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轿到刑部衙门外,侍卫请堂门外的众衙役入内通禀。稍顷,从里面奔出一群人来,岂只是王玄斌,整个刑部当日当班的大小官员都迎出来了。赵长安这时已下轿,立在青石阶下,不待众官员下跪,便摇手:“别磕头了。”
他倒是礼贤下士,大冷的天,不愿花白胡须一大把的王玄斌及众官员在硬冷的地上跪倒爬起的折腾。可众官员可不敢领这份情,纷纷跪倒,乱糟糟地行了参拜的大礼。若只以爵位论的话,王玄斌的身份还要略高于赵长安。但朝中文武百官但凡还有点儿眼色的,谁又敢真只拿他当一位世子看待?
王玄斌侧签身子,将他迎进刑部大堂。赵长安也不客气,坐了首座,待众官员皆坐下了,方问七名重犯是否都已解到。王玄斌侧坐躬身,道都解到了,现已押在天字亥号、寅号、甲号等七间囚牢内,并派了二十八个最能干的牢役看守。另禁军殿前司、都虞侯何文会也派来四百兵丁,协同把整个天牢的所有出入道路都封死了,七人插翅难逃。赵长安一听,他竟如此精明能干,暗暗叫苦,但却立刻现出一副欣慰满意的神情来:“早听说王大人为官恪尽职守,办事干练明达,是出了名的能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七犯狂悖犯上,竟敢在御前谋刺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现既然王大人安排周密,筹划妥当,不会令他们逃逸,那我就放心了。不知三法司会审,日子定的是哪一天?”
王玄斌得他褒奖,面生金光:“随七犯一起送到的还有圣谕,会审的日子,皇上定的是四天后的九月初九。这次会审,皇上特让殿下主持,臣等不过从旁襄赞,一切安排,臣等皆听从殿下裁夺。”
赵长安心念电转:“安排?一时半会儿的也还谈不上,现下我想先去看看那七名人犯。”王玄斌吃了一惊,忙劝:“殿下,那里面秽气太重,殿下的万金之体怎能去那种龌龊的地方?”
“无妨。在东京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进过天牢。今天便去开一开眼界,长一点儿见识,王大人这就陪我一同前去,如何?”
王玄斌被这异想天开的命令难为住了:天牢里非但污秽脏乱,且恶臭熏人,便是自己到任刑部三年,也从没进去过。贵人自幼锦衣玉食,安富尊荣,那种地方别说是看,便是那股子味道,熏也会立刻把他熏背过气去,自己纵浑身是胆,也绝不敢让他进去。他素有机智,略一沉吟,已有了应对之策:“殿下,那里面太过拥塞,殿下先坐坐,容臣把七犯押到天牢外的签押房中,再让殿下过目?”
“哦?”赵长安侧目,微笑道,“王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去,莫非……”王玄斌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无声的气:“殿下,不知您要先提何犯?”
赵长安立刻道:“把七人全押在一处,这样也省了我许多口舌。”王玄斌即刻命刑部司官遵旨办理。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前来回报,七犯均已押到了最大的一间牢房内,贵人和众大人可以提审了。
于是众人出刑部登车轿西行,出南薰门,左转右折,待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偏僻所在,下车轿,进了一座青石高墙垒就、禁卫森严的大门,穿过两座天井、几排签押房,最后才在一面青黑条石筑成的围墙前停下了。赵长安抬头,见这墙高十余丈,墙头上栽着荆棘铁刺,心思:这么高,就是只鸟也飞不进去,何况人?
王玄斌将一块铁牌递与幕僚,幕僚将铁牌从铁门上的一扇小窗递进去,又过半晌,铁门方开启。
众人进去,里面是一排排禁军,分立左右。再往前二十步,又一道青石墙横亘面前,这道墙比第一道更高,门亦更厚更重。这次除赵长安、王玄斌及几名品级较高的官员,余人全被拦下了。赵长安皱眉:“怎不让他们进来?”一指自己的侍卫。
王玄斌赔笑:“殿下,朝廷律令,天牢乃关押极悖逆凶恶的要犯所在,为防有丧心病狂之徒冲狱劫人,从来对进入此门的人就有限制。”赵长安笑道:“哈哈,仅只不让人进,也不是良策。若有那不要命的强冲了进来,又如何防范?”
