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荷影、赵长平两人不似回京,倒更像是寻春漫游,佳景驻留,胜处流连,三天的路程倒走了十多天。这天,到了东京郊外的琼林苑,车驾又停下了。“到了,请郡主下车!”

到了?晏荷影颇疑惑,抬眼,见车外五十步处,两只踱金铜狮,两扇红漆宫门,只看门瓦及门檐的颜色,便知这是一座皇家的离宫别苑。宫门匾额楷书了三个镀金大字:少阳院。

民间传闻,此院是先帝所建,特赐予当时的宸王、赵长安之父赵裕仁的。据说,先帝是为了让赵裕仁有一个汇集天下才俊,交结朝中重臣的处所。这就发人深省了:汇集天下才俊,结交朝中重臣,这些皆应是当时的东宫——皇太子赵嘉德的职司,已故去二十多年的先帝,怎会令一介王爵僭越储君,擅行太子之职?

未待她将这段前朝旧事想出个所以然来,两人已被众宫人簇拥着进去了。穿堂绕槛,远远便迎上来一个中年美妇,宫妆宫髻,身腰窈窕,形容姣美。人未至,笑先迎:“太子殿下,回来了?”

“是啊!”对下人向来冷漠傲慢的赵长平脸上绽出了笑容,不是那种应酬的、例行公事的笑容,而是一种只有在见到亲人和爱人时,方才会有的深情、依恋、随和的笑容。美妇瞟了一眼晏荷影,神色淡淡的,仿佛她不过是一个庸常妇人。她引着赵长平上阶入厅:“恭贺太子殿下,丽嫔八天前又为您添了个儿子。”

“哦!”赵长平应道。看得出,他对又多了个儿子并没什么感觉,倒像是别人又有了添丁之喜,却与他何干?

等二人坐定,赵长平向晏荷影道:“这位是本宫的女史官,主持东宫的一切事务,本宫的大姐!可你不能这样叫她,你就尊她萧姨吧!”

大姐,萧姨?晏荷影奇怪,在律规森严的内宫,竟会有这么古怪的称谓?这时萧姨对赵长平使了个眼色,赵长平心领神会,让晏荷影稍坐,然后领着萧姨就往后走。

待到一个僻静无人处,萧姨紧走两步,到了已停下正等着她的赵长平跟前,低声问:“阿平,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晏姑娘’?”话未完,双肩一紧,已被赵长平抱了个满怀:“阿绚。”这时的赵长平早没了方才在众人前的做作,一边紧紧拥着这个姓萧名绚的美妇,一边亲吻她的脖颈,咕哝,“真真要想死我了!难怪民间说,小别胜新婚。这一个多月不见你,我直疑已经过了十几年!”

萧绚轻抚他的后背,爱怜掺半:“好了,好了,馋猫一样。小心别弄毛了我的头发。”直待他亲昵够了,这才道,“好了,说正事吧!我是个老太婆了,有什么可值得你腻的?放着恁多的妃嫔不爱!”

“不!”赵长平十指环扣,抱着她的腰,鼻中冷笑,“那些女人,有哪个是真心爱我?之所以对我百般逢迎讨好,为的还不是我的赏赐?要么就是害怕我的责罚。”

萧绚不接他的话:“你该去看看丽嫔,毕竟才为你生了个儿子!”

“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唉!我倒是白天黑夜地盼着阿绚你有喜,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你一生了,我就马上册封你做太子妃。”

“又来这样子胡说!我足足大你十八岁,怎么可能做太子妃?就是做你的侧妃,也还嫌不够格!”

赵长平满脸通红:“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的心!”扳起她的肩头,凝视对方的眼睛,“阿绚,你信不信我的话?”

“什么话?”萧绚很少见他如此慎重讲事。赵长平右手食指指天:“神灵在上,有朝一日,我得继大统,登基称帝,发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册立你为国母,我大宋的皇后!就连封号我都早已经想好了,就叫宝亲。”萧绚疑惑了:“宝亲?”

赵长平认真点头:“是啊,那些淑、贤、秀、德、惠之类的字眼,又怎能表白我对你的情意?”萧绚既是感动,又是欣慰,更是怅惘地笑了:“那外面的那个晏姑娘怎么办?”

“你……”赵长平额筋暴突,“还是不信我?要不要我赌咒?”

“不要!”萧绚忙用白玉般的手去掩他的嘴唇,“信,我信,别说对自己不吉利的话。只要有你的这心,这十几年来,我也总算是没白忙活。”赵长平又把她揽进怀里:“阿绚,你只管放心,那女人我不过玩玩罢了,在我心里,天底下,永远就只有阿绚你一个女人,哦,对了,还有我娘。其他的,我统统都只当她们是死人、木头!”

