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在杏子林中枯守,这一等就是深夜三更。他一遍遍翘首凝望林外路口,哪有半个人来?这等人的滋味本就难挨,过了约定的时间仍不见昭阳公主,就更让他心焦。
望着当空的那一轮明月,他心里七上八下:莫非她遇到了什么意外,被绊住了身子?眼见月至中天,不能再拖了,心想,还是回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一想到要再回四海会的金陵分会——顾家大院,再见到宁致远,他便发怵。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壮着胆子,硬了头皮,飞身前往。
回到顾家大院,掠进院中,四下寂无人声,就连走廊上悬着的那些气死风灯也黑漆漆的,更显得前后四进院子安静得蹊跷。他摸到昭阳公主那间房的窗下,一叩窗棂:“昭阳妹妹……”无人应声,又轻唤了几声,仍是一片寂静。’
他皱眉,掠到门前,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倒吓了他一跳:门未闩!他一闪身进到房内,然后就愣住了,房内空空如也,根本没人!桌椅床帐皆收拾得整整齐齐,而昭阳公主的随身物品均不见了。
他出房,虚掩门扇,几个起落,已将整个大院的所有房间都探查了一遍,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过半天工夫,这院中的几十号人就都走了个干干净净?难道……宁致远等人忽然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不得不匆匆离开?可昭阳公主呢?她是去了杏子林,还是跟宁致远一道走了?
这时,一声轻响,一条人影越墙而入,落在院当中,皎洁的月光下看得分明,这人居然戴金冠、着白袍。但如此尊贵潇洒的服饰穿在这人身上,却显得异常诡秘阴森。赵长安一闪身,到了一丛秋桂树后,见这人略一辨方位,就直奔昭阳公主的房间,身法倒也还算轻灵。
到房门外,一束月光正好斜照在他脸上,是个极俊美的少年。他推了推窗子,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细小的一端削尖的竹管,一捅,已穿透窗纸,随即嘴凑在竹管的另一端一吹,显然将迷香之类的阴毒之物吹进房去了。他屏息过得片刻,料定房中人定已晕迷,少年一笑,扑到门前,掌中已多了柄剑身乌黑的长剑,把剑尖插入门缝,要削断里面的门闩。他这一用力,虚掩的门立时洞开,少年一怔:这女子这样粗心,睡觉居然忘了闩好房门!他不及细想,已一步纵进房内。
他刚进房中,双眼不辨物事,及待看清里面居然无人,不免吃惊,正要疾退,就在这时,“吱呀”,洞开的房门居然无风自闭。他忙扑过去,但刚才那么好开的门,此时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拉不开。他又跃到窗前,但窗棂缝里好像也被铁水灌过一样,纹丝不动。
正惶急间,忽听院外“当当当”一阵锣响,静夜中显得极其突兀惊人,随即,院墙四围亮起无数灯笼火把,将整个大院照得亮如白昼,随即响起吆喝声:“呔!里面的强贼听了,你们已被官府包围,快快弃械,自己出来,不然的话,格杀勿论!”听那嘈杂的人声,少说也有上百人。
少年越发惊慌,深吸一口气,猛踹门扇,“咔嚓”大响声中,门扇疾飞出去,而与此同时,一大队差役捕快潮水般拥迸院来。当头一个中年捕快髯须满脸,轻一振臂,迎面而来的门扇已被他击得粉碎。木屑四散迸飞,他冷笑,一摆单刀,“呼呼呼”,已封死了冲出来的美少年的逃遁之路。
少年武功本来不弱,见来人虽多,却都不过是些捕快差役之类,以他的身手,几曾把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过?少年冷笑一声,黑剑疾刺,“刷刷刷”一连三剑斩向中年捕快的咽喉、胸口及下腹。
“咦?”中年捕快见这少年年纪不大,出手竟如此歹毒,甫一照面,二话不说,就对自己痛下杀招,不禁怒起,嘿然一笑,掌中刀斜劈。刀风割面,少年的面皮一阵刺疼,大惊,怎地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捕快,竟也会有这么深厚的内力?他慌忙撤剑,自己的内力远不及对方,若刀剑硬碰,长剑定要被磕飞。
他连跃三步,退到廊下阶上,摆手疾呼:“这位捕头大哥,有话好说。”中年捕快也不追赶,一笑收刀:“打不过铁某人了,就有话好说,刚才阁下的那三剑要刺死了铁某人,阁下就不会有话好说了吧?”
