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生狞笑,举手就是三剑,长虹般的剑光一闪,已到了赵长安身前!赵长安上身端凝不动,只脚尖向后轻轻一滑,已避过了那闪电般的三剑。石崇生神色突变:“丽人行!怎么你也会丽人行?”他双脚错动,连走几步,挡住赵长安去路,步法竟也和赵长安一般灵动飘逸。赵长安笑笑不答,但眼中微露诧色,似是也在奇怪:他怎么也会丽人行?
石崇生又狠刺过来五剑,赵长安向左疾掠,要避开,但石崇生极其熟稔他的步法,脚步斜滑,挡住去路,同时剑芒暴涨,将他身周三尺内的地方全都罩住,令得离二人最近一张桌的客人忙不迭起身,躲避那令人惊悚的杀气。
二人在楼中飘忽游走,身形如两只穿花的蝴蝶般优美动人,衣袂飘飞,衫袖轻扬,让人看了,直疑二人不是在作生死决斗,而是在相对而舞!
一小会儿工夫,就连不懂武功的沈瘦菊都瞧出来了,若只论步法,倒是石崇生还要更高妙一些,无论赵长安往哪个方向去,如何闪身,石崇生总能抢先拦在他面前,以剑封死他的去路。
只几个来回,赵长安也明了了这一点。突然他像平常一样连连后退,直退到放着“寒潭香”的桌旁,又端起了一只琉璃盅,足下轻滑,还是丽人行步法,但这次却辅以深厚无比的内家真气,于是他的身形立刻就变得如惊风般迅疾。
石崇生明明清楚他这一步要往何处去,也知该如何阻截,但还是迟了一步,不但步法迟了一步,太玄剑也迟了一步。赵长安就在这一眨眼间,从他身侧轻盈地掠过去了。
他擎着琉璃盅,站在栏边,一阵风过,吹动他的数层衫袂,使得他整个人都临风翩跹。他笑眯眯地望着气急败坏、持剑向自己横削的石崇生,曼声吟道:“黄菊枝头生暮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正为自己刚才的言行而后悔不迭的甄庆寿,只觉脸上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与此同时,后颈已被人拿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张嘴,一道酒泉又直灌而入,将他才被打落的几枚牙齿、鲜血,和着酒水,又全冲下了喉咙。
而这时,赵长安已到了三丈开外的红地毡上,接着吟道:“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皇菊盛放的七八枝花中,已被他摘下了一枝,头都不回,反手一插,那枝怒放的菊花,已簪在了如附骨之蛆般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石崇生头上。
突然,楼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左眼已肿得睁不开的甄庆寿凝目一瞅,方见不知何时,石崇生头上的朝天冠已被簪反了。
反著的冠、斜插的花,加上石崇生半边红肿的脸颊,和着他抽搐扭曲的面肌,明亮的烛火下,这情形,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虽然已恨极了赵长安,甄庆寿眼望此等奇异的“景色”,也不禁笑了。但一笑之下,牵动颊上痛处,忙抬手去抚,但未等摸到脸颊,那一抹轻灵飘逸的白影又到了眼前。又是一记耳光,又是一巨盅“寒潭香”!这巴掌一挨,甄庆寿口中便再无一颗牙齿剩下了,和着酒,吞下自己的牙齿和血,他肿得乌七麻黑的脸上,鼻血与眼泪齐飞,紧接着,胃一抽,“哇!”吐了个乌烟瘴气。
“好啊!假王拼命救不得,唯见血泪相和流!”赵长僖欢呼。
“唉……唉……这小十一,竟把《长恨歌》改成这样!”一个花白头发、穿华贵锦袍的老者摇头。
“王爷,小弟倒觉得,十一郎改得甚好,和今夜的情景极是相融!”老者身边一华服中年美男子笑道。
“不过,善王爷,庄侯爷,依本郡王看,十一郎的诗改得再好,也没有世子殿下的身法好!”另一人赞道,“你们瞧,他既能闪避假王的剑招,又能掐住姓甄的脖子灌酒,还能簪花在假王头上,同时,还妙改了黄山谷的词。这样一心几用,当今世上,真正也就只有他,才会有这等本事!”