萧绚掩口失笑:“木头?这样吧,我先把她安置在偏殿,几时你对这段木头生厌了,或是她也替你添了个孩子,我再把她挪到别处去。哦,对了,皇上已知道你今天会到,刚才宫里太监来传旨,令你,进宫去赏秋,那个人也到了,他也接到了进宫的御旨。”

“哼!”赵长平松开她的腰,“赏秋?我让他赏人!让他看美人看得要死要活,三个月也别想吃下一口饭去!”

“那……见了皇上你怎么说?”

“这事好办,你不用管。”

萧绚催促道:“那你快点吧,朝服、黄轿,我都备好了,别磨蹭。那人去迟了无妨,你要迟了,又该看皇上的冷脸,听皇上的冷话了。”

赵长平一亲她面颊:“你先回东宫,今夜我来为你侍寝!”

赵长平换好朝服,出去告知晏荷影马上进宫,然后两人被众太监宫女簇拥着,逶迤出了少阳院。门外已停着两乘华丽大轿,赵长平上了第一乘杏黄绸轿,晏荷影坐进第二乘绿呢大轿,随即两轿往东京赶去。

少阳院距东京城虽只十里,但整座东京城规模宏大,方圆上百里,皇城又在城的中心,是以轿子竟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皇城的正门——宣德门。才进门,轿却停下了,原来是换了八名蓝袍太监抬轿,赵长平的十名侍卫根本不得进门,随行的太监则全从门内的一条便道悄没声地回东宫去了——大内规制最严,除皇帝,任何人均不得在紫禁皇城中使用仪仗卤薄卫队。

晏荷影在轿中,只听外面除靴声橐橐,再无半点儿其他声息。行了一箭之地,轿又停下了。偷觑轿帘缝外,见又换了八名褚衣太监抬轿。又走了盏茶工夫,轿往左一拐,再次停下,轿外一太监尖声恭请二人下轿。随即轿帘打起,她一看,赵长平已在一座华丽巍峨的朱红宫门边等候。二人在众太监的簇拥下进门,行不多远,迎上来四名太监,领头者躬身,道皇帝旨意,令赵长平至秋光和畅殿。随即侧签身子,引导二人往东首一长廊迤通行去。

晏荷影虽生在江南第一豪富世家,自觉亦算见过些场面,但从进入皇宫后,却如乡下未开识见的村妇一般,颇觉着寒碜。触目皆是黄瓦、红墙、朱楹、金扉、白玉石栏,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宫殿,皆以木兰为栋,文杏为梁,金铺玉户,重轩镂槛。汉白玉阶栏层层叠叠、往复环绕,宫殿楼宇壮丽恢宏,庄严肃穆。她顿感孤凄无助,心头闪现那人的影子,此刻若有他相陪在侧,该有多好?

二人亦不知进了多少道宫门,绕了多少条回廊,过了多少座大殿,最后绕过一座三层大殿,径往殿后一带高大的朱红围墙行去。待进了一处极阔大的重檐门楼,她眼前忽现出一片漫漫的黄叶来,原来,已到了一座遍植金黄银杏树的御苑中。

时当深秋,满苑金黄,一阵风过,飘飘洒洒,万千黄叶漫天飞舞,令人顿生萧瑟凄寒之感。御苑正中是一座大殿,门首悬巨匾,题“秋光和畅”四个大字。殿前有沥粉贴金缠龙金柱一十四根,门旁红柱上悬挂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一迳风飞飘落叶,九朝山色拥重楼。

大殿两侧是各五间的南北配殿,殿外一座大露台,张搭明黄帐幕,其中坐满了人——男子冠袍带履,女子珠围翠绕。远远望去,一派天家的富贵气象。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正中双龙抢珠金交椅上坐着的人!这人着明黄轻纱缂丝兖服龙袍,戴双龙戏珠镶宝平天冠,年四十有余,面容莹白如玉,三绺长须,气度高贵,举止威严。乍一看,倒像赵长安,但这人的目光凌厉冷漠,不像赵长安的明澈动人。且他脸上板得一丝皱纹也没有,而赵长安无论什么时候,唇角眉边,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晏荷影心想:他定然就是当今天子赵嘉德了。这时赵长平已扬尘舞蹈地拜倒:“儿臣长平,拜谒皇帝陛下,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晏荷影一愣,也连忙跪倒。皇帝冷扫二人一眼:“起来吧。”赵长平站起俯身:“这是宁阳郡王的三女永福郡主,这次随儿臣一同进京来拜诣皇上。”

皇帝又扫了晏荷影一眼,见她竟不垂首俯身,一双美目灼灼地平视自己,心道:此女怎地如此大胆,全不知皇家礼仪?但他何等厉害,立时便明了个中缘由,心中冷笑:赵长平好眼力,竟能觅得如此绝色。他淡淡地道:“今天是家宴,无须多礼,下去坐吧。”

