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着的,是一方丝巾,上面用极灵动潇洒的二王体,题了一首《一剪梅》:琼楼花飘欲黄昏,桂影阑珊,玉笛飞声。彩袖含笑奉金樽,酒也销魂,人也销魂。暮春时节雨纷纷,青衫香满,鸳枕微温。水晶帘外递残更,梦过无痕,情过无痕。
这……正是当年,自己赠与萧太后的丝巾呀!而这首小令,正是自己写与她的情词!他的双手剧烈颤抖,呆望哭泣的子青,良久,方艰难地试探着问:“子青姑娘……你……难道……是?”
子青再也无法自制,扑人他怀中:“爹,爹!我是您的孩子啊!是您和娘十八年前弄丢了的那个孩子啊!”
游凡凤张臂,紧紧抱住她:“真……真的?”他抖手用丝巾为她拭去眼泪,“你……孩子,抬起脸来,让爹好好地看看你。”
子青仰脸,让父亲仔细端详。游凡凤凝目看了看,亦流泪了,悲喜交集:“呵!是!是!你是我的孩子,你这眼睛,长得跟你娘当年一模一样!呵!”将女儿拥进怀里,“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待游某实在不薄,竟把我的好女儿,乖女儿,心肝宝贝女儿送回来了!哦,孩子,快起来。”这时他才发觉,父女都跪在地下。
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游凡凤握着她的手,半是怜爱,半是责备:“你呀,你这孩子,想来你早就晓得我是你爹了,可……你怎么不早点说呢?光只是我也就罢了,只可怜年儿,他找不见你,整个人都垮了,丧魂落魄的,这次他跑去姑苏送死,只怕,为的是你当日的不告而别吧?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折腾人呢?”
“爹,”子青又流泪了,“我也是逼不得已呀!”
“逼不得已?莫非,你还没瞧出来,他对你的那份心?”
“正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才没脸见人了。”子青心痛如绞,“他……是我的亲哥哥,我……怎么能……跟他,自己的亲哥哥……”她说不下去了,掩面恸哭。
“你瞎说什么?”游凡凤惊异得竖起了双眉,“他怎么会是你的亲哥哥?”
“这……不是您亲口说的?”
“我?为父几时说过这么荒唐的话来?”
子青一愣,道:“那天,在凤翔,有个蒙面黑衣人偷袭您不成逃走了,当时,您说女儿不该拼了命来救您……”
未等她说完,游凡凤已忆起当时的情形,禁不住笑了:“嗨!傻孩子,那是为父顺口说说的,不想你居然当了真?年儿怎会是我的亲生孩子,你的亲哥哥?”
子青一愕:“爹?”
游凡凤庄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回答:“为父说了,年儿,他不是你的亲哥哥!”
“可,您当时……”
“为父当时说的,是对他的感情。为父一生飘零,早就把他看成自已的亲生骨肉了。”游凡凤望着窗外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的参差树影,叹了一声,“他真要是我儿子倒又好了!青儿,你也不想想,以为父的性情,他要真是你的亲哥哥,王太后要真和为父有了肌肤之亲,为父怎还会让他娘俩呆在那天底下最冷酷、肮脏、没人性的皇宫里?不早带了他娘俩远走高飞,过那优哉游哉的好日子去了!”
“可……女儿曾听说,他的相貌,跟爹您年轻时候很相像?”
游凡凤眼中掠过了一丝痛楚:“那是因为,为父的容貌长得还跟另一个人——年儿的亲生父亲一模一样。是以,他像为父,也就不足为奇了。”
子青破涕为笑:“真的?爹,您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傻孩子,为父骗你做什么?好,太好了!”游凡凤又笑又叹,“今天真是大吉大利,不但我找回了我的宝贝心肝女儿,年儿也找回了他的世子妃。青儿,我们现在就回去,也不用再求什么医了,你就是一服最好的药!有了你,他定能马上就活蹦乱跳,什么年灾月晦的倒霉事,也就全没了。”
子青一听,却退缩了,嗫嚅道:“爹,要么……这事,还是再缓一缓吧?”
“咦?为什么?”