“殿下虑的是。不过……”王玄斌一指门内的又一堵高墙,“殿下请看。”顺着他的手指,赵长安见那墙上离地三丈高处,开着两排一尺见方、错落有致的小孔。他心念一转,已知怎么回事,但仍问:“这是什么?”
王玄斌答道:“这是箭孔,平时只做监视瞭望用,但若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冲进来,那这些孔内便会万箭齐出,嘿嘿,到时候,那些恶徒连想劫之犯都没见上,自己先就毙命于斯了。”
赵长安微笑,点头嘉许,跨入箭墙内。甬道阴暗霉湿,石壁上插着的火把晦暗不明,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了惨碧色。一阵凄风刮来,寒气立刻穿透众人肺腑。若非长官在前,王玄斌身后的几名官员真会立刻掉头冲出甬道,一辈子也不再进来。
好不容易行到尽头,却又是两扇巨大的铁门挡住去路。那门湿腻腻、滑溜溜的,举头不见门首,连王玄斌也觉头晕,仿佛这门随时都会倒下来,将自己砸成一摊肉泥。他不自禁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举袍袖一拭额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殿下,这就是天牢的第一道门!”赵长安一怔:“这才是第一道门?”
“是。听下人说,从这儿进去,里面还有三道门。”
“怎么叫听下人说?”
王玄斌嗫嚅:“实在是……这门里的气味太恶重了一点儿,臣三年前到任时,倒也曾想进去看看,可那气味……臣只好就出去了。”
“嘎!”牢门慢慢启开,立刻,一股阴湿、霉浊,并夹杂着血腥的味道,从门缝里死命挤了出来,气味如此浓烈熏人,王玄斌及几名官员当即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泪。门内又是一条甬道,深不见头。
赵长安举起宽大的袍袖掩住鼻子,勉强举步,跨进门里,但王玄斌等人却踌躇着,杵在原地不动。他一进门,立觉如一脚踏空,跌进了腐尸堆里,直欲窒息。他急忙转身,一口气冲出甬道,又出了第二道箭、墙,始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这片刻工夫,只疑自己已到地狱中去走了一遭。他对尾随跑出来的王玄斌苦笑,令他将七人押至签押房候审。王玄斌暗舒了口气:“是,臣遵旨!”
粗如儿臂的栅栏,精钢锻制而成,横十竖十八,焊成了一只巨大的铁笼。七犯被关在铁笼内,锁着沉重的手铐、脚镣,铐镣上再加粗逾拇指的铁链,铁链一端与铁笼相连。这样一来,任他顶尖的高手亦万难自笼内脱身,更何况七犯的全身大穴又尽皆被封。
因此,当赵长安说要单独审讯时,王玄斌当即恭恭敬敬地退出签押房,亲手带上门,并吩咐众官员和禁兵衙役都远远地退至廊下,在听不到签押房中任何声响的地方静候。
敢谋刺当今御前的第一宠臣、尊崇已极的宸王世子,便是个傻子也想得出,其中会藏有多少骇人听闻的宫闱秘史,对此,能不予闻,还是尽量不予闻的好。
赵长安淡定端坐。七束凌厉炽恨的目光利刃般戳在他身上,要是目光也能杀人,此时他已不知被杀死多少次了。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谋刺皇室宗亲,是十恶不赦大罪的第四款——谋恶逆!按律,其人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你们不吝惜自己的命也就算了,却牵连各自的亲眷好友、门生故旧,于心何忍?又于心何安?”