太监引导晏荷影去西边的一个位子坐下,赵长平则坐在了东首第一张椅上。晏荷影见赵长平一到御前立时就唯唯诺诺,头都不敢抬,全无平日的半分骄横,暗想:这两人哪像什么父子?倒确是一对君臣。

一太监小步趋至御案前:“宸王世子殿下觐见。”一听这话,皇帝眼中一扫阴冷之气,溢出了无限慈爱,嘴角也浮现微笑,凝目向御苑门口望去。晏荷影心一酸,不由得亦望了过去。

只见漫天黄叶中、遍地黄叶上,不徐不疾,走进来一个人,身着淡黄轻纱世子朝服,头戴朝冠,一手后负,一手前屈,正是赵长安。

赵长安款步上阶,到丹墀正中跪倒:“宸王世子长安觐见皇上,恭请圣安。”皇帝连声道:“起来,快起来。”他才立起,又侧身向赵长平拜倒:“臣恭祝太子殿下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当他向赵长平跪拜时,皇帝眼中掠过一丝不快。等他起身后,皇帝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怎么又穿了这么一身来?”命待立一旁的执事太监,“带世子到偏殿更衣,把朕那一套新做的白袍给他换上。”

赵长安方待婉拒,皇帝一挥手,不容置疑:“快去,朕已等了你好久了。”赵长安只得随两太监去了。少顷回来,他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缂丝袍,上绣云气宝相万寿对龙纹和金龙凌波图案,被满苑的黄叶、黄衣一衬,越发显得他光彩夺目。

皇帝满意地微笑,招手:“过来,让朕瞧瞧,这次出去,怎么瘦了这许多,也黑了这许多?”待他到近前,皇帝一把将他拉坐在御座上。他似是早习惯了这种特殊的恩宠,只低了头,面无表情。而晏荷影却见赵长平眼中迅疾地闪过了一丝怨毒,但因御前个个垂首,故余人并未瞧见。她看了看御座上并坐的二人,不禁想:皇帝对他倒更像个父亲,而他这身衣着坐在上面,倒比赵长平更像个备位东宫的储君。

这时,一队队太监、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各式果品美点流水般呈了上来。赵长安趁机轻轻脱出被握着的手,站起躬身:“臣不敢逾越尊制,还是回到臣座位上去的好。”皇帝亦不勉强,笑道:“去吧。”赵长安方退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皇帝笑问:“你已见过宸王太后了?”

赵长安忙起身:“见过了。臣的母后托赖皇上的恩典,一切安好,另……”他踌躇了一下,“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他离案,跪在明黄绣花长条锦绒万寿纹地毯上,“臣此次回宫,内府总管禀告臣,皇上日前又赏了臣一百名宫女,拨在长生殿使唤。但臣的寝宫中仆役已足敷使用,臣只恳请皇上,收回圣命,皇上的无上恩典,臣已铭感于心。”

皇帝揶揄道:“哦?你是怕增加开支吗?她们的例银,朕已吩咐由三司使开支。朕增加你寝宫宫女的数目,你应该明白朕的心意,每次征选宫女,民间均惶恐不安,倒是这次却出奇地顺利。这一百人中,倒有六七十人是自荐来的。朕已看过了,个个都出色,特别是那个江南才女江雪舫更是出类拔萃。”他笑吟吟地道,“你的王宫那么大,多些人也热闹些。此事勿庸再议,纶言如汗,朕的圣命岂是能随意收回的?”赵长安只得怏怏起身,一抬头,就见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他心中似被柄快刀狠狠地剐了一下。他侧目回到座位,不敢再抬头,只一心一意地喝面前的一盅碧罗霜。晏荷影心中亦是又酸又苦,却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她挟了枚春饼入口,但觉苦涩不堪,难以下咽。听皇帝命赵长安说几件他此次出京遇见的奇人怪事,让他和众皇亲国戚听听。赵长安强笑,道是没什么可说的。

“怎会没什么可说的?”却是赵长平大声接口,他恭谨地侧对皇帝,“这次宸王世子在西夏的欢乐宫,迎战当年武林的六大高手之一,万悲狂人——肖一恸。这一战打得那叫惨哪!世子跟肖一恸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用月下折梅剑法中的一招‘几生修得到梅花’震碎了一恸剑,又用缘灭剑指住肖一恸的喉咙,结果他没办法,只好自杀。”

“哦?是吗?”直至此刻,皇帝始为他现出了一丝笑意,“那一役,朕倒也曾听人说起过,可总语焉不详,看来,你倒是清楚的了?”