“本宫刚才不明究竟,还当是恶贼私闯民宅。”少年负手,潇洒地踱了几步,“嗯,你,是在这城中太守府,还是那附近的县衙里当差呢?”
铁捕头目光闪动:“小人在太守府当差,姓铁名淳英!”
那少年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你就是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的铁淳英呀!嗯……现在事情已弄清楚了,念你们不知本宫驾临,那今夜这惊王犯驾的罪,本宫就不跟你们一般计较了。要没别的事,你们就退下去吧。”
他一口官腔打得铁淳英及众差役如坠五里雾中,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神气十足的“本宫”,铁淳英微微躬身:“不知……”
少年一挥手:“也难怪你们不识得本宫,本宫久居京城,只在圣上跟前,并不到这种偏僻地方来,不知者不为罪。”说到这儿,他半仰了头,傲慢地道,“本宫就是宸王世子,当今御前的第一红人——赵长安!”
他此言一出,上百人皆大惊,铁淳英一惊之余,随即笑了:“原来,你……阁下就是世子殿下千岁啊!”
少年侧目:“怎么?你等既已知道本宫的身份,还敢不下跪参见?难道……”睥睨惊疑不定的众衙役,“你们眼中,就没有王法了吗?”
铁淳英点头,喃喃地道:“是……是……”缓缓后退,看模样似要领着手下退出院去,又似要下跪,拜谒假赵长安。少年看他那惶恐不安的样子,暗松了一口气,随即沾沾自喜:这个姓铁的,在这三州八郡一带的名头虽响,武功也不差,却是个榆木脑子,自己不过三言两语,就已把他蒙得服服帖帖。哈哈,当然了,这主要还是自己的口才、机智太好的缘故。想到这儿,俊脸上不由得浮出了笑容。
但他却见铁淳英忽伸手,接过一个差役递过的一副锁链,大步向自己迈过来,一脸的讥诮和不屑。他吃了一惊,喝叱:“喂,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尊贵的世子殿下,您说我要做什么?我铁淳英吃的是官家俸禄,拿的是不轨之徒,您今夜已违反了王法,我要不把您拿回去,那以后,铁某人哪还有脸吃这碗官饭?手下的兄弟们又怎还会服铁某人的差遣?”
少年大怒:“你?大胆!本宫是宸王世子,一等爵封,你一个小小的捕头,也敢冒犯?”
“哈哈哈!”未待他话音落地,铁淳英及众衙役放声大笑,“慢说你还不是真的赵长安,就算你是真的赵长安,犯了王法,也一样要收拾。你深夜私闯民宅,又手持凶器,就凭这,铁某人还不该拿你吗?况且,你一个小小蟊贼,竟敢冒充尊贵的世子殿下,更是罪上加罪,世子殿下千岁,怎么您的记性这么不好?今晚上,不是您命我们来这儿围捕江洋大盗的吗?”
少年怔住:“我……命你们来这捕盗?”铁淳英微笑:“是啊!”回首一望众兄弟,“只不过,我们倒还真没想到,原来,世子殿下千岁令我们来捕的,就是世子殿下千岁您自己啊!”