俊秀文士冷笑:“畜生!我们既然来了,就从没打算活着回去,你就别假惺惺的猫哭耗子了。”
赵长安斜瞥他:“不怕?你以为,你们还真是梨园七贤呀?上官轻寒,你父亲和两个妹妹虽然死了,可高堂老母犹在,更遑论你上官家众多的亲眷了。现下你倒是求仁得仁,只可惜……要带累整个上官家族来为你今天的莽撞之行陪葬!”他瞟一眼其余的人,“银枪王龚二龚老爷子、一剑平南苏清河苏大侠、正气庄的何凌天何少庄主,”又瞅一眼使长鞭的汉子,“骆英骆六侠,曾长风的长天一绝鞭法,传到你这儿,的确是出神入化了;还有吴守谦吴总管的双刀和赵济仁赵少侠双钩上的修为,今日一经领教,果然名不虚传!”他好整以暇的几句话,便将七人的身份来历尽皆说穿。
七人面面相觑。行刺前,七人便约定:无论行刺成功与否,七人中若有被生擒活捉的,那任官府如何刑讯逼供,也绝不能泄露七人的身份底蕴,以保家人的性命安全。但七人全未料到,赵长安竟会对七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想到各自的高堂父母、娇妻弱子,七人不由得脸色惨变,意乱如麻。
赵长安冷瞅七人表情:“如何,怕了吧?不过……”他蹙眉,“上官公子行刺的情由我倒晓得,可剩下的六位却又是为何?这样巴巴儿的赶着来送死?”
白发老者龚二怒骂:“呸!狗屎都不如的粪渣,你做下的那些‘好事’,你自己会不清楚?”赵长安眉一掀:“哼哼,我做过的好事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连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是哪几件好事,却要麻烦各位,这般殚精竭虑、大费周章地前来‘谢’我?”
龚二仰天一笑,目中已有泪光:“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上月初八,你杀了我大哥全家八十九口人,这才几天,你居然就已经全忘光了?”
“哦?你呢?莫非……你的全家人,也被我斩尽杀绝了?”赵长安斜瞄清俊少年。
何凌天双目赤红,一字一泪:“我二姐,叫何燕容!”赵长安面无表情,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何凌天目睚欲裂,没料到,“赵长安”用极卑劣下流的手段奸杀了他最亲爱的二姐后,再听到她的名字,居然会是这种表情!他原以为,在听到他二姐的名字后,赵长安会羞愧——恶人在恶行被揭穿后,难道会不羞愧?或是吃惊,吃惊受害人的亲属会这么快便寻仇上门;便是洋洋自得也好啊,一些变态的恶人,的确是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以为耻,反以为傲的。可此时的赵长安,目光平静,面容安详,仿佛二姐的死,跟他毫不相干似的。何凌天不想再说一个字了——跟一头畜生,你能说些什么?
赵长安懒洋洋地叹了口气,对余人道:“我记起来了,诸位的情形,想是跟龚老爷子、何少庄主一样吧?要么有亲人被我杀害了,要么有美貌的女眷,被我……”苦笑,“糟蹋了?”
“不!”骆英道,“我跟苏六兄没有亲人被你杀害或是糟蹋!”
“那就是为了你们结义的兄弟或是过命的朋友?”
苏清河冷笑:“哼!我四海会纵横天下,专管不平事,像你这种,戕害无辜、荼毒妇幼的恶魔,我四海会又怎会不管?”
赵长安一愕:“你们两个是宁致远派来的?”骆英斜睨他:“呸!真要是我家少掌门派我们来,恶魔,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
“哼哼!”赵长安亦冷笑,“姓宁的真有这本事,我只须一见了他,就活不成?”苏清河咒骂:“恶贼!善恶皆有报,只分迟与早。你今天虽侥幸逃脱,但终有一天会死在我家少掌门的剑下的。”
赵长安仰身后靠:“哦?听你们俩这一说,我倒还真想会一会这位天下无双的少掌门了,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能,能让我在一见他之下,立刻血流五步、伏尸于地?”