“我……原来,做过一些对不住他的事,现在……又骗了他。”
游凡凤早参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此时一看爱女心虚情怯的模样,心念电转,已约略明白,爽朗笑道:“不怕,不怕!慢说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即便他真的敢跟你计较,青儿你莫忘了,还有为父这座硬靠山在!”他把胸口拍得“啪啪”山响,“骗了就骗了,待又怎地?好啦,那些鸡毛蒜皮儿,从今儿个起不许再提一个字。往后,他要是珍宝样待你,也就算了,不然,看我不两耳刮子扇过去,叫他敢欺负我游凡凤的心尖儿肉,宸王宫堂堂正正的世子妃?”
子青娇羞满面,轻轻顿足:“不跟您说了,尽拿人家开心!不许您打他!他……那么好,怎会欺负我?”
“哈哈哈……才说了个‘打’字,就心疼了,真要打起来,那还了得?走,我们快回去,让他也高兴高兴。”笑态声中,父女携手往外走。
“游大公子,十九年不见,倒仍是清健如昔啊!”一个女人挡住了门——那女人四十出头,宫妆宫髻,长身玉立,面容苍白。
游凡凤一看对方,立刻惊异了:“萧绚,是你?”而子青一震,立刻脸色比萧绚还白:“姑姑!”
萧绚眼角斜瞟游凡凤:“怎么?游大公子,会在这儿见到我,没想到吧?”
游凡凤目光一冷:“让开,我现没工夫陪你,我和我女儿要出去!”
“哦?游大公子的女儿?恭喜游大公子,贺喜游大公子啊!轻轻松松,半点儿力不费,就白拣了一个好女儿!”萧绚冷瞥子青,“子青,我养了你一十八年,莫非今天,你就要这么甩甩手,跟你老子走人了?”
子青对她显然颇为畏惮:“姑姑,您今天……就放我和爹走吧。您的养育大恩,我异日一定会回来报答的。”
游凡凤大为惊异:“孩子,你是她养大的?”子青轻轻点头:“嗯!”
“哼!岂止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我还手把手地教她读书写字、吹拉弹唱、歌舞承迎,唉!毕竟不是自己肚里生出来的呀,翅膀才一硬,就拣王宫的高枝飞。”萧绚撇嘴冷笑,“真是老鼠的崽子打地洞。十九年前,当爹的使完了人,一掉屁股就走了。现在,女儿也要学老子的样!”
游凡凤缓缓转头,一双冷电般的眼睛逼视萧绚:“这么说来,十八年前,从你姐姐手里骗走她的,就是你喽?”
“不错!”萧绚凛然不惧,“我不但骗走了她,还杀净了你游家全族的人!”
游凡凤虽已料中了三分,但此时听她亲口承认,仍心头大震。他眼中寒光大炽,脸上绽出了一缕紧接着一缕、连绵不断的杀意:“你何以要这样做?”
萧绚悠闲地踱了两步,不再挡着门口:“当年,在辽宫思凤楼的那七个月里,你只知道萧绰喜欢你,可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也有你?可你却一点儿也没留意过我和我曾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后来,你玩腻了萧绰,居然一撒丫子就跑了,没办法,我只得马上追去江南,可你却不在……”
“找不到我,你就杀了我阖府几百口人,又放火烧光了我的家?”游凡凤憎恨、悲恸、困惑一起涌上心头,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慕自己的女子,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家眷下那种毒手?
“怎么?不可以吗?”萧绚妩媚地笑了,“为了引你现身,我也是迫不得已呀!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头,我天天就坐在焦土烂瓦前,等着游大公子你赶回来。到时,我就说,在我来以前,这里就是这样了。然后,我再陪你一道去寻仇,顺便和你白头偕老。可惜,等了那么久,没等来骄傲的游大公子,却等来了萧绰的信使。哈哈哈,原来,她已经为你生了个小贱人!反正,这个野孩子游大公子肯定是不会养的了,那干脆就让我替你养了吧!等养大了,再把她送回辽宫,做个萧绰役使的奴婢,哈哈,那情形,真是只要想一想,我也觉得说不出的解气!过瘾!”