三人一齐点头:“原来,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才知这个假福王,什么功夫一流、文才无双、与十九郎齐名,真正是浪得虚名!”其实,三人均知石崇生的身份不假,但既恨他狠毒残忍,又厌恶他仗势欺人,且为赵长安免祸计,故三人全只道他是假冒的。
石崇生两眼血红,但不知为何,无论他如何拼命,剑尖始终只能贴着赵长安的白袍,始终无法再刺进去一分。众皇子王孙几曾见过如此精彩而又解气的打斗?无不前仰后合,更有多人连连拍桌踹凳,为赵长安助威叫好。赵长安微笑,后退,慢吟:“身健在,且轻狂,舞裙歌板尽清欢。”
甄庆寿又着了一耳光,又是一盅“寒潭香”,这下,他脸上流的,已分不清是眼泪、鼻涕,还是鼻血了,而石崇生头上则又多了两枝皇菊。那般艳丽娇媚的菊花,映衬着他已变形的面容,愈增其滑稽可笑之态。就连躲在一旁,见赵长安摘取皇菊而心痛得要落泪的沈瘦菊亦不禁笑了,低声诅骂:“该!活该!”见又一枝皇菊插在了石崇生的鬓角,老人笑着,举衣袖擦眼睛,“唉!摘吧,摘吧,把这花全替老朽插到这兔崽子的头上去!”而楼口,则挤满了楼下赶上来瞧热闹的各色官员。
甄庆寿脸上已肿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加上纵横满面的眼泪、鼻涕、鼻血、口水、酒液及呕吐物,真是惨极,也狼狈至极。而石崇生头上这时已簪满了皇菊,他虽拼尽了全力,可就是刺不到赵长安,兼之这晚喝了太多的酒,一路狂奔,满头、满脸、满身的热汗,正气喘不已、力不能支之际,忽踩到地上的一块宝石,一个踉跄,就往后倒。
但未待跌个人仰马翻,他已被人扶住了,扭脸一看,赵长安正笑吟吟地瞟着他:“黄花白衣相牵挽,付与世人带笑看。”
而这时,两人又到了甄庆寿跟前。早已气得发疯、痛得发昏、丢人亦丢到家的甄庆寿见白影竟又飘过来了,血脉贲张,狂嚎一声,右腿前踢,左腿紧跟而至,一式凌厉凶狠的“无敌连环鸳鸯腿”已踹向赵长安。
他武功虽远不及赵长安,但亦是个一等一的好手,特别是双腿上的功夫极为了得,江湖中一提起甄小侯的“无敌连环鸳鸯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他急怒恚恨,这一踢使尽了平生功力,双腿未到,一阵罡风扑面先至,呼声大作。刹那间,赵长安的白袍、石崇生的毛裘、桌上的杯盏,连同几张椅子都疾向后飘,连石崇生的掌中剑亦被这一阵罡风吹得偏朝了一边。
赵长安冷笑,一把推开石崇生,咬牙道:“让你踹本宫的婕妤!”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双手随随便便地一下,就已把那又狠又猛的一双腿凌空扣住了。他随即变扣为拍,在甄庆寿双腿的膝盖上轻轻一下,满楼人县听得“咯喇咯喇”一阵令人心悸牙碜的骨裂声,然后,“砰!”已痛得晕迷的甄庆寿重重摔在了楼板上。
有精通武功的人一望便知,甄庆寿的双腿表面虽完好无损,但腿骨已全碎成了寸许长,他这一辈子是再也甭想站立行走了。且这一拍还融合了浑厚的内力,震散了他的奇经八脉,他的一身功夫,也给废了。
众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赵长安,向来都是雍和有礼、温柔敦厚,从未见过、听过他亦会发怒,且一怒如斯!众人均想:甄庆寿虽然卑劣,但只是殴辱一番,给他个教训也就是了,何况,他还是世袭一等侯。赵长安把他弄成了残废,这个祸闯得不小!饶是皇上如何宠他,今夜这一款擅伤朝廷重臣的罪名,他只怕是逃不过去了。
赵长佑、赵长僖先也是乐不可支,但见甄庆寿重伤倒地,顿时也惊呆了。而石崇生满腔的恚怒,当即化成了遍体冷汗,惊骇之余,不禁停步,踟蹰不前:可……他对自己显然还是忌惮的,否则,若论“擅杀宸王宫婕妤”一罪,自己才是正主,可他却只敢痛殴甄庆寿,再不碰自己一下。
这时,却见赵长安又东倒西歪了起来。他深一脚,浅一脚,似是想找张椅子坐下,“嘭”,与一个正从楼口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来人倒退一步,沉声叱责:“放肆!你怎么醉成了这样?”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皇宫太监,领头的是包承恩。包承恩往来人身畔一立,一扬拂尘:“太子殿下驾到,众臣工跪下参见!”