赵长平满面堆欢:“儿臣不才,倒还晓得些……”遂口说指画、大肆渲染起来。他口才本就不差,且欢乐宫一役确实惊险诡奇,又是正当花样年华、浮荡风骚的皇太后,又是武功卓绝、当今之世的两大高手,又是上百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一时众皇亲国戚、贵妇嫔妃皆听得目迷神离。

唯赵长安低头,喝着杯中早已喝净了的碧罗霜。但他仍能感觉到对面西边座位上,有一缕比肖一恸的剑气还要锋利,比肖一恸的内劲还要追人的目光,狠狠地刺扎在自己身上,使得他人口的甜霜全成了毒药,又成了比醋还要酸的劣酒,真正痛断肝肠,酸倒了心肺。

赵长平讲到没藏太后要与赵长安成婚、共掌西夏朝政的一段,皇帝不禁笑骂:“呸!贼酋妇,做的什么白日大梦!朕好容易造就的世子,是这么轻易就让她得了去的吗?”晏荷影见赵长安从进来,便正眼都不瞅自己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品尝美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懒散适意的样子,她心中一阵阵地刺痛,暗暗自责:像你这样心痴意软,何日才能手刃此敌,为爹爹、二哥报仇?你,你应该恨他才对呀!但不知为何,无论醒着,或是在梦中,她心里,就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倔强、高傲、俊朗、飘逸,而又随时带着一丝笑意在眼角唇边,笑着的人的影子——赵长安的影子!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种牵肠扯肚、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却叫她怎生去消受?她思前想后,不觉已堕下两行泪来。幸喜众皇子公主、王侯命妇皆在入神地倾听欢乐宫一役,并无人发觉她的失态。她悄悄抬袖,拭净眼泪。这边赵长平已渲染完了,但却只字未提赵长安被困井底的那一段。因他深知皇帝对赵长安的宠爱早已无以复加,自己若在众人面前说及赵长安的狼狈情状,皇帝定会恼怒,那自己刚才的一番阿谀奉承就都要白费了。

皇帝拊掌笑了:“过瘾,太过瘾了!”一捋长髯,“来,诸卿家,为我大宋有这样的臣子、皇室有如此出色的子弟,满饮一杯。”举起面前的嵌金缕雕双龙翡翠盏,一饮而尽。众人难得见他如此意兴遄飞,当下纷纷起身举杯,或歌功,或颂德,一时间笑语喧哗,人声鼎沸,一片喜气洋洋的盛世景象。皇帝愈发高兴了。

“今天天气晴好,世子又远道归来,朕高兴。”皇帝命传太常寺教坊的梨园七贤前来伺候。少顷,执役太监已引着抱持乐器的七人自御苑外进来了。

行到近前,七人跪下。皇帝挥手:“起来吧,朕早听说江南有七人,精擅琴、瑟、筝、笙、笛、箫、檀板,号称梨园七贤,就是你们吧?”领头的是个年不过三十的俊秀文士,朗声答应:“正是我们七人。”

在御前。有官职的称臣,无官职的只能谦称鄙人或在下。但皇帝此刻心绪极佳,且因七人来自民间,不识礼仪之故,倒也不怪罪。当下命七人奏曲助兴。太监在汉白玉石阶下几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旁放置了七张圆凳、琴案,但七人却端立不动。文士微一躬身,问皇帝想听他们奏何曲子。

皇帝略一沉吟:“既是赏秋,又有这么清爽的秋景,你们就奏一曲《秋兴》来听。”文士踌躇:“启奏皇上,《秋兴》须七人合奏,可现在我们只有六人,没法奏这支曲子。”

皇帝奇道:“你们不是来了七个人吗?”

一个白发老者答道:“虽来了七人,”一指一个黑袍中年人,“可他不通音律,只是抱琴的随从。”

皇帝皱眉:“嗯?”黑袍中年人道:“抚琴的高流水病了,今天不能来。”

皇帝微感扫兴:“那就换支曲子,《秋声赋》。”却见文士又摇头:“无论哪支曲子,若没有琴,都不能旋律和谐、音色华美。”

皇帝冷笑:“哦?什么曲子都奏不了?那你们还来做什么?”

众皇室宗亲见他脸色发青,无不战栗。但七人却毫无惧色,文士淡淡地道:“我们之所以人手缺乏,仍敢前来,是听说有一位宸王世子,叫赵长安,他精通音律,长于丝竹,犹擅抚琴。莫如皇上现在就召他来跟我们合奏,那皇上这秋就赏得过瘾了。”

皇帝一听,他居然要让赵长安纡尊降贵,跟他们这些卑贱的乐手同场献艺,心火勃发,正寻思要责罚七人时,却见赵长安立起躬身:“臣久未抚琴,现正好技痒,就请皇上降旨,容臣和他们几位共赋一曲《秋声赋》,也好让皇上及诸大臣们恰情养性。”

皇帝知他恐七人受责,故而出头。若换做旁人,皇帝定将他与七人一并治罪了。但他对赵长安别有爱宠,遂道:“嗯,也罢,就让朕听听,近来你的指法可有长进?”又冷对七人,“好好伺候,伺候得好了,免了你们的欺君之罪,不然……哼哼!”