游凡凤面凝寒霜,但眼中却要喷出火来:“萧绚,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人?当然是啦!不但是,我还是一个也会爱、也会恨、也会伤’心、也会痛苦、也会想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人!女人!姓萧名绰的浪货,是我姐姐?她算我的什么姐姐?”萧绚眼中满蕴怨毒,“打我懂事的那天起,她就骑在我的头上拉屎。在大人眼里,她永远都比我乖、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听话、比我懂事,也比我会讨大人的喜欢。无论有什么好的,都是给她,所有的一切全被她抢了去。地位、名份、尊号,还有你,这世上第一个让我看上了眼的男人,也被她抢了去。什么都是她的!我的这个太后姐姐给过我什么?什么都没有!反而因为她,我被冷落、被忘记、被撇在一边。这世上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个个都欺负我,让我难过。哼!你们让我难过,我凭什么让你们开心?我就是要让你们一家三口骨肉分离,天天忍受那种所求不得、所想不遂的痛苦!”
游凡凤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天幸老天长眼,终究还是让我得到了所求,得遂了所愿。拔剑吧,我清楚,你的剑术不弱!”
“哦?”萧绚眉一扬,“你是要把我立斩于你的洗凡剑下吗?”
“爹!”子青忽哀声道,“您……今天就放过姑姑吧,毕竟……她养了我十八年,这个大恩,女儿还没报答。”
游凡凤不答;目注萧绚,只缓缓地摇了摇头:“青儿,人生在世,自须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些恩,当涌泉相报,但也有些‘恩’,却须用另一种方法来报答。”
子青还要哀恳,萧绚却怒道:“哼,少在这惺惺作态,小贱人,我对你的养育大恩,你早就报答过了!那天,在凤翔太守府的宜桂山堂,你不是就用那我给你的淬了‘大悲咒’的毒针,在我左肘上刺了一下?”
子青茫然:“啊?姑姑,那天的那个人,原来是您?”
“哼!本来……”萧绚又向后踱了几步,以避开游凡凤那凌厉至极的杀气,“我是要去送小杂种上西天的,可小的不在,那杀这个老的也是一样。不料,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倒帮起外人来了。哦,不不不,看我这话说的,你跟他不算外人。幸亏我当时那一撞没撞死你。不然,你又怎能跟你的亲哥哥上演了那么一出让我们这些个旁人看了都要掉泪的上乘好戏?”
子青急欲争辩:“姑姑,他不是我的亲哥哥。”
“唉!老天真是不开眼哪,一直我都以为,你俩是亲兄妹呢。不然,”萧绚眼角一瞟面肌抽搐的游凡凤,“我们的江南逸士、人间散仙,又怎会去伺候那个破鞋?”
游凡凤勃然大怒:“住口!你这条毒蛇!不准再侮辱王太后!”
萧绚抿嘴一笑,眼瞅瑟瑟发抖的子青:“姑姑倒是可怜你打小没爹没妈的,想撮合了你和你‘亲哥哥’的这段金玉良缘。可你个小贱人,竟对那小杂种盘起什么内疚、补偿的账来了,差点儿让姑姑我的一番好心打了水漂。还好,事情虽不顺利,最后也还算圆满。那个圣人二世一得知,他竟召幸了自己的‘亲妹子’,马上就发了癫。唉!可惜,这么完满的一桩好事,最后竟会捅出这么无聊的一个纰漏来。闹了半天,你跟那位赵圣人还真不是亲兄妹?这可实在是叫姑姑我替你们难过得很哪!”萧绚装腔作势地长叹了一声。
早已怒不可遏的游凡凤狂吼道:“妖妇,你不怕万劫不复的报应吗?难怪年儿现在成了这样!快拔剑,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哟!”萧绚故意装腔作势,“你是要杀一个身无内劲、重伤数月、染毒未愈、没丝毫还手之力的女人吗?”
“什么意思?”游凡凤的洗凡剑直指对方眉心。
萧绚被清寒刚劲的剑气逼得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勉力一抬左臂,屈肘向上,肘上一块杯口大小、惨碧色的瘀斑,就呈现在父女眼前。
“哈哈,中了‘大悲咒’毒了!咎由自取,活该!这报应,您就自个儿好好地受着吧!现年儿已耗尽了内力,一时半会儿的,您是指望不上他了。我倒是有‘千里快哉风’内功,可您以为我会像他那般死脑筋吗?您既已成了这副德性,我倒不着急了。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哪一天,您这毒被拔除了,烦请知会一声,到时,游某再来向您讨教!”快意的冷笑声中,游凡凤一拉子青,双双向外便走。
“慢着!你以为这是哪儿,宸王宫吗?今天,我既请二位来了,就没打算再让你们安安生生地出去!”