所有人忙都跪伏于地。而赵长安却醉得一发厉害了,摆摆手,嘟嚷:“起来……都……起来,本宫不是太子,无……须多礼。”乜斜着醉眼乱瞅,总算找见了一张椅子,于是四仰八叉地往后一仰,坐下,十分惬意。
见他竟敢如此,赵长平气冲斗牛:“宸王世子,见本宫敢不下跪?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声虽不高,但蕴含的威胁恫吓,却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赵长佑只听得浑身发冷,见赵长安仍满不在乎地晃荡着两腿,忙膝行数步,扯他的袍襟:“十九郎,快醒醒,太子殿下到了,快跪下参见。”
赵长安侧头:“世子殿下?我……就是世子,又……又何必拜他?”见他如此惫赖,赵长平还真拿不准:他是真醉了,还是装醉?可他若不跪,自己如何传宣皇帝召见他的口谕?他命令包承恩去弄点解酒药来。
包承恩虽也极机敏能干,但一时半会儿的,却上哪儿寻解酒药去?正没作理会处,却听赵长平又令:“拿水浇!”一瞥楼角那个盛满了冰水的青花釉缠枝菊花纹大瓷缸。包承恩一愣,但一觑赵长平脸色,心中叹了口气,亲自动手,与另两名太监抬起瓷缸,倾水时,三人似端不动这么大、这么重的一缸水,手一歪,“哗!”大半冰水都浇在了赵长安身侧的楼板上。
用了这剂“解酒药”,赵长安醉得反倒更厉害了,头往后靠,身往后倒,看那阵势,马上便会睡着。一楼的人几曾见过这种场面?俱想笑又不敢,只好硬憋着,有几人脖子根都涨得通红。赵长平恨得牙根发痒,却无奈其何,一腔怒火就都发在了横躺在地、面目全非的甄庆寿身上:“他是谁?竟敢这样,却是要做给谁看?”他明明看出甄庆寿重伤昏迷,但此时愤无可泄,遂存心寻碴。
“臣正要请太子殿下千岁,为甄小侯主持公道,惩治那个殴伤了他的狂徒!”赵长平循声望去,见喊叫的人半边脸高高肿起,脸上五个青紫指印清晰可见,头上金冠倒簪,还插满了皇菊。赵长平虽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这时也禁不住笑了:“你是谁?他是一等侯甄庆寿?谁又是狂徒?你要本宫为他主持什么公道?”
不等石崇生答腔,赵长僖急道:“启禀太子殿下千岁,您万万不可听信他的谎话。他就是那狂徒。适才他冒认皇亲,又杀了宸王宫的一名婕妤,宸王世子才对他和这姓……甄小侯略施薄惩。他现在是恶人先告状。”
“臣是如假包换的福王……”
“大胆!”赵长僖斥喝,“狂徒!太子殿下面前,岂有你撒野的地方?你说你是福王,谁人能证?”
“本王的身份,甄侯爷、范爵爷都可以证!”石崇生期许地望着伏在地上、浑身发颤的范玳。赵长平目光闪动:“范玳,这人说你能证明他是福王?”
范玳愣了半晌,方口齿含混地道:“臣……臣……唉呀!”突然哼了一声,“臣的头,好晕,臣的头晕病又犯了。”接着“扑通”一下,侧躺在地。
石崇生大出意外:“爵爷,你……你装的什么傻?”
赵长平亦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察言观色,已然有数:福王八成是真的。本不想搭理这些王公大臣们的是非,但赵长安既涉身其中,倒正好做收拾他的借口。不说别的,只殴伤一等侯及羞辱皇叔两款罪,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的了。于是他命人将范玳、甄庆寿送医。待二人被抬走,他又温言对石崇生道:“原来你就是福王?这次来,你是为皇上贺寿的吗?”
众人一凛:“不好,他向着石崇生,今夜赵长安只怕要糟!”
