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这片地表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的寒林中,直走到一处看不见半个人影的地方,耶律燕哥才停步。
“真不知尊贵的公主殿下究竟有何事,一定要找一个这种不可见人的去处才敢说?”
耶律燕哥得意地笑道:“哈,之所以要躲到这不可见人的地方,却是为了殿下您好。我要说的事的确是不可见人,不过,倒跟本公主无关!”
“哼!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赵某做下不可见人的勾当了?”
耶律燕哥悠然笑了:“你倒还没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可惜……”斜瞟他,眼中寒光闪烁,“殿下最重规矩、守礼谨严的母后做下的烂事,却是要教殿下以后没脸见人了。”
听她侮及母亲,赵长安怒气勃发:“耶律燕哥,你恨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请你对我娘放尊重些,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耶律燕哥眼瞅树梢上的积雪,故作声气地叹了一声:“我不忍见有的人,稀里糊涂二十几年了,还闹不清自己到底该姓什么,该叫什么人做爹?现好心好意地要告诉他,人家却不领我的这份情!”
赵长安冷哼一声,不接话茬,但却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了上来。
耶律燕哥斜眼瞟着他:“殿下,其实……你的亲老子并不是那个早在你出世前就已经蹬了腿的死鬼——赵裕仁,而是另有其人,这事,你有数吗?”
他仰天,咬牙,自我作践地笑:“有数,这事我早就有数,以我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没数?”
耶律燕哥反倒吃了一惊,报复之意突然落空,万分不甘:“真没想到,你心机有那么深,平日里装得滴水不漏的。”
他发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天底下又有谁人不晓得,我赵长安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私孩子!尊贵的私孩子!亲爹就是……当今天子,圣明的皇上?”睥睨她,“如何,这个结果,你很满意吧?”
他面色阴冷平静,但心中却巨痛如绞:如此自虐,伤害不了任何人,只会令自己本已在滴血的心上又多了一道伤口。
耶律燕哥的神情忽然改变,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动听,最后居然笑弯了腰。这一通失仪至极的笑,把树上栖落的几只寒鸦惊得离枝而飞,扑扑翅膀,哑哑几声,将枯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蹬落下来,落了二人一头一身。
赵长安诧异地望着她,只见她一手捧腹,一手指着赵长安,喘道:“原来……你仍是……没闹明白啊!”好容易又站直了,“哼!想得倒是挺美,想做皇帝的野种?只可惜……”望了望阴沉的天空,“老天不答应!”
她倏地侧头,凌厉炽恨的目光似两把锋利的刀子,要把他一寸一寸地剐烂:“殿下不但相貌非凡,武功绝顶,就连亲爹老子也比我们要高级得多,我们这些凡人,哪敢跟高贵至极的殿下比?我们只有一个亲爹,而殿下您,却有三个爹!”
她话还未完,赵长安已头脑轰鸣,待她说出“三个爹”时,他全身气撞,好似马上便会爆炸一样。他怒吼着攥住她手腕,一掌就要落下。
其时他愤怒已极,全身真气鼓荡着,一吼之威,将整个树林俱震得一颤,树上积雪大片大片地坠落下来,倒有几大片砸中他们二人。
耶律燕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过,他一抬掌,呼!风声大作,一股奇劲之气刮到脸上,面皮刀割般生疼,这一掌只须击中,自己势必脑浆迸溅,命丧当场。她心一凉:完了!一时也不知,自己如此狠酷地报复他,是对还是错?但就算错了,也追悔不及,只得闭眼,静待毙命。
但等了等,并未有掌击来,睁眼,见他左掌仍举着,面色狰狞:“你恨我,怎么说都可以,可是,再说一次,不许侮辱我娘!”
她惊魂甫定,挣了几挣,尖声嚷嚷:“放手!你捏疼我了。”他方察觉,自己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怒哼一声,一把甩开。适才他用力过猛,她雪白的手腕上,已有五根青紫指印,高高肿起。
她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咬牙将泪水又逼了回去:“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好叔叔,真名并不是冯由?”
“嗬!”他负手冷笑,“叔叔当然不叫冯由,他本姓游,名凡凤,江南姑苏人氏,且他还是我娘的大表哥!”
耶律燕哥惊奇地问:“怎么,原来你早就晓得,他是游凡凤?”