“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赵长安仍然微笑:“呵呵呵,这一天,我还等得到,只是……七位却是再也等不到了。”
“死生有命,今天此事乃天亡我辈,姓赵的你别太得意了。”
“天亡?上官公子,别怨天尤人,今天这祸,追究起来,其实还得要怪七位自己!”七人大眼瞪小眼。
“七位既称梨园七贤,定精擅音律。想《秋声赋》,乃是叹秋之悲凉、伤生之无常,宫声主悲,清角伤怀,何以何少庄主的檀板,起手便现怒意?这跟秋声相去也太远了一点儿了吧?上官公子的箫吹得倒还马马虎虎,但既为七贤之一,就该知道七乐合奏,琴为正声领奏,怎么没等我开指,箫就已抢奏?”
宫声、清角,是古琴五音中的二音,而领奏、开指则是古琴演奏的方法。七人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七人尚未动手,就已露马脚了。七人的确不精通丝竹,这次混入宫中,原来策划好了的,只要赵长安一在琴凳上坐定,两手都搁在琴上,七人就立刻动手。未料七人滥竽充数,赵长安却是通音晓律的大行家,非但马上就对七人起了戒心,且一曲《秋声赋》抚得悲凉无尽、荡气回肠,致使七人尽为琴音所迷,竟忘了动手。直待琴曲终了,方才醒悟。但这时再动手,就太晚了。七人颓然若丧:一月余的殚精竭虑,遇到赵长安这样的对手,竟是不堪一击!
“不过,我还有疑问。就算七位真的精擅丝竹,朝中要无人策应,也绝混不进宫来。这人好手腕啊。况且,我善抚琴一事,七位又是如何知道的?”
七人笑了:“恶贼!你跟我们兜了大半天的圈子,为的不就是这个?”龚二冷笑:“我们不但知道你会弹琴,还知道你这畜生最爱在众人面前作出助人为乐的样子来。所以我们要你抚琴,你一定会答应。你这么聪明,想都该想得到,我们怎会说了,让你去斩草除根?”
赵长安眼望窗外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哈,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那个……指使你们来行刺我,并为你们提供一切方便的女人?”
七人一震,何凌天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是她?”
“我是谁?凭你们的小小伎俩,又岂能瞒得过我?这个女人,也是皇室宗亲,武功亦极高。本来嘛,行刺这事,该她自己来做,可她却因为跟我熟,不敢出这个头、露这个脸……”他一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一边仔细观察七人,只看七人面色灰败如死,亦知自己那些揣测的话,句句都说到点子上了,但接下去该如何措辞,却踌躇了,只怕言多会有失。罢了!今天的收获已经不小,顺风旗莫扯得太足了,等过几天,救出七人,到时他们一定会坦诚相待的。
于是他淡淡笑道:“你们冥顽不灵,我可是大人大量,只要你们安静守制,会审后俯首就刑,那我在此可先应允七位,你们所该得的惩处,仅止于你们七人,罪不及妻孥,另……反正你们都死定了,我就好人做到底,也不剐了,到时就一刀斩讫,如何?”
七人从被擒后,自知必死,但一想到寸桀而死的凌迟酷刑,俱不寒而栗。是以都想寻机自尽了事。若非狱卒看管严密,就这被擒的两个时辰里,七人只怕早死了不止一回两回了。现听他这样说,七人俱一凛:他为搏宽大仁慈的名声,也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是以用不动凌迟酷刑,也不追究家人为条件,换自己七人的“安静守制”、“俯首就刑”。罢罢罢,为了家人们平安脱祸,他就是要自己七人上刀山,下火海,七人也咬牙认了,何况只是伸头一刀?
七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苏清河沉声问:“姓赵的,你说话算不算数?”赵长安仰头,一脸的傲然:“我是谁?堂堂宸王世子,当今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我的话被尊为钧旨,怎会不算数?”
“那……你怎能叫我们相信,我们信守了跟你的约定,你却不鲞溺出尔反尔?再去祸害我们的家人?”
“这太好办了,你们不是梨园七贤吗?梨园七贤又怎会有家人?初九三法司会审,四天时间,尽够你们串通供词,斟酌供状的了。等到审时,你们切莫多加攀扯,更莫要多说,以防漏了口。我做个问的样子,你们做个服罪的姿势,定的刑处,我会立刻命人通传你们,到那时,双方不就皆大欢喜了?”