赵长平继续温言道:“福王手足情深,大雪天的赶来为皇上贺寿,皇上要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正巧现在皇上传宸王世子见驾,莫如等下你随本宫一同进宫,好令皇上知道你的拳拳爱君之心。另还有什么话,也可当面向皇上回奏。”
石崇生喜心翻倒:显然他是在暗示,要带自己去告御状。而他既有这种打算,那到了御前,定会替自己说话。他斜瞟赵长安,心中狞笑:哼哼,不信以我一个叔王,再加上一个太子的威势,今夜还治不了你?当下拜倒:“太子殿下千岁的一番盛意,臣怎敢不领?”
赵长平微笑,令包承恩去扶赵长安跪下接旨。包承恩低头答应,一使眼色,两太监越众而前,去搀赵长安。
不料才扶住赵长安,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两太监便腾腾腾向后连退七八步,随即“扑通”两声,跌坐在楼板上。又上去两名太监亦复如此,最后上去了四名太监,仍是“扑通”四声,这时,已有人禁不住偷偷笑出声来了。
眼看庄严神圣的宣旨大礼就要弄成一场闹剧,赵长平咬牙举步,向赵长安走去,不信他敢狂悖到对自己无礼。他用力一架,这次,赵长安倒是乖乖地起来了。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才刚松了口气,却见他眼都不张,一把将赵长平推了个趔趄:“我醉欲眠……卿且去!”
“赵长安,你……别闹得太过分了。”
赵长安阖目,立足不稳地仰天一笑:“什……什么人?敢搅了……我的好梦?”
“赵长安,皇上有旨,宣你入宫见驾,你这么猖狂放肆,是不是要欺君抗旨?”
一听“欺君抗旨”,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赵长佑、赵长僖几乎同时膝行至他身旁,一齐用力拽他:“十九郎,快跪下承旨,莫再……糊涂了。”
赵长安轻轻挣脱:“即便是……天子呼上船,也……也要先完了正经事……才行啊。”他猛转身,一步就到了石崇生跟前,“狗贼,你刚才擅杀我的人,这笔账,本宫该跟你如何算法?”
这时的石崇生已有恃无恐:“哈哈,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跟本王算账?咱俩的账,莫如等下到御前……”话犹未了,“啪”,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又是和着一大盅酒,吞落了自己的鲜血和牙齿。
在他震天的惨嚎声中,赵长平又惊又怒:“住手!宸王世子,你怎敢殴辱叔王?”
“叔王?”赵长安冷笑,“他?”
烛光中,一道剑光疾如闪电,猛刺赵长安左胸。石崇生不管不顾,一剑刺过来了。其时,赵长安与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太玄剑就有一尺八寸长,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剑尖已刺进了赵长安的衣襟。
但随即,剑尖就凝滞不前了。石崇生定睛一看,太玄剑刺穿的,并不是仇人的前胸,而是一支竹笛,一支极其平常、只须花上五文大钱、在街边上随处都买得到的竹笛。他用力回夺,却哪里能挣脱?
“宸王世子,放手,不得对叔王无礼!”
“好!”话音未落,“叮”,削金断玉的太玄剑已成了无数银光闪闪的碎片,落在地上——跟刚才石崇生震碎赵长安宝剑的手法如出一辙。但石崇生是将附在太玄剑上的宝剑震碎,而赵长安则是将竹笛上的太玄剑震碎,相形之下,他的这份内力高出石崇生何止百倍?令所见之人无不叹服。几乎与此同时,赵长安叫道:“二哥,把那两串制钱给我!”
赵长佑还没反应过来,“好嘞!”赵长僖一把从赵长佑手中抢过石崇生“赏”的那两串钱,“十九哥,接好!”
钱堪堪扔到半空,这时,满楼的人都感到了一缕风掠过楼中,穿钱的细绳就断了,黄澄澄的铜钱四散而飞,只见空中光彩闪烁,耀眼生辉!
“你这畜生方才跳的那段舞太好了,本宫看得十分愉悦,就赏你两串钱吧!”朗朗笑声中,接连而至的,是一阵凄厉的惨呼声和万点飞溅的血花。漫天的制钱,就在这瞬间刺入石崇生的眉间、双颊、双肩、双肘、双腕、双股、双膝、双踝,全镶在他的皮肤、肌肉、骨头中,一时,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喷血,无一处不骨断,也无一处不肉绽!他当即就成了一个血人,一个浑身都在喷血的血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摔在了楼板上。赵长平大惊:“你杀了他?”赵长安醉眼道:“上……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又怎能随意杀人?我……只不过……是,让他得到了‘供养’而已。”
赵长平耳中听到的,俱是石崇生凄厉不已的惨嗥声,眼中见的,均是一个在地上蠕动的血人。他怒极厉喝:“赵长安,你竟敢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众人心中剧震:赵长安大祸临头了!