“如何,没料到吧?公主殿下,其实,他就从没对我有过一丝隐瞒,之所以改名,不过是不愿外人知道他的来历而已。”
“呵呵呵……没隐瞒?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不掺一丝假的亲爹?”
赵长安气极反笑:“哈,公主殿下,您今儿个怎么啦?赵某还没被气晕,莫非,公主殿下反倒先昏了头?叔叔会是我父亲?你这样说有何凭据?”
她悠然笑了:“莫非……殿下就从来没发觉,他跟你长得非常相像?”
“相像?怎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耶律燕哥又开始得意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那眼睛,长得跟你亲爹一模一样,况且,他要不是你亲老子,又怎肯自居下流,卖身王宫?还把一身绝世的功夫悉数传给了你?”
赵长安简直懒得再说了:“眼睛长得像?单凭这一点,再加上那些凭空臆测,就能决定了我的生身父亲?”
她柔媚地笑了:“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她把一直紧攥着的小布包递给他,“想不想看看这如山的铁证啊?”
他拽过小布包,扯开包上的布结,见是一个明黄绸卷,黄面红封里,外绣金龙图案,是一幅圣旨。只是丝绸的光泽已然暗淡,显然年月已颇为久远。
赵长安问道:“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耶律燕哥不屑地答:“你管我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展开圣旨,见上恭楷书就:
礼天隆运定极英明显武恭宣承至仁纯孝皇帝隆兴十九年上谕:宸王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理坤仪,而辅王德。兹选得姑苏故御史尹敬则之女尹氏,端丽贤淑,秉性柔嘉,今着立为王后,令姑苏太守贺舜臣于五月初二吉日奉迎到京安置,以备九月初九大婚典仪,钦此!
只草草瞥了一眼,赵长安便觉足底的那一缕寒意霎时间已弥漫全身,捧着圣旨的双手不禁颤抖了。
耶律燕哥轻轻笑了:“殿下娘亲的大婚吉日,当年钦天监定的是九月初九,而殿下的生辰,我要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也就是说,殿下当年在你那冰清玉洁的娘亲肚子里,满打满算,只呆了不到七个月就出世了?哈哈哈……”她的笑声如鸱鹗般凄怖,“王宫的礼制多森严?可宸王后却在大婚前就有喜了?嘻嘻,这个爹,天底下除了那个姑苏娘家的表哥,还能是谁?不过,我还真佩服你娘,不知她又用了什么高招,竟能教皇帝也以为你是他嫡亲的孩儿?哈哈哈……不管什么高招,总得是你娘被召幸过后,而且还不止一次两次,皇帝才会心甘情愿地来当这个天下第一的大王八!啊哟!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哪!真看不出来啊,你娘表面三贞九烈的,可裙幅里却藏着三个汉子,知道的三个,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个呢!三个汉子全都一流!不是武功,就是权势,要是天底下所有的娼寮来搞一回花魁大赛,那你娘还不得拔了头筹……”
她肆无忌惮地侮辱尹梅意,赵长安却是听若未闻,对她那恶毒的笑容也是视若未见。他僵立雪中,整个人都空落落的,魂魄已离体而去。良久,他方嘎声道:“公主殿下何必,一定要把……游凡凤派作我的父亲?反正,”他以手掩面,“无论皇上,还是……冯先生,我左右不过一……私孩子罢了,又何必公主殿下费尽周折地来为我寻根溯源?”
“嘻嘻,那是因为,您的身世,还牵扯到另一个人。我今天既然已经做了好人,就干脆一做到底!”耶律燕哥在雪地上轻盈地旋了一下,裙裾飘飘,甚是动人,“殿下,您晓不晓得,那天在静塞城外,您的好叔叔,哦,不不不,瞧我这嘴又说错了,应该是殿下您的亲爹,为什么跟我娘才一照面,就自伤落马?”
赵长安此时整个人都麻木了:“为何?”
“那是因为,你风流倜傥的好爹爹,当年还跟我娘有过一段孽缘。唉,他们有脸做,我都没脸说。”赵长安惊异于她对萧太后竟是这种心态,但旋即便想:大宋皇宫中,像她这样,对自己娘亲冷漠如路人的皇子、公主也多得是。于是叹了一声:“那是他俩之间的事,跟你我有何相干?”
“哈,这事跟我可没有丝毫相干,倒是……跟您,干系太大!”
他已神昏智乱:“你的意思是,难道,我的生身母亲是萧太后,而我,倒成了你的亲哥哥?”
