴四人只听从万岁爷和世子殿下的差遣,眼里也只有他们二位主子。”

赵长平惊怒交集,跳脚咆哮:“来人!传杖,把这个狗奴才马上乱棍打死!”但满船太监都泥塑木雕般,竟无一人答应一声,更没有人动上一动。赵长平一怔,环顾众太监:“怎么回事?你们都聋了?”心中惊骇:今夜是怎么啦?这些奴才竟都敢不听自己的令旨?

他要“杖毙”的高太监冷冷地道:“刚才老奴们离宫时,奉万岁爷面谕,自即日起,撤减东宫的一切供应,以从六品计。所有宫人,除留年老太监五人以供使唤外,余人一律分派别处。赵长平来奉上谕,不得擅离东宫一步。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太子?”

赵长平浑身发冷:撤减供应、撤除侍卫,限制自己的行动……还以为,皇上会就此放过自己了呢,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天!接下来,莫非……就会……想到这儿,凉风习习的船上,他不禁汗湿重衫。

四太监出手了!张涵并不惊慌,沉身矬步,在腰中疾一抽,将腰带抓在手里,向前一挥一带,已搭住了瘦太监的拂尘手柄,用力一扯,身子一拧,大喝声中,已将拂尘带得疾向高太监面门上砸去。

拂尘、腰带俱裹挟着内家真气,若被砸中,就是头裂骨碎之祸!高太监斜身闪避,同时双指插向对手眼珠。张涵双足疾蹬,向后跃开。但这时,两紫衣太监的拂尘挟着劲利的破空之声,已要击到他的后心了,眼看他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四人惊风骤雨般的攻击时,四人眼前却突然没了他的人影。一愕之余,四人反应奇快,不约而同地纵身一跃,平地拔起丈余高,这才避开了他猛然蹲身、右腿疾扫而出的一式扫堂腿。

未待四人落地,张涵手一抖,腰带已成了一根铁棍,猛击四人脚踝。四人身在半空,仓促间无法变换身形,呼喝声中,三柄拂尘已一齐掷向腰带。张涵手腕回收,一抽一卷,三柄拂尘就落入了江里。长笑声中,他向后疾跃三丈,已到了船头:“四位公公,张某今夜是来下战书的,不是来打群架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左臂一振,一封书简已疾向舟尾的赵长安飞去,同时双足一蹬,便欲跳回那艘一直候在御舟边叶高撑的小船上。

“忽”的一声,一条紫色人影已疾扑而至,一连三掌阻住了他的去路,同时高太监袍袖展动,手一抄,书柬便到了他手中。他双掌交替一搓,书柬便成了无数碎片,夜色中,如片片雪白的花瓣,漫空而舞。他喝道:“犯上作乱的土匪贼子,有什么资格向世子殿下呈递战书?”

张涵足尖踮起,陀螺般滴溜溜旋转,避开了三掌,但已不及去抢夺那封宁致远亲笔的书简。见书简被毁,他气极,舌绽春雷:“你敢毁战书?”双臂一抡,猛地一击,两紫衣太监见这一掌“惊天动地”力道刚猛,有万夫莫挡之势,不敢正面相迎,疾向左右一闪身。但未待二人避开,张涵又一连五式疾劈过来。

他这一套“五岳独尊十八掌”一使开来,掌掌威猛,式式精湛。一时四人被迫得连连后退,俱想,未料自己入宫二十年,江湖中竟已出了这许多令人不可小觑的后辈青年。一名分会堂主都能抗衡四人的联手夹击,真无法想象,那声名正如日中天的宁致远,武功修为已到了何等地步?

五人缠斗在一起。张涵若只独战四太监中的一人,定可稳占上风,但这时他以一敌四,便显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五岳独尊十八掌”虽使得虎虎生威,但这套掌法最耗费内力,一轮猛攻,虽暂时将四人逼进了舱中,但四人俱是在武学上浸淫多年的高手,避其锋芒,只以稳健的打法缠住他。时间一长,就连不会武功的晏荷影都瞧出来了,他的出掌越来越绵软,已呈力竭之势。

她正暗自焦急,忽听战团中“砰”的一下,跟着张涵闷哼一声,却是被一掌击中了后背。紧接着四太监身形疾晃,未待她瞧出个所以然来,叶高突然惊呼一声,腾地跳上御舟,也不管顺水漂去的小船了,钢刀一挥,力劈距他最近的两太监。“当!”巨响声中,一太监以掌作刀,高喝一声:“躺下!”叶高手臂酸麻,钢刀脱手,未等刀掉在船板上,他身上的大穴已被敌手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住了。

待叶高摔倒,晏荷影才看清,张涵竟也躺在了四太监脚下,显然他也被擒住了。四太监转身,向赵长安躬身行礼,请示该如何处置被擒的二人。

赵长安恍若未闻,只望着江面上远处迷蒙的水雾出神。良久,方道:“把他们的穴道都解开,带过来见我。既是来下战书的,便该以礼相待,岂不闻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四人一怔,费老鼻子的劲才把人抓住了,现在却要放了他们?