龚二咬牙笑了:“皆大欢喜?哈哈,倒的确是皆大欢喜!”
赵长安搁下茶盏,离座,施施然往房门踱去:“七位就畅畅快快地歇一歇吧,四天后,我和诸位还有一场好戏要唱呢,不养足了气力,怎能把各自的角色演好?”
在远处遥望的王玄斌见他出来,忙疾步迎上,躬身施礼问候。赵长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伙强贼,看起来倒都像条汉子,可我才一说要动刑,就全吓坏了,只求我饶命。哼!痴人说梦!怎么可能?不过,看在他们已悔罪的分上,王大人就不要再把他们押天牢里去了。依我看,就现在这样也很稳妥,不然,案情如此重大的朝廷钦犯,伏诛前,要是被熏死了一个两个的,只怕……”
王玄斌喏喏连声:“是,臣遵命。反正他们也跑不了,臣马上再多派四百兵士来,把这间房团团围住,管教七犯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赵长安很满意:“王大人真不愧能员之名,等此案审结,我倒是要在御前,好好儿地叙一叙你的襄助之功。”王玄斌大喜,赶紧跪倒,连连叩头:“助殿下审问七犯原是臣的本分,有何功可言?只要殿下满意,臣等就是再多忙点儿累点儿,也是心甘情愿。”
晏荷影才在永泰宫安顿下来,便转念想到赵长安的寝宫里去看看。她为这个举动找借口,兴许,他会把传世玉章放在那里的某个地方?但真正的情由,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于是,她问侍立在侧的宫女,赵长安的寝殿在哪儿?宫女蹲身行礼:“回郡主的话,殿下在长生殿安置。”一指远处一座高大雄伟的殿宇,“就是那儿。”
“嗯。”她迈步出殿,“这里好气闷,我出去逛逛。”拦住六名欲跟上来的宫女,“你们别跟来,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她慢慢下了汉白玉石阶,待转过殿角,确信众宫女已看不见自己,这才拔步疾行,左绕右折,径往那座大殿奔去。
待到殿前,她抬首,见这座大殿广九楹,深五楹,重檐歇山式顶,绿琉璃瓦顶,黄瓦剪边,殿门首一巨匾,上书三个黑底贴金大字:长生殿。殿门两侧的朱红漆柱上悬一副对联:紫薇九重,碧山万里。清风今日,明月前身。
大殿后是一小殿,广三楹,四方攒金镏金方顶,整组建筑矗立于三层汉白玉石须弥座上,有汉白玉石护栏重重围绕。但最使她惊讶的,是整座大殿竟建在一个宽泓无垠的大湖上,湖中尚有寥落的残荷断梗,在秋风寒波中瑟瑟轻摇。
湖水上,大殿旁,还有敞阁三间,阁后五亭,皆方形,重檐,前后错落有致。一眼望去,整个建筑群无比恢宏壮丽、巍峨庄严,气势半分都不输于紫禁皇城。
她疾步上阶,才到殿门,四名太监上前阻拦。她早有准备,答道:“我是永福郡主,世子殿下让我来替他拿样东西。”脚步不停,径往里走。四太监看她的穿着、气度,又如此美貌绝伦,且宫中早已通传,今日有一位永福郡主奉旨入住永泰宫,遂不敢再拦,任她进去。
进到殿内,扑鼻便是一缕淡淡的幽香,却见内里甚是宽广,分前、中、后三殿,殿内六十根金丝楠木巨柱支撑,巨柱两人环抱,也难以交手。梁、柱、枋、檩亦均是金丝楠木,红漆彩绘,用料考究。如此规模宏阔的大殿,就连皇城中也没有。
前殿迎门处是一具十扇金漆屏风,行文为曹植的《洛神赋》,屏风前设金丝楠木宝座,宝座两侧,陈放着香筒、宫扇、黄铜仙鹤蜡钎。晏荷影绕过金漆屏风,便到了中殿,中殿是书斋的格局。
西面的一面墙全是金丝楠木架,书卷一直堆摞到了殿顶。书架前端,稍靠正中处,是一张金丝楠木嵌牙书案,案正中设周庚君鼎,左右金丝楠木书匣,案上笔砚未收,摊着一册翻开的《金刚经》。案后同样一张金丝楠木嵌牙交椅,椅后一具绨素屏风,迎着书案的殿墙上,挂着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对面墙上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左右挂米芾草书楹联:掬水月在手,一片霜色空殿外;弄花香满衣,万瓣梅影孤窗前。