赵长安徐步下阶,到琴案后坐定。黑袍中年人将抱着的古琴小心置于琴案,然后肃立琴案右侧。其余六人均按顺序坐下,围拱在赵长安四周。

赵长安凝目细视,见此琴长三尺六寸,七弦,琴头略宽,琴尾稍窄,琴徽为瑟瑟,焦尾、岳山、琴轸、雁足均为和阗白玉。整张琴纹理梳直匀称,色泽古朴幽雅,琴身遍布匀密的流水纹,琴额四字古篆“冰清雪韵”,琴名下,刻“空寂山人宝藏”六个行书字。琴身外侧还镌有一段铭文:“有泉石之韵、有圭璧之容,雍雍乎以雅以风,使非老其材,何以垂声于无穷。”

他左手按弦,右手食指在九徽二分位上轻轻一拨,铮然一声,琴音清冷,如泉流石底、风穿空林。不禁暗赞:好一张冰清雪韵古琴!

清秀少年一击象牙檀板,俊秀文士的竹箫已悠悠吹响,如泣如诉,似怨似叹。赵长安右手二指轻捻,左手将所按之弦带起得空弦音。

琴声泠然,飘绕在片片黄叶、凄凄秋风之中。清越的琴音,低回宛转,和着徐徐穿过树间的柔软的风,伴着缓缓落下的萧萧黄叶,勾起了众人的愁肠和万分的怅惘。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神思悄然了。听着那悲凉的琴声,晏荷影想起了从前的种种,黯然神伤。而台上的上百人,亦都怔怔沉默,想起了自己一生中凄凉无尽的心酸往事。

赵长安左手无名指滑至少商弦,右手中指轻抹十二徽五十四分位,随即指尖下垂,一挑,作寒蝉吟秋势。接着,左手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徐徐抬起,成落花随水势,弦音愈发苍凉了。

皇帝心头一酸,想起了仿若隔世的许多年前,想起了那个永远逝去,永远也无法重来的春月夜,想起了那座杏花疏影、水流无声的寒山古寺,想起了那个花树下神清骨秀、长发垂地的飘渺伊人,想起了那幽扬婉转、缱绻缠绵的《玉笛曲》,和那阵阵令人心神飞越、宁静悠远的夜半钟声……他不觉泪湿眼眶,恨不能觅一无人处,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而赵长平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仍只是一个皇子时,在那漫长得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夜里,自己如一只被扔弃了的野狗,蜷缩在屋角的破榻上,从朽坏的窗棂中扑进来的凛冽寒风冻得他苦痛难挨,而自己面颊上的眼泪好像就从来也不会干……

琴声苍郁、萧索,仿佛残秋时,独在秋风中卷舞着的最后一片落叶,美得那么悲苦,那么凄凉,所有人眼中都有了泪光。琴声随风飘散,孤零零地飘散着……这时琴曲已进入了“人慢”,愈发地悠扬绵远,语尽而意无穷。

梨园七贤早都呆痴了。他们呆痴地听着那无尽的哀伤,轻声的叹息和欲绝的悲凉。持筝的白发老者流下了两行亮闪闪的泪水,是什么往事,能令这位早已历尽了风霜、看尽了炎凉的老者亦会流泪?而持檀板的清秀少年已泣不成声,又是什么样的心酸,才能令这正当人生最好时节的青春少年亦如此哀伤?

赵长安轻拢左手五指,右手小指一钩,随即轻挑,“铮琮”一声,琴声幽幽,左手无名指离弦,右手中指轻剔七徵十八分位弦,转指,成幽谷流泉势,然后垂腕,《秋声赋》一曲,至此方终。

琴音袅袅,飘渺飞散,飞散在四面的秋风中。曲已终,意无穷,只有久久不散的余音,和琴曲所带来的那种不绝如缕的愁怅和悲伤,在一片空旷遥远的静穆中,萦荡、回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众人皆觉得,身旁有杏树,头上有青天,漫天有不计其数的黄叶,黄叶外有巍峨的高楼,高楼外有隐隐的远山,远山外……有那自己终其一世,也看不到的地方。

突然,半空中闪过一道亮光,疾如闪电,迅似惊雷,直向赵长安的后心刺去。

赵长安没有动,因他已根本无法闪避这自后袭来的一剑。就在这一剑袭来之际,在他身旁,持笙、笛、箫、檀板等乐器的六人,亦全都动了。左侧的俊秀文士竹箫横举,疾斫他左胁下的穴道,而身前少年的檀板已向他面门飞来,破空声急,呜呜作响——檀板竟是以精钢制成。右侧白发老者的筝,已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裂成数片,中间藏着的一枝精光四射的短枪直刺赵长安的咽喉。而瘦子的横笛已掠到了他的左腰,笛管“砰”的一声,一束细如牛毛的细针闪着紫蓝的光芒,射向他的白袍。无疑,针上已浸透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而另外三人的棱铁刀、亮银钩和一条毒蛇般灵动的黑色长鞭,已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全都封死!