赵长安又道:“四位前辈今夜替我略施薄惩,打掉了这些妄人的威风。待会儿回宫,赏四位前辈每人金千两,玉如意一柄,玉扳指一枚,獭皮十张。”四人喜出望外,忙跪倒谢恩。

“起来吧!”赵长安略侧头,眼光落在高太监身上,“我久居深宫,竟没瞧出来,您竟是三十年前威名传布四方的归明林归老前辈。归老前辈方才以拂尘作剑,那式‘惊涛拍岸’已臻化境,若换作我,是定然使不出这么高妙的剑法来的;而田震英田老前辈的‘轻云十六手’也让我衷心佩服;还有艾焕章艾大先生的‘天地杀绝刀’和区轼区老爷子的‘翻云覆雨三十二式’亦令我叹为观止。想来,当今天下,能抵御四位前辈联手一击的人,除了这位张堂主,恐怕还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

这番话一说,无论站着的四人,还是躺着的二人,俱又惊讶又佩服,心中更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惊的是他看都没看激斗的五人一眼,只听五人出手的风声,就知道了归明林四人的武功修为和身份来历;服的是,他竟连四人所使的招数也能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而最最让人受用的,却还是他对四人的一番夸赞。当今天下,武林之中,得他一言称赞的人好像还没有。四人只觉这几句赞语,真比方才丰厚的赏赐更令自己欢喜。

而张涵亦对他暗生感激:自己今夜有辱使命,他日这一战传扬出去,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只道自己是被四个无名太监所擒,这一来,丢人可真是丢到了家了。而现在,赵长安非但指出四人俱是昔年江湖中名震一时的高手,且还道,当今天下,无几人可抗衡四人的联手攻击。能得他如此不露声色地赞扬,今夜这一战,自己虽败犹荣!

四人既已对赵长安俯首帖耳,当即解开二人穴道。但却都踌躇着,不敢让二人到赵长安跟前。倒不是怕二人会暴起发难伤着了他,而是恐二人在言语、举止上会无礼。那样,冒犯的不仅是赵长安的尊严,也是朝廷的体面。“归老前辈,让他们过来吧,山野草民不识朝廷礼数,就算言语举止中有失仪之处,也尽可宽宥!”

“是!”四人侧身闪开,二人到赵长安面前,也不跪拜,只作揖为礼。

赵长安道:“张堂主,方才你说,宁致远有一封战书要给我?战书的内容,你知道吗?”

“知道。”不知为何,一向从容镇定的张涵突觉自惭形秽。这种感觉,便是在面对宁致远时也是没有的。他忽然觉得,手脚好像都没地方放了,而自己方才那些看似不卑不亢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也显得十分虚骄傲慢,极为失礼。兴许,自己该跪倒,匍匐在他脚下回话才算得体?他脑海中,竟会突兀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上面说了些什么?”

“呃……”他定了定神,“书简在下没看过,不过六天前,武林的各大门派在少林寺住持弘智大师的号召下,齐聚嵩山商议,要公推二个人出来,来……来……”说到这儿卡了壳。若是在与归明林四人动手前,他定会这样说:“诛灭你这个祸害天下、武林的魔头。”但这时,这种“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他却无论如何也没勇气说了。

赵长安淡然接口:“来斩奸除魔,杀了我这个无恶不作的畜生?”

“世子殿下,”张涵忙道,“在下可不敢这么说。”

“无妨,若我所料不差,诸门派推选出来诛除我的这个人,便是你家少掌门了?决战的日期、地点呢?”

张涵道:“我家少掌门说了,既然决战是他挑起来的,那决战的日子、地方都由世子殿下来定,以示公平!”