豪放的大笑声中,“呼呼呼!”黑影疾晃,黑剑已削至铁淳英脖颈。但铁淳英笑声不停,大步上前,不避反迎,将铁链砸向黑剑。少年一看偷袭不成,急忙后掠,同时黑剑反撩,疾斫他肋下四寸处。这一式虽然狠辣,出手也够快,但在铁淳英眼中,这种身手实在是马尾穿豆腐,不值一提!他一晃,已欺至对方身前,探手就抓他的衣襟。
突然,少年的手微微一颤,一蓬毒针疾射他的前胸,这时双方相距不足一尺,他再要闪躲,已然不及!眼见那一蓬毒针就要射入铁淳英的胸口,众衙役无不惊呼,毒针既呈惨绿,上必淬剧毒,只怕铁淳英一被毒针刺伤,不及救治,便会命丧当场。
众人与铁淳英出生入死,身经何止百战?什么大盗巨贼没有会过,不意今夜小河沟里却翻了大船,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竟要命丧这种无耻小人之手!少年那一剑反撩是假,故意示弱,引铁淳英近前,好暗施毒针才是真。此时见诡计即将得逞,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就在这性命攸关的顷刻间,突然,一缕清凉的风从秋桂树丛后袭来,袭过假山,袭过铁淳英和少年身间,也袭过了那蓬毒针。这一缕风的来势并不急,正是盛夏夜纳凉的人们最感惬意的那种——轻轻的、缓缓的、清凉而舒展的柔风。但,就这样一缕吹面不寒的清风,却使得那蓬疾逾惊风的毒针在半空中顿住了,然后,“叮叮叮……”一阵细响,纷纷坠落在青石铺就的地上。
铁淳英、少年俱一愕。铁淳英先回过神来,霹雳般一声怒吼,单刀疾砍仍在犯迷糊的少年。少年不假思索,抬手一格,“当”,震耳欲聋的大响声中,黑剑已飞出院外。几乎与此同时,他只觉右腕一紧,已被铁淳英一把攥住,往外一拗,“嗷”的惨叫声中,“咔嚓”!他的右手已被齐腕掰断。立刻,白花花的骨头和着红艳艳的鲜血、粉突突的肌肉,在二人之间显现出来。
铁淳英要生擒他获取口供,遂将已斩至他脖颈的单刀内收,刀锋划过他前胸,“嘶”的一声,少年的两层薄衣被割裂。耀眼的火光中,众人均看见在他左乳雪白的肌肤上,有一块鲜红的、碗口大小的胎记。
这一切均发生在兔起鹘落的瞬间,少年差点儿疼晕过去,又见铁淳英拎着铁链就要来锁自己,这时的他哪还有半分斗志?正不知自己是该束手就擒,还是禀承主子一贯的意旨“杀身成仁”时,突觉左臂被人扶住,随即身子一轻,居然已忽悠悠地升上了半空。迷迷糊糊中,他只来得及瞄见铁淳英那猝不及防、惊怒交集的神情,随即,就腾云驾雾般,倏忽间远离了顾家大院。
他只觉耳旁风声呼呼作响,屋脊、山石、树木自足底一闪而逝,自己竟是在御风而飞!若非亲历,他真不敢相信,世上真还会有人身具如此绝顶的轻功!
待已听不到追来的众衙役的呼喝怒骂时,他侧头,想看看救命恩人的模样,却因劲风扑面,双眼难以睁开。方想开口说话,忽觉身形下降,随即双足一震,自己已站在了地上。
他睁眼一看,溶溶月色下,参差树影中,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着华莲青长衫,负手立在一株杏树下的青石上,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正是赵长安。
他定了定神,便要拜倒,却被赵长安一把扶住:“这位公子,你受伤了,别客气。”少年此时只觉断腕痛不可当,他杀人时对那些惨呼声无动于衷,及待自己受伤,便觉剧痛直透心腑,真正一刻也忍不下去。
赵长安目光闪动,食指轻点,已封住了他腕上穴道,止住流血,然后扶起断腕,左扳右接,将断腕复位,随即让他自己托着,再返身到一株树后。这时,少年方见那里藏着一辆马车,赵长安从车上取来两方丝巾,撕成布条,顺手又折了两根树枝,三两下,很麻利地已将断腕包扎妥当。
少年感激涕零:“恩公,今夜不是你,小弟我真要遭了官府中那些鹰犬的毒手了。”赵长安淡然一笑,皱了皱眉,颇为同情地问:“那个姓铁的真他娘的不是人!下手竟这么歹毒,唉,也怪我来晚了一步,不然的话,怎能让公子你受这么重的伤?”
少年鼻一酸,双眼泛红:“不敢请教恩公高姓大名?小弟我受了恩公这么大的恩,下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来报答恩公。”赵长安一笑,道:“我姓连名华,你呢?”