赵长安仰面朝天,纵声大笑,笑声豪迈狂放,但也相当傲气无礼。他踉踉跄跄地往楼口走去:“我……要进宫去了,各位就请……接着赏菊吧。”
赵长平七窍生烟,定了定神,训斥众太监:“还呆愣着干什么?你!你!”随手指了两名太监,“快送福王去救治,有什么讯息,即刻来报。”他刚转身,赵长佑忽道:“太子殿下暂请留步。”他黑着脸,恶声恶气地问:“睿王何事?”赵长佑垂首:“臣想随太子殿下一同进宫,觐见父皇。”
赵长平冷笑:“不成!”心知他是想为赵长安说话,相机脱罪。一拂袖,转身快步下楼,见赵长安已上了轿,他亦坐进自己轿内,当下,两乘黄轿被几十名侍卫、太监骑马簇拥着,出了开平坊,在寒风碎雪的裹挟中折而向东,经升仙坊转北,沿天街直奔朱雀门。进宣德门已是入夜戌正,宫门刚刚要关。
两轿进宣德门,一路疾行。赵长平百思不得其解:一向行止有规、言谈有矩的赵长安,居然成了这样。难道,他的确是喝醉了,才会行为乖戾?管他真醉假醉,反正弥天的大祸他已经闯下了。嘿嘿,最好他能醉得更凶一点儿,最好是连轿都不下,就这样一直抬到御前去,到时皇上雷霆震怒,自己再将他的种种恶行一一上奏,哼哼。想到这儿,他不禁笑出了声:怕皇上还不赏他个圈禁?弄得好了,还会传杖……
他心一跳:要真传杖,那……可是天赐良机呀!却不知今晚是哪个监刑太监当班,若能设法买通,令他在监刑时,两脚脚尖向里收敛一点儿……但未待他将纷乱的思路理出个头绪来,轿已在南薰门外停下了。
轿帷启处,他见赵长安已在汉白玉石阶上伫候,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与方才判若两人。赵长平冷笑:哼哼,酒吓醒了?不过,这时才醒,不嫌太迟了吗?
二人一前一后,由众太监簇拥着,步行往北,到保元殿后,外廷尽头的乾宁门外,众太监止步,然后二人进入皇帝的寝宫——乾清殿。皇帝早等得不耐烦了,见赵长平才跨进殿门,就问:“他来了?”
未等赵长平答话,已见赵长安负手,施施然跨进殿来,不禁皱眉:“怎么这么邋遢?包承恩,带世子到后殿更衣。”
“不必了!”这时,皇帝才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赵长安进殿后,并未如赵长平一般下跪请安。皇帝心一沉:“宸王世子,见朕为何不拜?”
“拜不拜,都是死,又何必再拜?”
皇帝愣了:“死?谁要你死?”
“我大宋的律令!”
皇帝一怔:“哦?你也知你擅不来朝、抗旨不遵的错失了吗?”他将赵长安犯的两款“大不敬”死罪,说成“错失”,言下之意极其明显,是不打算处罚他了。
赵长平正想借机开口,却听赵长安平静地道:“不,臣犯的死罪远不止这两款。”
皇帝愕然:“那你还犯了哪几款?”他一时迷糊了,只觉着今夜的赵长安,无论神态、举止还是说话,均大为可疑。
“臣今夜借酒装疯,为争两名舞姬,重伤了远道而来专程为皇上贺寿的福叔王,还有一等侯甄庆寿。另,太子殿下来传旨时,臣又未接旨,且也未跪拜太子殿下,现又入殿不参,皇上令臣更衣,臣又不从,已实属罪无可逭,现恳请皇上依律对臣从严治罪,以儆效尤!”他这一番滔滔不绝,将赵长平已涌到口边的话全说尽了,一时皇帝、赵长平及众太监俱面面相觑。
赵长平想:他酒还没醒?可看他那镇静自若的样子,又哪像个胡说昏话的醉鬼?