赵长安微微颔首:“嗯……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倒确非凡俗!本来嘛,以他的身份,便是要见我一面都是妄想,更遑论与我比武过招,而为了朝廷的尊制计,我也决不能自堕身份。”张涵不禁发急。

“不过,近来他屡屡蠢动,太不安分,居然还敢自不量力地来公然挑衅?若是再不给他一点惩处,那……岂不是也太纵容宽大了?哼哼,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赵长安面凝寒霜,“我接受他的挑战。本月末,我将奉上谕,代天巡幸江南,南下的最后一地便是杭州。你让他三月二十八在西湖边候着!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从人退下去了!”他转头对归明林等人说道,“搭跳板,让这两个人上岸!”可张涵还是伫在那里,一动不动。赵长安蹙眉,问他为何还不走,他居然说想跟赵长安切磋武艺。这匪夷所思的想法,换来的是归明林四人的叱责。

张涵不甘心:“在下一介武夫,不懂那许多身份、仪制的大道理。想天底下,但凡是个会武的,又有谁不想跟殿下比试一下?今夜好容易才见到殿下一面,殿下要是不答应,在下就不走了!”

众人俱一愣,未料他竟耍起无赖来了!赵长安沉吟:“张堂主与我,应该不只是一面之缘吧?嗯……应该是三次了!”他意味深长地瞄了对方一眼,“前些天在太白山,我昏迷之时,好像曾有人救过我一命?”张涵低眉垂目,并不答言。

赵长安目光一闪,将玉箫递给太监:“好吧,我就陪你过上几招,你想在哪儿与我动手?”张涵一指距江岸十余尺远的一块兀立于江面上、花枝下的大石:“就在那儿!”

“好!张堂主先请!”待张涵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大石站定,赵长安方起身,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缟衫飞扬,衣袂轻举,如被一阵清风吹送着,像一只孤寂落寞的仙鹤,翩跹横掠六丈,到了大石上空。但他方要落下之际,张涵突然双臂一抡,双掌齐出,打雷般一声大吼,一式“凌绝天下”疾攻他下盘!

这一掌,用尽了他平生劲力,声势之猛,如一阵飓风刮过江面,又似一个巨雷当空炸响,震得岸上舟中的所有侍卫、太监无不惊惶失态。归明林破口大骂:“操你个乌龟王八蛋!居然搞这种龌龊名堂!”

方才赵长平如此抢袭他,归明林四人看了,无不齿冷。未料,现在他竟也学赵长平的样子!

正当众人惊怒交集之时,却见已无处可避的赵长安,竟在距张涵双掌不足一丈远的地方,轻轻顿住了身形!随即,他半空折身,闲庭信步般向前平平掠出三丈,似一缕清风,已舒缓地避开了那疾逾闪电、迅猛胜雷的一掌。其时江天一色,水波不兴。澄明的月光下,那一身缟素被泠泠的江风吹动,轻扬似雪,清逸如梦。令亲见之人,一时间都痴了傻了,只疑他立刻就会羽化登仙而去。

飞龙在天!张涵高举双掌,呆望已伫立在一枝横出的花枝上,身形随着花枝的轻摇而上下起伏的赵长安。良久,他忽然“扑通”跪倒,声震四野:“草民输了,今夜得见世子殿下的无上神功,草民已不枉此生!”

方才任众太监及归明林等人如何威逼,他都昂然不跪,但此刻,在领略了赵长安那天人一般的轻功身法后,他心悦诚服地跪下了。

赵长安淡然摆手:“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能受你这一拜。这样吧,我就把这‘飞龙在天’传授给你,只当你行的是拜师之礼。不过,要修习‘飞龙在天’,须先打通任督二脉,且还要身具五十年以上的内家功力。你修习内功已经几年了?”

“有二十二年了。”

“好,那我再给你三十年!”赵长安一缕清风般到了大石上,未待仍在发愣的张涵回过神来,袍袖拂动,疾点张涵双肩要穴,随即二人盘膝坐下。“啪”,四掌相击,张涵立觉一股内力传到了自己的掌心。这股内力深厚绵长,源源不断,一时他全身如浸泡在热水里,说不出的受用舒服。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赵长安方撤掌,未等张涵开口,他已立起,回到御舟上:“传笔墨!”

待将修习“飞龙在天”的口诀写在了一张玉版笺上,他袍袖一挥,玉版笺飘飞到张涵身前:“依此口诀修习,再勤练内功,半年后,你就可有和我今夜一样的轻功身法了。”

张涵拿着口诀,一运身上内劲,惊喜地发觉,体内一股浑厚的真气正畅快地上下游走。而自己耗时多年也未能打通的任、督二脉,这时当真气在通过之时也毫无阻滞。他愣了半天,突然起身,然后“扑通”又跪倒了,连连磕头,对赵长安已是尊崇佩服得无以复加。赵长安闪身避开:“好了,你可以走了。记得回去通禀你家主子,奠要误了我和他的西湖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