“小弟叫周盂。”少年自觉稍微过分了些,忙解释,“哦,就是周瑜的周,漱盂的盂。”
赵长安点头:“其实,今晚上该我谢你才是。”周盂一愕,不解对方意思。
赵长安忙道:“今夜不是周兄你先到一步,替我挡住了那些鹰犬,现在受伤的就该是我了。”
“啊?原来,原来,连兄你也是去找那个小娘子的?”周盂瞪圆了一双桃花眼。
赵长安点头微笑,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那个小娘子,长得他娘的实在不赖,我已经缀了她好久了,只恨一直没机会。本想今晚就采了她的,不想被周兄你抢先了一步。”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叹气,“早晓得,昨晚我就该……现在这艳福却被周兄你享了去,唉!”言毕连连摇头,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周盂笑了:“闹了半天,原来连兄是同道中人哪!”亦皱眉,“不过,连兄不用懊恼,小弟我也没得手。”
“哦?”赵长安喜动颜色,“周兄还没下手吗?我到得晚了一步,还以为……嘿嘿嘿……”
周盂笑道:“小弟自问也算是瘾大的,可现在看来,连兄你的瘾比小弟还要大十分。”他打量了一下赵长安的脸,“嗯,看来连兄这瘾,岂止小弟,就是小弟的那些同门师兄也是望尘莫及呀!连兄竟是为了采花,连身子骨都不顾了。”
赵长安假装摇头叹道:“没法子呀,人生一世,总得有个念想。我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听周兄之言,难道你还有几位师兄,也爱这调调儿?”
周盂喜不自禁:“是啊,我们师兄弟一共六人,天天办婚事,夜夜做新郎,这两江方圆千里内的美貌娘子都已被我们玩遍了,今夜这顾家大院的女子,已是最后一朵待采的鲜花。”
赵长安万分惊奇:“两江这么大,那些小娘子又都养在深闺人未识,周兄你们是怎么得知她们的情形的?”
周盂得意地道:“那是我们的主人神通广大!我们只管采花,剩下的事,譬如哪有鲜花,她家在哪儿,家中情形如何,她的闺房位置,有没有厉害的人护卫……等等,主人都早打听好了,到时他会派人来通传我们,该往哪儿去,该找哪一名女子。且每次采花后,主人都会有丰厚的犒赏,真正就是做神仙,也没我们六人快活。”
赵长安早听得馋涎欲滴,一边猛吞口水,一边连连叹气:“天底下居然还会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我不信,我不信!世上竟会有这种让你们财色双收的主人?你们主人这样赔钱赔力的,于他有什么好处?”
“主人之所以这样干,为的是要搞臭一个人的名声,而且不止是搞臭,还要让这天下的所有人都恨他入骨。”
“他要搞臭的人是谁?”赵长安看了看周盂的金冠白袍,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他要搞臭的这个人,必定就是那个宸王世子赵长安吧?”
周盂点头赞道:“连兄真聪明,一点就透。”
赵长安不解:“我虽孤陋寡闻,可也曾听说,那个姓赵的前些时日里就已经闹得天怒人怨了,你家主人这时还让你们这样子做,好像未免多此一举了吧?”
“嗨!连兄,这你就不懂了。赵长安前段时间名声虽坏,毕竟不过残忍嗜杀而已,可现在,有我们为他再这般锦上稍稍添上两朵花,那他的名声,非但是坏,还臭不可闻,哈哈!听大师兄说,那个赵长安,别的都无所谓,但却最爱惜声名。他以前总是清高得不得了,不料今天却成了茅厕里的大粪、阴沟里的污泥,真正顶风也要臭上百里了,若顺风,那还不得熏死了全天下的人……”说到这儿,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赵长安亦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周兄的话的确有理,可我还有个疑问,听说那个姓赵的功夫顶天,而周兄你的功夫跟他比,好像要稍弱一点儿,周兄和你的诸位师兄要冒充他的名头办事,怕是不太容易吧?”
周盂这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是有的,他神秘兮兮地道:“连兄太高抬小弟了。其实,小弟和几位师兄就是全加起来,也不顶赵长安的一根小手指,不然的话,今夜小弟也不会落得这么惨。不过,我们六人能冒充他,且还能叫人深信不疑,是另有高招!”
赵长安突然充满了兴趣:“什么高招?周兄说出来听听,让我也长一点儿见识。”
周盂得意地道:“连兄见到刚才小弟的那柄黑色长剑了吗?”