耶律燕哥一愣:“呸!谁是你的亲妹妹?”她狞笑,“我的好世子殿下,你的亲妹妹,是子青,那个随时随地都装得老老实实、可呵怜怜的子青,那个贱婢!”赵长安呆望对方,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如何?殿下,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喜欢得神魂颠倒的一个贱婢,居然会是自己的亲妹子?”
赵长安这时才听懂了,来回只在转一个念头:“疯了!这人疯了!原来,仇恨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
耶律燕哥多伶俐:“别拿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我没疯,倒是殿下您,我只怕呆会儿,您倒是真的要疯了。唉……要真疯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日日夜夜的,思念一个是自己亲妹妹的贱婢强!”
赵长安舔了舔嘴唇,太干了。
“当年,你爹跟我娘的一段风流快活,有了这个小贱货。后来我娘把她送回姑苏给你爹,可不知怎的,他把她弄丢了,这个贱货就是子青。真是老天有眼,居然十七年后,让亲哥哥、亲妹妹喜欢上了。”耶律燕哥用尽全身之力狂笑。笑声攒刺赵长安,他痛得缩成了一团,想找个角落,暂且躲避片刻:“我不信!你已经疯了,一个疯子的话,又怎么能信?”
“我没疯!我说的字字都是实情。当日你爹、我娘在思凤楼中,说他们的那些冤孽烂事,不但我听到了,你的子青妹妹也趴在窗子底下偷听了个十足十。当时,她的小脸蛋马上就白了,哈哈,倒比你现在的还要白!只看她那副掉了魂的样儿,我马上就明白,她肯定就是那个被弄丢了的贱货!当时,我看到了她,她却没看到我。回到中原后,不知怎么,她发现了你是她嫡亲的亲哥哥,就从凤翔偷偷溜走了,不然的话,”她连连冷笑,“一个女人要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就是死,也休想把她从这个男人身边拉开。你的心上人,子青妹妹,要不是知道了尊贵的世子殿下原来居然是她的亲哥哥的话,又怎会溜走?可笑你还心急火燎地跑去找。幸亏没找着,不然的话,今天的这场热闹可就真的要大了去了。”
赵长安的七魂六魄都散了,欲待不信她的只言片语,但眼前似又看见当日爱晚楼中子青那泉涌般的泪水。是呀,若非……若非她已知道二人是血亲,又岂会莫名其妙地不告而别,而在再见到自己时,又岂会那般痛苦万状?而且……而且,她还说过,要去投钱塘江!
天哪!什么自幼定亲?什么对自己愧疚?什么自己不喜欢她?那都不过是天性纯良的子青妹妹,不忍自己得知这会令人崩溃的噩耗,而编的托辞罢了。天哪!他以手扶额:她死了!她一定已经死了!天底下无论谁,在遭受了这种恐怖残酷的打击后,还能活得下去?子青妹妹,我可怜的妹妹,我……我也没法活了!
他觉得天旋地转,只觉身体正飞速向黑暗的地底坠落,立刻就会万劫不复!急切间,只想能有个什么可供攀扶救援的物事,令自己能稍微缓和一下堕落之势。恍惚中,他到处乱抓,逮住了一根树枝,“啪!”树枝应声而断,他跌跪在地。
耶律燕哥见他就这瞬间面如死灰,汗出如浆,汗水从额上顺着鼻翼两侧涔涔而下,素来清澈明净的双眸此时变得瓷白,所有的神采都没有了,眼珠甚至连动都不会动一下。她大为震骇,随即嫉恨万分:原来他爱极了那个贱婢!
赵长安颤抖着扶树站起,冷汗不仅使他的全身湿透,还令他寒入骨髓。挣命般,他往林中一步一跌地挪动脚步,同时嘴唇翕动,反复在念叨两个字:“禽兽……禽兽……”
耶律燕哥大怒:“我好心告诉你实情,不谢我也就算了,还敢骂我是禽兽?”他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走,恨不能当场就死了才好。眼前茫茫一片,不辨东西南北,事已至此,又何须再辨?左右不过一死罢了,觅个无人处,死在那里,就烂在那里,岂不是好?