皇帝目光一闪,返身,缓缓走到御案前,拈了粒松仁,扔到口中,慢慢咀嚼,半晌方道:“世子长安,你醉得太厉害了。你酒量素来不行,既不善饮,就不该喝成这样。人一醉了,难免神昏智乱,连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不清楚。”
“臣今夜的确曾饮酒,但不过浅尝即止,绝未到人事不知的分上。臣做过的事,臣心中十分明白。”
皇帝沉脸:“唔?还要说醉话?”这时见一个太监在大殿门口向内张望,问道,“何事?”
太监跪下叩头:“奴才上禀万岁爷、太子爷,适才宫外的陶太医来报,送治的福王爷他已诊视过了,他说王爷全身的筋骨都断了。王爷虽还有气,但已成了个活死人。”
皇帝奇道:“活死人?”
太监垂首答道:“奴才问过陶太医了。他说,活死人就是个除了吃喝,其他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皇帝悚然动容,犀利的目光直逼赵长安:“你竟为抢他的两个舞姬,就把他打成了活死人?”左眼角处的肌肤微微抽搐,脸色发青,显是已动了真怒。赵长平及一殿中人看了,无不害怕。赵长安却神色如常:“是啊,我看那两个妞儿舞跳得不错,想带回王宫去,叔王不答应,没办法,我就只好出手了。”
“你!前些天,为抢个倡女,你糟蹋了万两黄金,后又刺伤了保靖侯。现在,你竟然抢福王的舞姬,还把他人都打残了?”皇帝咬牙,“你知道你犯了《宋刑统》的哪几款罪吗?”
“知道!擅不来朝,抗旨不遵,见君不参,不拜太子,均为十恶不赦大罪之第六款——大不敬!重伤甄庆寿为第八、第十款:不睦、内乱;致残福王为第二、四、五、六、七款:谋大逆、谋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臣现身犯七罪,依律,每一款都应凌迟处死。臣虽为王世子,但狂妄悖逆,骄横跋扈,皇上若不严加惩治,今后将何以安民心、定天下?”
皇帝咬牙笑了,方待开口,赵长平急忙跪下,高声道:“皇上,世子确是犯了不赦死罪,但不过是酒后一时的糊涂。臣求皇上念在他也是皇室宗亲的分上,就不要剐了,用其他的刑吧?”
他这一番话,表面求情,实则敲钉转脚,定牢了赵长安的不赦大罪,只不过将磔改为斩、绞等其他死刑罢了。且这话句句在情在理,确是为朝廷着想的肺腑之言,一时竟让人驳不得。
皇帝侧目,听了这番诤言,笑得越发欢畅了,但那种面肌抽搐、恨怒不已的笑,令所有看见的人无不毛发悚立、心惊肉跳。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是不是料定了,朕不忍将你磔死、斩首?定会赐你自尽,以保全朝廷和皇室的体面?是以才敢这样放肆?”
听了这话,赵长安神色古怪,倒像如释重负。他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站着的他立刻跪下了:“皇上待臣向来不薄,臣非草木,岂能无知?无奈臣已是朽木不可雕,皇上的隆恩,只能容臣来世再报了。”言毕重重磕下头去,“臣罪当诛,但乞皇上念在臣母早年孀居,现又要丧子,今后孤苦无依的分上,臣伏罪后,只求皇上勿要株连,赏臣母一口饭吃,使她得尽天年,臣在九泉之下,亦会感激涕零,不忘圣恩。”言毕,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用力太猛,前额立刻在金砖地上撞出血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应允了他的请求,随即吩咐:“虽是赐死,也须择日昭告天下,明正典刑。现天色晚了,宫门已经上钥,不能把你押到天牢去。包承恩!”
“老奴在!”
“把他送到东配殿,今夜暂行关押在里面,再派二十个人去,替朕看好了他。今夜他要有个什么差池,朕只拿你们这些奴才来问!等明日一早,再把他送交刑部!”
“是!”包承恩一招手,一太监疾趋上来,与他一左一右,扶起赵长安,向乾清殿的东配殿走去。
赵长安踏进殿内,感慨万千:快十年了,自己从这里搬走,有近十年的时间了!可殿内的陈设,却仍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榻一几、一桌一椅,仍在原来的位置上,仍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就像自己就从没离开过一样。当年在这殿内,自己曾度过了近九年的时光,还只道今生今世,是再不会踏进这里一步了。可谁曾想,今夜自己又会宿在这里?