赵长安点头:“莫非你们的高招就是那剑?可那剑除了颜色,我看它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怎么没特别?那剑是主人花重金,从一个高人处弄来一种奇毒淬炼成的。这毒剑最厉害的就是,无论谁被它划伤了,伤口就会腐烂发臭,全身剧痛难忍。伤口既然腐烂,当然血流不止,非得流上三个时辰,血都流尽了,这人才会死。这跟那柄缘灭剑不就是一回事了吗?”
赵长安越发有兴趣,对周盂万分钦服:“你家主人忒了不起了,他是何方高人?我对他真是佩服得紧。”
“这……小弟就不清楚了。”一直侃侃而谈的周盂,这时嘴里却像含了个鸡蛋,他见赵长安的脸一阴,急道,“不是小弟不说,实在是主人做事太小心,他从不跟我们照面,有什么差遣都通过大师兄转答,封赏也是由他分发给我们。不过……”他凝神想了想,“有一次,小弟跟大师兄喝酒喝得高兴了,倒听他吹过几句,我家主人是个女的,武功绝顶,跟赵长安不相上下,出身也是皇族,十分高贵。另外……也不清楚怎么了,她恨透了赵长安,不但想让他死,还要让他在死之前身败名裂。另……另……嗯,那天大师兄好像也就说了这么多。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天晓得那倒霉鬼怎么招惹了她,现在把自己搞得顶上流脓、脚底淌水的!”
赵长安肯定地道:“肯定是姓赵的在哪桩事上太不地道,才会为自己沾惹上这种不死不休的麻烦。哦,周兄,聊了这半天,我倒有件事,想求周兄你成全。”
周盂连拍胸脯:“连兄这说的什么话来?你是小弟的救命恩公,有什么事,只要小弟能办得到的,连兄只管开口!”
“是这样,”赵长安又一脸的色迷心窍,“周兄你呆的那地儿实在太好了,太对我的胃口了,我,嘿嘿!”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我也想加入,享受几天。周兄你能不能替我引荐一下,让我也可以为你们主人,效这种犬马之劳?”
周盂笑了:“这种美差,要换了别人,就是把头磕烂了,我也是不会拿眼皮子瞅他一下的。不过,恩公要来有福同享,又另当别论。小弟和师兄们昨天约好了,今天在城中的仙客来会面,然后一道北上,再兴兴头头地享受一番,为赵长安的金字招牌,哦!不不不,现在应该说是屎烂招牌上,再添点儿彩,增几分色。”
赵长安喜得抓耳挠腮,看他那猴急模样,简直一刻都呆不下去了,连声催促周盂现在就进城。
“可……”周盂蹙眉,“小弟身上穿成这样,不好让人瞧见哪!本来在顾家大院外,小弟倒是备了衣衫的,可被那些狗腿子一闹,全扔那儿了。”
“无妨!”赵长安笑了,“我倒全预备了。”上车取来一袭长衫,“你就先换上我的这件吧,马马虎虎的也可以将就了。”
清晨的金陵,街上行人如织。这时,一辆马车由一个戴宽大斗笠的长衫人赶了,悄然停在城中有名的酒楼——仙客来的门前。待拴好了马,右手藏在袖中的周孟由赵长安搀下车,两人进楼,周盂对迎上来的伙计道:“已定了座的,六个人!”
“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
周盂问伙计:“本少爷的那些朋友已到了吗?”
“刚到。现在全在雅间里呢!”伙计殷勤地将二人引到竹帘低垂的雅间门口,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然后转身忙乎别的客人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雅间,赵长安眼角一扫,见里面坐着五个衣光履鲜、风度翩翩的美少年,除一人背门面窗而坐,其余四人全与周盂及自己含笑点头招呼。其中一少年笑道:“嗬嗬,小周,瞧你这小样儿,气色‘好’得很哪,干活悠着点儿嘛!”
另一个少年接口道:“哈,黄哥,你还有脸说他?那次在上官府采那对姊妹花时,是谁最卖劲呀?到得最后,倒差点儿要兄弟我背着回去!”
“嘭!”这少年肩上挨了黄哥一记老拳:“呸!你还说!六天前,是谁差点儿昏死在姚人雄那新婚娘子的肚皮上?”