绨素屏风后是一具金丝楠木双面山水人物插屏,过了插屏,又下几级汉白玉石阶,这才到了后殿,亦即赵长安归卧安歇的寝殿。后殿虽不似前、中殿宽大寂冷,但也只得一床、一榻、一书桌,一太师椅。晏荷影一进后殿,就被墙右壁上悬的一幅字吸引住了,先是因上面的一笔飞白书法写得太好了,次是因这幅字的内容,正是她最喜爱的李义山的诗: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诗后一行小字:七夕雨夜,苦思荷影,终夜徘徊,不能成眠。
她一晃,已跌坐椅中:七夕?那正是姑苏分别后不久,他……会真的这么思念自己?兴许,这“荷影”是另一女子的名字?但她亦很清楚,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望着小字,良久,她不禁珠泪双抛:“你要……真的心里有我,怎么还做那些事呢?”
“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长安哥哥会瞧得上你?”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晏荷影不意后殿还有别人,一惊,忙拭泪回头。这下,隐身纱幕后的耶律燕哥吓了一跳:被她的容貌吓了一跳。
她一惊之后,嫉火中烧,但脸上却立即变得笑嘻嘻的:“咦?这位姐姐,我们好像曾在哪儿见过?”大眼珠灵活地转动,“哦……小妹想起来了,姐姐不是跟着赵长平的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晏荷影也认出了对方,她就是赵长安从辽国带回来的那个延禧郡主。
耶律燕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使得她的笑是那么天真无邪:“姐姐,你长得太好看啦!才将小妹逗姐姐玩的,那种小孩子家的混话,姐姐你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吧?”晏荷影心地善良,又少心计,最易轻信人言。这时见她乖巧可爱,不禁破颜一笑:“我不会的,妹妹,你是赵……殿下的什么人?你也长得挺好的啊!”耶律燕哥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姐姐,原来你也是这儿的人?你是哪个宫的?”
“嗯……我不是这儿的人,是……皇上命我来的,现先暂住永泰宫。”
“咦,这就奇了怪了,那老家伙为什么叫你来?皇宫里没地儿住了吗?”晏荷影不假思索:“不,是殿下他,他……”耶律燕哥笑靥愈发甜了:“哦……我说嘛,难怪,肯定是他见姐姐这么俏,就求老家伙把姐姐赏给了他。”
被她说中心思,晏荷影不禁又甜又酸,面飞红云:“妹妹别来取笑,我……本不想来的,只是……”耶律燕哥眼光闪烁:“只是,姐姐实在是受不了长安哥哥的那一份模样,是以,嘴上说着不来,两脚却身不由己地跟来了。不想来?这话谁信?你长得好,他生得也俊,哼哼,依小妹看,他跟姐姐你呀,”说到这儿,眼一斜,嘴角朝下一歪,“真正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晏荷影愈发羞不可抑,但心里却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强笑着岔开话头:“妹妹,你是哪座宫的?怎么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宫里还有一位郡主?”