包承恩窥视他的脸色,唤着皇宫里众太监对他的尊称:“老爷子,打从您搬回王宫,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也再没让人动过。万岁爷还吩咐奴才们,仍照老爷子您在时一样,一天三趟儿地进来清扫整理。有时万岁爷没事,也会进来坐一坐,他坐在这儿。”他一指正对书桌的一张太师椅,“看着您写字的桌子,一看,常常就是一整宿!那神气,倒好像老爷子您,又坐在那儿,在写字看书一样!”
“嗯!”赵长安只觉就这一刻,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喉头,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哑声命二人出去,然后疲惫不堪地挪到床边,一歪身,倒在床上。
包承恩小心翼翼地将床里侧的被子拉开,为他盖上,又轻手轻脚地除去他的鞋袜,将他的双腿纳入被中,动作熟稔麻利。赵长安又想起了当年:十八年前,他还是个稚子蒙童,而包承恩也只是一个品阶低下的小太监,只因他小心勤力,谨慎稳重,皇帝便派他带了八十名小太监,专司服侍自己,每日天不亮起身,直至更敲二鼓上床,都是他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自己已是青年,而他也成了总管太监,早不用作贴身伺候的差使了,可……在他眼中,自己却永远都还是那个需他亲自服侍的孩子……
放下三重织绣梅花纹轻纱帐帘,捻暗了青铜梅枝方灯盏的灯焰,在白玉透雕梅瓣纹三足香薰中,续上一根西域进贡的万佛安息香,然后,包承恩蹑手蹑足地躬身倒退出去,悄无声息地掩上殿门。
于是,一股熟稔的、淡淡的气息就弥漫在殿中,充塞了赵长安的眼、耳、口、鼻及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立刻松弛了。一闭眼,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自斩了上官轻寒七人后,这还是他第一夜能够入睡,且睡得如此香甜。
这人生的最后一觉,让他直睡到次日的巳时三刻方醒。这于他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在他的记忆中,在这间配殿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没有在天尚漆黑的寅时初刻便唤醒他,而任由他恣意地睡至日上三竿。
他睁眼,轻轻咳嗽一声,早守候在床边的包承恩隔帘低问:“老爷子醒了?”
“嗯!”
“老爷子请起吧,万岁爷已候了老半天了。”
“嗯!”
包承恩招手,六太监上前,端洗漱用具,服侍赵长安净面栉发。然后,八执事太监上前,托珐琅金漆彩绘方盘,内盛全新的绣龙白丝袍,缠龙金丝冠,镶龙玉腰带,嵌龙金丝履。
“万岁爷让老爷子更衣后再去见他。”赵长安麻木地任由众太监卸去自己脏污的衣冠,换上簇新的袍服。然后,包承恩躬身,引着他出配殿,到了御案前。
皇帝端坐龙案后,瞟一眼正向自己三拜九叩的赵长安:“起来吧,不去天牢了,左右是个死,在这里赐死,也是一样。”
“臣谢皇上恩典。”
“你酒醒了?还记不记得,昨夜你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昨夜臣没喝醉!臣确是犯下了不可宽赦的……”
“行了!别人是择善固执,你可倒好,竟是择死固执!哼!临死前,想不想再见一面宸王太后?”
赵长安低头:“不想!”
皇帝一怔,目光锋利如刀,似是想将他的胸剖开,看看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竟是连亲娘都不想见最后一面了?”
他手足发冷:“是!”
“好吧,喏!”皇帝一指案头的一个金酒盏,对包承恩道,“端下去给他。”又对他道,“赐你这盏金屑酒。”
赵长安眼望金盏,颇有荒谬之感:就连死,皇上也要让自己僭越,竟以这连王爵也不得享用的金屑毒酒赐死自己。他方要接金盏,忽听皇帝又问:“那福王府的‘供养’,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臣不知!”
“嗯?那你昨夜凶性大发,连犯不赦大罪中的七款,所为何来?”
“臣……臣想抢他的两名舞姬!”
“哈哈,是吗?你会为了两个女人就寻衅伤人?你很贪恋女色吗?”
“贪与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确已身犯重罪,甘愿领死!”赵长安迈前一步,就要去端金盏。
“慢着!”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就这么死,难道……你不觉得太便宜了?”赵长安一怔。
“十恶不赦大罪,任犯了哪一款,均须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而你,竟一下就犯了七款!现朕仅仅是赐死你,这种处置要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又会如何看待朕?这些,你想过没有?”