“唉!我哪想得到,那个骚货的浪劲儿会有那么大……简直就不是我采她,而是她在采我……”
赵长安一怔:正浪笑着的四少年,他竟全见过!全是在西夏欢乐宫中,被自己放走的那一百余人中的四个!唉,肖一恸真没说错,自己一时心软,救的还真不是一百多个人,而是一群两脚人兽,而自己这个东郭先生先被这些“人畜”反噬了一口。
淫笑声中,周盂坐下:“喂,诸位仁兄,认识一下小弟的这个朋友,他也想加入我们,一道为主人效力。”四少年均知周盂不会带一个志趣不投、所谋难谐的“外路人”来,现既把这人带来了,那这人当然也是“同道中人”。
一直面窗而坐的少年开口了,声音冰冷:“周盂,你也太冒失了,也不跟我这个做大师兄的说一声,就随随便便地引一个外人来!”
赵长安一怔,随即心中笑了:这口音,自己很熟悉,正是那个正气君子王无涯的独养儿子,那个欲成千秋伟业,连死人肉都要生吞的王玉杰!原来,他也没死在海中!
王玉杰矜持高傲地转过头来,一眼扫中赵长安,立刻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你……这……这个人是赵长安!”
“嘭”!他整个人皮球般弹起,直向楼顶射去,同时双手一伸,已揪住身周两少年的衣襟掷向赵长安,紧接着,双足足尖疾蹬饭桌边缘。当两少年炮弹般摔向赵长安时,他身形在空中疾转,向后一仰,已如离弦之箭,射出了窗子。
赵长安手一抬,草笠已飞向一名欲夺门而逃的少年,同时袍袖轻挥,两少年只觉胸口膻中穴一麻,便软倒在地,而周盂、黄哥错愕之余,脸上的笑容都未及消失,便觉眼前似有一缕清风拂过,于是两人脑中皆是一阵眩晕。
赵长安在这二人失去知觉前,已掠出了那扇王玉杰逃走的窗子,当王玉杰“扑通”一声落入窗外楼下的秦淮河时,他也已到了青石河岸边,但他水性不好,不敢贸然跳进水中去擒王玉杰。
河水深急幽暗,他凝目注视潺潺流动的河面,只待王玉杰在水下憋不住气了,一露头,就捉他上来。但一晃眼,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竟不见河面上有分毫动静。
而这时河岸上已观者如堵。先是那在河边浣衣的少妇、吟诗的书生、读书的少年、晨起的老者,突然斜刺里见一条影子从众人头顶掉进河里,紧跟着在人影落水的岸边,又多了一名黄脸青年,只见他神色焦灼地在岸边来回疾走,凝注河面,连连跺足,也不知玩的什么名堂?
好奇观望的人越聚越多,赵长安牵记周盂等五人,恐他们又出什么纰漏,不敢再延搁,同时心知王玉杰深通水性,这半盏茶的工夫,他早不知自水底潜到了这河上游或是下游的什么地方去了,只得“唉”了一声,重重一跺脚,身形一闪,又回到了仙客来的那间雅间。
还好,五少年仍瘫在地下,且也全活着。方才点中五人身上穴道时,他汲取了上次金城外荒岭上的教训,卸脱了五人的下颌,使他们无法咬碎口中暗藏的毒药自杀。此时,五人下巴上流满了涎水,五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流露出乞求之意。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然后门帘一掀,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气概非凡。赵长安认识,正是昨夜带人包围顾家大院,于一招内掰断周盂手腕的金陵总捕头铁淳英。但铁淳英却不认得他,他一眼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大张着嘴的五人,其中就有昨夜从自己手中逃走的假赵长安。
在雅间正中,安静地坐着一个黄脸青年,他平静地望着自己,宁静地微笑:“铁捕头好灵通的耳目,这么快就赶来了!”
铁淳英道:“刚才管这一片的衙役来报,说这酒楼上有异动,我就来了。你是谁?这五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赵长安道:“这五个人都是采花杀人的恶徒,现在我就把他们交给铁捕头,该如何处置,是你们金陵府衙的事,我就不置喙了。不过,据我所知,要从这五人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恐怕不太可能。另外,五人牙里都藏着致命的毒药,铁捕头最好是先把他们的满口牙都拔了,也免得出意外。”
“嗯,这兄弟们会办的。”铁淳英丢个眼色,众衙役动手,将五人生拉活拽走了。铁淳英盯着赵长安,大马金刀地坐下,不露声色,已封住了赵长安可能逃走的所有出路:“现在说说你自己吧,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跟这帮畜生搅在一处?”