“姐姐当然不会听说啦,因为我本来就不是郡主,而是……也跟姐姐一样,是长安哥哥专门带回来的。”说到“专门”二字时,耶律燕哥特意停了一下,瞟了敌手一眼。
晏荷影立时如打翻了醋瓶,酸气直冲脑门心,心中发恨:你呀你,他是你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他喜欢这个女子,关你何事?你来气个什么劲儿?想归这样想,但脸上的妒意,却是那么明显。
耶律燕哥看在眼中,亦发笑了:“妹妹我虽比姐姐小,可毕竟先进的宫,这里规矩重,今后,只怕是姐姐你要叫我一声姐姐了。”这话既刺耳,更剌心,晏荷影不禁沉了脸:“什么姐姐、妹妹?我从没想过要跟你的长安哥哥有什么牵连,你要做世子妃,只管去做好了,别来攀扯上我!”扭头就走。
“哼,站住!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晏荷影侧目斜睨:“怎么?我是永福郡主,你敢拦我?”耶律燕哥又绽颜笑了:“姐姐是郡主,小妹怎么敢拦?不过……”她笑容顿敛,“刚才姐姐说,不会跟长安哥哥有什么攀扯,这话……小妹听了,心里却不踏实。”晏荷影不耐烦了:“那你要怎样才信我的话?”
“嘻嘻,这也容易,小妹也不要姐姐赌咒发誓,那也太俗气了,干脆这样吧!”耶律燕哥从袖中抽出根金丝绳,“莫如……小妹拿它在姐姐脖子上绕两绕,系紧了,再打个死结,等姐姐‘睡’过去,小妹再把姐姐往这窗外的湖里一扔,这样,姐姐的话小妹就相信了。”
晏荷影打了个冷战:“你才多大,怎么心会这么歹毒?”夺身便往外走,“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爱王八,也只有他那种人,才会喜欢你这种人!”眼前人影一闪,随即双肩、双胁一麻,她已一跤跌坐地上,“你……你这个小魔女,你敢欺我?”耶律燕哥笑眯眯地晃荡着金丝绳:“姐姐,你一副玲珑剔透的聪明模样,怎却问出那么蠢的话来?小妹敢不敢,姐姐莫非真看不出来?”言犹未毕,金丝绳已套住了晏荷影的脖颈。她用力收紧绳索:贱货,敢跟本公主争宠!
晏荷影只觉颈中一凉,不禁闭眼,心中亦是一凉:不料自己竟会死在他这个嫔妃的手里!
突听人轻叱:“哎呀!快松手!”随即“砰”的一声闷响,然后是耶律燕哥惊怒交集的痛哼声,同时金丝绳也抽离了自己的脖颈。她诧异睁眼,见自己身前挡着一名着淡藕荷色纱衫的宫髻少女,而耶律燕哥已摔在了窗下榻上,金丝绳却握在这名宫女手中。荷衫宫女纱袖轻拂,已解开她被封的穴道:“永福郡主,您受惊了……”
“贱婢!”耶律燕哥手一扬,三枚银针疾向荷衫宫女射来,荷衫宫女皱眉,金丝绳一抖,银针已被拂落地上。
暗袭未成,耶律燕哥已扑过来,双手作合抱状,猛击对方前胸。荷衫宫女左臂横格,右手斜挥,斩向对方右肩,这一式正好克对方的这招“玉女投怀”。耶律燕哥忙后跃三步,轻“咦”一声:“你怎么也会‘玉凰掌’?还知道如何破这套掌法!”“呼呼呼”又拍出七八掌,全是萧太后自创的“玉凰掌”中的精妙招数。但荷衫宫女对这套掌法好像很熟稔,耶律燕哥拍出的掌非但全落了空,且被对方顺势一带,倒退出去了三丈余远。
发觉不敌对方,耶律燕哥又惊又怒,手一翻,掌中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欺身上前,“刷刷刷”一连五剑疾刺对手。荷衫宫女脚步轻移,金丝绳上一拨,下一挡,前一挥,后一抛,便将五剑尽数化解。她对耶律燕哥刺来的这路“双凤剑法”竟也非常熟悉!
霎时间,耶律燕哥大怖,斗志全无:看来,今天在这儿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唉,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仗着剑利,又疾刺对手三剑,迫得她连退三步,然后双足一蹬,已自一扇窗掠了出去,身子斜晃,已到了湖中的一座方亭中:“姐姐今天才来,还没好好歇息,小妹就不打扰了。”银铃般的笑声中,人已去得远了。
二女缠斗,晏荷影看得眼花缭乱,也分不清谁赢谁输,却见“小魔女”越窗而去,那自是她落了下风。她舒了口气,转身,见荷衫宫女正对自己裣衽为礼:“奴婢冒昧,敢问,您可是晏姑娘?”