砭入肌理的杀气,霎时间已将他包围!他无论往哪个方向动,如何动,都不能避开这致命的七着杀招。他就算避开了头顶的双钩,双足也会被双刀削断,他即便能躲过毒针,也决计不可能闪开背后袭来的穿胸一剑!何况,还有檀板、竹箫、短枪及长鞭也袭过来了!他正襟危坐,双手仍搁在琴弦上。就在这刹那间,他已感觉到逼入骨髓的杀气,将他的整个人都包围,针尖般刺入他全身的肌肤。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会杀人的高手,才能发出这种令人胆裂的杀气。他连手指尖都不动,居然连眼睛都闭起来了。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白袍,毒针也已触到了他的三重薄衫。在晴和的秋日下、漫天的黄叶中,天下承平的皇宫御苑里,他刚演奏完了一曲《秋声赋》,就有七名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要置他于死地!

虽已会过了那么多顶尖的高手,经过了那么多生死恶战,但他却从未遭遇过策划如此严密、配合如此完美、攻势如此凌厉的暗袭。

“哧!”剑尖已刺透了他的三重薄衣。他笑了,忧郁地一笑。随即,七人眼前便似有一缕风吹过,一缕自树梢吹来的、清冷、砭骨的秋风——带着几片翻飞的黄叶。然后,所有的武器,就都刺了个空!

黑袍中年人的剑锋,明明已触到了他的后背,已刺到了他的肌肉,赵长安明明已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了。甚至他还哆嗦了一下,如此接近死亡时,他感觉到了那不能自制的恐惧所引发的颤抖,但剑尖却依然刺了个空。七人竭尽全力发出的杀招,突然间,都变成了对自己人所施的致命一招!

没人预料到这种变化,因为他们已在一起配合演练了几百几千次,确信天下已绝无一人能避开七人的合力一击,即使这人是赵长安。毒针,全射向了持双钩的人,而凌空击下的双钩,则划向了地下的刀手、短枪,刺中了迎面而至的檀板后,又继续向前,刺向那尚不及反应的清秀少年的双眉之间……

七人再想收手,都已经根本来不及了,就在这一瞬间,七人都接近了死亡,迫在眉睫的死亡!老者闭眼,等待已卷到自己颈上的长鞭收紧,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奇怪的、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的念头:能这么快就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鞭梢却突然滑开了,像被一阵清泠泠的风吹偏了它的准头。随即一阵“叮叮”、“扑通”和钩锋劈过木板的声音。老者再睁眼时,见自己的短枪已扎进一张古琴,而琴上,还嵌着一双银钩、一柄长剑和无数毒针。而长鞭、棱铁刀却相互缠裹着,垂挂在一根横斜的杏枝上,随着秋风,轻轻摆动。

赵长安伫立在一株黄叶飘零的杏树下,一阵风过,带来一缕肃杀的寒意。他静静地看着七人,淡淡地问:“为什么要杀我?”

七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谋刺既败,七人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其实,即便能将赵长安杀死,七人也绝无自禁卫森严的皇宫中逃走的一分机会。于是七人一声大吼,或持刃,或空拳,齐向赵长安扑去,宁愿被他杀死,也胜过束手就擒,受那残酷的刑罚。

赵长安见七人不顾生死,齐扑而至,暗暗佩服。他脚步一错,已闪到一座假石山旁,避开对手刺来的拼命一剑。皇帝此时已反应过来,瞋目大吼:“快,快拿下那些反贼!侍卫,快救我的年儿!”情急中,他喊出了对赵长安的爱称。

然后,那些皇亲国戚、嫔妃贵妇方醒过神来,一时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或伏身案底椅下,瑟瑟发抖,有几人竟屎尿齐流。众殿前侍卫全失魂落魄,哪敢上前去挨那些刀剑?