但他却走不动了,有什么东西扯住了袍袖,又有什么物事缠住了腰?他拼命挣扎,试图脱开。
只听有人怒问:“小贼妇,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他模模糊糊地望出去,隐约间,似见大怒若狂的游凡凤扯住了神色惊慌的耶律燕哥,似乎还要伸掌打她,而自己却仿佛被几名侍卫拦腰紧紧抱住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车队才一离宫,游凡凤就缀上了,见二人进了树林,久不出来,虽知耶律燕哥根本奈何不了赵长安,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情形殊是可虑,于是便想进去看一看。但临举步时,却又踟躇:耶律燕哥把赵长安带到那么荒僻的地方,自是有不为第三人得知的隐情,自己贸然闯进去,只怕不妥。但……赵长安的那一声怒吼令他甚为焦灼,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进去。孰料才进林中,就见赵长安已成了一具游魂走尸,神色极其吓人,任耶律燕哥拖住他的袍袖如何呼唤哀求,都不理睬。
怨毒满腔的耶律燕哥泄恨之余,其实对赵长安仍存一丝妄想,是以才将子青之事当个杀手锏抛出,满以为一直对子青割舍不下的赵长安得知真相后,就会对自己回心转意,孰料事态竟一下子恶化到这种地步。她又悔又急又怕,但看着游凡凤圆睁的双眼,怎敢说出自己方才干的好事?
见她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句囫囵话,游凡凤满心焦躁,他才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会武功不会武功,一抬手,拟先将她的牙齿打掉几枚再说。
忽听赵长安嘶声喊:“叔叔……冯先生,不,不要打她!”
游凡凤恨声道:“这女人心地歹毒,就是打了也应该。她刚才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瞧瞧你的这张脸,跟个死人一样!”
赵长安闭目摇头:“放她走吧。我没事,只是……衣裳穿得少了,身上有些冷。”
游凡凤自然明白这是托辞,但见他面白如纸,额上虚汗滚滚而落,马上便要虚脱,只得猛一搡耶律燕哥:“快滚!永世莫让殿下和我再见到你!”
律燕哥跌跌撞撞地退出十几步远才站稳了,神色凄惶地盯着赵长安看了半晌,然后“哇”的一声,紧攥裹着圣旨的布卷,往林外狂奔:“姓赵的,你敢这样对我,终有一天,我要让你千倍万倍为你对我做下的事情后悔……”
于长顺见她如此,只觉自己的心也裂成了几瓣,忙迎上去:“主子……”却因口拙舌笨,一时不知该怎样哄劝才好。耶律燕哥嫌恶地白了他一眼,疾步到了车边,见他又跟过来,恨极,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于长顺见她的一双大眼睛中白多黑少,窒了窒,讷讷道:“奴才已得了殿下的钧旨,以后奴才就是主子的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要不,奴才……护送主子回宫,好吗?”
“呸!谁是你主子?回宫?回什么宫?宸王宫?那种狗不拉屎的地方,我干吗要回去?”
于长顺不知她为何发怒,亦不知这些天来一直对自己言笑晏晏的她,何以一下子变成了个泼妇?心想:看来,今天她和殿下的心境都不太好,自己也不须把她的那些个气话往心里去。于是低声下气地赔笑:“好,好,主子不想回去,奴才就服侍主子去哪儿逛逛?”
耶律燕哥侧目:“逛逛?我要回辽国,你也跟着去吗?”于长顺不假思索:“主子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耶律燕哥怒火正炽:“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于长顺一怔:“主子怎会叫奴才去死?”
他正错愕慌乱,见她忽又换了张笑脸:“于侍卫长,我刚才是跟你说笑,你对我这么忠心,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糊涂人,又怎会叫你去死呢?”她这一笑,于长顺的魂儿都飞到了九天,只听她又道:“好吧,你既然愿意跟我,那我们就走吧。”于是于长顺领着众侍卫,拥着她登车西去。
林中,游凡凤搀扶着摇摇欲倒的赵长安,要送他回宫。赵长安如被蜂蜇,一把推开他:“不!我不回去。”游目四顾,“我……就在这儿……待一待,蛮好的。”
游凡凤皱眉:“到底怎么回事?”扳过他的肩膀,注视他的眼睛,“我们先回宫,什么事,等回去再说。”
他猛一挣:“不!”疾转身,就往树林深处狂奔。游凡凤一愕,急忙追上去。他跑得虽快,但步法散乱,毫无章法,游凡凤只两个起落便截住了他。他知此时的赵长安已神智不清,长叹声中,出指如风,点中他的肩井穴,然后交给随后赶到的侍卫,众人搀了他,出林登车回城。
当晚进膳时,尹梅意一脸忧急地望着缓缓进来的儿子,不等他请安落座便问:“年儿,今早怎么回事?怎么娘听说你很不好?午膳时怎么娘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
赵长安的脸比平日稍白了些,语气仍然平缓:“哦,没什么。延禧郡主脾气不太好,孩儿看她在这儿待得也不开心,今早就想送她回家去。她愣说是孩儿赶她走,争执了起来,孩儿也是一时糊涂了,言语上未免失仪。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娘不用担心。”
“是吗?”尹梅意更觉疑惑:知子莫如母,爱子素来宽容豁达,待人接物节制有度,对女子更格外忍让多礼,怎么今天不过“争执了几句”,便失了常态?