已出了门的游凡凤停步,回首睥睨萧绚:“怎么?凭你现在这样,还想拦得住我们吗?”犀利的目光,一扫他与子青身周的房舍、树丛,“屋顶的、墙角的、树后的、草中的朋友们,都请现身吧。现虽已开春,可大清早的,山上寒气仍重,诸位趴在那露水里,要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其实,方才他就已明了,在那些屋角墙缘、树下草中,都藏着些什么。
在他爽朗的长笑声中,四五十名握各式兵刃的蒙面黑衣人,鬼魅般从各自藏身的地方慢慢走了出来。这些人才一出来,就把他和子青围死了。
游凡凤冷眼一扫幽灵般的四五十人:“呵呵,堂堂金龙会,才仅只这么点儿人?未免也太寒碜了点儿了吧?”才说到“未免”,“嗖!”阴风扑面,四五十人已出手了!
他们结成的阵势,进退有度,疏密有致,无懈可击。看得出,为此战,四五十人已演练了不知多少次了。每个人都已有了明确的分工。四五十人一拥而上,杀气如滔天的巨浪,兵刃如兜顶的大网,将游凡凤、子青牢牢罩住。就是四五十个街头地痞混混一齐进攻,那种威力亦会令一名一流的高手胆寒,更何况,这四五十人,本就都是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
“呼!”清冷的晨雾里,一根擒龙鞭、两柄双虎断魂刀、一杆漆黑的长枪及一对亮银钩,疾攻向游凡凤的头、胸、腹,而攻他下盘的,却是另外五样兵刃。当那些全淬了剧毒,腥臭得令人口鼻刺痛的十余件兵刃从正面攻来时,他的身左、身右和身后,尚有十余件兵刃在同时夹击!
游凡凤长笑,一托子青右臂。子青正被那当头砸来的几件兵器惊得浑身颤抖之际,突觉父亲和自己已忽悠悠地飞上了半空,紧接着,就听见脚底下五六人惊讶、愤怒、恐慌的“啊哟”声,同时还有兵器撞击时尖利刺耳的刮擦声。
“呼!”一柄鬼斧霸王刀疾砍向子青右颈,刀风,立刻惊起她肌肤的寒栗。但未等锋刃接近她颈部三分处,使刀的人只觉手腕上“刷”的一声轻响,然后是一阵凉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惊恐地看见,一道血光从自己的手腕处腾空而起,未等血光散尽,“当啷啷”,他那仍紧握着刀柄的右掌,已与刀一齐远离了自己的躯体,飞上半空,随即掉在地上。
“啊!啊!手!我的手!”他惨嚎,撕心裂肺!不是疼,敌人的剑太快了,快得令他直至此刻仍不觉得断腕处的疼痛。但那一剑的速度,快得让即使亲身感受的人也永远无法相信。那种压倒一切的恐惧,就在手腕落在地上的刹那间击垮了他!
待子青再站稳时,听到了父亲沉着镇定的声音:“青儿,别怕,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你爹,当年的江南逸士、人间散仙真正的功夫!”他踏前两步,长剑一舞,立刻,漫天呈现出一片璀璨动人、辉煌绚丽的剑光。
剑光,如同数九寒天的上万树梅花,在清空中一同绽放;又似梅树上那一片皎洁的月光,在轻盈地洒落;更像梅枝间的无数片飞雪,在随风飘舞。
剑光回旋飘忽,游走闪烁,辉映出能迷眩世上任何人眼目的韵致和神采。清奇绚烂的剑光,令所有目睹的人都心神飞越、不能自持。
“月下折梅八式!”