赵长安微笑:“铁捕头是在审问我吗?”
“哼!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娘学跳神!”
赵长安嘉许地笑了:“你刚才来时,你家大人,金陵太守林谦信晓得吗?”
“嗯?”铁淳英一愕,奶奶的,老子审你,你反倒问起老子来了。赵长安打量他凝重的脸色,笑了:“我是赵长安。”
“哦?”铁淳英的眼神越发凌厉了:他奶奶的,老子敢是捅了宸王宫的耗子窝了?怎地一夜间蹿出来了三个赵长安?昨晚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半夜三更在顾家大院时自己差点儿逮住了一个,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笑眯眯的!
赵长安抬手,揭下脸上的面皮。铁淳英乜了一眼,面色虽平静,但心中却一怔:他奶奶加他姥姥的,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长得这样英俊呀?可……世上谁也没定过这种规矩,一个男人长得好了,就一定是赵长安!
赵长安又笑了,搁在桌上的袍袖未动,但坐在对面的铁淳英却立觉有一缕和煦清新的轻风袭了过来。这风,与昨夜吹飞那蓬毒针、救了自己一命的那缕轻风一模一样!他不再怀疑,翻身跪倒,重重磕下头去:“金陵太守府总捕头铁淳英参见世子殿下!”
赵长安点头道:“起来吧。铁捕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要随意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是!臣遵旨!”铁淳英起身,“臣不知世子殿下的王驾居然真的到了这里,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世子殿下别往心里面去!”
“哦,这不怪你们,是我不想惊动地方,没事前通传你们。”
铁淳英恭敬地道:“世子殿下,臣立刻叫兄弟们去禀报我家太守林大人,让他赶过来伺候。”身份既已揭明,赵长安只得点点头。铁淳英的手下动作麻利,未几,二人便听到了鸣锣开道的声音,然后一群人拥上楼来。铁淳英抢前一步,打起门帘,着官袍、戴官帽的林谦信疾步躬身进来,待他行了二拜六叩的大礼后,赵长安令他起身,赐座。但林谦信却不敢坐,只侧签着身子,站着回话。
赵长安想起昨晚铁淳英说奉命前来捉拿江洋大盗的话,遂问道:“昨儿傍晚,你接到我的钧旨了?”
林谦信小心回话:“是。回殿下的话,殿下派来的那位公子,拿了殿下的金印,令臣差人于当夜三更,去城边的顾家大院,说是那里有一群江洋大盗匿藏,命臣缉捕。可……可……”
“哦!是我弄错了,那是帮正经生意人,后来我弄清楚后,又不及再派人通传你们,就让那帮商人先走了。”
“是!”但林谦信却疑惑不减:那被铁淳英掰断手腕,今早又被赵长安再次擒住的假赵长安及另外四人又是怎么回事?但赵长安不说,他自也不敢问。二人又无词找话地说了几句,然后林谦信用自己的八抬大轿,恭恭敬敬地将赵长安接回了太守府安置。
仍是太守府,仍是府中最好的西楼,但这时的赵长安形单影只,虽然奴婢成群、侍从如云,但他却如处荒僻的戈壁旷野。呆坐楼中,不经意间,他瞥见了铜镜中自己的容貌,立刻愣住了:这人是谁?形容枯槁,神色憔悴,这是我吗?他强颜对镜一笑,却不由得想起了子青,耳边似又听见她柔和的低语:“殿下,奴婢怎么忍心留你一个人孤单地在这里?”他忙抬首,只怕眼泪会流出来,便见天心正静静高悬着的一轮明月,这明月,与望郎浦岛上、树影下、海潮声中,曾照过自己和晏荷影的那轮明月,一样澄静,一样皎洁。
次晨启程回京,虽然他吩咐过了,无须大肆张扬,但林谦信仍派出了两百多人的仪仗,前呼后拥,每到一城一地,当地官员均倾城而出,跪接跪送。就这样迎来送往,说不出的声势浩大、威仪煊赫,道不尽的鲜衣怒马、排场气派。