尹梅意顿了顿,又问道:“那整个午后你在哪儿?未时二刻皇宫来了两位公公,说今早顺昌门守门的佐官冲撞冒犯了你,皇上知道后,已命人把这名佐官鞭挞了三十皮鞭,让我说给你知道。”
赵长安一凛:皇帝意在警告自己,不得再擅自出城。“哦,送走延禧郡主,孩儿没处消遣,就去了恭王府,和恭王、十一皇子闲聊。后来一时性起,索性跑去皇史宬找父王的画像,想瞧瞧父王当年相貌如何,是不是也像孩儿一般,长得这样……吓人?”
尹梅意被逗笑了,满腹忧虑俱烟消云散:“哦?找到了吗?”
“翻了一下午都没有,可把那几位御史累坏了。不过……孩儿倒把自己的玉牒翻出来了。”尹梅意一怔,不由得低头,避开爱子探究的目光。
赵长安用勺搅了搅面前的白粥:“娘,孩儿跟冯先生是不是长得很像?”
听他换了个话头,尹梅意心中一宽,呷了口莲子羹,漫应道:“年儿怎么想的,竟会问起这个?嗯……”她瞟了一眼爱子,“年儿不说,娘倒还真没留意。”她微微一笑,“年儿的相貌,倒还真跟冯先生年轻时一模一样!”
赵长安手一颤,才舀起的一勺粥都洒在了桌上,但尹梅意没看见。
“那当年娘和父王在大婚前曾会过面吗?”
尹梅意淡然一笑:“这怎么可以?王宫大内,礼制极严,娘当年从姑苏到了这儿,就一人独居在这嘉年殿中,不分白天黑夜,殿外六十名太监值更看守,殿内四十名宫女服侍跟随,娘就是抬一下小手指尖,都有七八双眼睛在盯着,怕娘的行止会违礼失仪。礼制这么严苛,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宸王?直等过了四个月,大婚后,娘才见到那……年儿你的父王,是什么样子。”
赵长安沉吟片刻,又问:“娘,孩儿是足月出世的吗?”
尹梅意讶异地笑了:“傻孩子,你当然是足月才生的。怎么今天净问些这种怪话?”
他云淡风清地笑了:“是今天中午,跟睿王闲聊时,他们打趣说,孩儿定是未足月的早生孩子,天底下唯有先天不足的早生孩子,才会有这样厉害的脑袋。”
尹梅意失笑道:“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只听说先天不足的孩子会体弱多病,倒不曾听过会聪明过人的混话。”
赵长安亦笑:“是呵,孩儿当时也是这样笑话他们,可……”他蹙眉,“后来在皇史宬,孩儿看自己玉牒上写的生辰八字,竟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又见到当年娘和父王大婚的金宝玉册,上书的吉日却是隆兴十九年的九月初九。那……日子通扯算下来,当年孩儿岂不是至多才七个月就出世了?”