“你是……”她颇为吃惊。
“奴婢贱名江雪舫,给晏姑娘请安了。”
“你怎知我姓晏?我以前曾见过你吗?”
江雪舫垂首敛目:“奴婢从没见过晏姑娘,只是,听说殿下非常想念晏姑娘,所以奴婢今天一见,知道姑娘就是那位让殿下终夜徘徊之人。”晏荷影心神大乱,眼泪涌到了眼眶,疾扭头:“你……认错人了。宫里头规矩重,你可莫乱说话,当心挨罚。什么终夜徘徊,江姑娘是在说谁?”
江雪舫一愣,良久,轻叹一声:“是,郡主责备得是,是奴婢无知,认错人了,请郡主恕奴婢的冒昧之罪。”说着就要下跪。晏荷影忙扶住:“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有心的,何况刚才要不是你……”
“世子殿下回宫!”殿外值守的太监高声传宣。晏荷影立时慌了手脚,正没作理会处,江雪舫拉着她掩身到垂挂纱帐的一根殿柱后,检视一番,再无破绽,方移步后殿阶下,垂首迎候。
赵长安进殿来,乍见有人,不觉诧异:“姑娘是谁?怎会在我的寝殿里?”才听到他的声音,晏荷影已全身发僵,这时再听见“寝殿”二字,更觉心酸:莫非江雪舫也是他的妃嫔?昏乱中却没想到,江雪舫若是他的妃嫔,他又怎会不认识?
江雪舫垂首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江雪舫,新征选入宫,奉御旨派在这儿供殿下使唤,皇上已将奴婢封做了长生殿的女史官。”一听那柔嫩清婉的声音,赵长安不觉一怔,心中顿时浮上一个人的影子,暗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的事了,还想它作甚?不由得面色稍霁:“哦,原来你就是江雪舫?入宫多久了?”江雪舫恭谨躬身:“奴婢本月初一入的宫……”见他自解衣纽,忙跟过去,“奴婢服侍殿下更衣。”赵长安听了,心神大震,险些脱口而出:子青!他侧目,见正为自己卸下朝服的江雪舫,虽亦是长眉人鬓,肌肤胜雪,柔发似绸,皓腕凝霜,但形容却与子青截然不同,且口音虽亦是令人心醉的吴侬软语,但子青的口音是姑苏,而江雪舫却是钱塘。他不禁又暗叹了口气,将眼光移开,朝服才褪下,就见江雪舫已从衣箱中取出一袭雨过天青丝袍,捧至自己面前。他心道:看不出她出身簪缨世家、高门绣户,居然也善解人意,竟不知从何得知,自己最喜欢的颜色便是青色?他一摆手:“你不懂宫里的规矩?这是下人的服色,我怎么能穿?”
“奴婢……”江雪舫惶恐了。赵长安不忍:“无妨,不过以后小心就是了,拿那件象牙黄的来吧。”
“是!”取来他要的丝袍,江雪舫左手提袍领,右手一捋,已拎住袖口,待他伸手。看着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心神激荡,直疑是子青又回来了,忙闭眼,定了定神,双手后撑,让她为自己套上袍褂,尚未回过神来,她已悄没声地绕到前面,白玉般的纤纤十指一举,已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如中魔咒,杵在当地:天!世上竟会有神情举止如此相像的人!他不禁苦笑,是不是老天嫌我受的折腾还不够?还要再派一个人来?他转头,不再看她:“你现去永泰宫,请今天新来的永福郡主去嘉年殿,陪王太后一同进膳。”向殿外走去,方上石阶,并不回头,“你既是新来的,不懂宫里的规矩也就罢了,但记住,以后未奉宣召,再不得擅入这后殿中来。”说时无意般眼风一扫晏荷影藏身的殿柱,“把这地上打扫干净了,不要什么东西都随手乱扔。”言毕出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