剑光掠过,如点点飞花、片片飞雪;掠过清冷的寒气,掠过凄迷的晨雾,掠过那些因这绝美的剑招而痴傻、沉醉、失神的杀手眼前。然后,才是那惊觉手臂、胸口、肩膀、上腹已被这辉煌美丽的剑法洞穿时,而发出的惊呼声和惨叫声!
此时子青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围墙的拐角处,身周有三面墙挡着,父亲只须拦在自己身前,再照护到二人头上,杀手就无法从四面围攻了。而就在这倏忽间,游凡凤迅逾疾风,飘忽似电,又斩断了三名敌手的臂膀,刺伤了两人的胸、肩,穿透了另外两人的左胁和后腰。
游凡凤知晓自己二人落入了萧绚早已布好的陷阱里,情势万分凶险危急,自己若再不狠施辣手,今天就不能全身而退。是以才一动手,他就施展一生绝学,重伤、杀死了敌方数人,逼退了对手的第一轮致命的攻击,并打乱了对方攻守严密的阵脚。
避在远处一块山石后的萧绚皱眉了。她事先已什么都算计好了,但却唯独没有算计到,游凡凤的出手,竟会如此残酷凌厉、狠辣无情!
以自己这么些年来对他行踪的打探,他在这十八年中,单独出手六次,与赵长安合力出手四次,加上跟花尽欢的出手三次,十八年间,出手十三次,平均一年连一次都不到,而在这十三次中,他只杀死六人,重伤五人,轻伤四人。十八年的时间,十三次的出手,只杀死、杀伤了十五个人!是以,她便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游凡凤跟从赵长安十八年,深受其影响,成了一个温柔敦厚的人。温柔敦厚,换言之,也就是心慈手软。在杀戮成性的江湖中,于刀尖舔血的武林中人而言,心慈手软,就是找死!
但萧绚未料到,此时的游凡凤为了护住心爱的女儿,而已成了一头不惜一切,乃至自己性命的疯虎。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惨嚎、摔倒。殷红的鲜血,片刻前还在他们的躯体中涌流,满蕴了他们鲜活的生命的鲜血,这时却洪水溃堤般地喷溅着,在冰冷的石地上、泥土里,汇集成一股股涓涓细流,四处流淌漫溢。其中两股还散发着缕缕热气的鲜血,在中途汇合,然后流到萧绚站的地方,浸湿了她的靴底。她神情狰狞,已成女鬼,突然大喝一声,双掌齐出,竟去攻击游凡凤!
游凡凤大笑,左肘横抬,倏地一撞,肘尖正中她胸膈下二分处。刺耳的尖叫声中,她已如断了线的纸鸢般飞出。只她和游凡凤心里有数,这一撞,游凡凤只用了三分的力。虽已对她痛恨得无以复加,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对一个内力尽失、身染毒伤的女人痛下杀手!
“嘭!”她重重地摔在一汪积着的血泊中,惨白的半边脸当即糊满了腥血。子青望在眼里,心里一痛:毕竟,她曾养育了自己一十八年啊!
萧绚抖手抚胸,嘴一张,一口血喷出,然后艰难地抬头,望着躲在游凡凤身后惊惶地盯着自己的子青:“青儿,好孩子,姑姑我……快不行了……”
子青噙泪,心痛万分。
“以前,都是……姑姑……不好,对不住你让你……小小孩儿家的,就没了爹娘……”
“青儿,别听她的!”游凡凤反手一剑,格开一支长枪。萧绚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对已在流泪的子青伸出滴答着鲜血的手:“青儿,你……过来……扶姑姑一把好吗?哇!”又喷出口血。
“青儿,别理她!”游凡凤疾闪五尺,斩飞了另一人的一条右臂。
“其实,姑姑心里,一直都是……爱你的。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莫非,你忍心让姑姑,死在这……这么脏的地方?”萧绚身子一震,已往后倒。
子青倏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些大雪封门的严冬。外出多日的姑姑总算回来了,衣裳褴楼的她从蜷缩着的炕角爬出来,偎到她怀里,小心窥视着她的满脸晦气,怯生生地哀求:“姑姑,青儿饿!”可姑姑翻遍了房间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到一粒吃食,只得对眼巴巴的她道:“青儿乖,青儿不饿,青儿是最乖的乖娃娃了。去,到一边玩去,别来烦姑姑。”
可她却不走开:“青儿真的饿!”用冻得红肿的小手拍拍肚子,“不信姑姑听,里面咕噜咕噜地叫。”
望着窗外的姑姑随意摸了下她皴裂的小脸:“去睡觉吧,等睡醒了,就有东西吃了,听话,啊?”