赵长平瘫在椅中,晏荷影却疾奔下阶。这一瞬间,她恩怨皆忘,念兹在兹,都是他的性命安危。若不是怕分了他的心神,她已要张口大呼了。皇帝见众人俱如树桩,怒不可遏,拔出一侍卫腰中所悬长剑,便向阶下奔去。但赵长平已疾扑而至:“皇上、皇上,圣安至重:系于社稷,不敢妄蹈险地啊!”一伸双臂,拦住去路。

皇帝目睚欲裂:“滚开!不然先一剑杀了你。”赵长平浑身一震,“扑通”跪倒,紧紧抱住他的双膝:“儿臣宁死也绝不能让皇上有半点儿闪失。”皇帝挣了几下,脱身不得,虽又急又怒,却不能真的斩了他。这时大队诸班直侍卫蜂拥而入,一部分将露台重重围护,保护天子、太子,其余的将正酣斗的八人围住。

赵长安已与七人过了约八百余招,他功夫本高于七人,但因无兵器,又不欲伤人,故只避不攻。而七人抱着必死之心,又是有备而来,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一时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忽听皇帝大喊:“世子长安!马上上来,莫再缠斗。”

赵长安眼风瞟处,见数百侍卫持强弓硬弩对准自己和围攻他的七人,知道只待自己飞身离开,便会万箭齐发,七人立刻就会乱箭穿胸,命丧当场了。他深吸一口气,突然顿住身形,右手疾往后探,已搭在黑袍中年人的剑柄上。这一招行险至极,只须时间、力度、方位、距离上差得分毫,他这只手就不用再想要了。

七人谁也未料到他会行此险招。七人身经何止百战,不假思索,手中各种兵刃已堪堪刺到了他的白衣。黑袍中年人变招更是奇快,手腕外翻,欲脱开对手掌握,同时左手横切,以掌作刀,直劈赵长安后颈。赵长安若不松手,这一式“碎玉掌刀”便能将他的头生生切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长安五指变搭为拨,黑袍中年人剑上一股柔和的大力传来,剑不由自主地往外一荡。“哧”的一声,一管竹箫已被削成两段,而短枪却飞上了半空。

赵长安右足一踮,纵起捞住枪尖,不待落地,右手后送,枪尾如长眼睛,已点中了飞扑过来的清秀少年的膻中穴。少年尚未倒地,枪身横掠,一拨箫尾,两截断箫向文士、老者飞去。两人连忙闪躲,但断箫来势看似不急,两人偏偏避不开,均觉胸口紫矶穴一麻,二人亦摔落地下。而长剑“哧”的一声轻响,已穿透赵长安左袖。但与此同时,他右手食指也点中了黑袍中年人的左腰要穴。

这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使双钩、双刀、长鞭的三人甚至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人中,功夫最强的四人已横躺于地。三人停步,互望一眼,均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沮丧、绝望和壮志未酬的不甘,长叹一声,不约而同地各举兵刃,径往自己颈中挥落。

赵长安遥遥望见,一挥手,短枪破空疾飞。三人分处不同的位置,中间尚有假山、杏树阻隔。三人既决心自戕,均聚集了一生所有的功力,手方抬起,锋利的刃锋已及喉头。

但短枪后发先至,“嗖”,枪尖已缠住了长鞭鞭身,来势不减,鞭柄鞭梢分成两段,斜刺里横掠,双钩、双刀一齐飞射,没入了飘飞着漫漫黄叶的杏林深处。

殿前司诸班直侍卫一拥而上,三人并不抗拒。领头的都虞侯精通点穴,封住三人的全身大穴。使双钩的大汉仰天长笑:“和兄、李兄,俺们七个不得同年同日生,也能同年同日死,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极了!”其余六人亦大笑:“秦兄弟这话真说到我们心里去了,同生共死,这才是过命的好兄弟!”一时声震云霄,豪气满苑。

露台上,皇帝一脸的不屑:“哼!鸭子死了嘴壳硬,带下去,先暂行押监,候朕旨意。”赵长安伫立在一块太湖石上,目送七人被绳捆索绑,推搡出苑。

皇帝疾呼:“世子长安,快上来,让朕瞧瞧,伤到哪了没有?”他垂头,缓步登台,经过晏荷影身旁时,不知是否是因刚才的激战,体力消耗过甚,他只觉双腿绵软无力,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台上诸人此时均由太监、宫女搀扶离去,翻倒的案、几、椅、凳亦已清理整齐。皇帝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让赵长平、晏荷影跪安。赵长平跪安后下阶,领着仍在发呆的晏荷影离去。晏荷影临出苑门时,不禁回首,不料赵长安亦在偷觑她。两人目光相遇,均心头大震,急忙转头。皇帝将此情形全看在了眼里,不动声色地问:“刚才那七人为什么要刺杀你?”赵长安垂手躬身:“臣也觉奇怪,七人臣一个都不认识,不知跟他们结下了什么深仇,竟会让他们慷慨赴死?”