赵长安心一横:“臣身犯重罪,该当如何刑处,全凭皇上裁夺。为不伤朝廷尊严,不违我大宋律例故,臣愿领凌迟之刑!”
“哈哈!”皇帝从牙缝中冷笑,“仅止你吗?那诛九族呢?”他不答。若诛九族,连皇帝都逃不了一刀,那当然不可能。
皇帝离座,缓缓踱到他面前,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刮削。他既早抱了求死之心,更有何惧?但也不知为何,他却被皇帝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目光刺得忐忑不安起来,不由得低了头。
皇帝将脸凑到他眼前,冷笑道:“不想活了?是不是?成啊,朕成全你。不过,你身犯七罪,罪大恶极,只死你一人,却教天下人如何心服?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父赵裕仁死得早,朕只好追究你那些授业恩师们的‘不严’之罪!”赵长安全身一震。
“七款不赦大罪,款款均可株连,朕倒是准你所请,不追究宸王太后,可你宸王宫的上下人等,却是谁也休想脱身事外!”说到最后两句时,皇帝声色俱厉,“你能自裁,但那些下人们却别想这么便宜!冯由、华静君,还有教导过你的太傅、太师、太常、少傅、少师、少常,朕要把他们全都磔死!哼,七款不赦大罪,只你的一条小命就想交代了?天底下哪找这么便宜的美事去?”他睥睨赵长安发白的脸色,“你口口声声求朕依律行事,依《宋刑统》,你宸王宫里的六七千人,都别想活!全都须陪你伏罪!”
皇帝负手,缓缓踱步,半晌,方拖长了声调问:“如何?世子长安,你昨夜……到底喝醉了没有?”赵长安僵立地上,早就傻了,良久,方艰难以应:“臣……昨夜……的确是……喝多了,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已全都不记得了。”
皇帝笑了,揶揄地斜瞄他:“福王阴险狡诈,早有不臣之心,是以朕去年才严旨申斥,未料他非但不思悔改,竟还生谋反之心。朕顾念胞弟情谊,不忍明示他的逆行,以免兴起大狱,故命年儿你假救人之名,行除逆之实。但年儿你素来心慈,不忍杀人,只重残了他。”他微笑,“年儿不负朕之重托,把这件大事办得十分妥帖周密,朕甚是嘉许,你就等着朕的重赏吧。”
“臣谢皇上恩典。”
“谢恩倒也不必,只须日后,莫再‘喝醉’了就成了。”这时,皇帝眼角睃见一个太监逡巡进殿,对侍立一侧的包承恩附耳低语。然后,包承恩回身奏道:“启奏万岁爷,昭阳公主殿下回宫来了!”
皇帝一愣:“回来了?她还晓得回来?人呢?传她来见朕!”
“呃……公主殿下现在景春宫,听说荣庆太妃薨了,哭得站不起来了。”
“哼,一跑就是半年,她的事等下再说。来人,先送世子回宫。”皇帝又吩咐呆若木鸡的赵长安,“你半个月没回宫了,你娘甚是惦念。今天回去了,哪儿也不许去,拿出你那全套招人疼的招数来,好好陪陪她!另外,这些天,你莫名其妙地瞎胡闹,是为了那个永福郡主吗?”
赵长安眼观鼻,鼻观心,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不是。”
皇帝盯住他的脸,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那怎么朕听说,你又把她送回了东宫?”
赵长安躬身:“她的脸太白,不祥,臣不喜欢。”
皇帝又盯住他看了半天,然后叹了一声:“如此绝色,也不能令你满意?”一挥手,“你下去吧。”
赵长安方回到宫中,便有太监来颁旨:
“……石崇生包藏祸心,显露悖逆之状,今着令宸王世子施以薄惩,以儆效尤。现着革去其王爵、封地,逐往上庸居住,另赏汤沐邑五百亩。
宸王世子办事明白,深符朕意。着赏赐金一万两、细缎两千匹、金镶玉如意四柄、獭皮一百张,给以文华殿大学士荣身。钦此!”
自此,一切又回复了平静,朝中再无人提起他那半月余的荒唐行径,就好像他根本就未有过那样的一段经历。于皇帝而言,只当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况虽重,来势虽急,但毕竟痊愈了。只是,他已年近二十三岁,却仍形单影只。这令皇帝十分忧虑,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