“青儿,别看她!”惨嚎声中,洗凡剑前送,已洞穿了一个人的太阳穴。
“姑姑!”子青从父亲身后冲出,奔向萧绚。正与五人激烈缠斗的游凡凤大惊,厉声狂呼:“傻孩子!快回来!”一分神,他左肩已被刺伤了一剑。
子青到了萧绚身前:“爹,姑姑快不行了。”萧绚紧闭的双目倏然睁开,那毒蛇般狠毒、狐狸般狡诈的眼神,令已扶住了她的子青打了个冷战。
“哈哈!”萧绚双掌疾出,扣住了她的双肩,“傻丫头,你们完了!”
游凡凤“刷刷”四剑,逼开围攻的四人,要去救女儿,但未待他转过身来,就听到萧绚得意而含混不清的笑声:“姓游的,快扔剑,不然我就一刀杀了你的宝贝女儿!”
游凡凤止步,怒视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状如女鬼的萧绚。一柄薄而锋利的刀刃,正横搁在子青柔嫩的脖颈上。
游凡凤看了看浑身轻颤、面色雪白的子青,又瞅了瞅身周七零八落、喘着粗气的六七个黑衣人,和那横七竖八已在身旁堆摞起来的尸身、残肢断臂,轻蔑地笑了:“咬破舌头,佯装重伤吐血,来诳骗这么纯真的孩子!姓萧的,你不觉丢人吗?”
“哈哈哈……丢人?只要能赢,我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快扔剑!我数一二三,三声数过,你还不扔……”
“爹,别管我!”清越的哀呼声中,“锵啷!”洗凡剑落在了一洼污血里。
“快去!点他的穴道,你们这群废物都死了呀!”萧绚对那六七名仍树桩般杵在原地的手下狂喊。待游凡凤束手就擒,萧绚将早被制住穴道的子青一搡,任她“砰”地摔在一个肚破肠流的死人身上,然后,仪态万方地走到躺在血泊中的游凡凤身边,俯身,媚眼如丝地道:“一郎,你现在这个样子,二妹我看了,心里好难受啊!”
“嘭!”她狠狠一脚踹在游凡凤胸口:“啊哟!一郎,我不留神,脚尖刚才擦了你一下,痛不痛啊?”游凡凤微笑:“得二妹如此美人轻碰一下,我欢喜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痛?”
“哦?是吗?”柔媚的笑声中,又一脚狠踹他的腹部,“啊呀!我怎么那么冒失?一郎,你没事吧?”萧绚蹲下,柔情万种地轻抚他已腊黄的面颊。
“哈哈,美人脚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我就再让你风流风流?”
“啪!”萧绚拼尽全力的一掌,将他左面颊打得高高肿起:“现在,一郎还风流快活吗?”
子青恸哭:“姑姑,求求你,莫再打了,要打,就来打我吧!”
游凡凤微笑,淡定地望着萧绚,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怜悯:一个原来还算温柔、美丽、迷人的女人,怎么现在却成了这么一副神憎鬼厌的样子?
望着这俊逸、动人的笑容,萧绚忽然想起了十九年前。当所有人都百般逢迎、讨好萧绰,而对她却视而不见时,却唯有这个男人,这个令萧绰和她都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中原美少年,还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陪她聊一聊闲天,品一品书画,有时,还用玉笛轻吹一曲《忆江南》给她听。
天哪!莫非,两姐妹中,他真正喜欢的并不是萧绰,而是自己吗?不然,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波看着自己,用这样的声调和自己说话……
她又高高抬起的手却落不下去了:我……我真的恨他吗?我要是真的恨他,那怎么打了他之后,这手却在发抖,却在剧痛,痛到了骨子里,痛得痉挛抽搐?
四目相视,良久,萧绚别过脸,快步走开:“押到偏厦去,今晚让他给我驱毒。子青多派人手,严加看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