皇帝沉吟:“也不一定非得有仇,许是有人在背后策划主使也难说。”赵长安悚然而惊:皇帝要兴大狱,真这样,一场绝大的风波就不可避免了。皇帝冷笑道:“七人看起来倒也像条汉子,不过……只要把他们交到刑部,过上几次堂,朕不信他们会不供出后面的主谋!哼哼!”他眼中露出令赵长安心惊的凌厉之色,“真丧心病狂了,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向年儿你动手,难道那灭九族、凌迟的大辟之刑都是吓唬小孩儿玩的吗?”

赵长安急忙双膝一屈,跪伏在地:“臣有一不情之请,恳求皇上恩准。”皇帝颇为意外:“年儿,何必这样?”伸手来扶,“你要什么,朕无不准奏,不须跪。”

他非但不起,反而磕下头去:“臣请的事,恪犯朝廷律令。可事出非常,只望皇上准了臣的请求,臣在此先求皇上恕臣的狂悖之罪。”

皇帝目光闪动:“你是要朕赦免七人?”赵长安低头:“他们犯的是不赦重罪,臣怎敢有此谬想?臣是想求皇上,将七人交由臣审问发落,也一泄适才臣险些被害的愤恨。”他不容皇帝说话,一口气道,“审讯此等谋逆大案,是刑部的职司,即便王爷也不得干预,且臣不过一王世子,又涉身其中,按理更应回避。可……”他咬牙,“刚才若非臣反应得快,现已不能再侍奉皇上了,也辜负了朝廷多年的恩典,是以不亲自刑囚七人,臣的愤恨不能消除。但望皇上体念臣的心意,准了臣的请求。”

皇帝欣然点头:“这次出去,年儿果然进益了。从前你总是怕伤生害命,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网开三面,太过心慈手软。须知俗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不为自己打算,就是老天也不会饶你,难得你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既要亲审七人,朕便准你所请。等下朕会颁旨,授你皇命玉符,准你便宜行事,此谋逆大案就由你主持,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审理。”

赵长安暗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皇帝柔声命他在身旁的椅中坐下,问道:“琴为心声,你刚才奏的曲子,甚是凄凉,是不是这次出去遇到了很伤心的事?”

赵长安强笑,道适才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皇帝目光闪动:“哦?”不再追问,“听下面人奏报,说是江湖中已消失二十多年的一个什么传世玉章又冒出来了,掀起了绝大风波,还把你也牵涉了进去?”赵长安苦笑:“确有其事。现天下人人都说它就在臣身上,臣真正全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一声:“人生一世,能说清楚的事又有几件?若都能说清楚了,还会有伤心二字吗?”他皱眉,“那些江湖上的好勇斗狠之徒,利令智昏,贪得无厌,又阴险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被他们缠上了,也是心烦。好在京畿重地禁卫森严,他们再放肆,也不敢来这天子脚下撒野,你近来就不要离开京城了。”

赵长安垂首称是。皇帝突然转移了话题:“那个永福郡主,你认得吗?”赵长安一愣,不知皇帝所指何人。他茫然抬头,见皇帝眼中,正藏着一丝笑意。

“就是坐在那座位上的。”皇帝指了指晏荷影刚才坐的椅子。赵长安脑中轰然大响,低头,艰难以应:“不认得。”

“哦?”皇帝笑了,揶揄道,“刚才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朕还以为,你跟她是老相识呢。”

赵长安的头越发低了:“臣从未见过此人。”

皇帝端详他的脸色:“惊艳了?哈,朕总算也看见你会为一名女子神魂颠倒了。好,好,此姝果然国色,最难得的是,她能被你看上。”他手抚长须,悠然道,“既然喜欢,那就把她带回王宫去吧。”

赵长安不意他竟会有这种安排,脑袋刹那间成了木鱼:“她……是太子殿下的人,我……臣……我……”

皇帝越发笑了:“太子的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想把她赏谁,就赏谁,年儿你太多虑了。”

赵长安一时口拙舌笨,不知该如何应对方妥。皇帝看他这样,只道他忽得绝色佳人,欢喜太甚以至如此,不禁好笑,同时又微感怅惘:当年自己若也像他,有个强有力的人帮一把,又何至于今日与所爱之人咫尺天涯,睽离永隔?

因多日未见,皇帝便不放他走,絮絮地有许多话问,又留他一同进了午膳,直至未时二刻才让他跪安,赵长安换了来时的朝服辞出,未出景阳门,远远地只见宣德门外自己的黄轿旁,已另有一顶轿子在候着,那自是晏荷影了。

他头皮发麻,口中发苦,双足发颤,也不知自己是该大笑三声,还是痛哭一场。他上轿,吩咐众侍卫先送晏荷影回王宫,安置在永泰宫,而他则要到刑部,会一会刑部尚书王玄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