尹梅意才一听开头,就已慌了神,此时早低了头,只看着眼前的那盏冰糖莲子羹:“那……那定是……定是玉牒记错了,年儿你的生辰,该是建元元年的六月初三才对。”
赵长安目光一闪,笑了:“哈!这些该死的文书御史,竟连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事都记错了,真真都是些酒囊饭袋。日后,孩儿倒要奏请皇上,认真地罚他们一罚。”
尹梅意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年儿,怎么……你今天,会想起来问这些老话?”凝视爱子发白的脸色,“孩儿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长安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干笑一声:“没有,没事。孩儿不过闲来无事,扯点儿闲篇,跟娘说笑说笑罢了。”
尹梅意哪里知道,赵长安回城后,借故支走游凡凤,然后立刻赶到皇史宬,反关皇史宬大门,半天工夫,将皇史宬翻了个底朝天,又把凡能找到的,当年参与宸王大婚,及他出生时的稳婆、乳娘,记录他出生时辰的两名御史,及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一应杂役,尽皆找来细细地盘问了个遍。
他这一通彻查,到最后,把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查没了。他在皇史宬西配殿内,亦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久候门外的几名当班御史战战兢兢地敲门,他才神思恍惚地出来,低声吩咐所有人等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半个字去,随即乘车回宫。
几名御史均被他当时的脸色骇坏了,就算他不吩咐,也不敢梅当日皇史宬西配殿中发生的一切捅出去。
这里,赵长安随后与母亲只聊些京城中街头巷尾的闲闻逸事,有说有笑地便消磨了一个晚上,直待尹梅意已面现倦意,他才恭恭敬敬地辞出,回长生殿。
天气一天寒过一天,之后的日子,他忽然像变了个人。平日深居简出,不喜应酬的他,此时却是遇有宴饮,逢请必到。有时还广发请帖,邀约众王公卿相,在城中有名的酒肆茶楼大加欢宴,天天不喝到夜半三更,烂醉如泥,不会由众侍卫半扶半抬地撮弄着回宫。而在宫中待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传轿离宫狂欢去了。
这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好日子才过了三天,尹梅意便好言规劝。谁知不劝还好,一劝,他连宫都不回了,白天黑夜地在外面闲游浪荡,四处鬼混。又过两天,城中便轰传开了:他竟与同样喝醉了的广明郡王抢一名舞妓,二人争相一掷千金买笑,最后他开出万金的天价,硬是吓退了对手,这才香车载得美人归。但车才离开妓楼不远,他又把舞妓撵下了车。
又过数日,他为抢京城第一名妓——烟寒,竟一剑刺伤了世袭保靖侯翟青稽!幸好剑不是缘灭。现在,他腰间也如那些轻狂少年般悬着柄剑,一柄比普通的三柄剑加起来还要重的剑!
此剑之所以这么重,是因为在剑的鞘、柄、锷及凡是能镶嵌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镶满了珍珠、玛瑙、翡翠和各种金银,甚至剑身上也镶了一十八枚名贵无匹的红绿宝石。他现在日日都穿绣五爪金龙的白袍,簪二龙戏珠的金冠,但那白袍穿在他的身上,更像一个麻袋,而那金冠,却成了一块破铜。
一天夜半,他总算酒气熏天地被架回了王宫,才在长生殿后殿床上躺下,江雪舫就轻轻过来招呼他。他早醉得眼都睁不开了,厉声呵叱她出去。江雪舫一怔:“殿下,奴婢有事,要向您禀报。”赵长安拉被蒙住了头。
江雪舫眼中含泪:“殿下,宫里新来的那一百名宫女,想求殿下的恩典。”
赵长安一把掀开被子,以拳擂床:“你……到底要什么?快……快说,说完……就走,别……打扰我睡觉,”
江雪舫低声道:“这些姐妹们,都想……想回家。”
“哈!你们……总算也……见识了……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吧?后……后悔了?哈哈,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传……我的钧旨,给王宫内府,你们一百个,不……凡……凡是想走的人,都可以……放出宫去。另……每人……给三百两银子作为……盘缠。”然后他翻身向里,不再理江雪舫。
次日绝早,卧在竹榻上的江雪舫倏地醒来,一看,他又不见了。忙起身,这才发现,身上覆着那袭昨夜他盖的织锦葵花黄龙凤纹丝被。拥着丝被,发了半天的怔,她又流泪了:“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皇帝更是气恼万分,因赵长安不但行为乖戾离谱,更过分的,是他日日称病不朝。到第九天,皇帝的忍耐到了尽头,命太监去宣旨,传他入宫来见。但他居然醉眼乜斜地告诉宣旨太监,要赶去会一名新来的歌妓,无暇来见皇帝。
听了回奏,皇帝咬牙传旨:立刻派八百殿前司禁军,把宸王宫的九座宫门全封起来,没有谕旨,不许他离宫半步。宣旨太监嗫嚅:“万岁爷,千岁爷,他……他……”
皇帝胸中邪火乱撞:“他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